第四章 麻烦中的麻烦下 几日之后,易风一行人已过了雅江地界。出得格里坪便已不再是沉心院的属地, 再向前行便离开川地进入滇境了。川滇二地,虽近在咫尺,风土人情却大是相异。 一路上不急不徐,倒也大饱了众人眼福。要知经雅江入滇,正是丽江之境,当真是 山水如画,人间仙境。易风等人在湾碧城外便能看到远方的山峰,连绵而雄奇,秀 美而壮丽。沈念还没入城早已高兴地蹦蹦跳跳,直说没有白来一遭,便是回去担爹 爹的罚也大大地值得了。 城门外,一条宽阔的溪流向东而去,溪水清澈见底,伸足下去,深仅过膝。溪 旁一片密林,莽树参天,枝柯繁茂,看那样子,每棵树都似有近百年的岁数。此刻 易风等人正穿过这片密林,弥思塔在前引路,易风却走在最后面。林中有一小片空 地,一堆火烬堆在空地中央,想是昨夜曾有旅人在此地夜。沈念正拉着水凝问这问 那,水凝却也并不甚了了,便一个一个地拿去问弥思塔。弥思塔虽不大理人,对水 凝的问题却从不支吾,总会用最简短的话来回答。沈念固然不满意,也不太敢招惹 弥思塔,只好满足于最简单的答复。 易风看着直觉得有意思,自己这个小表妹,自小骄纵,如今竟然也有无可奈何 之时,想来不禁莞尔。正在想着,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落在后面的歆歆似是在刚刚经 过的火堆里捡起了什么东西,又像是丢了些什么在里面。她抬起头发现易风正瞧着 她,突然俏脸一红,对易风笑了笑。这一笑,何止百媚千娇,当真是万种风情。易 风心中不禁一荡,疑惑也便溜走了。 进得湾碧城,弥思塔便自不见踪影。易风心中奇怪,却并没有问出来,沈念却 忍不得,吃饭的时候便拉着水凝问道:“凝妹妹,你那个奇奇怪怪的朋友哪里去了 呀?” 水凝微笑道:“前面就是他的家了,离开久了,总要回家去看看的。”说话间 眼神却向那位歆歆姑娘飘了飘。 歆歆显然是听出了水凝的话外之意,脸上颜色微微一变,只没有搭腔。 易风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歆歆,方向水凝道:“这位弥思塔可是玉龙雪山上的人 么?” 水凝道:“正是,听易公子的口气,像是去过雪山。” 易风轻叹道:“再往南去便是大理,苍山洱海,我怕是有十年未见了。” 沈念惊道:“难道表哥竟来过这里不成?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易风笑道:“跟你提起?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说着已然笑了起来,沈念 俏脸一红,噘着嘴不肯再出声。易风笑罢又道:“姑娘是初次来此么?” 水凝经此一问,神色间忽有些黯然,半晌方轻轻地道:“原本是要与寒川师父 一同回来的。”易风不料自己随口的一句却唤起她不快的记忆,要知论血缘寒川虽 然是沈念的亲姑姑,但沈念自小便从不曾见过寒川,是以并没有什么感情,而水凝 却是寒川一手抚养成人,这其中的亲情自不是他人可比,易风心下甚是歉然,忙道 :“那么姑娘于此,倒也并不比我熟悉了。” 水凝顿了顿,亦觉自己不应太过感伤,强自笑道:“正是如此,中途路径也是 有弥思塔解说,方能走得如此快捷。弥思塔已然先到前方准备,易公子倒也不必担 心。只是我们却要在此地多耽搁几日了。” 易风笑道:“担心自然不必,我那位故人,想也离此不远了。” 沈念突然插口道:“却不知道你那故人,是不是也奇奇怪怪的。” 易风却不理会,接着道:“多待几日也好,明日我正要去探访我那位朋友,快 的话两日内必然返回,还请水姑娘不要见怪。”易风与水凝相处越久,越难将她看 做十几岁孩童,反而是大她些许沈念显得更孩子气些。 水凝淡然道:“易公子说哪里话,此行本已拖累公子,怎敢再言‘见怪’二字?” 易风笑了笑,不再说话。几人一路前行,忽见路旁一家小店,店面虽小,却十 分干净雅致,沈念显然是闻到了店中传来的阵阵香气,扁扁嘴看着易风道:“表哥, 我们先吃过午饭再去找住的地方,好么?” 时已过午时,众人赶了这许多路,均觉得腹空口渴,于是便一一走了进去,着 靠窗的位子坐了下来。店中客人颇多,此刻目光大都朝这边投来,只因易风固然年 青俊朗,身旁的三个女子更是明丽照人,各有韵味,已有些人看得痴了。歆歆只是 昂首而坐,仍然一副旁若无人的姿态,只是举手投足间那逼人的贵气,令人不敢正 视。水凝却毫不在意,螓首轻垂,脸上仍是带着沉静的微笑。沈念却有些受不了了 被这许多目光盯着,正待发作,被易风拦住。原来刚才进来的瞬间,易风在已暗自 将店中客人扫了一遍,竟发现这些客人中不下半数是身上有些功夫的。易风心下暗 自奇怪,脸色却没有什么变化,仍与沈念说笑。 店小二见几人气度不凡,不敢怠慢,忙过来招呼:“几位来点什么?咱这‘客 来投’店面虽小,却是南北大菜样样俱全的。” 易风笑了笑,捡了几样口味清淡的点了,又要了壶竹叶青茶,对水凝笑道: “这竹叶青茶在川蜀可是大大地有名,比之山西竹叶青的酒还要珍贵许多,虽比不 上姑娘的‘雪洱’,也差不多了。” 水凝浅笑,抿了一口,只觉清香满腮,果然不是凡品,轻声道:“想不到这样 的小店,还有如此好茶。” 说话菜已上齐,几人也不再言语。 里面靠墙角的一张桌上,坐着两个白族装扮的汉子,纯白的包头和对襟小褂更 显得面目黝黑。此刻二人正在小声交谈,只是这两人身材虽瘦小,说话却如唱山歌 一般洪亮,他们自己觉得已经压低了声音,别人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只不过他们 说的白族自己的话,旁人便是听得清也听不懂。易风昔年曾在藏边生活过一段时日, 白族语言与藏语颇似,这二人的话,易风到时能听得八九不离十。 只听左边的一个道:“许大哥这趟还是不要去的好,湾碧往南是走不得了。听 说屈突将军实在硬气得紧,宁可死也不愿意把苍山洱海交给蓝哥王。蓝哥王把大军 压在楚雄城外,说是屈突将军再不将大理的旗子换了,立时就要屠城。” 姓许的汉子道:“丽江大理以西向是咱们族人和怒族的地界,咱们这平日里吃 得用的,连说话买卖都与滇南滇东不同,蓝哥王将仗打到这里,难道是想要将整个 南诏收到手里么?杨老弟,咱生为哈尼寨子里的人,难道还怕了他蓝哥王不成?” 杨姓汉子叹道:“倒不是怕了那厮,只是老天也不帮着咱哈尼寨子,偏在这个 当口降了瘟疫,寨子的老幼妇孺都倒下了,壮小伙子们虽然还能撑住,却也不知还 能撑到几时。” 许姓汉子豁然长身而起,怒道:“听你这话,难道你竟是跑出来的?!”说话 间拳头已然攥紧,显见是要动手。 杨姓汉子见他发怒,忙拉住他道:“许大哥莫急,坐下听我把话说完再气不迟。 想我杨顺子好歹也是老寨主手下排得上号的力士,怎么会做这么不争气的事?” 许姓汉子见他说得诚挚,便也不好着恼,只得又坐了下来。听他又道:“我此 番出来,却是——”说到这里,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店中人声嘈杂,易风暗中运气, 凝神细听,也只能听到几个不成串的字:“奉了——川蜀——沈——” 易风听到这个沈字,正待上去问个清楚时,却有另一桌上一名苗族男子站起身 走了过去,对那许姓男子道:“这位可是哈尼寨的许勇士么?”说的正是当时滇地 比较通行的苗语。 许姓男子瞧了瞧来人,也起身抱拳道:“俺家正是许昭明,贵客是——” 苗族男子道:“不敢,我叫做诺央,从麒麟城来。” 歆歆看到这个人,突然脸色一变,对水凝易风道:“我已累了,走吧。” 沈念立刻道:“为什么你要走便都得走,我却还没有吃饱。” 歆歆怒视沈念,半晌方道:“你——放肆!”声音涩而且沉,显然是在努力压 抑。 水凝见状忙道:“不如我先陪师姐去寻个住的地方,易公子与沈姐姐留在此地, 待我们寻到了再来与你们会合。” 沈念巴不得不要和歆歆一起走,此时再无异议。易风倒是有意留下来看个端地, 也没说什么。 歆歆脸色仍然铁青,但终于拂袖而去。 二人离开之时,许昭明与那杨姓男子已然双双站起,冷然道:“我们与麒麟城 素来不想有什么交情,我二人还有事,不打扰了。”说完便走了出去。 诺央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却并没有上前阻拦,摔了摔手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易风见那二人渐渐要去得远了,便立时掏出一小块碎银放到桌上,拉起沈念便追了 出去。 许杨二人出得店来没有多远便听身后有人以苗语高声叫道:“二位大哥慢走。” 二人回过头,发现正是方才坐在窗边的一男一女,二人对视一眼,停下脚步道: “这位贵客有何见教?” 易风略一作揖道:“二位大哥可是来自哈尼山寨?不知屈突将军一向可好?” 二人见来人竟然看破他们的来历,不禁大奇。杨顺忙道:“贵客是——?” 易风笑道:“二位不必担心,我是屈突将军的一位故人,有些事情想向两位大 哥请教一二。此地不宜谈话,二位可已有住所了么?” 许昭明看着易风,眼前这小伙子很年青,目光却十分清澈坦然,眉稍眼角常带 笑容,看上去有些似曾相识,沉吟道:“贵客可是来自川北么?敢问贵姓是——?” 易风这时也细细打量许昭明,奇道:“正是,小弟姓易,不知大哥何有此问?” 许昭明喜形于色道:“可是川北易风?”见易风点头便转身对杨顺笑道:“杨 老弟,这次可真是福气了,这位正是将军吩咐要找的洛风庄易公子。” 杨顺子虽也面露喜色,却仍然有些狐疑:“果真是么?怎地如此巧?” 易风还未待答话,许昭明已抢先道:“错不了的,七年之前,我曾在寨中与易 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又对易风道:“不知公子是否记得七年前蝴蝶泉之事?” 易风沉思片刻,忽然想起,道:“大哥可是许彦许老将军的——” 许昭明道:“那正是家父。” 七年前易风初来滇境,曾在蝴蝶泉畔遭遇“迷瘴”,幸而当是尚是世子的屈突 不为与大理护城将军许彦带兵巡逻经过,救了易风出来。易风由此与屈突结交,其 后又经过一些曲折,二人终成生死至交。 屈突不为的祖上,原先不过是大理城外一处小小白族山寨,叫做哈尼山寨。山 寨主人治理有方,年年壮大,周围的寨子相继来投靠,到屈突不为的高祖终于将南 至无量山北到丽江的广大区域统一,号大理国。屈突高祖以仁治国,使得澜沧江怒 江之滨众多自成一统的山寨尽皆诚服,堪堪与滇东兴起的麒麟国争雄,共同执掌南 诏大地。近百年来,双方实力不相上下,大理兼有地势之利,倒能与那麒麟国和平 共处。 却在二十年前,麒麟国新任国主蓝哥王野心勃勃,竟想统一整个南诏。二十年 来战事不断,已将麒麟国的边界从滇池推到了哀劳山以西,更向南一举吞掉了普洱 和版纳两个小国,将国号也改成了南诏。连年战争弄得滇东滇南民不聊生,哀鸿遍 野。蓝哥王穷兵黩武,为了一已权利之私欲而置百姓凄苦于不顾,终于将大军压向 大理西境。 大理国都便在大理城,距离西边境楚雄城不到三百里。大理城中的百姓多是当 年哈尼山寨的后人,均都保持原有的生活习惯,言语间也仍以寨子自居。白族青年 生来悍勇,常常是很小便随父执入山打猎,打仗是绝不怕的,更何况是为自己和家 族的自由生活而战。只是天不佑大理,偏在此时降下一场时疫。染病之人先是浑身 无力,月余之后身上便开始出现红斑,此后经过三两个月的奇痒,红斑转黑并渗出 脓水,最后溃烂见骨而死。到杨顺离开大理城时为止,城中老幼妇孺已多有陈尸, 青壮男子染病者也已过半,再这样下去不出一月,边境战事便要无兵可援了。 许彦老将军本已告老,举家迁回雪山。此次得知疫情危险,才派了长子许昭明 带了雪山灵药来,期望能有所帮助。 易风得知之些时,已然是在客栈里。水凝将一切安排停当,回到街上寻得易风 沈念。可巧的是许昭明也住在同一家客栈,而杨顺却刚巧住在隔壁的店里。 此时几人分宾主落座,歆歆并未露面。易风本待问起,看看沈念在侧,许杨二 人之事更是耽搁不得,也便算了。 听得水凝轻声问道:“刚刚听杨壮士所言,对这瘟疫的发作情形已经十分熟悉, 既然病情发作得极为缓慢,又为何不及时救治呢?” 易风沈念都暗自点头,对这一点都十分不解。 杨顺咬牙道:“怎么没救治,能用的药都用了,各家的老人都自愿豁出命来试 药,只望能找到有效的法子,可是——”说到这里已是哽咽失声。 “可是竟全都无效?”水凝倒抽一口冷气,不再出声,再抬头眼中泪光盈然。 许昭明亦是牙关紧咬,脸色苍白。 沈念却急道:“怎么可能?万物相生相克,既然有病情便定有致病之因。怎么 可能无法克制?” 杨顺平复了一下心情,接着道:“大理地势湿润,多有毒虫出没,我们常年生 活在这里,身体已经有了抗毒的特性,便是老人孩子也要比普通人的体质要强上几 分。早年也闹过些天灾,除了些实在是生来便体弱的人之外,都能抵挡过去。可是 这一次,竟是没人能抵挡,只要患上了就只有一天一天地等着死!”言语之间,泪 水终于夺眶而出。 易风知道这些血性的汉子是宁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不愿这样病死的,不禁心 下一片酸楚,一时间也不知能说什么。 屋内一片沉寂,水凝突然颤声问道:“这病可是会传染的么?” 杨顺道:“却不会传染,而且也不是每个人都得,也有些人始终没事的。我就 没有事,将军才会派我出来办事。” 沈念道:“不对,瘟疫多会传染,且传染的方式简单,速度奇快才会让人无从 救治。这病又不传染,发作又慢,却又治不得,这不对。”她眉头深锁,显然在思 考哪里不对。 水凝却与易风对视一眼,问道:“那么敢问杨壮士此番北来,可是有解救之道 了么?” 杨顺望向许昭明,见他略一点头便道:“小人奉了将军之命,是要去到川南沉 心院,千方百计也要求得沈老先生南来。沈老先生一双神仙手,一定能解救时疫之 苦的。” 此言一出,易风与水凝的目光都落在了沈念的身上。沈念还在沉思之中,并未 听到杨顺的话,这时发现二人都在看自己,目光中还带有欣然的微笑,奇道:“你 们看我做什么,我这时还没有想出来,但是我一定会想出来的,你们休想看我的笑 话。” 易风微笑道:“我怎地忘记了沈伯伯的医术比他的武功要高得多呢。”沈义天 自小喜欢医道,体弱的妻子因难产而逝之后,他更是苦心修习医术十年之久。他深 恐女儿也像妻子一样体弱,从她甫出生便想尽一切办法来让她体格强健,甚至在沈 念刚学说话时开始就教她药理,沈念长到十二岁就已经可以妙手回春。只是沈义天 此举旨在自救,所以外人甚少知晓。 至于杨顺如何知道沈义天精于歧黄,便不得而知了。 杨顺见二人倾刻间面露笑容,不解其意,又听易风指着沈念道:“杨兄可知她 是谁么?她便是沈老先生的独生爱女,不要看她年纪小,可是得了沈老先生的真传, 于医病救人一道,经验火候虽差些,技艺却是丝毫不差的。况且沈老先生月前已经 离开沉心院去了中原,算算脚程至少也要两个月来回。杨兄在这里遇到我们,也算 得上是大理百姓的造化了。” 杨顺尚有些不信,许昭明却知道洛风庄与沉心院的关系,易风的话肯定是错不 了的,早拉过杨顺到一旁低语去了。这边易风转向水凝道:“水姑娘,在下少不得 要陪表妹去往大理城一遭,只怕不能送姑娘赶往雪山了。” 水凝方自拭去眼角残留的泪花,轻声道:“公子这是什么话,我生为雪山儿女, 大理城出了这样的事,沈姐姐和公子能帮忙,我心中实在感激不尽。何况寒川师父 也曾教过我一些治病救人的法子,兴许能助沈姐姐一臂之力。这大理城,我也是一 定要去的。雪山之行,推后不妨。”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