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屈突大将军上 送走许杨二人,天色已渐暗下来。易风经过歆歆的房间,看到她的剪影落在窗 上,美丽而寂静,心中不由得一动,这个谜样的女子,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再想想 水凝又何尝不是谜样女子呢?就连沈念,虽是自己的表妹,却也不再是幼时缠着自 己要这要那的小孩子了。易风想着,苦笑着,回房去了。 月牙如钩,繁星满天。寂静的夜色下,歆歆的房门突然开了,一个深蓝的人影 轻巧地闪出门来,向四周看了看,突然一纵身,如同一只夜鸟掠上屋顶,朝城外的 郊林奔去,身形展动间,曼妙宛然,毫无声息。 屋子里的灯依然亮着,美丽的剪影也似乎一直没有动过。 就在这影子将要消失在重重屋脊之后时,另一道轻小的影子也飘然而起,向先 前的影子追去,势如流星,竟是比前人还要迅急。 这里虽已是滇境,地势却高些,没有那么潮湿,屋瓴构建也仍延以川人样式, 并非滇人常住的吊角竹楼。如果院中有别人在,便会发现这后面一道影子是从水凝 与沈念的屋子里飞出。但这一重跨院已被沈念等人包下,院子里又怎么有别人? 易风虽不是别人,却也没有看到。易风站在院子里的时候,正是歆歆房间中灯 光熄灭的时候,但那剪影还是没有动。易风在门外站了半晌,竟推开门径直走了进 去。 屋内空无一人,只有一片木板,堪堪削成人形,挡在油灯之前,隔窗看来便似 个真人一样。灯油显然曾被人倒去一半,剩下的一半刚刚燃尽。易风似乎也并不惊 奇,他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便退了出来,又回到自己的屋子去了。 却说这一前一后两道人影均已在倏忽奔出了湾碧城外,二人身法之轻灵,竟连 一只夜鸟也不曾惊起。但到了郊林之外却都自嘎然而住,身法动固如脱兔,静却更 如处子,毫不滞涩。 前面的人影在郊林外细细听了听,忽而纵身跃上一棵老树,隐身在繁茂的枝叶 之后,四处张望,微弱的星光下看得真切,正是歆歆。而后面的人影在他跃起之际 矮身伏下,轻轻巧巧地,竟滑入林畔溪流,静水流深,竟然没有溅起丝毫水花。 歆歆并没有发现有人踊跃,便跃下地来,奔入林中。无边静寂的夜色,铮琮的 流水声中,有丝缕的人声传来,语声极轻。若不是周围太过安静,这语声便自溶入 流水,无迹可循了。细听之下,像是有人在争吵,虽经极力压抑,声音还是急促而 尖锐,才会传出密林。 正在此时,一只夜睡未足的夜鸟忽然惊醒,“啾”地一声直上云霄。林中一道 青芒闪过,夜鸟已从上升改为坠落,直直摔入林中。三条人影站在密林当中的一小 片空地上。其中一个蓝衣窈窕,正是歆歆。 此刻歆歆脸色铁青,手中一把如月弯刀,在月色之更显刀光如水,虽不比‘汨 玉’,亦是一件古物。怪道此女对易风的‘汨玉’如此感兴趣,原来也是嗜刀之人。 要知神兵利器俱非凡物,自炼制之初便已汲取天地之灵气,炼制过程中天时地 利人和、火候时辰之把握,甚至炼制之人的心绪呼吸都不能有丝毫差池。神兵出世 便能识主,非天纵奇才不能驾御。刀之一物,最具魔力,若能以大智慧御刀,则必 成兵中霸者,反之,不能驭刀则必成刀之奴。 歆歆手中之刀比之‘汨玉’,诚如雪山比之冰川。‘汨玉’传世数百年已成神 器,刀柄之上已不知积聚了多少先人的精灵之气。歆歆之刀虽差得不远,也可成王 者之兵,却终不得超凡入圣。 这其中奥妙之处颇为复杂,说起来甚费工夫,暂且按下不表。 “话我已经说完,你们难道想抗命不成?”歆歆说的是滇北的方言,与川地方 言相差无几,只是更温婉些。然而歆歆的语音却绝不温婉,还带着十分的怒气。 对面的男子一身苗人打扮,神情甚是剽悍,眉宇还能流露出几分不怒而威的气 势来,想来是个手中有些权利的人,正是白日在“客来投”中出现的诺央。另一男 子背对易风而立,看不着面目,身上却是中原人的打扮。 苗族男子听了歆歆的话,脸色也有些发青了,沉声道:“不敢,只是——” “只是什么——”歆歆怒道,“我说不回去就是不回去,你要怎样?绑我回去 么?” 苗族男子张口结舌,愣在当地。却听那汉族男子笑道:“好好的说话,何苦惹 公主生气?公主不想回去,便由在下陪公主留在此地如何?在下初来贵疆,凡事不 熟,还望公主能指教一二。”字正腔圆是中原口音。 只见歆歆公主冷哼了一声道:“你不必客气,你那一套对付我爹也便罢了,我 却不吃。你若愿意四处乱走我也管不得你,但你少来烦我。诺央,你回去告诉我爹, 我办完我的事便回去,让他别再派人来了。” 汉族男子眼中似有精光一闪而没,却只是笑了笑,未再答话。诺央道:“这— —敢问公主,一路南去可是要到雪山么?” 歆歆公主冷冷地道:“我去哪里还要向你报备么?” 诺央忙道:“小人不敢,只是大王正有意向南方用兵,公主此去,只怕多有不 便。” 歆歆公主道:“哼,天色太晚,我要回去睡了。”诺央似是还想说什么,却被 那个汉族男子拦住,两人便看着歆歆径自走了出去。待歆歆的身形已经瞧不见了, 那汉族男子才悠然道:“公主的脾气果然不小,此番奥丁是要吃些苦头了。” 诺央苦着脸道:“我们因为她吃得苦头还少了,这一次回去,大王不知道又要 发多大的火。” 汉族男子沉吟道:“那也未必,你先行回去吧,我留在这里。恰好我也想会一 位故人。”诺央闻言方松了口气,二人又低声说了些什么,慢慢地朝另一个方向走 出林去。 又过了盏茶功夫,一道轻烟般的人影自溪水中飘然上岸,却是水凝。她轻巧地 走过去,拾起方才被歆歆一刀击下的夜鸟。夜鸟并没有死,那一刀虽然削中了它的 颈间,实际上却没有加丝毫真力,只是伤口仍有鲜血渗出,就算不死于刀下,也难 免失血过多,活不成了。 水凝叹了口气,轻轻道:“想不到她手上竟留了劲,寒川师父的一番苦心,总 算没有白费。”说着将鸟儿捧到溪边,掬起一点清水,含入口中,然后竟以唇将水 敷在鸟儿的伤口之上。再看那鸟儿,不仅不再流血,片刻之后,竟然伸了伸翅膀。 水凝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又道:“这以后可要更加小心,莫要再被人伤了。” 那鸟儿似是听懂了一般,扑楞楞地飞起,却斜斜落在不远的地上,水凝摇摇头, 捧起鸟儿,提气一纵,便将鸟儿送入树枝间的窝里,拍拍手自言自语地道:“那个 人我也瞧着奇怪,只是既已为你耽搁了,也罢了,还是回去吧。” 出了林,径直奔回客店去了。 第二日许杨二人来告辞,杨顺心急如焚,已等不得易风等人准备,先行带许昭 明回大理去了。每个人都觉得他似乎还有什么事瞒着大伙,但是谁也没有问出来。 歆歆仍然异乎寻常地沉默,易风并没有说起她昨天并不在房中,水凝也没有问 起昨晚她去郊林见的人究竟是谁。大家各怀心事,踏上去大理城的路。这一段路虽 只有百余里,却充满着无数的可能。可见只要有人在的地方,什么都是随时会变的, 一切皆有可能。 一路风景如画,却谁都无心欣赏。越是靠近大理,就会在路边发现挂着黑布的 竹楼。还有些门口坐着眼神迷茫脸上手上均有红斑的孩子老人,原本蓝的天也被这 气氛感染着,变成蒙蒙的灰。 沈念的手被易风牢牢地握着,水凝知道易风的用意,大理城的情况一定要比这 严重许多,他们越早赶到那里,才越早能找出更有效的法子,这些人身上的红斑既 少且小,照杨顺的说法在两三个月内不致有性命之忧。 大理城在望时,四人已经连续赶了十几天的路,睡觉吃饭的时候加起来也过两 天饶是都有些底子在身上,也已觉得头重脚轻两眼昏花。易风就路边寻了处阴凉的 所在,几人便坐了下来。 方自坐下,忽听歆歆惊叫了一声,跳了起来。原来她的脚边有一只已经有些腐 烂的野兔的尸体,正有些蚂蚁之类的虫子在上面爬来爬去,着实有些恶心。水凝沈 念看到,也都不禁后退了一步。易风摇头苦笑道:“女人呀,杀人不见手软,倒怕 这些丝毫没有威胁的小虫子。”说着走上前去想将那尸体挑开,不经意间发现那些 蚂蚁并不是在爬而只是倒在尸体之上,一些显然已经死去多时已然干枯,另一些也 是摇摇欲坠,支撑不了多久。 这让易风很好奇,不禁屏住呼吸靠近了些。沈念等人见他居然对一具腐烂的兔 尸发生了兴趣,均皱起眉头退到了太阳底下。 忽听易风道:“表妹,你来看看这兔子。” 沈念险些叫出声来,嗔怒道:“那么恶心的东西,却叫我去看,表哥你太过分 了。” 易风沉声道:“快,你来看看,它是怎么死的。” 沈念听他说着郑重,不禁也动了好奇之心,探头过去道:“还能是怎么死的。, 真是——”话音在她的目光落在易风用树枝点着的地方时顿住。水凝和歆歆也忍不 住回过头来。 那兔子的身体已近烂掉,露出了里面的脏腑来,它的肠肚竟然都是深青色,青 得几乎发黑。沈念幼时曾见父亲以兔试药,只有被毒死的兔子肠肚才会是这种颜色。 并且从它心肺的颜色看来,死了也不过几天,怎么会腐烂到能见脏腑的程度?几人 的目光同时转向它未腐烂的皮毛,发现残留的边缘赫然是脓状的禇红色,周边的毛 皮七零八落,显然是在什么硬物上蹭掉的。 “它究竟吃了什么?”沈念喃喃地说着,不自觉地顺着兔子尾巴所朝的方向走 去。易风本想阻拦,却摔了摔手也跟了上去。水凝看了看歆歆,二人都没有说什么, 一同追过去了。 易风拉住沈念的手臂,歆歆挽着水凝的手,几人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仿 佛都在惧怕惊动了树林之中隐匿的恶魔似的。他们在林中摸索了一阵,又碰到了几 具倒毙的动物的尸体,样子和林外那只兔子也没有什么区别。 并没有其他的发现,林子里没有路,似乎从来人没有进来过的样子。但当他们 想要出去的时候,水凝首先发现不对了。他们在林中转了许久,却一直没有发现过 丝毫人迹,就连他们自己的脚印也没有发现过。明明是转回头走方才走过的地方, 却发现根本没有任何人踩过的痕迹,转了十七八个圈子却发现身边的每一棵树好像 都还是刚进来时那一棵。易风突然想起七年前自己在蝴蝶泉畔遇到的‘迷瘴’,只 是当是有烟雾弥漫才会不分方向,如今并无烟雾,树间的空隙还有阳光散落,怎么 会走不出去了呢? “难道这是传说中的‘鬼瘴’?”歆歆颤声说,她幼时曾听长辈提到过‘鬼瘴 ’,情形和现在便有些相似。却听水凝轻声道:“绝不是。” 其他三人一齐转向水凝,见她微笑道:“那兔子和这些动物都是身上红斑溃烂 致死,我本以为它们都不过是误食了什么罕见的毒草而毙命的,想进来找找,希望 会对大理城的时疫有所帮助。现在看来远不是那么简单。” 见三人均大惑不解便接着道:“你们都不认得,这本是我怒雪门的‘雪魂阵’, 只不过做了些更改,你们看这些树,乃是滇南最罕的青树,此树最易渗根,种下一 棵,不出十几年便会渗出百棵,且每一棵都生得一模一样。布阵的人手法巧妙,又 懂得借助天时,应该是怒雪门中的高手。” 歆歆听她说到怒雪门时脸色微微一变,终究没有出声。沈念却直接问道:“那 你知道是谁喽?” 水凝摇头道:“我不知道。本门向来神本两传,我跟随寒川师父多年,从未与 怒雪门中教众接触过,怒雪门传教护法与传教圣女,早在创派之初便不属门主管辖。” 易风道:“这我倒是听沈伯伯提到过。姑娘既然识得此阵,那我们也不必担心 被困在此地了。” 水凝道:“自然如此。只是此地怎会有这阵法,倒着实令人不解。只是我们要 事在身,耽搁不得,只能等到大理城之事了过,再来查证了。”说话间已经带着几 人左转右绕,又转了几个圈子,终于回到了发现兔子的地方。 太阳渐渐偏西,湿热略减。几人看看天色,决定先进城再事歇息。 大理城在暮色中显得十分安静,易风心下对屈突不为暗暗叹服,瘟疫肆虐了这 么久,大理城中仍然一片井然,丝毫不见凌乱,这绝不是一般的统治者能做到的。 在城驿处他们见到了等候多时的杨顺,他形容憔悴,无精打采,众人一看便知 许昭明自雪山带来的药材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几人心中雪亮,雪山之药大多珍贵, 更有些甚至可以起死回生,此次竟会不见效,可见瘟疫之可怕,已在众人的想像之 外。沈念想及这些,不禁有些泄气了。 杨顺见到众人也难以打起精神,倒是看出众人急于赶路满面风尘,忙给他们张 罗了些饭菜。大理人多爱吃猪肉,易风早就听说白族的猪肝酢和生皮十分美味,早 年却没有机会尝到。这一次以为虽是便饭,杨顺也必会准备,谁知坐上席来才发现 都是些素菜,荤的只有一条鱼。心想瘟疫横行,待客如此也算不错了。 杨顺顾自说道:“这些日子瘟疫之事实在弄得小的心神不宁,也没顾得上多嘱 咐,下面的人知道小的不吃禽畜之肉,备菜也已经习惯于素席,怠慢几位了。” 水凝笑道:“荤腥伤身,尤其在心浮气躁之时更不宜沾荤,杨壮士的习惯,倒 是很得养生之道呢。” 众人一同称是,倒把沉闷压抑的气氛扫去不少。 用过饭后,易风便急着要见故友,杨顺却执意邀沈念一同前去,易风早知宫中 必有变故,便要四人同去。杨顺对水凝和歆歆虽不太信任,也未多加阻拦。 在禁城之外,易风被杨顺单独带到一间偏远的耳房之中。确定了周围的确无人 之后,杨顺突然向易风跪了下来。 易风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急道:“杨大哥这是为何,快起来说话。” 杨顺热泪盈眶,哽咽着道:“易公子救将军性命!” 易风闻言浑身一震,道:“难道屈突将军他——” 杨顺失声道:“将军卧床两月有余,身上已经开始出现红斑,若非如此,许老 将军也不致将许大哥派回来。” 易风这才知道杨顺远赴川南求医,乃是因为屈突将军也身染时疫! 杨顺深吸口气,接着道:“百姓视将军为神人,故此将军染病之时属绝密,不 可向外泄漏一星半点,否则民必生乱。只是这样下去,怕是瞒也瞒不得了。”说到 这里又是抽泣不已。 易风沉声道:“在下明白轻重缓急,杨大哥请放心,这就带我和沈姑娘入宫吧。 至于那两位姑娘,还请杨大哥代为安置。” 杨顺深深地看了易风一眼,点了点头。 二人出去时,水凝正在对沈念说些什么,见他们出来便住了口。杨顺叫了亲信 的人带水凝和歆歆着地安歇,自己却带着易风和沈念进宫去了。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