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魔劫上 沈念和水凝一直将自己关在小药房之中,歆歆亦自告奋勇前去帮忙。三人都已 是三天不见踪影,不知究竟在忙些什么。 沈念已配了几味药送予屈突不为服用,其中既有解毒方子,也有抵抗感染的方 子。屈突不为的病情虽未见起色,却也不再加重。只是食欲十分不好,只能喝些菜 粥。屈突病情稳定,易风也乐得与好友聊天叙旧,以解屈突病中的愁绪。近三个月 来易风都与三个女子在一起,陡然间与兄弟谈天,自是天南海北滔滔不绝。 这日晚间掌灯时分,小药房仍没有动静。易风不免多少有些担心,想要过去问 问,不料去被守门的侍卫挡了回来,侍卫告诉易风,沈念已经吩咐过,无论是谁, 三天之内绝不可前来打扰。侍卫早奉屈突不为之命,唯沈念令是从,易风不想叫侍 卫为难,围着药房转了一圈,决定还是再等一晚再说。看看天色不是太晚,回身朝 前殿走去。无意间抬头,突然发现后殿的纱窗之上,忽有一道黑色的影子一闪而逝。 那影子闪得实在太快,易风在一刹那间以为自己眼花了,但心头的警兆却十分实在。 易风略一吸气,便朝黑影消失的方向掩了过去。 转过照壁,易风将脚步放到最轻,轻到连自己也听不到。一阵轻微的语声自后 殿的正屋传出来,那里正是屈突安寝的地方。易风四下瞧瞧,想起此刻正是侍卫换 班的时刻,心下不由有些担心,难道,有刺客?如果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地溜进来, 那么就是说防卫是不够严密的,易风想到这一节,心里打了个突,又向语声传来之 处靠近了些。 语声倏然停止,晚班侍卫的脚步声在同一时间传了过来。易风迅速闪身,转到 照壁之外,轻咳一声道:“将军睡下了么?” 一阵脚步声自主屋内出来:“易公子么?将军尚未安歇,公子请。”却是多日 不见的许昭明和杨顺。易风见他二人的脸色有些苍白,额角还有细密的汗,竟像是 才与人交手的样子,心中不禁大疑。 待到进得屋来,看到屈突倚在靠床之上安然无恙,不禁问道:“大哥,方才可 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么?”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屈突并不抬头,很慢地反问道:“这么晚了,贤弟还未回去么?”易风方欲答 话,眼角的余光突然发现身后的许昭明和杨顺悄悄后退了一步,恰好挡住了门,二 人的手都搭在腰间,一副防卫之态。 易风心中顿时扬起一股怒气,冷然道:“我见大哥殿外竟无人守卫,唯恐有事 才过来查探,大哥若觉不妥,也罢,明日不宣时,我不再进宫便是。” 屈突猛地抬头,易风才发现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疲惫之中竟现出一丝类似绝 望的神色来。易风本来甚觉恼火,自己一番诚意待人,却招来猜忌。只觉眼前屈突 已不再是七年前的好兄弟而已经是一国之主,不免有些泄气。此时见到屈突的神情, 又担心起来。这些日子固然谈起自己的病情有自嘲之态,但屈突总是条硬汉,言语 间不见丝毫气馁。而今这样的神色,分明是想要放弃。 “大哥——” 屈突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兄弟,我认你是好兄弟,不再瞒你了。”说着便 要站起身来,但身子虚弱没能如愿。许昭明杨顺俱都抢上前来,急道:“将军不可! 将军——” 屈突扶住许昭明的手,慢声道:“昭明顺子,你退下吧。易风是我信得过的兄 弟,我需要他的帮助。” 杨顺回头望向易风,眼中忽然落下泪来,依言退到旁边,与许昭明一人一边, 扶住屈突不为的两臂。屈突不为走到靠床一角,对易风道:“贤弟,你且将它掀开。” 易风这才发现靠床之下有一个把手,与床角结在一起,周围地面却看不出任何 缝隙。易风走过去抓过把手,暗中略一运气,便将三尺见方的一块石板提了起来。 一股怪异的味道自洞口冲出,像是香气却又些腥,说是腥风却隐隐带着香。易风忙 屏息起身,这才借着烛火之光向洞中望去。 洞中竟是尸体。俱着黑衣,面朝下叠在一起,不知有几具。最上面的一具,应 该是刚刚才扔下去,身体略有些倾斜,在易风所站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尸体的鬓角 边缘全是红斑溃烂的痕迹。易风退后一步,难掩脸上惊色:“这是——” “加上今天的已经第八个。”屈突示意易风再将石板原样封好,接着道:“自 近三个月前开始,每十天一人。” 易风没有说话,他明白他将要知道的,也许是屈突不为宁可久病而死也要捍卫 的秘密。 “八十天。八十天前,蓝哥王的大军进入楚雄城。大军压境十天之后便修整停 当,没有攻城,没有战火,一句话。”说到这里,屈突不为的声音变得很低,显然 是在努力压抑自己的心情,或许是愤怒,又或许是悲怆和无奈。 易风还是没有说话,他只是等着,等着倾听。他知道屈突现在实在需要诉说。 屈突本不是心机深沉之人,即使作为一国之主也保持自己坦白而率真的秉性。现在 他所说的一切一定牵扯到一个极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一定已在他心里埋了很久。 屈突不为坐回靠床,深吸了口气又道:“若要打,我大理千万大好男儿怎会怕 他?只是,只是——”他转向易风:“贤弟可曾听过‘天魔剑’?” 易风觉得自己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重复着:“天魔剑?” 天魔剑。天魔之剑纳兰古斯。川滇之人,又有谁不知道天魔剑的?天神之锋魔 鬼之利,传说中,魔王盗得天神的铁晶,引天雷地火锻造出一柄魔性之剑,就是纳 兰古斯。魔王将自己的法力贯注剑身,赋予这把剑永恒的生命。魔王以此剑斩尽人 间浩然正气,将这一片苍茫大地变成魔域。 这传说易风当然知道,但他知道的,也不过是传说而已。 屈突不为叹气道:“魔王犯了众神之怒,众神派下三名上神武士,终于将魔王 斩杀,魔剑亦被封印,剑身所附的无极力量被众神封印在天地之间、三界之外。我 们滇人,每一个都相信天魔剑真正存在于世,也都相信魔剑之上,带着魔王临死时 的诅咒。” 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夜色深沉,烛光随着夜风摇曳,使各人面上的脸色变幻 不定,更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氛。 不知过了多久,屈突不为才接着道:“纳兰古斯召唤魔神,只有这一句话。八 个使节,一句话。说完这一句话,来人便身现红斑,见风即溃烂,立时毙命。” 杨顺接着道:“最初的两次将军也曾派人诊察,死因与染瘟疫而死的人别无二 致。只是快了何止几十倍,寻常染病之人少说也可撑到五到七天,来使却在不到一 柱香的时间便溃烂见骨。后来,后来,”他看了看屈突不为,后者略点了点头,示 意他继续说下去,他才又道:“后来许大哥带了许老将军的话来,我们才放弃了所 有努力。” “放弃?”易风惊道,难怪这些日子屈突不为对自己几个人费尽辛苦查到的东 西不置可否,只是,“为何放弃?许老将军又带了什么话来?” 许昭明叹道:“纳兰出世,剑向擎天;天魔归一,灾祸横行。蓝哥王知道了纳 兰古斯的秘密,诅咒便会现于世间,这一场瘟疫,是魔王的诅咒。” 易风愣了半晌方才哼出声来:“莫说我从不信这鬼神之说,便是真有天魔剑, 那么魔剑出世,天下都该遭殃,却为何瘟疫只在大理地界出现?” 屈突沉声道:“只因擎天连在大理!我屈突家虽不是上神武士的后代,却有幸 世代守卫擎天连,绝不能断在我的手里。” “擎天连?却又是何物?”易风见屈突与两旁的许杨二人俱是神色郑重,也不 知究竟是信好还是不信好。 杨顺低声道:“擎天连,乃是雪山之神的指路圣物,是解开魔剑封印的唯一途 径。蓝哥王虽然得到纳古斯兰却并没有得到魔王留下的无极的力量,魔剑本身的力 量倒也不弱,只是封印之中的力量却可以操控天雷地火。况且魔剑既然已经出世, 必然要找寻自己的另一半内在,不然如何肯罢休,蓝哥王此时,怕是已经被剑的魔 性所左右了。” 易风方想再问,杨顺忽然一扬手,快步走了出去,片刻之后进来道:“禀将军, 沈姑娘与另外两位姑娘正在殿外,说有惊人之事要请将军示下。” 许昭明却小声对易风道:“殿外的侍卫是这等特意撤去,诅咒之事,越少人知 道越好。”易风知道些等事情最易搅乱民心,点头道:“许大哥放心。” 说话间,沈念水凝和歆歆已经走了进来,几日不见,三女俱都消瘦了很多,但 是脸上却都带着明显的喜色。沈念上前来道:“表哥也在这里,那更好了。” 接着对屈突不为道:“将军原来也是深夜未眠,我们还怕打扰了将军呢。只是 这么晚了不休息,实在伤身的很呢。” 屈突不为叹道:“几位姑娘为了大理之事几夜不眠,我等又怎能安然入睡?” 这句话说得倒是真心实意,他看到沈念容颜憔悴,脸上失去了往日神采,心中大是 不忍。 沈念笑道:“我们深夜出来,便是要将军看样东西,不对,是看一个人,将军 就知道我们几夜不眠终究是值得的了。” 说着拍了拍手,一个全身似是都装在套子中的人被侍卫扶了进来,水凝与歆歆 走过去,揭下那人身上的套子。 那只是一名打了赤膊的军士,易风却认出是屈突不为先前派去帮沈念试药的十 名军士之一。那十名军士派到药房时,每个人身上都已经有不同程度的红斑。而这 名军士身上只有一些禇红的印子,红斑赫然都已经结痂。 其他人也都已经发现了这样的变化,杨顺甚至惊呼出声。屈突面上亦显出不可 思议的神情,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水凝微笑着轻声道:“这个人是十个人中患病最轻的,所以他身上的变化也最 明显。其他的人要再过些时日才会有这样的效果。” 屈突挣扎着站起身,来到沈念面前,叹道:“沈姑娘,这——” 沈念笑道:“这样竟然有效,我本来知道这是真的,此刻却觉得有些像是在做 梦了。”话音到了这里突然没了声息,沈念只觉脚下一软,身子已经向一边倒了下 去。屈突不为直觉地一伸手,将她揽在怀里,道:“来人,送二位姑娘到左偏殿休 息,一切事宜留待明日天亮。”身上不知为何忽然有了力气,挺身将沈念抱起,轻 轻地放在自己的靠床上,盖上衾被,又唤了几个宫娥守在这里,自己却去右偏殿歇 下。 易风等人也都留在右偏殿之外,却又如何能睡得着,辗转半夜,待到睡到囫囵 时,天边已经有些微亮。 易风醒来时屈突不为已经用完早膳,水凝歆歆刚刚起来。总算好好睡了一觉, 水凝歆歆觉得神清气爽,发现沈念不在,便笑着对水凝道:“我们的沈大姑娘,竟 是被周公留了下棋呢,也不看看多少人等得心急。” 水凝也笑道:“这几日实在是折磨人,师姐你还撑得住么?”水凝想她金枝玉 叶之躯毕竟从不曾吃过这等苦处,如今竟一连三日毫无怨言,实在难得已极。 歆歆挑眉道:“我们滇南女儿哪有那么娇弱,何况我不过是帮忙而已,总比她 轻巧些。”易风听她言语之间完全没了平日凌人的气势,不禁朝她望去。不想她也 正微笑着望向自己,目光一碰又各自飘开。 却听得屈突不为突然道:“姑娘若觉不适,还是,还是再歇歇吧。”亏他一国 之君,面对刚走出来的沈念居然有些讷讷不敢言。沈念连日不眠,脸色不免黯淡, 只是一双眼睛恢复了往日的光彩,便显得整张脸也神采飞扬,丝毫不减俏丽。只见 她淡然笑道:“我已经睡得饱了,不能总要你们等着;况且不快点讲给你们听听, 我自己也憋得难受呢。”声音因为初醒而显得柔软而慵懒。 待沈念坐定,易风才道:“念表妹可是找到解救瘟疫之法?”说着望向屈突不 为,更在心中他昨夜的诅咒之说归为无稽之谈。 沈念点头道:“此事说起来容易的很,但当时的境况,谁也不曾想到这一层。 还是多亏了歆歆姑娘。” 歆歆略显清瘦的脸庞倏然微红,别有一番风情。水凝见众人一齐望向歆歆,心 知她不愿多做解释,便替她解说起来 前日几人正在配药之时,药炉之中轰然炸响,做帮手的军士急忙查看时,发现 炉内碳灰积聚日久,塞住了火口。沈念与水凝本都在配药,药材珍贵容不得有差错, 水凝有心叫歆歆帮忙,但想她身份娇贵,怎么肯做这等杂事。又有心叫军士除碳, 只是那些军士自送入药房开始便要忌食荤腥,只能吃些青菜白粥。他们又都是患病 之身,本就浑身无力,炉碳积了几日十分沉重,药炉又小,人太多了必定会将药炉 撞翻。思来想去不免踌躇。正犹豫间,歆歆已经吩咐两名军士走了过去,二人十分 熟练地将火口碳灰除净,轻轻巧巧地便抬了起来。歆歆当时便笑道:“你们吃不到 肉,反而有了力气,看来倒要多叫你们喝几天粥呢。” 沈念水凝听了这话都愣住了。正在此刻,沈念面前的玉杯中起了变化,由原来 的血红变成了湛蓝色。这些日子以来沈念等人一直以军士的血来试药,便是小有成 色,也并不令军士服食。人命关天,不到十足把握之时,她们不愿意让这些军士以 性命来涉险。玉杯之中盛得便是沈念才在一名最严重的军士身上采的血,她倒入血 中的,则是歆歆所采的猪笼草焙成的药粉。 “自从那天我和沈姐姐同时想到了城外那些草可能有异之后,我便又悄悄回那 林中去采了些来。沈姐姐将这些草焙成药粉,来试验它的毒性。我们一边帮忙,一 边探问那些军士的病情。他们都说觉得身上比前几日轻巧了许多,身上的斑也没那 么痒了。我们都很奇怪。这时沈姐姐告诉我们,说这些猪笼草虽有毒性,却绝不会 伤人,反而还有些解毒的功效。我们都十分泄气,便和军士们闲话家常,又发现一 个巧合。” 沈念接着道:“这些军士之中患病最重的很是纳闷地对我说,他平日三餐无肉 不欢,一顿没有猪肉他便会觉得浑身无力。可是这几日在药房之中一丝荤腥也没有, 反而身上有了力气,实在是太奇怪了。我又问了昨晚过来的那一个,发现他竟是不 爱吃肉的,只是若饭食中有,也并不挑剔而已。”说完端起宫娥才奉来的茶,啜了 一口,只觉异香满口,心想这大理三道茶,果然不负盛名。 水凝便接下去说道:“师姐听了这话,便打趣地说,嘴馋究竟不是好事,吃肉 吃得多了,病患得也重些。我看这场瘟疫倒越来越像是肉在报复人呢。我听了这话, 突然想起小时候师父曾经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说的便是猪不甘心总被人吃,便到 雪山之上请求上神帮助,上神也怪人的贪吃,便降了诅咒在人的身上。” 众人皆听得十分认真,却也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 沈念又道:“凝妹妹只是说故事,谁知那几名军士却真的发了疯,跑到屋角朝 西跪着,说什么也不肯起来。凝妹妹便叹气,说这便是滇人的好处了。我又不懂, 这样如何又是好处呢?凝妹妹对我说,人若是相信头上三尺有神明,便一定不会多 做坏事,否则夜里睡觉也是不踏实的,总会害怕神明要责罚于他。我看那些军士的 样子,便晓得凝妹妹的话是半点不差的。” 屈突叹道:“我们大理国之人,都是自小便信奉本主神,做了坏事本主神会降 下诅咒的事情,倒真是有的。” 沈念冲屈突嫣然一笑道:“我原来并不信这些,此刻却也信了。” 屈突奇问道:“这却又是何故?”易风也十分吃惊,听沈念的意思,倒像是真 如屈突昨夜所言、与鬼神相关了似的。 沈念并不答话,却反问道:“将军平日可喜食猪肝?” 屈突不为笑道:“猪肝是我大理国的名吃,大理子民,有几个不喜欢吃?” 沈念与水凝歆歆相视一笑,道:“这便是了,此次大理城的瘟疫,便全由这猪 肝而起。” “猪肝——?”易风与屈突不为同时叫道。 沈念道:“正是,瘟疫并非天灾,正是人祸。”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