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弦断行山 都府桥,桥路升岸成街,东行三个街口便是武极道场,西为宛城社。宛城社是 南阳会所,光武刘秀起身南阳,宛城乃东汉南都,南阳客旅多会于此。而今大将军 何进司空刘弘皆南阳人,特捐资将之修葺一新,宛城社门墙恢阔,往来若市,十足 的奢盛气运。 寇奴正走至桥中央,见个小黄门和一中年人及一医丞走出宛城社,钻进双马轻 车。车外有四组十二骑护行,一行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高墙后面。寇奴感觉那个中年 人在登车的一刹那,飞看了一眼过来,这是一双藏光晦芒的眼睛,并不认识,却似 曾相识,渐有寒意上背,他是谁?寇奴找来门房打听,却是从未谋面的医圣张仲景。 医圣分明去的皇宫,难道宫中出事了?寇奴犹豫的行东数步,这一天他千里迢 路万里心程,此刻已身心疲乏,入宫探讯若被察觉,恐难全身而退。但医术天下第 一的太医卞吉都要召张机去会诊,绝对是灵帝病了,而且是奇重之症。 圆月皎皎,夜风吹凉,嘉德殿外,虎贲中郎藩宫巡行丹墀下。他忽旋身仰望文 瓦飞檐,右手紧握白虎刀,鹖冠双尾晃颤,藩宫感应到一丝异动。却被三人匆匆走 来的唕唕靴响,弄乱了警戒心思。提灯太监道:“藩大人,医圣到了。”藩宫走前 两步,凝眸少瞬。他面前这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药味,衣衫 甚是素洁朴拙。“你是张仲景?”“在下正是张机张仲景。”“皇上等你多时了。” 张仲景了了一笑:“请让一让。”藩宫眉峰陡起,眼中风雷滚滚:“尔好大胆。” 足下却斜退数步。殿门半开,太医卞吉迎张机入内,随又闭合。 嘉德殿,乃巍巍歇山重檐大殿。寇奴一身劫来的虎贲郎装束,立在殿东黑暗里, 当值那个虎贲正在不远假山后的草中昏眠。殿中湿炭烧炸声不绝,寇奴大讶:春夜 虽凉,但不致烧炭取暖吧。噼噼啪啪声中,蹇硕急灼不安的走来走去,竟未察觉殿 外微许异动。灵帝呻吟道:“仲景啊,朕浑身奇寒,难当,你你诊出什么没有?” 张机道:“皇上脉象异常,乃臣生平所未见,臣怀疑皇上是孤阴之炁侵骨入髓 所致。 但这仅是臣一时推测,病因还需从皇上的起居饮食入手作进一步参详。“蹇硕 插言道:”请教医圣,皇上是不是中了什么毒?“张仲景斟酌着道:”回蹇大人, 按理说皇上绝少有机会有可能中毒,而且据仲景观察,皇上似乎练过某种武学,但 不甚得法……“卞吉道:”臣亦如是思观。“ 灵帝牙打齿的道:“仲,景可,有退寒,速,速法?”“皇上若实在难捱寒苦, 臣倒有发热之法。只是治标不治本,故……”“罗,嗦!!朕已冰封两两时辰了, 先先拔寒再说。”张机伏地叩道:“臣愚钝臣该死,臣不能彻底去除君疾,臣罪该 万死。”“做死么?快写药方,给老卞!”“是是是,请皇上给臣些时日,臣一定 能和卞太医找出根治之法。卞太医,给。”过了会,卞吉道:“皇上,仲景的确是 治寒大家,他采用的是寒病热治的法子。我略作揣摩,对这药方一时也不甚明朗, 可能真是治标不治本,但我相信发热袪寒短时效果是会有的。”“行了。”灵帝道 :“照方抓制。”一个少年应声急急出殿跑进偏殿。 寇奴越听越心惊,倒不是为灵帝的病情,他内心深处无比憎恨灵帝,灵帝这种 昏君死了拉倒,而是为张仲景的声音,这人的声音曾在寇奴心里留下过邪恶的印记, 可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寇奴隐隐感到一场阴谋的序幕已经拉开,要上演正戏了。 灵帝早就痊愈,内功虽然仅余下小半,亦可归于高手行列,因此他的这种病征 给寇奴的第一直觉便是“毒”,灵帝中了剧毒。两大名医予以否认,只能说明这毒 超出了他们的医理认识,而被误以为不是毒。何人手段如此高明呢?寇奴听柳如嫣 说过其师门中事,故而知道掌管灵帝膳食的班知味是魏伯阳的徒孙,通过几次接触, 他知其心智高深,断不会容人有微许时差做手脚。寇奴不由不佩服这幕后策划者机 谋之深不可测。 寇奴没有将暗中调查大野心家的事告诉隐居河南府的王允,因为王允太过愚忠。 毒死灵帝,然后挟制幼主,寇奴终于明白这个大野心家是要进行一场王莽式的 篡政,和平演变。迷渐廓明,有资格有实力做“王莽”的人必然位居高位手握实权, 寇奴把搜索目标缩小到两个人身上,本来他还怀疑过何进阴修和赵忠,如今看来只 有袁绍和董重才有如此才干野望。 你到底是谁,只要你能匡清政治而不延祸民庶,我寇奴愿助你一臂之力。 卞吉道:“皇上您先忍忍。您看是不是在加盆火?”“加加。哟,骨头都冻脆 了,还不加火!”殿内顿乱成一团。一会便告平息,只有灵帝忽高忽低的呻吟和新 炭噼炸声。张机打破沉闷道:“卞太医,何人试药?”卞吉道:“皇甫谧,刚才出 去那小厮。”“他?还请太医备上冰镇水酒,否则燥热发作,他会受不了的。”顿 又有医丞在宦者监视下出殿取酒回来。 寇奴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皇甫谧禀奏药好。卞吉即令其试药。张机的药果 然霸道,不一刻皇甫谧痛急的叫热,跟着一阵咕噜水响,少顷就听他长噫一声,显 得无比舒泰。张机问声“怎样?”“晤唔,好生爽快,好奇妙,唔唔,好舒服。” 灵帝大叫:“还不拿来!” 随后一碗茶工夫,针掉地都能听见。“易昭扶朕走走。”“皇上您还躺会儿吧?” “易昭你不清楚,朕现在神清气爽,骨头缝里都暖洋洋的冒着热气,朕要动动, 嗯,真是绝妙滋味。仲景啊,这是何药方呀?”张机道:“五石散。”“五石散, 好名字。咦,小皇甫你怎么啦?”皇甫谧道:“回皇上,小的想,想扒掉衣裳,想 唱小曲儿。……小的太放肆了,请皇上开恩放小的出去,小的实在无法控制自己了。 请皇上开恩,请皇上降罪。”“呵呵,滚吧你个小东西!”“谢皇上开恩。哎哟!” 卞吉道:“慢点。”五石散是中国最早的毒品。毁掉魏晋,这玩艺儿居功至伟。 皇甫谧连滚带爬的冲出嘉德殿。藩宫道:“皇甫谧你这是作甚?”皇甫谧边解 扣边向寇奴这面而来,口里直道:“热热。”寇奴急闪身绕到殿后。藩宫却早转角 过来。寇奴一凛,大哥轻功竟高明若是,如鬼魅一般。 藩宫遥立二丈远,状极峭寒。寇奴假面以待,诡异奇诞。藩宫呛然弹直软剑, 月光飞流掠彩。寇奴的刀应机自动弹出半口。四目激湃,如有金戈雄决。二人错身 而过,刀剑无声九变。藩宫惊道:“你是?”就在这时卞吉送张机出殿,藩宫顿失 踪影,随即殿前过来他的声音。 藩宫还不足以战胜假面的寇奴,但他的绝烈杀心和突然平息的神定,表明藩宫 的武功已经高到距寇奴不远的层面了。这让寇奴感到困惑,和极度不安,因为与此 惑同时而来的是从灵魂深处涌出的一丝恐惧。 寇奴踟蹰数息,猛侧身逼视。皇甫谧惊惶的大叫:“刺客,来人啊,有刺客!” 顿有刀光剑气从四方扑来。寇奴如风逾垣上瓦,疾投东宫。刹那间,东宫一线 臂烛高烧,逶延百丈,亮若白昼。啪啪数面三四丈宽高的染脂钩网树起,寇奴如飞 蛾投火直撞上去,巨网顺势卷合,火箭飞出,迅即燃着,跟着巨网张直,蓝火顿熄, 千钩百刃上空空如也。寇奴早直上百尺,投北而去。他刚栖身一棵八丈高椴,就听 有人惊喝,方欲腾身,却见一蒙面虎贲纵上砖墙往东飞奔,众侍卫发声喊追了过去。 寇奴在椴木上呆了大多个时辰,方才跳下地,无惊无险的出宫,回到了武极道 场。 这时已是子初时分。寇奴先去别院见五人众,方抬脚进院,顿是一愣。庭院正 中,鄯昌横枪分拔,阿穆尔与度曹退踞一侧,持刀握刃,眈眈虎视。 “住手!” 寇奴喝道:“尔等情同手足,何至剑拔弩张?还不罢手!”目光一扫阿穆尔度 曹,却问鄯昌:“云崖,究竟何事?”鄯昌道:“小狼老根受伤,震雷刚回,曹影 子不让他去寻仇。我分开他们,等你。”寇奴平静的问:“老根小狼人在哪?”阿 穆尔悻悻然:“在东厢。老大,老根小狼不能白被人打呀。” 四人大步走进东厢。郭老根羞愧道:“老大,老根今天把脸丢干净了。真恨煞 我也……”寇奴笔直走到炕边,一一看过二人伤势,方才坐下。他注意到炕边的续 骨散,“老根,这药谁拿来的?”“夫人带郎中来过。见没什事,又回紫竹院去了。” “哦,老根,为何与人打斗?” “都是为他,骚贱!”郭老根骂了狼莫一句,“呸,为了个瘪奶老胯,跟人打 架,还打输了。我赶上个尾子,不晓得什么回事,就对上了火,那狗日的打断了老 子两根肋骨。”寇奴道:“在荷花院?”“老大你怎知道?就是沈秋雁的荷花院, 真不知小狼怎被那婆娘迷住心窍的,今早听他说什么秋雁秋雁的,一看却是个三十 岁的鸨母,诶,小狼你迷她个啥?”狼莫梗直脖子道:“我喜欢她咋啦?我就喜欢 看她画画儿!”“球!” 寇奴止住争吵,道:“小狼,那人是谁?”“他叫常得意。明明是我先去的, 他却要拉秋雁走,还说他们是老相好是画友。我当然不服气了。就就先动手了。” 郭老根愤忿道:“老大,我还报了你的名字,他却哈哈一笑,说明天白马寺不 见不散。”阿穆尔切齿道:“狗日的狂得很。可别让我遇上!”度曹道:“老大, 那厮见我和云崖出手,便也住手了。他二十出头,八尺高,黑壮,招式简练有力。” 鄯昌道:“力运奇途,恒力促力皆极强。对战,我仅三分胜算。” “老大你一定要为我和老根报仇哇!” “混帐!狼莫,你自取其辱,还连累老根受伤,我会为你报仇?”寇奴目光如 电,令狼莫一阵寒栗,“白马寺我一定会去,但不是为你报仇,而是去讨回枫林庄 的尊严!……小狼啊小狼,咱们六人同气连声荣辱与共,是一根捻紧的麻绳,就算 火烧成灰咱们还是分不开的。所以即便你错了,我也必须去;即便我不愿意,我也 必须去,你懂不懂?!”狼莫垂头低语:“老大,我知错了。”寇奴目光转霁: “小狼,处事多想想,桃花人面兽心,保不准这沈秋雁安了啥可诛之心。你说她会 绘画,那她也算是个才妓,即是才妓为何要迷惑你这武夫粗汉,这其中难道就没个 名堂?京师不比西凉,这里步步井坑,要防别人下药落套。明白么?”狼莫心服口 服:“老大放心,昨夜上她问我怎随的老大,我就只说是比武输了,没说别的。” “她打听这?”寇奴眉骨一跳,“嗯,我再说一遍:关于成城的一切,你们五 个一字都不能对外人提及,否则,我们立有杀身之祸!”众皆一惊。寇奴略作思忖, 道:“小狼看来你还得常去荷花院走走。”“老大!?你是要我套她的话?”“对。 明日回营,咱们和梁习谋画一下,看看怎样才稳妥。“当初,寇奴见梁习讲的 第一句话是:”我在成城见过你的农政,你是个人才。“第二句话:”度曹如今是 我手下,不是奴隶。“第三句话:”我有古今文经全集,你随时可来。“梁习顿被 感动。 去年九月,灵帝命蹇硕寇奴督建阅兵坛,寇奴分身乏术便向蹇硕举荐由梁习署 理。 一日寇奴忽至平乐观工地,即请史侯剑斩杀索贿的左工丞,待将作大匠遣使赶 到时,早己人头落地。洛人皆谓寇奴为冷面魔。袁绍却知道,筑工们私下叫寇奴冷 面菩萨。 阅兵后,寇奴便用梁习随军从事。 紫竹院门外,寇奴夫妇不期而遇。“夫人?怎才回来?”王萱闻言便知寇奴去 过别院了,但她没问寇奴为何晚归,而是道:“夫君,进屋再说。”二人入房分坐。 王萱问道:“夫君可知常得意是谁的部下?他是幽州牧刘虞心腹北军中侯邹靖 以前的部下。他还有两个伙伴一白一红,尤其那红脸大汉,高九尺五,武功惊人, 他二人平素不大出来,但这次一定会出手的。”“我认识他们。”“你?”“他三 个与我生死之交。白脸刘备玄德、红脸关羽云长、黑脸常得意真名张飞翼德。”王 萱方才吁气道:“原来,我还担心……”“担心我打不过他们?”王萱嗔道:“我 早知道你会为手下出头的,也不知对方实力就就,我当真白着急了。”寇奴忽有些 感动,又对王家的灵通消息佩服不已。 “你这风林山火影五人众,对你都忠心耿耿,不过羌人好利,你要多提防些狼 莫。”“为何?”王萱平静的道:“荷花院是宛城人伊蒲生所开,真正后台不明。 沈秋雁有个相好叫许攸,此人背景复杂,绝非善类。“”南阳人?“”对。 “”… …哦。“寇奴深吸一口长气,许攸!这个情报太重要了。 灯花噼啪一响,静夜悄悄。沉思中的寇奴,有若苍岩,散发出深浓的男人魅力。 王萱闪动着睫毛,热切而扑朔:以前听说你的朋友很多,现在却很少很少,以 前还能远远听到你爽朗的笑声,但现在除了五人众,很少看到你笑。硬梆梆的就像 深山里面的岩石,虽然外面蒙着青苔,但我却能看到苔下被掩盖的伤痕。你心中藏 着太多事,却从不对我说,我真不甘心,难道我比不上左兰?唉,爷爷的心思,我 一直都知道的。当初却衣冠取人而漠然置之,可后来你立左兰为正妻,我又很不开 心,有种莫名其妙的失落。夫君啊,我曾寻遍司隶豫州希望能偶然遇上你,你知道 么?我十九岁了都没嫁人,爹怎样生气,我都不管,我一心想着你,你却不知道。 据说汉律:女子十九不嫁则由官配王萱幽幽叹了口气。 寇奴回神抱歉道:“一时想入迷了,夫人不要见怪。”“陪我到外面走走,好 么?”“好。”紫竹院,春夜静谧,圆月高悬,绿竹夹径,青萝绊行,夜鸟鸣啭, 枝叶窸窣. “夫君,卫家少爷可不可爱?”“可爱。”“长得象谁?”“卫夫人。” “那是个有福的孩子。” ……寇奴想起楼兰街那所充满变态色彩的房子,和里面奇形怪状的人面,想起 那个无辜的婴儿,可他真的不是寇奴的儿子。在那样一个迷情雨夜,是放纵还是克 制?寇奴选择了最后的坚定,他选择了毁灭,灭性。当他的灵魂看到蔡琰浑身弥漫 着五彩光环时,他明白了媚源自于神化之以精形之以气,是种武器,便不再惑于蔡 琰的诱惑。他以莫大的神定断绝莫大之性趣,以霸道灭人道,形神分离触达虚域, 因此他看到了碧空云海听到了清音缭绕。无从排泄的阳精陡变成真气自双臂怀抱而 出,包裹住蔡琰,使其昏迷冥醉。那蔡琰为何会有错觉。难道是可怜的蔡琰把性幻 想当作是真的了?寇奴实在想不明白,难道当时是他产生了幻觉?还是…… “夫君你在想什么?” “没想啥?” “夫君心中不安,为何不对我说呢?我是你妻子呀!” 寇奴心一缩,王萱话语虽轻其意却重,急切间脱口而出:“我不想这样的。” “你怎样?”“夫人你说我是个坏人吗?”“夫君何来此问?”“说真的,我 是坏人吗?”“夫君当然是个好人了。别人都说你重义气心地好,从不欺人。你怎 会是坏人呢?”寇奴痛苦的用力摔了下头,“可我却被误会了,怎么解释都不行。” 王萱心一痛,颤声道:“你是正人君子,我知道的,我知道就行了。你不要理会别 人,我知道的。”寇奴抬头看着美丽的王萱,欲言又止。王萱走近寇奴,张臂抱住 了他,“说吧,是不是蔡琰误会你了?”“啊?” 寇奴顿时身硬胜铁,心跳厉害。王萱抚摸着他的背心,试图让狂乱的心平静下 来:“夫君,把你的痛苦都告诉萱儿吧,萱儿愿意为你分担。” “萱儿,萱儿……” 这一天,太累了,王萱温柔的话语令寇奴身心松懈,顿让情感偷入。他梦呓般 的说出了一切一切,他的童年,他的家乡,他的父亲母亲,他的三位师傅,他的成 长,他的迷惑,他的爱情,他的……王萱心驰神摇,她用心的听着,跟着寇奴走过 了一段段苦乐年华。最后寇奴谈到了蔡琰谈到了襄邑情迷。 “说完了?”“说完了。”“心里好受了些没有?”“好多了……谢谢你萱儿。” “告诉我这些,难道你就不觉得残忍吗?”“啊……对不起。”寇奴愣住,真 的自责起来。 “傻样儿!” 王萱扑哧一笑,勾住寇奴的脖子,轻轻的在他嘴唇印上一吻,“食色性也,武 者也有情色的心。按我家乡的话说,每个人身上都有酒神的烙印。你毕竟曾对她有 过很深的感情。萱儿很高兴夫君是情性中人。”“可为何会产生这样的误会?” “因为你的心,动摇过。” 因为我的心动摇过……王萱平静的话语,如凉风拂过,寇奴蓦然发现,最懂自 己的人原来是她。 是谁拨动了心弦?是风是云是月。 “萱儿,下午娘找你何事?”“……萱儿有了,有孩子了。”“真的?”“嗯 ……你高兴吗?”“这,这真是我听到的最美的声音。” 春夜的天空碧澄若海,静谧幽远,有顽星在无语的探首窥烁,月光洒荡,风吹 过来细细的花香,拂过面颊,拔乱了修整的发鬓,柔和的光影下,王萱双眼淡蓝似 星,宛若天仙,难以言状的美丽。 男人总是容易被美丽打动。 寇奴叹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娟丽无双,我心摇曳?” 王萱这才真正感受到寇奴发自内心的爱的萌动,让她心为之一颤,“山有木兮 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现在,我知道了。”寇奴心海卷涌起感动和自责,他一直都没有主动去了解 过面前这个女子。王萱目光皛澈,有种亮晶晶的东西在跳耀。寇奴浓眉一展,笑了, 爱是需要认真去读才会懂的,此刻,他读懂了一颗心。 寇奴掬起王萱温软的柔荑小手,道:“走,告诉老爷子去,让大伙儿都高兴高 兴。” “你不觉得太晚了?” “哦,四更天了……” “夫君,我们去射阳吧,萱儿想离开京城。” “不会有事的。……容我再想想。” 三月乙巳,巳初时分,道场信使阿言来北军说王萱请寇奴过去一趟。王萱一直 留在道场由专人护养,有二天没见寇奴便有些担心,可阿言多话不讲,寇奴只好嘱 托董跻镇军,匆匆赶去道场。王萱却调皮的说王越要见寇奴,弄得寇奴一头雾水。 他一进山水堂便即呆住。 “爹!”寇奴巨震,虎目流彩,抢前扑噔跪倒。 “奴寇。”沙哑的嗓音亲切无比。 臧戒扶起寇奴,父子俩紧紧拥抱。 王朝惊问:“宣高你是淮南出云箭之子?”臧戒父子相视大笑。臧戒素有侠名, 臧家乃徐州第二豪门,与王家门户足以相称,王朝这才真心接纳了寇奴。 王越却是听阿卢说过寇奴真名,并派人去射阳调查过,但寇奴不讲明他便也不 揭穿。他快慰的道:“好哇好哇,父子异地重逢,大喜事大喜事。快快坐下。” “爹你怎来了?”寇奴急切的问:“我听舅舅说你不是在辽东吗?” “说来话长,你也坐,为父这几年确在辽东,我和公孙瓒田楷他们联手,共同 对付张举兄弟。这次刘幽州平定了叛乱,遣田楷入京报捷。我没来过京都,便一块 来了。昨进的京,今日是专程来此了却纯粹剑客遗愿的。” “他俩个?”事见前述,王政是张举的妻弟,王越的远亲 “张纯杀死张举自立为王,王政兄弟便又将其刺杀,献首军前。他二人出身武 极道场,却碍亲情而为贼役,终不自容,在辕门外南拜自尽。王政死前托我将其兄 弟佩剑交回道场。这便来了,蒙珩公错爱,留共午膳,不想会遇上你。对了,奴寇 你怎会来这?”“大伯没派人告诉你?”“嗨,辽东山高水远兵祸交连,是我叫老 家不要来人的。你做官了?” 寇奴来得匆忙未及换衣,他低头看看道:“儿子化名寇奴,如今是西园上军司 马。爹,儿子改名纯为躲避张角,非是忘本,请爹原谅。”臧戒笑容满面,“任你 变化,不还是我家宣高么?”王朝问道:“宣高你本名叫什么?”寇奴躬身道: “回岳丈,宣高本名臧寇臧宣高。”臧戒惊顾,王朝含笑殷语:“子安兄,我俩还 是亲家呢,哈哈哈!”臧戒亦放怀大笑。“子安兄,”王朝道:“难得这般高兴, 等下可得多喝几杯。”“这是当然。明胜老弟,我武功不及你,酒量可不输你。” 众人大笑。 王越突然起身,面色凝重,寇奴随之起身,众皆一惊。 “老怪,请进。” “呵呵,好热闹。”一身道装的蒯镜奇拄点毒龙杖,漫步走进山水堂,“行山, 数载不见,别来无恙。” “好说好说,请坐。” “客气。”蒯镜奇甩手飞出一折红贴,然后闲雅的打量起山水堂来。 红贴距王越半尺悬空停往,自动打开。 蒯镜奇笑语:“行山,你太小心了。” 王越不动声色,道:“明日就是四月丙午……好地方……行。” “你准备好了?” “你不来,我倒忘了。” “忘了?” “忘了。” “嘿嘿,三十年前正月一,二十年前二月一,十年前三月一,今年四月一,行 山可不要让我等到十年后五月一再来找你哦?”蒯镜奇曾三胜王越,旧话重提意欲 打击王越信心。 “光阴流动,不因人事阻滞,对我而言,与你较技和踏青尝梅,并无异殊。” “行山果真了得。十年一战,我可须臾莫敢忘哉。哼哼。” 蒯镜奇袖手转身,斜觑寇奴,“小子,重阳一别,武功又长进了不少啊。” 寇奴冷笑:“幸会。”上次在平乐观寇奴被人逼退,引以为生平奇耻,没想他 竟是南天武尊蒯镜奇,天下入世武者中的第一强手。 “宣高何视我仇仇?”蒯镜奇回顾王越,笑道:“我亦是你半个救命恩人哩, 不信去问问他。哈哈……” 音未消,人已去。 寇奴一下子认出了蒯镜奇的背影,二月十六,嘉德殿北。 好端端的一场午宴,还没开始就被蒯镜奇搅得没了胃口,众人心事重重的吃过 饭,齐齐望着一脸从容的王越。王越笑语:“你们都在想,我和老怪谁会赢谁会输, 对不对?哈哈,输赢对我来说,虚矣。他杀不了我,我杀不了他,你们还有何担心 呢?我一人去就行了。”众人心想也不无道理。 刚过午时,灵帝召王越觐见,这还是半年来的第一次。 中平六年四月初一,丙午。拜幽州牧刘虞为太尉。 辰时,碧空万里,微风。龙门西山,千木葱嵘,百花招展。王越背负五弦,草 鞋麻衣,独自行岭上山。路忽绝,岭角尚在百步外。蒯镜奇静立松下,与木混一几 分辨不出。王越道:“嚯,水怪变成木精了。”蒯镜奇走前一步,道:“行山,你 来晚了。”王越道:“走看峰峦,心闲意淡,步履便慢了。说吧,怎个比法,早打 早完,这龙门山景我还没看够呢。”蒯镜奇哈哈一笑:“你以为能活着离开吗?” 王越澹然道:“你我之间,可谈生说死么?”蒯镜奇脸一沉:“半招之差,足 取尔性命。”王越捋须赞道:“词锋如刀,厉害。” 蒯镜奇视琴:“你的灵音剑呢?” 王越解下铁筝,拨弦发音:“弃剑久矣。” 蒯镜奇反手插杖入松,傲然取出一管绿箫:“铁筝和竹箫,月胡和汉人,趣哉。 那就较量下内功吧。“ 王越道:“弹弹琴,吹吹箫,分什么胡汉你我?” 蒯镜奇大笑,“难道你要和我切磋音律?”当年琴冠京华的碎梦醒是其女徒, 他的音乐造诣可以想见有多高。 王越盘膝坐下,平搁铁筝,“镜奇,你来听听此何曲也。”从见面斗口至今, 他们找不到对方任何刹那的破绽,不禁互起钦重。“请。”蒯镜奇神色固凝肃寒, 竖箫一声呜吹,随林风四流,万籁俱寂。 山中此刻只余一俗一道。 铁弦迸出金音,顿有风如实质,波纹荡开。凄唳的萧泣应调和声,沉郁顿挫, 回流守屿。 亘远寥廓的疆场挟着亿万血骨杀心铺卷而来,旌旗蔽日,敌人若乌云杀来,战 鼓震天动地,勇士们披犀甲操吴戈,战车交错,短兵交接,长戈挥舞,流矢星坠, 伤马悲鸣着扬蹄,残者怒嚎着搏斗,强大的敌人无穷无尽,勇士们一个个伏倒在原 野上,为国捐躯。最后一个勇士慷慨悲壮的歌唱楚风,刚强不可凌的冲进了敌阵。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屈原的《国殇》!屈原为楚怀王17年蓝田 一役阵亡的将士写的挽歌。 蒯镜奇胸臆一酸,指开箫喑。 就在千万之一息的时刻,王越出手了。他击中了蒯镜奇唯一的灵隙。 弦断为剑,五剑张合,或曲或直,弦剑振作,清音无限。蒯镜奇心道中计,急 挥击洞箫,旋步迷登,竹声蒙蒙。弦剑飞刺,若银河飞泻九天,水声震耳欲聋。就 在声势最凛人的时刻,五弦聚合为一,疾刺蒯镜奇左肋,剑到音止,蒯镜奇左侧道 衣却由点向外漩碎,血肉飞屑。 “你练成了超音诀!”蒯镜奇剧痛,跌步七星,绕走参松,他已受重伤。毒龙 杖飞投其手,金银蛇逆飞向王越。蛇如撞中无影墙,反弹回去,落地寸断,烧黑碧 草,湿气升腾。王越滑步闪避毒瘴,得势不饶,剑又分五,斜弦奇途刺向蒯镜奇。 蒯镜奇牺牲爱蛇,换来极短的调息时间。右手五画,一朵红梅绽放,清香流漫。 王越绞剑成隧,把梅香吸了个涓滴不漏。跟着红染雪弦。 蒯镜奇口中龙吟:“介马雄目张,怀策出咸阳,刀寒天水胡,剑凌敦煌羌,疾 风冲砾斗,旌甲蒙飞霜,待擒楼兰王,破胆与君尝!”转守为攻,杖法骤然一变, 有如奇峰忽矗起于大地,气势宏博,豪猛奔放,惊天动地。 王越剑势不减,眼波微澜:“好个‘破胆与君尝’!” “《胡无人行》也。” “镜奇起功名心乎?” “与君尝?呵呵!”蒯镜奇大笑,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他也捕捉到了王越灵 隙一现,“梅花傲霜欺雪,尔中毒也!”长杖横扫一片霜华,王越顿入霜叶寒天。 雪霜来,梅花开,天下至毒。 “梅花三弄,缺一不可,你的雪融毒也一并施展出来吧。” “昨日你不是喝下去了么?哈哈~~~~!” 王越丹田处如有寒冰凝结,他还是中了梅花三弄。王越不及多想,急运过山诀, 分神封闭下丹田,周身紫气氲氤,抵抗蒯镜奇施放的白霜。二人暂时又旗鼓相当, 瞬间便交换了滚滚百招。蒯镜奇杖法疏阔,步不出仞,却是八方变幻无穷。王越剑 势轻灵,如泉涌如溪唱,仿似甘霖洒降,美轮美奂。蒯镜奇血染重衫,王越耗神御 毒,一个体力消退一个气运渐滞,均凶险匪测。四目互慑,同起万丈涛天,招法立 变,猛烈无比。 蒯镜奇感觉王越的目光越战越清澈,其剑招又转为逆流剑,如手挽万斤,剑剑 曲缓,却招招攻入杖影,蒯镜奇知其已经压制住了梅花三弄,遂将神灵臻至极限, 万变击出荆山毒学最玄奇的流水不腐,杖流中五彩鱼跃,光怪陆离。 王越回剑弯拗,猛然弹出一道奇炫的亮光,一丈高下的剑罡破浪碎鱼。蒯镜奇 道声好,杖头点定,竹箫飞掷。王越口吐雷音,身形闪隐,五九四十五剑刺向蒯镜 奇。蒯镜奇退走松后,松轰然倒下,王越急撤步后纵。蒯镜奇微笑:“这次算打个 平手。”王越冷笑:“是么!” 就在这时,山林中爆发猛烈的刀兵声。 蒯镜奇大喝:“尔拿命来吧!” 赤焰飞天,杀声四起,一百多条青衣蒙面武士呼啸着从岭下从折壁从林间包围 上来,皆是高手。蒯镜奇率先扑向王越:“你别怨我。” 王越踏松腾身避开毒龙杖,剑光闪现,眨眼便刺伤三人。咄咄弩射,六个青衣 人惨叫仆跌,只见六个黑衣武士冲进阵来,与王越呈七斗之势。“爹,我们反中埋 伏了,死伤惨重。” “小野,咱们接了天龙令,就一定要完成任务。”王越怎么也想不到蒯镜奇会 暗藏伏兵,他是灵帝命令格毖蒯镜奇的,但蒯镜奇是出于何种原因一定要杀自己呢? 难道他也是这太匪夷所思了。不是战书有毒,而是灵帝赏赐的参茶有毒! “刺客盟总坛的高手都来齐了吧?”蒯镜奇磔磔狞笑:“小佛,六大使君只来 了流云闪电疾风九阳,狂雷和九幽还没人补上呀?咦,这个胖子是丁大总管吧?” 王野暗自心惊:蒯镜奇如何知晓如此清楚。他扫顾群凶,怒喝:“观鹄你给我 滚出来!” 一个矮墩的汉子扯下面巾:“佛哥,我怎会死在孙坚手上呢?要杀我,也得您 哪!”说着挺剑便攻了过来。他一动,惨烈的战斗便开始了。 天忽地转暗,太阳被天狗一口一口吞下肚子。 日食出现,两下俱惊。 林间漆黑一片。 就在最暗的时候,长羽暴射,惨呼声响成一片。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有毒!”“啊呀!”“奶奶的!”“连老子也射!” 天光转明,蒯镜奇的手下死伤殆半,王越这边仅余下王野丁党和流云。王越顾 不得穿林飞羽,直奔蒯镜奇,三人紧跟其后。蒯镜奇哈哈一笑,直上岭角。王越大 喝:“蒯京,有胆别走!” 蒯镜奇甩出一帛宽绸,两角分缠杖端,大步踏出悬崖,踢云兜风,飘向伊川东 岸。 王越望崖兴叹,杀声渐近。百名蒙面大汉逼追岭角,他们皆白巾缠臂,显是同 一组织,偏口音天南地北,各地污言秽语齐汇。王野道:“他们都是江湖中人。” 王越大声笑道:“痛快,老夫二十年修心,今日要大开杀戒了!”父子二人冲 入敌群,丁党和流云此时身受重伤快支撑不住了,顿又涌发刚强不屈之心,拼命博 杀。 震风萧萧,万木齐唱,血散龙门。 王越噗的一口血喷出,中了一锤。和蒯镜奇决斗已耗去他七成功力,此刻毒发 冻结内息,王越不再是武林至尊的剑神了,他只是一个穷途末路的江湖老朽。丁党 舍身扑倒那持锤大汉,却被钢枪贯腹,流云使还未及相救,便又遭铜锏重击,头颅 爆裂。 “小野,快走!不要管我!” “我不走。啊……” 王越一脚将王野踢出十丈远,“告诉你哥,不要报仇!快走!” “为什么?”王野狂嗥一声,不顾一切的又杀了回来。 王越决绝的看了一眼,冲开血路奔到崖边,用力的再看眼如画江山,纵身跳下 百丈峭崖。 王野杀到,俯瞰伊川,空无人影。他转身睥睨群凶,目光一缩,又冲杀了过去。 上午蹇硕忽请寇奴全家小聚,谈没几句,寇奴察觉蹇硕时口不由心,脑袋忽地 一炸,托词潜走。却见大军包围道场,寇奴大惑,急寻蹇硕。蹇硕无奈答应勒军不 动,以待其回。寇奴要来弋钩箭,策马赶往龙门,老远便听到山上杀声鼎沸,他拔 刀砍翻堵截武士,冲上半山,山林中密密匝匝不下三百江湖客,寇奴势难前进,追 忆前景,遂攀壁翻屏,横寸石转入悬湖。寇奴方欲溯溪而上,山顶坠下一人,他断 没多想甩出弋钩箭,将之缠抓进来。 寇奴一见是王越,急抱其躲进杂树林。王越睁眼看着寇奴,良久方道:“宣高, 我不行了。他们……他们的主子和蒯镜奇肯定是一路的,此人与……有……”“是 不是袁绍?”寇奴急扶正王越点穴强心,悠忽半刻王越又苏醒过来,思路再续不上 了,却道: “大些巍巍,大些崔崔……噫,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墓,累累 ……” 弦断行山。 王越临死都不知灵帝为何要杀他,刺客盟也就此烟消云散。 汉灵帝得蹇硕报知王越死前吟出的是《梁甫吟》,而张仲景突然失踪,他才明 白自己中计冤枉了王越,心下太息,终于下令解除对武极道场的包围。在蹇硕安排 下,王朝和寇奴在天牢见到了自杀身亡的长孙无忌,墙上血书一个“早”字。王朝 无话可说。 四月二日,丁未。玺书拜董卓为并州牧,暂屯兵河东。出车骑将军府东曹掾应 劭任泰山太守。赐茔泰山梁甫里安葬王越,王家徙迁梁甫独孤峰,赐姓独孤,世领 其山。诏令分武极道场为明刀堂和真武馆,由蔡阳和蒯良掌事。 四月四日,己酉。独孤全族在应劭押解下,迁出雒阳。臧戒与鄯昌郭老根护送 独孤萱等回射阳。秦移率宗亲回古田,丁政扶柩举家返庐江。独孤野失踪。 都走了。 寇奴不明白王越遗言《梁甫吟》中那二桃杀三士的齐相晏子究竟指的是谁? 他想弄明白,所以就留在了雒阳,身边只有度曹阿穆尔和狼莫。 -------------- 玄幻小说精选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