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师道 六月初一那天,到了戌亥之际(21点),气温还和白天没甚差别,闷热粘衣。 温江两岸的盆石上小山似的堆着不少单衣裳,江里一伙变声期少年正响响嘎嘎的欢 鹅着。呀……一个少年懊恼的叫了声,匆匆忙忙的游上岸,拉扯出一件里衣就往腿 上套,一下两下没进去,惹起一片水花大笑。 “元子,屎堵屁眼啦,慌啥子慌咧!” “嘿,老子刚在河里撒了泡尿,臊去吧你们。”元子一束裤腰带,捋一把湿淋 淋的头发,将衣裳往肩上一甩,哈哈笑着飞跑进竹林。林子深处传来啊呀一声惊呼, 却是他被石头绊倒了。别看这元子是个乡下孩子,却是将门之后,本名吴晋。中平 六年那场龙庭变中,吴晋的爹吴匡血染紫苑战死在德阳殿,后数月得叔父温江县令 吴太召唤,不想正赶上少帝西迁,新安一战下来,其母和其兄吴班、其姐素秋皆不 知去向,时年十二的吴晋被人潮裹去了长安,后跋涉三千里历时半年多才来到温江。 吴班仅比吴晋年长两岁,倒是早来了温江,被吴太荐去大将吕常麾下为卒。吴班后 为蜀汉骠骑将军,这时节不过是巴郡江州南城门的门官。其母死在了新安,其姐素 秋则断了音讯,无处寻觅。蜀中岁月实在无聊,除了族兄吴壹闲来指点吴晋几手武 功外,家族里的人都不正眼去瞧这个放纵驰荡不喜务正的野小子。身为宗长的吴太 却从不约束吴晋,任着他和一群农家孩子肆闹,相反还劝说吴壹勿虑。后听说吴太 言其有大将之资,吴晋反还收敛数日,其后玩劣依然。 竹林西边,有条小路直上百花谷西岭,路断处,数丈宽的飞瀑横岩跌落。吴晋 趴在瀑左苍岩上探头俯瞰,瀑落为潭,潭中垒石出水,潭前一方平地,其后老松磊 磊,林后翠山碧落乃夹谷东岭,益州第一花山沐芳。石岭交错东西,谷底便如数个 葫芦相连,窄处仅二车能过,敞处却有数百步宽,正中间的那个葫芦肚子就是唐门 所在。 这百花谷里奇花异草比比皆是,本是鬼教的地盘,每年春夏都对外开放,沐芳 山更是成都黎庶官绅赏花踏青的好去处。不料在中平元年夏,这里突然变成了唐门 禁地,未得许可,谁也不敢再进去,因为南北谷口都有石碑高树,上刻:蜀中唐门, 莫敢言毒。有人说这是唐门在此谁都不敢说自己会使毒的意思,也有人说这是连我 唐门都自惭不擅毒术又有谁敢在此大言不惭的意思,总之在益州南部郡国瘴湿之地 来的那些毒门高手一个个被抛尸谷外之后,谁都相信了一个事实,至少唐门在益州 无敌手。上至州府下至百姓,起初都打内心里厌恶这股外来势力,可日子长了,渐 又觉得唐门神秘起来,再久一点蜀中唐门就成了他们傲慢外乡人的一个理由。 可吴晋不怕,因为温江县令家的大公子吴壹是唐门熟客,打去年秋后他便陪着 吴壹兄妹俩进出百花谷不知多少回。吴壹心里一直恋着住在百花谷北的那位张姑娘, 鬼教圣母的女儿玉兰小姐。吴壹费尽心思,可这玉兰小姐对他从不假以颜容,倒是 和其妹紫薇关系甚好,二姝皆是爱花人。可到了春上,吴壹却连玉兰小姐一面也不 得见了,除了紫薇她一个外人也不见。吴壹多次打听,可紫薇总是支支吾吾。到了 三月初九那天,玉兰小姐突然自杀了。突如其来的打击,把吴壹打击到榻上躺了半 月。下地后,他才得知坊间传闻,等寻到紫薇证实一切后,吴壹沉默了数日,然后 开始苦练家传剑法。 吴晋认得吴壹的仇人,在雒阳时就听说过他的名头,还在浴佛会上和其父吴匡 一起亲眼目睹此人的武功,所以他知道族兄接了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吴家剑法练 到极至,也达不到寇奴力斗二张一蒯时的高度。吴匡告诉吴晋,要想百尺竿头更进 一步就必须在炼成吴家剑法之后完全舍弃它。在吴晋眼里吴家剑法并不难学,在去 益州的路上他就完全领悟了其中的奥妙,可吴壹却始终都练不成。每次撞上吴壹受 其热心指点时,吴晋都忍不住要告诉他这样那样是不对的,可还是忍住了没说。为 着这个原因,吴晋更不愿呆在城里。 上月末的一天,吴壹和紫薇去沐芳山拜祭玉兰小姐,回来后一言不发。吴晋心 里纳闷,便悄悄过去,抬窗瞅见吴壹呆坐在榻上,流着泪,浑身发抖,他心里老大 不是个滋味。次日吴太训子,吴晋才偷听到始末原由,原是寇奴来了温江。吴壹嚷 着要为玉兰小姐讨个公道,可他的宝剑还未出鞘,寇奴就凭空消失了,只留下句他 不杀有情有义之人。 吴晋寻思着要想战胜寇奴就必须了解他的武功,便跑到唐门附近晃悠,终于发 现每晚亥初寇奴会准时出现在这飞雪瀑下和其廿一名手下一一过招,还会让独处潭 中垒石之上他那个宝贝儿子摆出几个怪里怪气的姿式。吴晋觉得寇奴的手下里面至 少有八九个是和其父吴匡相当的一流高手,他们的武功都已成型,再练也就那么回 事,不过那小孩绕腿夹脑的古怪姿式却让他异常好奇,他知道这肯定是寇奴的独门 绝技。亏是他眼力好,虽然听不到运气之法,却也似模似样学了个形似。天籁瀑声, 山风吹拂,溶入自然,吴晋一不留神就绕腿夹脑的梦入华胥,醒来蜷身曲肢,柔软 无力,便自懊恼。可短短几天下来,吴晋渐觉周身真气变得轻松无滞起来,精神鲜 活到从所未有的境地,心底不由对寇奴大为仰慕,只盼他就此不走。 不过今天那小孩却没新的姿式,而在重复吴晋第一天所看到的那式。看来是第 三次重复了,难道只有这三式。吴晋又是着急,又有点欢喜,加上天气闷热,这心 思一乱就练不下去了,于是耐住性子观看寇奴考校部下。 哈,这寇奴今个火气好大,他的手下没一个不满地找兵器的。 的确,这天臧霸的脾气莫名其妙的躁腾。日后他才知晓当天李傕攻陷了长安, 是冥冥中的天意让他整日心劳意攘。臧霸手底下虽留着情面,口里却毫不留情,痛 斥众人武功进展太慢,尤其是度曹连遭狠批。度曹一声不吭的听着,闷热的夏夜在 他额上留下层层细汗。以铁冉和突库刚为首的十剑十羌,更羞愧得无地自容。见众 人都不说话,臧霸突然间感到一丝无趣,一些无理,于是他也陷入了沉默。良久, 才太息一声:“一语原道,众心千歧。” 不怪度曹他们不努力,要怪自己教授不得法。臧霸教得越多,众人就越迷惑, 彼此间南辕东辙似是而非。臧霸平静下心情,缓言细说起如何修行“四季流转”来。 只要把内功基础打好,招法上大道歧行也无不可。臧霸根据众人原自内功的练法及 深浅,深入浅出的一一点拨。度曹、冉鄂等几个内功底子本就不弱的高手,不久便 能使掌心温凉如意;突库刚等羌骑亦觉洞天开豁别样滋味,皆大喜。直到子末,夜 气转凉,众人方才散去。臧霸留下度曹和冉鄂突库刚三人,叮嘱了一些行气的禁忌, 命其一一传达。又言自己得离开两天,命他们三个约束好部下。自飞渡潭水,从石 上抱回熟睡中的寇寻,交度曹带去居室。 四下静谧,时有花香滑过身边。 臧霸仰望瀑际,道:“小元子,看了七天,还没看够么?下来吧。” 这声音不大不下,只把吴晋唬得险些真气岔行。大着嗓子喊了句“来了”,又 不禁嘀咕水声这么大,你能听到么?赶紧溜岩扣石,兔走鹘落的下到潭边。 “小元子,轻功勉强不错啊。”臧霸先以为瀑布上面的人是刘焉派来监视的, 等摸上去却发现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一番拿骨捏筋端详容貌过后,臧霸便有些喜 爱吴晋了。之后,度曹回报吴晋和一群农家子结伴,问不出来历只知道他有个外号 叫小元子,这几日也没见他去过别的地方,就在河里山间玩耍吃睡。臧霸便以为吴 晋是个孤儿。 “后学吴晋吴元坤见过前辈。”吴晋一礼。 “吾还以为你是山里的野孩子,却不想深得礼数,好好。元坤乃何二字?” “元气的元,乾坤的坤。” “好字!‘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元乃大地本性,万物生长之 基。”单就名字而言,此子便足可习吾土势绝学。此际,见他一双珠子在朗眉下黑 亮神气,臧霸只觉面熟,更是喜欢,乃问:“你父何人?” “晚辈父亲已辞世数年……”因吴壹得罪过臧霸,故而吴晋有所顾虑,可抬起 头,臧霸的目光清凉如水一下子涤荡去他心底所有机心,遂坦言道:“他是故大将 军何公的部将吴匡。” “原来你是吴将军的后人。唉……孤儿无依,竟被家族遗零如斯。”都是袁绍 给害的! 臧霸曾在何苗帐下为将,随行参加过何家兄弟之间的往来应酬因而识得何进的 爱将吴匡。 “前辈误会了。”吴晋茫然若失的失笑一二,“我叔对我尚管衣管住,只是晚 辈,晚辈三年前和家里人走失过,是一路乞讨来的这里。要过饭的人,心里就没个 正经,啥正事也不爱,也没爹娘管着,就由着性子野。”可不知为何,说着说着泪 珠冒上了睫毛。 有风渺渺,静碧琉璃潭,飘风时又起,九棵松处。臧霸腹叹一声,元坤也是个 没娘的苦孩子。 “元坤,这七天你都学到了些什么?” 吴晋故作夸张的道:“嗨,不就是大梦神功么,翻来覆去就那三式,一练就想 睡觉,倒也勉强不错啊。” “呵,这功夫叫瑜伽,出自身毒,可不叫大梦神功。” “啥?嗨,就说嘛这么古怪,原来不是咱大汉朝的东西。” “你这样想,可大错特错了。武学不分地域。” “晚辈觉得这功夫是不错,但总不能长夷邦志气,灭自家威风吧。” “歪理倒是不少,啊!”臧霸笑了起来,复正颜道:“瑜伽虽是身毒绝学,然 我中土早有同理之宗,且更加高深。远在七八百年前,老子就曾说过:”载营魄抱 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就武道言之,乃聚集精气,形神合一, 便能使身体柔软,心灵如婴儿一般静而不杂,和而不暴。“ 吴晋直愣了半天,方道:“您说的可是瑜伽功的运练法门?晚辈还以为好生睡 觉便是这门神学的要旨呢。” “大道自然,何须强自静?卧无欲而自宁。好生睡觉,”臧霸点点头,郑重其 事的打量吴晋,道:“可谓是顺其自然,深悉吾法!” 吴晋身子一震,风凉遍体,久乃开言:“前辈,瑜伽功只有三式么?” “想学?”“当然了。”“到这一刻为止,只有三式。”“这也太叫人失望了。” 吴晋嚷嚷着又恢复了本色。 “你偷学吾武学不说,还想着得寸进尺,可真是个好孩子。”臧霸故意皱起眉 头。 “前辈损人也用不着这样啊。” “偷师当然不对。吾夸你,是因为你有研武求进之心。” “……多谢前辈夸奖。” “家中还有何人?” “除了我哥在江州守城门,就没别的人了。”说着,吴晋一默黯然。 “元坤,这瑜伽功乃一道家高人传与吾,具体的运练之法却是为吾所创,和身 毒之学应大不相同。你要是想学,吾可以传你原道,自去阐发。” “前辈要收我为徒?”吴晋表情古怪,俄而一捏面颊,扑通一下跪倒,扬首道 :“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好。”臧霸点点头,“为师收下你了。”扶起吴晋,问道:“传你佛门内功 的那人是谁?” “……弟子没别的师父,不过霸城里的一个和尚曾教过弟子几天。虽说一日为 师,终生为师。可那和尚逼我也当和尚,弟子可不想整天阿弥陀佛,闹了几天就被 他赶出了山门。” “黄豆和尚?” “师父说对了。” “那你可曾见过蓟子训大师?” “您连那牛屁哄哄的家伙也知道啊!什么大师,他兄弟三个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您可别被他的轻功给唬住了。” 臧霸大笑起来:“原来如此。”一整天的不怿心态,此刻一扫而空。 “元坤你可去过天师道圣地紫云岩?” “没听过……” “紫云岩就在青城山西边的某座山里,你好好想想,有没有见过或听人说起过 一个小湖,三面都是陡壁,湖里长着莲花,那莲梗都是紫色的?” “哦,师父问的应该是莲花湖吧。”吴晋恍然,道:“弟子去年和几个兄弟去 北边玩,听卖笋子的老人们说过。那地儿生得紧,可没路进去,竹子都长了海了去。 不过这时令倒是去得,湖里的水漫出来了,沿着竹溪就可以进去。只是师父去哪干 嘛?除了竹子,那地方啥也没有啊?” “为师的师祖爷张陵张天师,便是在那颖悟真道的。”张鲁建张天师堂于阳平 关西山之上。臧霸前去拜祭过师祖爷张陵和其师张衡。但天师道缘起的蜀中鹤鸣山 紫云岩却未曾去过,因鬼母和张鲁母子闭口不谈,臧霸也不好主动提及,而唐门亦 不知具体所在。明明大禹八意就刻在紫云岩石洞内,为何张玉兰还会为了得到它而 千里迢迢的去黑山算计臧霸?来蜀中这些时日,臧霸已从唐鲁口中获知张卫和张玉 兰并不是张衡的子女,如鬼母去年所产的一对孪生子一样,莫知其父为谁。因为张 鲁不肯学,张衡也就没有传授《大禹八意》给他,张鲁兄妹三人的武功皆出自鬼教 的灵岩大典。 张玉兰留给臧霸的那幅画两天前被寇寻无意间打湿了,露出了莲后那三山一湖。 张衡曾对寇奴说起过,三瀑落湖处就是紫云岩。这世上除了臧霸,也只有张鲁才知 道如何进去紫云岩。张玉兰在画上还说,她在紫云岩内获悉了生死的秘密,已破去 执迷,决定以死证道,她的这个决定和臧霸无关,更与赵云无关。张玉兰能够进入 紫云岩,应是得到了张鲁同意。可张衡并未说过里面还有何玄学可证长生。张玉兰 究竟在里面获得了什么,竟肯以死求道?臧霸思量再三,决定过去看看,毕竟他是 天师道的唯一的传人。 吴晋仰看着臧霸,道:“师父,咱们就这样去?” “想说什么就直接了断的说出来,为师不喜欢半吞不吐的说话。” “弟子是想说,没备足干粮咱们可怎么去啊,得走三天两夜呢!” 臧霸笑了笑,问:“吾说你这孩子可够野的啊,一玩就是好几天的路程。” 吴晋抬手拭一下鼻子,道:“我叔爱吃竹笋,每顿饭都少不了五花肉烧熏笋, 可每年春上他就一定要吃素炒鲜笋。今年温江气候不好,下的雨还不够洗把脸,笋 子涩口得很。看他茶饭不香的样子,我就找卖笋的老汉打听,才知道西北大山里有 片竹海,那儿的笋最是肥美不过的了。所以弟子就邀上几个兄弟,去了那边。莲花 湖也是从他那儿听来的……要说那竹笋的味道啊,还真是好,我叔吃过都赞不绝口。” “你叔父可知你为了让他吃到一餐肥美竹笋而跋涉六天六夜?想必是不知吧… …” “弟子在外玩了几天,不过是回来时扯上几鞭竹笋,这算什么,举手之劳嘛。” 臧霸颔首,道:“为师带你过去,可用不着三天两夜那么久,日出之前便可到 达。把手给吾!” 吴晋将信将疑的伸出左手,口里道:“马也没这么快吧。再说去了竹海,弟子 也不知该如何进去……”话未说完,整个身子已飘了起来。 “到了竹海,为师自然能带你进去。”臧霸驰速不减。 吴晋觉得体内真气渐渐变得温凉灵滑起来,气息平和,已能双足点地飞纵。 “仔细听好,为师传你‘行云流水’。” “忙(慢)点……” 二人出谷北,沿着一条蜿蜒九曲的花溪溯行,西北行崖五里,林木零稀,过急 川。上小岭一二,左入大山,行百十里,又一水东去,跨桥北行,又数十里,路绝。 但有竹海潮生,远山如帆。时已微明。 一路行来,臧霸仿似回到从前,张衡正带着他在山峦间奔走。 吴晋气喘吁吁的把住一根老竹,道:“师父,弟子可走不动了。到了……”哎 哟一声,跌坐下地。 “没个正样,快起来。”臧霸笑骂一声,跳上枝巅,眺目开去。绵绵山峦,从 下而上,满山遍野的竹叶,竹浪汹涌,一浪赶着一浪,好似黎明前的东海。天地之 间,充沛着新鲜而浩烈的气息。 “元坤,上来!为师带你去顶风破浪。” “不找竹溪了?”吴晋大声嚷嚷着站起身来,摆摆双臂踢踢双腿,搓两把唾沫 星子,便顺着老竹往上爬。可爬上一丈来高,他死活不肯爬了,巴在半仰的竹干上, 道:“这也太难了点吧!”斜着眼睛看臧霸。臧霸哈哈一乐,猛的从顶上落下,脚 点竹干,迅即弹起。那老竹怒抖身子,把个吴晋哇呀呀的弹上高空。却给臧霸一把 抄住。 “走咧!”臧霸手里牵着吴晋,踏浪风行。吴晋只觉身轻如燕,爽快襟怀。起 初的怯意过去,他情不自禁的呼而嗨哟起来。 雾气从远山弥漫开来,在黛青一色的起伏波涛上缥缈,雾海云天直是茫茫无际。 “可惜师弟没来。” “……是啊,越山若见着了这景致,定是会很欢喜。” 一丝遗憾滑过心底。 突然间,霞光绽放,雾气迅速消退,群山历历眼前。 浪头岭巅之上,臧霸吴晋师徒注视着各色光线在云间折射出的美奂蜃景,深深 的被打动。 徐风中,天际鹤翼斜飞。 吴晋道:“瞧,太阳出来了。” “闭上双眼,用心去体会——朝阳的升起。用心去呼吸——浩气的勃发。”臧 霸缓缓垂落眼帘。 眉心处红雾弥漫,迅即莹光明照。心渐平如镜,全无涟漪,灿烂而明蓝的天幕 广大无边。 淙淙水声,淌进心扉。 繁密的竹林凝望着翠湖上的百浮卧莲,静静的,芳华独赏。 三面瀑布从北西南三向垂挂下来,五六丈高。直壁顶上,竹千行。 正西石壁上,一大石分瀑而出,悬空三丈。又递伸出数面水帘来。 吴晋望岩兴叹,这如何能上得去? 臧霸在鹤嘴石下来来回回的走动,清凉的水湿透麻衫。他知道张玉兰埋字之处 就在眼前,可此刻臧霸却不愿去发掘。 吴晋奇怪不已的看着臧霸,肚里咕咕乱叫。 “你饿了?” “前后都夹一块了。” 臧霸茫然若失的笑笑,罢了罢了,生涯原是梦底。拜拜师门,便是来过了。 “元坤,你去湖里抓几尾鱼来,咱们烤着吃。” 吴晋应了声,麻利的褪下外衣,一个猛子扎到湖里。湖底忽然出现数个大漩涡, 水流急猛。吴晋大骇,险个被不远处的涡流吸进去,一切突又归复平静。吴晋睁眼 四瞧,周围游鱼晕乎,那还不快抓快走。吴晋顶掀起一伞碧莲,手持两尾锦鳞冲出 水面,却又被眼前的景象惊落下水,连换气都给忘了。 巨石正缓缓落下,臧霸袖手而立。 “师父师父这是?”吴晋湿淋淋的快步走到跟前。 “随吾登台。”臧霸走上巨石,穿过水帘。 “这鱼还烤不烤?真是……”吴晋顾不得回头去捡外衣,便紧跟其后。但见瀑 布之后石壁洞开,乃是段向上的石级,仅一人宽窄。突突十来丈,眼前豁然开朗, 出现一个可容十余人的石穴,耳边水声叮咚,空气干净而湿润。穹顶光束斜下,北 斗格句。 臧霸绕过几座石笋,来到一面削壁前,壁上刻有列列古篆,壁前一条整石长案, 也不知有多少年月,案上栩栩如生的滴就出串串葡萄。臧霸乃命吴晋置鱼案上,甩 前襟,双膝跪下。 吴晋赶紧照做,转首打量,奇怪的问道:“师父,弟子怎望不见太师父的像?” “像由心生,不在实处。”臧霸双掌一合,复分开,叩拜道:“天师道第三代 传人臧霸携徒吴晋拜祭师祖。” 天师道尚生鲜活祭。那两条鱼在石案上蹦跳不止,啪啪作响。臧霸师徒三拜起 身。一条鱼噼嗒一下落到地上,弯挺着朝壁角蹦去。吴景赶紧撵过去抓,大声道: “师父,这有一箱子。” “不要动。”臧霸斜觑那浮绘着兰草彩蝶的楠木小箱,心情立转萧瑟。有缘相 遇,无缘共老,渺渺青冥路遥迢,伊如不见。“且放在那吧。”自绕过石案,伸手 摩娑削壁。壁上字印尚晰,看来玉兰和张鲁确曾在不久前来过。 “让你跳辗!我师父在看画呢。”吴晋将鱼往石案上用力一摔,可另一条鱼却 已在又一壁角里跳辗,“嘿,邪了。”忙跟过去,瞅见臧霸正若有所思,便瞪眼看 了中壁一小会,道:“师父,这上面弯弯扣扣的蝌蚪,都画的是啥?” “道家老子的五千子文。”臧霸缓缓读出,“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 非恒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 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尸邪? 故能成其尸……?” “怎么了师父?” “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臧霸按蔡邕传本把该句又重复一次,继续往 下念:“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生,生乃天,天 乃道,道乃久,殁身不殆。……”此处经文怎又与中原传本不一样?臧霸这才有所 思量:在蔡大师的传本中此句为“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 乃久,殁身不殆。”公乃王,公乃生,一字之差,文意可就天壤地别了。公正行道 可为王,涵容正大可长生,若比照后字“道乃久,殁身不殆”,竟是壁上文字更为 贴近老子本意。臧霸回目前列“非以其无尸邪?故能成其尸”中的这个尸字,心底 亦是别样感觉。 吴晋见臧霸状沉思,也不知就里,壁上蝌蚪文他又不识,便回身蹲下端详案上 的石乳葡萄,伸手抚摸,啧啧称奇。突闻臧霸说“元坤过来”,吴晋就手一按起身, 只听得咔咔数声,整串葡萄已旋动数度,“师父,葡萄可以动吔!”“你再转转。” “好咧。” 随着葡萄旋转,那堵石经竟内缩了进去。黑咕隆咚的里面传来一声轻响,石经 似与某物咬合,即有水雾涌进甬道,腾腾而出,雾后红光彤彤。二人所处石穴立时 变成了氤氲幽地。 “果然是别有洞天。”臧霸振衣迈步入内。甬道夹壁光滑平整,九丈深。石经 斜仰在一方紫玉之上,左右铜鹤衔烛,高下通明。紫玉后立石如人,耳长七寸,须 带若飘,浑然天成。不言自明,臧霸叩拜者三,朗声道:“后世臧霸敬拜李聃老君。” 吴晋亦道:“吴晋敬拜老君。” 紫玉左侧平垒起十方石板,六尺长四尺宽一寸厚,制同书册,其合脊上隶文 “老子想尔注…晚学张辅汉敬撰”。竟是张道陵留下的。 首板顶铭“老子者,道也。”次列,“道经首言。”另列,道经第一章:“道, 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 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 门。”忝,“道,无可道。可道者,道之发见,非先天地、混虚无之真道。……长 生玄妙只在乎一呼一吸之间……有、无;动、静,互为其根,谓之玄玄。” 臧霸暗自服叹:师祖爷所注实乃修道之要啊!有无动静,互为其根。我的自然 修行不正合此说么。拿起石板,只觉触手如脂,温而不凉,莫知质地。乃移观其下, 每板隶刻经注九章,第六板始为德经。径观三板,臧霸不禁泛起微笑:“‘非以其 无尸邪?故能成其尸。’不知长生之道。身皆尸行耳,非道所行,悉尸行也。道人 所以得仙寿者,不行尸行,与俗别异,故能成其尸,令为仙士也。呵呵,想不到在 师祖爷眼底,世人尽为尸行肉走。可叹张鲁师兄虽明其理,却行正一之外,同九流 之俗。终是落了下乘。”这《老子想尔注》乃汉中各治祭酒们向教民宣讲《老子》 的教科书,臧霸从汉中来,自是知道有这么一本书,只是不知其详细。臧霸决定回 去之后,便索取此书细加研读。眼下,他只是顺便翻翻,自言自语:“‘奉道诫, 积善成功,积精成神,神成仙寿,以此为身宝矣。’若如此,世上当不知有多少神 仙。教民向善,本无可厚非,生扯上长生,可就诳语惑众了。”乃将石板依次放回 原处,正欲合上第一板,却又一怔。 “道绝不行,耶文滋起,货赂为生,民竟贪学之。身随危倾,当禁之。勿知耶 文,勿贪宝货,国则易治。上之化下,犹风之靡草。欲如此,上要当知信道。上信 道不倦,(则)多知之士,虽有耶心,犹志是非。见上勤勤,亦不敢不为也。如此, 国以治也。”在张陵的这句注释之后,竟又刻着一列小字,乃张鲁笔迹:“王,明 道,则国治;不明,则国危,则不可以王。为人主者,不可不察。” 臧霸一声叹息,好一个道字了得。他这才明白《老子想尔注》起于张陵,成于 张鲁,不单单是教人向道修行的书,更是记载着道家人物应如何治国的一本书。回 想起富庶不下荆州民风更胜荆州的汉中,臧霸突然觉得他和张鲁之间的距离近了许 多。又不禁想起了道教另一位顶尖人物张角,只不知《太平经》中又记载着些什么 ……“政教合一在汉人中是行不通的。你怎么和张鲁小子的想法一样呢?”张衡当 年对张角说过的这句话,不期然的在臧霸耳边响起,令他遽然惊回。 紫玉右侧同样平垒十板,首板刻字“大禹八意”,次板“四季流转”,一无所 注,延至第九板“人行天地间”方有注“阴阳旋元”四字,除此竟全无注释。 为何张玉兰一定要得到臧霸手中的《大禹八意》?此间原本就没任何修行法门。 可为何没有呢?是本就无有,还是给张衡或张陵毁去了?答案便在那最后石板上。 “沛国张陵辅汉学儒八十四载,叹此无益于年命。年九十有一,方始学道。得 睹前人遗书《黄帝九鼎丹法》,习之日浅,妙效神通。闻蜀人纯厚,且多名山,乃 迁居鹤鸣山清修。今已四十八载春秋。然,终不得白日飞升。体渐以衰,长生无期。 偶入此洞天,得阅冥异子平生所学,若涓流不止于心。乃合儒道鬼三家言,成《大 禹八意》,刻留灵岩玉石之上,以期后世。《大禹八意》可动天地,辅汉恐其遗祸 人间,遂立章目,不留文字。口述心传,择善而授,一脉绵延。书成之日,恍悟天 道,附会旋元二门,后人自悟之。”于此观之,《大禹心经》上卷为张陵写就,下 卷所载的山川植被灵禽异兽,乃张衡完成。张衡身上浓重的儒家味道便是家传而来。 臧霸定定的看着吴晋。 择善而授,一脉绵延。 “元坤,为师饿了。” 注:《三国志》载先主穆皇后,陈留人也。兄吴壹字子远,少孤,壹父素与刘 焉有旧,是以举家随焉入蜀。(文中做了改动)焉有异志,而闻善相者相后当大贵。 焉时将子瑁自随,遂为瑁纳后。壹族弟班,字元雄,大将军何进官属吴匡之子也。 以豪侠称,官位常与壹相亚。 -------------- 玄幻小说精选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