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祸起萧墙大厦倾 罗山城中,此刻已经是血流成河! 杞人和彭和尚赶到城边的时候,才不过申末酉初,冬季天黑得早,此刻丈余外 已经难辨人影。只见城门口倚斜十几个黄巾裹头的汉子,手执火把,正在高声谈笑。 彭和尚一捏拳头,就要硬冲进去,早被杞人一把扯住:“事已至此,凭你一人, 能救得了罗山全城么?”彭和尚咬紧牙关,恨恨地道:“娘的,洒家总须入去看个 明白!” 杞人一个拦挡不及,彭和尚三两步已经奔到了城门前。黄巾汉子发一声喊,各 执枪刀,围过来便要拿他,早被彭和尚左边一拳,右边一腿,打倒了两个,剩下的 呼喝得更为起劲,身体却不住直往后缩。 彭和尚夺过一支长矛来,当先冲进城门。杞人随后跟上。那几个黄巾汉子见他 身形较小,以为好欺负,一齐围了上来,早被他一阵连环腿踢翻数人。黄巾汉子再 一阵喊,纷纷退到两旁,让开了道路。 罗山城中,无数房倒楼塌,几处残垣兀自冒着轻烟,焦梁断柱满街都是。两人 一前一后奔了一阵,就看到路旁伏尸渐多,倒十有八九是平民百姓和头裹红巾的红 巾军士卒。 彭和尚双睛倒竖,挺矛直闯,不时有几个打着火把巡行的黄巾汉子经过,被他 一矛一个,尽皆搠倒。他曾被孙朝宗和罗山城主庄允请到县衙里喝过酒,当下一边 揣摸着方位,一边向那里奔去。 约摸距离县衙还有两三条街的时候,忽听前面人声嘈杂,接着远远望到一片光 亮,灯笼火把,耀如白昼。彭和尚貌似鲁莽,其实身为白莲教主、天完国师,用心 是极为精细的。此刻强捺住怒火,放慢脚步,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 一路以残破的房垣为掩护,渐渐逼近县衙,只见数百名黄巾汉子,把小小一座 县衙围得水泄不通。仪门前,众兵环绕下,一个铁甲将军跨着高头大马,手执马鞭, 正在指挥进攻。火光映照下,他颊上长毛随风轻跳,不是沈丘的察罕帖木儿是谁! 这时杞人也已赶到,躲在彭和尚身后,轻声问道:“你现今作何打算?”彭和 尚一时也没了主意,纵使他三头六臂,也斗不过这数百个人,何况察罕帖木儿和李 思齐等也都武艺精熟,当下只得轻哼一声:“且看看再说罢。” 正在犹豫,忽听一声暴喝,东南角上黄巾汉子猛然骚动,只见一条长身大汉, 手执双剑,舞成两道光环,自外突入,所到之处,当者无不披靡。杞人转头去望察 罕帖木儿,见他正由随从手中接过一柄关王大刀,双腿一夹马腹,就要迎上前去厮 杀。 “李仲勋,这是李仲勋!娘的,他果也到罗山来了,刘福通下的血本不小哇,” 彭和尚一拉杞人,“近前去看。” 二人又掩上几步,只见李仲勋已经和一个青衣汉子斗到了一处。那汉子黑面短 须,手中一柄单刀倏近倏退,竟似比电光还要迅疾。“闪电刀,”彭和尚冷笑道, “果然了得。我道他今晨斗唆督时怎恁么窝囊,原来是演戏给洒家看来着。” 杞人心道:“演戏虽是演戏,却不是给你看的。”正在犹豫,要不要把唆督已 死的消息告诉彭和尚,忽见银光起处,墙里面跳出一个人来,青面长须,正是朝元 观首徒孙朝宗。众黄巾汉子发一声喊,包抄了上来,却怎拦得住他食指周天笔运转 如轮,顷刻间就已经点倒了三五人,眼看着把包围圈撕开了一个缺口。 杞人正看得出神,忽觉头上一紧,好象被人裹上了一块头巾。转过脸去,只见 彭和尚竟然已经除去了僧袍,一身短打扮,头扎黄巾,正在向他挤眼:“走,再近 些去看。” 二人换了装束,当下大模大样地凑近去。彭和尚伸长了脖子,只是寻找可以接 近察罕帖木儿的通路。杞人心下惴惴:“他若要刺杀察罕,我救还是不救?” 正自没有主意,忽然衣袖被彭和尚扯了一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孙朝宗 已经冲到了察罕帖木儿马前,正和一个白衣少年斗在一处。彭和尚笑道:“王保保 哪里是他的对手,再有个四五合便要糟糕——咱们且宰察罕去!”说着话,顺手打 倒身边一个黄巾汉子,夺过柄单刀来,递在杞人手里。 杞人心下一片茫然:“我相助彭莹玉的为是,还是相助察罕的为是?他们杀来 斗去,本来也没我甚么事,何苦要来淌这混水?只是,我便眼瞧着彭莹玉将察罕杀 了么?他与我交情也非泛泛,他养子还要唤我一声叔叔哩!” 正自彷徨不决,忽然看见墙里面又跳出一个人来,遍身短打,手挺双戟,杀入 黄巾阵中。“那,那是……”杞人急忙一拉彭和尚。彭和尚点点头:“哦,那便是 罗山城主庄允了。” 庄允趁着孙、李二人绊住敌方几个高手,本想杀一条血路,冲出阵去。但他的 功夫比起那两个人来可是差得太多了,不过一眨眼功夫,就被黄巾汉子团团围住, 一步步地又给逼回了墙脚边。 彭和尚跺一跺脚,咬牙道:“咱们且去救他。”杞人奇道:“他险险要了你的 性命,你却……”“私怨是小,”彭和尚长枪抖开,早搠翻了两条大汉,“国事为 大!” 正在杀得性起,忽见敌人潮水般向两旁涌开,中间一声暴喝,人堆里跳出条虬 须大汉来,双手提一柄西瓜般大的乌铁锤,也不答话,搂头盖脸就向彭和尚打了过 来。 彭和尚横过长枪,运足双膀力气迎去,只听“喀——”的一声,枪杆已自断为 两截。他忙中不乱,右手半截枪杆一招“毒龙取水”,直刺向对方咽喉,迫得那虬 须大汉撤招自保,这才问道:“甚么人?好大的膂力!” 虬须大汉铁锤一立,喝道:“老子唤作李保保的便是,你是甚么鸟人,胆敢混 进来胡搅?!”“啊哈,又一个保保,”彭和尚手中断枪交叉而立,“看洒家取尔 狗命!” 两人正在对骂,忽听墙边一阵喊声,杞人转头望去,只见庄允左手捂着胸口, 右手短戟飞舞,正和两个黄巾汉子在墙头上恶斗。墙边围满了敌兵,不住用长矛去 刺他小腿。 彭和尚一声大喝,左手断枪脱手掷出,射出三丈多远,不偏不倚,正钉在合斗 庄允的一个黄巾汉子后心。那人惨叫一声,一个跟斗栽进了墙内。另一条汉子见落 了单,虚晃一招,想要跳下墙来,早被庄允一戟割断后颈,鲜血狂喷,眼见得也是 活不成了。 庄允一招得手,正要跳回墙内去,忽觉身后风声骤起,似有羽箭飞来,急忙反 戟去格,只听“当啷”一响,右手短戟把持不住,脱手跌落。墙下众军齐声叫好— —却原来这力道强劲的一箭,正是察罕帖木儿射的。 庄允纵身跃回县衙,这边几个黄巾汉子也口衔长刀爬上墙去,却被墙内稀稀落 落射来几支羽箭,又逼退了回来。李思齐纵声大呼:“贼子箭不多了,大伙并力杀 进去啊!”手中一刀快似一刀,逼得李仲勋不住倒退。 这边王保保却已经挡不住孙朝宗的猛攻,渐退到察罕帖木儿马前。察罕帖木儿 瞅一个空档,手中三十斤重大关刀居高临下劈将下来。孙朝宗一个错步让开大刀, 却不防被个小卒子一枪捅在后臀上。他长啸一声,反手把那小卒打得肋骨齐断,倒 飞出丈多远去。 王保保见敌人受伤,精神倍长,猱身再度扑上。孙朝宗只觉得右腿肌肉一阵阵 抽搐,只怕这一枪无巧不巧,偏偏伤到了经脉,当下“呼呼”两招,逼退四面八方 涌上来的黄巾汉子,口中唤道:“四师弟,先退回衙里去再说罢!” 王保保哪容他轻易脱身,挺刀直进,连下狠招。孙朝宗虽然功夫比他强上何止 一倍,但身陷重围,一时间也竟然冲不出去。 这边彭和尚和那个虬须大汉李保保却也交上了手。彭和尚吃亏在腿上臀上都带 着伤,兵刃又不趁手,李保保仗着力大招猛,锤锤不离彭和尚的光头。不过十多个 回合,彭和尚已经是热汗涔涔了。 杞人站在旁边,也不想伤人,只是不住用手中单刀刀背击退来犯之敌。但他这 么一来,反倒大长了敌人的士气,不多会儿工夫,身周已经密密麻麻围满了黄巾汉 子,长枪大刀,招招都向他的要害招呼过来。杞人从来没有经过这样恶斗,汗如雨 下,心里叫苦连天,却比彭和尚更为吃力。 正战斗间,忽然县衙另一侧喊声骤响,杞人百忙中斜眼偷瞧,只见察罕帖木儿 拍马挺刀杀向那里去了——想来是有人正要从那个方向突围。他灵机一动,挥刀格 开诸般兵刃,左拳挥出,正打在一个黄巾汉子的胸口,那汉子立刻如腾云驾雾一般 直飞起一丈多高。 众人惊呼声中,又一个汉子被杞人打飞。其他人不敢再往前紧逼,稍稍退开两 步,只是不住地晃动刀枪,防止杞人冲过来。 杞人寻隙滑步前进,一拳又打飞一个黄巾汉子,接着夺过柄长枪,横过枪柄一 扫,早有五六个敌人被敲中胫骨,叫一声,“扑”地倒了。倒地的,手足乱舞,又 接连带倒数人。黄巾汉子一时大乱。 杞人正要他乱,越乱越妙。当下一个纵跃,从一众敌兵头顶跳过,飞出丈多远 去,落地时故意四脚朝天,结结实实摔了个难看到不能再难看的仰八叉。 他头裹黄巾,外圈的哪里知道他是敌人,只道和先前一样,也是被打出来的同 伴。早有一人上前扶起。杞人道声谢,挺着单刀,就直奔察罕帖木儿追杀的方向去 了,竟然并没有人过来追问拦阻。 围着县衙绕了约莫半圈,就看见一众黄巾汉子围成个圆圈,不住地吆喝助威。 察罕帖木儿却横刀立马站在墙侧,似乎防备再有人跳出来。杞人挤进去看时,只见 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手舞双刀,和庄允斗得正酣。 庄允双戟已失,此刻使的是一对铁鞭,长大沉重,未免不大趁手。那浓眉少年 却是刀法精湛,趋退间颇合法度,依稀便是“闪电刀”李思齐的路数。不过七八个 回合,庄允已经捉襟见肘,难以抵挡了。 杞人把黄巾往下拉了拉,遮住眉际,转头去望察罕帖木儿,只见他正捻须微笑, 似乎对那少年的武艺颇为赞赏。正在心下犹疑:“要不要去救庄允出来?”忽然衙 门口又是震天动地的一阵欢呼,接着衙中大乱。 一个黄巾汉子匆匆跑近,半跪在察罕帖木儿马前:“禀报主公,李庄主已带着 弟兄们攻破正门,杀进县衙里去啦!” “细细报来,”察罕帖木儿俯身问道,“那几个贼首呢,可曾捉着?保保怎样, 可有受伤么?”黄巾汉子回答:“那个使双剑的贼,已被李庄主擒下,使笔的跑了, 公子受些轻伤,并不碍的……” 杞人闻言,瞿然一惊,急忙挤出人群,返身到前面来找彭和尚。才奔到半途, 只听怪吼连连,彭和尚满身是血,空着手奔了过来,后面李保保高举铁锤,紧追不 舍。 杞人飞步挡在彭和尚身前:“彭大师,你怎样?”话音未落,李保保已到面前, 黑油油的大锤当头砸下。杞人不暇思索,举刀一格,“嗡——”的长响,只觉右臂 酸麻,虎口剧痛,“啊呀”一声,单刀跌落尘埃,竟然已经扭曲变形了。 杞人忙中不乱,右手刀刚跌落,左手往怀里一掏,玄铁菜刀早已卷着一道乌光, 飞向敌锤。李保保吼一声,锤刀交碰,只听“嚓——”的轻响,半个锤头竟然斜飞 出去! 李保保“噔噔噔”倒退几步,看一眼手中半柄大锤,不由吓得目瞪口呆。杞人 趁这功夫,一拉彭和尚,两人快步如飞,疾往城门口奔去。 一口气直跑出了罗山县城,又摆脱了守门的敌兵,两人这才“呼呼”喘着气停 住脚步,彭和尚长叹一声:“罗山是完啦。” “察罕那厮,倒确不可小觑了,”他一边揩擦着身上的血迹,一边点头赞道, “看他的手下,不过三四百人,勇懦不齐,又少调教,竟能在半日之内,攻灭罗山 五百多香军——哎,这厮日后定是我等的劲敌。” 两人汗透衣衫,北风一吹,不禁寒上心头。杞人在路边拢了些干草碎柴,向彭 和尚要过火刀火石,点燃了,一边问道:“伤得要紧么?”“不碍事,大半是敌人 的血,”彭和尚兀自沉吟,“李思齐、李保保等也俱是猛将之才……娘的,察罕帖 木儿,总有一日洒家要亲手取尔的狗命!” “不定哪个能宰了对方哩,”平白无故地被卷进一场厮杀,闹得杞人满肚子火 气无处发泄,“……你啊,还是先回你的天完国去罢。”彭和尚黯然叹口气道: “是啊,區休,去休,此间已无洒家甚么事了。” 他摇摇头,突然笑道:“你这个大傻瓜。你当洒家不欢喜过安生日子,偏喜整 日东砍西杀的?”他拍拍杞人的肩头,“竟会识得你这般人物,也是缘法罢。”说 着话,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喂,也不用恁么着急……”杞人想要招呼他回来,却突然间又刹住了话头。 眼见那高大的背影渐隐没在黑暗里,冷风骤起,他突然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恐惧向心 中袭来…… ※※※ 此时的县衙内,灯笼火把耀如白昼。察罕帖木儿倒坐在太师椅中,头枕着几案, 双脚高高翘起,架在椅背上,凝视着那幅彩绘麒麟的中堂,不时露出满意的微笑。 “主公,”身后有人禀报,“庄允业已伏诛,郭氏兄弟保着他的妻小逃出西门 去了,正遣人捕拿,孙朝宗下落不明……” “孙朝宗跑了?”察罕帖木儿转过身来,问道,“李仲勋呢?伤不致死罢。” “他受伤却并不重,”向他禀报的,原来是曾经力战庄允的那个浓眉大眼少年, “李庄主已将他羁押在后院,等待发落。” “好,世杰,”察罕帖木儿叫着那少年的表字,“你速去请李庄主到这里来, 有些卷宗请他过目。”“是。”少年答应一声,转身出去。 才到门口,正碰上王保保从外面走进来:“嘿嘿,世杰,你此番立功可不小哩, 力毙了庄允……”“休再提起,”那少年叹道,“若能将其生擒……”“生擒?哈 哈,”王保保往他肩上轻轻捶了一拳,“休要贪心不足。” “保保,”察罕帖木儿在里面叫道,“令你清点俘虏,做得怎样啦?”“这便 清点明白了,”王保保急忙走进大堂,“孩儿还觑见了张好熟悉的面孔,您倒猜猜 是哪一个?” “哪一个?”察罕帖木儿打个哈欠,合上了眼帘。只听得王保保吆喝一声: “带进来。”随即,杂乱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察罕帖木儿睁开眼睛,只见两名黄巾裹头的亲兵推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走进了 中堂。“于五三?”察罕帖木儿眨眨双眼,“竟是你这狗东西?!” “是我,”那名叫于五三的汉子冷冷地回答,“庄主你好啊。”“好?”王保 保狠狠给了他一脚,“未曾被你这厮害死,倒是苍天有眼!” “松绑。”察罕帖木儿走下座位,来到于五三面前。“松绑?”王保保一愣, 但望望察罕帖木儿的神情,只好给亲兵递了个眼色。两人立即动手,解开了于五三 身上的绑缚。 “于五三,”察罕帖木儿拍拍他的肩膀,“旧日之事,且休再提。你我终究主 客一场,今后便留在我这里做名亲兵罢。”于五三一边揉着酸痛的手腕,一边盯着 察罕帖木儿的眼睛,良久,淡淡地回答道:“不。” “不?”察罕帖木儿慢慢收回放在于五三肩头的右手。“不,”于五三又加上 一句,“你杀了我罢。” “为甚么?”察罕帖木儿皱起了眉头。于五三道:“我发过誓喝过血酒,杀魔 卫道,拜奉菩萨的。今朝被你们捉住了,只有一死。你既然提到甚么主客一场,便 给我个痛快的罢。” “妈的,还想痛快死?!”王保保一把揪住于五三的衣领,“你为我家种地七 八年,咱们须未亏负过你,可你,你又是怎么还报咱们的?你向菜人告密,险险要 了我父子的性命!” 于五三冷冷地望着他:“是香军,不是甚么菜人,是杀富济贫的香军。”王保 保大怒,一拳向于五三脸上擂过去,却被察罕帖木儿横臂拦住了:“且休动手—— 于五三,自你等将我从沈丘逼走后,我便一直在想……” 他背着手,在屋里慢慢踱步:“却总也想不明白。咱们相识也并非一朝两日, 你不是那种贪图富贵,出卖朋友之人……”“你是我朋友?”于五三冷冷哼了一声。 察罕帖木儿皱着眉头:“这些年来,天灾人祸,大伙都不富裕——是,我是比 你有钱,有钱得多了。你过得甚苦,我也不是看不到。可是,你且凭良心说,我可 曾亏负过你?你种我家的地,每年只缴四石租子,你欠了我三贯钞,利上加利有七 八贯了,除却年节我派人去催说一声,甚么时候逼过你来?” “却未,”于五三闭了闭眼睛,睁开时精光四射,“可是凭甚么三贯钞不到五 年就变作七八贯?”“我贷与你的呀,”察罕帖木儿摊摊手,“咱们画过押的呀, 你不认了么?五年才翻了一倍,我看在乡里的面上,收的利钱也够少了,你且往别 乡问去,可有这般好事么?” “是,你是与旁的财主不甚一样,”于五三转过头,不去望察罕帖木儿又急又 气的面孔,“你不仗着有钱欺负穷人,你不伤男霸女。我自懂事起便去外间打短工, 三十余岁又回来租你的地,我见过恁么多财主,你这般的却也少见……” 正说话间,那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和李思齐并肩走了进来。“于五三,”那少年 喝道,“你还有脸……”“闭嘴,关保!”于五三叫起来了,“你这狗奴才,你不 配与我讲话!你爷你爹都叫财主给逼死了,你却去与财主当护院!” “主公与旁的财主大不一样……”那名叫关保的少年争辩道。“是的,不一样,” 于五三转过头来瞪着察罕帖木儿,“可相较来分别又有多大?凭甚么你生来便该享 福,咱们穷人生来便该受财主欺压,吃一辈子的苦,受一辈子的累?!” 察罕帖木儿在他的逼视下,不由退了一步:“这是……”“是命么?”于五三 却又逼近过去,“这是甚么贼老天,甚么鸟命!娘的,你说你待我不薄是么?为甚 么你住高楼、吃酒肉,我只能缩在草屋里吃西北风?天冷了,你大可裹着皮袍子烘 火,我一身单衣还得上山去砍柴?!” 察罕帖木儿又退后一步,跌坐在椅子里。“为甚么?你叉呀耙呀都不识得,却 年年吃穿不缺?是啦,灾年你格外开恩,免了一半的租子,可你晓得便交这一半租 子,再加上田税,乡里还是有许多人饿死呀!” “那是朝廷……”察罕帖木儿嘟哝了一句。“朝廷不好是么?你年年这般对我 们说,你可多清高哪,可现下你还不是和朝廷穿一条裤子!”于五三的拳头捏得紧 紧的,“我先时一直感激你,我浑家饿死了,还感激你赏下一贯钞葬了她——可难 道不是你将她逼死的么?” “我、我未曾……”“你未曾,”于五三握紧的拳头又慢慢松开了,“你未曾 亲手逼死她,可但凡少缴些租子她哪里得死!往日我不明白,直到拜了菩萨,听他 们讲了那些道理,我才懂得了,为甚么天下恁多的不平,都因为妖魔鬼怪太多了, 太多了——你也许是最好心的一个妖怪,可除却你变个穷光蛋,与咱们并肩去种上 两年地,你还逃不脱是个妖……” “放肆!闭嘴!”没等于五三把话说完,李思齐一拳打了过去。“通——”, 这一拳结结实实地捶在于五三右腮上,打得他唇边流血,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休打他……”察罕帖木儿还来不及阻止,李思齐早飞起一脚,把于五三一个跟斗 踢出老远。 于五三狂叫一声,翻身跃起,反手一拳打在押他前来的一名黄巾兵脸上,顺手 夺过对方手里长矛,平挺着,直向李思齐冲来。李思齐正待移步躲避,忽见银光一 闪,关保手起刀落,将于五三拦腰斩成两截。 于五三的上半身一个倒栽,带着满天血雾,跌落尘埃,下半身却兀自向前奔了 两步,直跑到李思齐身前,这才颓然摔倒。饶是李思齐胆大如卵,也禁不住打个寒 战,倒退了一步。 “啊——”忽听察罕帖木儿一声大叫,口中鲜血狂喷,双眼一闭,连人带椅仰 天栽倒…… ※※※ 作者按:关于彭莹玉 彭莹玉,一说本名彭翼,人称彭和尚,是袁州慈化寺的僧人。他表面上是释教 和尚,实际是白莲教的重要传播者和组织者之一。他曾与其弟子周子旺发动反元起 义,结果失败,周子旺被捕杀(此人拙作后面还有交代),他出走淮西,继续传教。 元顺帝至正十一年秋,即拙作开始的前一年,彭莹玉与邹普胜等响应刘福通起义, 推徐寿辉为主,于蕲水建立天完政权。至于他的下场,一说是至正十二年七月,也 即拙作开始前三个月,战死于杭州,一说是九月间战死于徽州,还有一说是于次年 在江西瑞州战死的。若按照前两种说法,则拙作中的彭和尚,无疑是死鬼还魂了 (笑)。为了情节的需要,拙作遂采用了第三种说法,请他别急着投胎,等到明年 再死。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