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天使艰危试此儿 原来那日凌冲找到了福来金店,跟随金店老板邱福来进入密室,下了一道阶梯, 只见底下是丈余见方的一间小屋,后面挂着青布帘子,好象还有几进。邱福来合上 了遮盖地道的木板,走下来撩起帘子:“请,请。” 里面的屋子要稍大一些,摆着一桌两椅,另外正中摆着一张方几,上供弥勒菩 萨,并诸般香火果品。墙上贴着一副对子:“且收慈意是禅意,杀尽不平方太平。” 旁边也有布帘,通往更深的屋子。 凌冲上前拈了香,在弥勒菩萨尊前祷告一番。邱福来亲热地称呼他的表字: “退思兄。”把他让到旁边的客位上坐下,自己打横相陪,问道:“几时到得大都 的?怎今日才来?怎的缪、郭二位一个也不见同行?” “这个……”凌冲这才知道把金佛托付给雪妮娅的那人,不是姓缪,就是姓郭, 正在思量怎样措辞,才能把这事情前后缘由解释明白,忽然后面门帘一挑,一个蓝 衫女子捧着个托盘走了出来。 “这是小女。”邱福来向凌冲介绍。那少女笑吟吟地走过来,微一曲膝,算是 福过了,随即放下托盘,在桌上摆了两碗煎茶,一漆盒各色点心。凌冲急忙欠身行 礼:“有劳了。” 那少女又是盈盈一福还礼,转身站到邱福来身后去了。邱福来举起茶碗来: “请。北地难得好茶,将就用些罢。”凌冲急忙也端起碗来,点头示谢,然后递到 唇边,小小咂了一口。 这是碗枣茶,才刚凑近,一股清香扑鼻而来,真个清心明神。凌冲把那一小口 茶在舌面上一铺,才待咽下喉去,忽然感觉不对,忙“啐”的一口,都吐在了地上。 邱福来跳将起来,大叫道:“这厮好不机警!”疾转身,那蓝衫少女不知从何 处摸出把单刀来递了给他,他接过刀,一招“盘花盖顶”,就向凌冲头顶劈到。 凌冲虽惊不乱,一边向侧面跳开,一边连碗带茶掷向邱福来的面门。邱福来急 忙变招,躲过茶碗,那边凌冲已经抄起了刚才坐的椅子来。邱福来又一招“关平献 印”,正好斫在椅背上,一时竟然拔不出来。凌冲趁机飞起右腿,把他踹翻在地。 他拔下嵌在椅背上的单刀,正欲上前去制住邱福来,忽然斜刺里一剑刺到,剑 带风声,直点向他肩头巨骨穴,端的凌厉之极。凌冲急忙反刀一格,定睛细看,却 原来出手的正是那蓝衫少女。 邱福来使一手正宗的峨嵋刀法,功力也只平平,倒是这少女的剑术不但在乃父 之上,而且明显是黄河大侠宫秉藩的套路,倒让凌冲吃了一惊。蓝衫少女这样一格, 邱福来早一个打滚,躲开七尺多远,“嗒”的一声,那尊金佛从怀中滚落到地上。 等他站起身来,急忙伸手唇边,呼哨一声,立刻,青布门帘“呼”地扬起,一个长 大汉子挺着条抓子棒,风一般冲将出来,口中大叫:“小贼,还不纳命来!”照准 凌冲面门就刺。 长大汉子后面,又有一个账房打扮的老人,手提一对精钢判官笔,也冲上来夹 攻凌冲。三个人围定了这一个,走马灯般盘旋厮杀。邱福来没了兵器,插不上手去, 只好在一旁观看指点。 凌冲单刀舞开,如一团光芒般包住身体,三个人四件兵器,竟然递不进去。这 三人中,以那蓝衫少女的剑法最为高明,但可惜力气较小,功力尚浅,宫家独门的 剑法精要,发挥出来还不到两成。那老者一对判官笔是湖州“笔庄”商家的路数, 功力较为纯厚,而且攻防间经验老道,颇有法度,确不可小觑了。 但最难缠的,还是那使抓子棒的汉子。他的功力深厚不及老者,招术精湛不及 少女,全胜在膂力强劲,并且兵器长大。这间屋子不过二丈见方,他抓子棒抡开了 就有一丈余,劲风呼啸,一张桌子和剩余的一把椅子,顷刻间就被打得稀烂。而且 抓子棒这种兵器,战阵上偶有使用,江湖中却罕见得紧,凌冲还没有对敌经验,更 看不明白他的路数,被迫打点精神,倒把七分力气,都放在这个汉子身上。 凌冲心里还摸不准这几个人到底是甚么来历,确是自己要见的人,只不过双方 间产生了点误会呢,还是元廷的走狗?或者是其它势力派来大都的奸细?他不想骤 下杀手,只是寻找时机,希望先抓住一个人质,好暂时罢斗,大家分说个明白。堪 堪斗了十多个回合,他正以单刀隔开那少女的长剑和老者左手的判官笔,抓子棒和 另一支判官笔已然到胸。凌冲不及闪避,只好行险,左手一探,已经捉住抓子棒刃 下一尺处,顺着来势轻轻一拨,“当”的一声,把那支判官笔荡开。 那汉子喝一声,双手端棒向上一扬,凌冲力气不如他大,又一时来不及放开抓 子棒。只得借势一跃,双脚已然腾空。那少女恰在此时把隔开的长剑又荡了回来, 疾削凌冲双足。凌冲身在空中,两腿稍稍一蜷,足尖在剑脊上轻点,身体借力已经 翻了起来。 长大汉子抓子棒用力翻滚,把凌冲往天花板上撞去。凌冲及时松手,抓子棒的 刃尖“咄”地一声,刺进木制天花板壁里。凌冲头下脚上,单刀沿着棒柄直削下去, 那汉子“啊哟”一声,只得松开双手,以免十指尽失。 凌冲一个跟斗重新翻下,右手单刀,左手抓住棒头,双足还没沾地,忽然耳边 风声骤然响起,两支精钢判官笔直往自己左右太阳穴刺来。他赶忙把脖子一缩,向 后疾仰,判官笔在额头前方交碰,银光贲射,刺得他两眼生花。凌冲暗叫“不好”, 单刀一招“白猿献桃”,翻转上来,用尽全身气力往那银光上一架,“嗒”的一声, 那老者再握不住双笔,连滑两道光芒,也插到天花板上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蓝衫少女长剑又到。凌冲不愿再多恋战,向她头顶虚晃一刀, 转过身,直往邱福来冲去。 邱福来见他不到二十合就连败两人,也不知道那么年轻,这些精妙招术都是哪 里学来的,不由惊得腿也软了,待要逃走,凌冲左掌已到胸前。他百忙中只得挥掌 去迎,却当不住凌冲力大,“噔”地倒退一步。本以为背脊要撞上板壁,却不料软 软的竟似是人的身体,接着脖颈上一凉,钢刀在喉。只听凌冲的声音在脑后响起: “放下了剑!” 蓝衫少女大惊失色,呼道:“爹爹!”凌冲把架在邱福来脖子上的单刀紧了一 紧,唬得邱福来一个劲儿把头往后仰,满脸都是冷汗。“放下了剑!”凌冲再喝一 声,那少女只得悻悻地把长剑抛在地上。 “你们究竟是甚么人?”凌冲环顾了一眼那空着手,可是似乎随时都会扑上来 的三个人,厉声问道。“你又是甚么人?”蓝衫少女气哼哼地说道,“咱们还未曾 问过你哩!” 凌冲面色一沉,手上加劲,吓得邱福来大叫道:“好汉饶命则个!我等并无恶 意,只是缪锐久不闻音讯,郭汉俊悬首高杆,我们怕你是鞑子朝廷派来的奸细,这 才,这才……” “甚么缪锐,甚么郭……郭汉俊?你莫不是说的郭汉俊?!”凌冲大吃一惊, 这个郭汉俊,不是大师兄郭汉杰嫡亲的兄长么?邱福来道:“好汉识得郭汉俊么? 怎又不识得‘铁算盘’缪锐?这金佛不是他们与你的么?缪锐现在何处?” 凌冲冷哼道:“是我问你哩,是你问我哩?——你适才说的郭汉俊,可是在汤 大将军麾下做过百夫长的郭汉俊么?”邱福来答道:“正是此人……想那缪锐,也 做过汤大将军驾前护卫哩……” 凌冲长叹一声:“你可知他有个嫡亲的兄弟么?”“哪个?郭汉俊的兄弟么?” 邱福来道,“似乎听他讲起过,是在应天府陈师傅处学艺罢……”“你晓得某的义 父,那便好了,”凌冲略放松些勒在邱福来脖子上的钢刀,“郭汉俊的兄弟唤作郭 汉杰,正是某的大师兄,此番进京,他还教我与兄长捎封信哩——此中误会甚多, 大家不要动手,待先剖分明白了,如何?” 邱福来佯笑道:“退思兄此言至当,便请……便请放开在下罢。这几日鞑子朝 廷缉访南军的细作甚紧,咱们也是……也是无奈,为成大事,不得不警惕一些。” 那蓝衫少女急忙走上两步,深深一福:“凌叔叔,适才多有得罪,求您先将我爹爹 放开了,大家才好讲话。” 凌冲看她二八年华,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竟然称呼自己“叔叔”,不禁感觉有 些好笑。可是邱福来一口一个“退思兄”,和自己平辈论交,他女儿也只好这样叫。 他想这样挟持一个人质在手,确实不大容易“剖分明白”,于是一收单刀,左手在 邱福来肩头一搡:“多有得罪,大伙都坐下讲话吧。” “大家坦诚相见,”邱福来暗中抹一把冷汗,转过身来,面对着凌冲,“讲句 得罪的话,退思兄也请将刀放下了,大家一起来吃碗茶,才好讲话——退思兄想也 明白,适才咱们在茶里下的乃是迷药,并非毒物,不过不想行险,待先麻翻了你才 好查问罢了。” 凌冲听他说得有理,点点头,反转刀柄递给邱福来。邱福来笑吟吟上前接过, 说时迟,那时快,忽地面色改变,一翻腕子,一刀就向凌冲左肩劈下! 凌冲大惊,只得背贴着板壁,向左侧一个滑步,邱福来这一刀紧擦着他肩头嵌 入了板壁中。凌冲才自松了口气,突然耳边“咄”的一声清斥,随即后心一凉,有 件利器悄无声息地刺透了板壁,划破背心衣衫,已顶住了自己后心上的心俞穴。 凌冲不禁色变,一动也不敢动。那长大汉子“哈哈”大笑,从腰间解下拇指粗 细的一条麻绳来,过来抹肩头、拢二背,把凌冲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好象一个大 粽子似的。 蓝衫少女笑道:“四叔今日立了头功哩。且出来罢!”只听得“哼”的一声, 青布门帘一挑,一人手提三尺长的短枪,施施然踱了出来。 凌冲又惊又怒,破口骂道:“诡计暗袭,算的甚么好汉!”邱福来很有趣地望 了他一眼,叹口气,摇摇头:“如你我这般当细作的,原本便算不得好汉。若必要 充好汉,那是指地骂阎罗——真个活腻味了哩。” 他踱开几步,笑道:“这位兄弟,不论你是元廷的走狗,或真是徐大将军遣来, 在下奉劝一句,便走江湖你都忒嫩了,如何好来当细作?” 那个手提短枪,被称作四叔的人冷笑道:“与他罗嗦甚么,早问明白了,是杀 是放,也好计较。”邱福来点点头,从地上捡起恶斗中掉落的那尊镀金佛像来: “你仔细回答者,这尊佛是哪个与你的?缪锐死生如何,现在何处?” 凌冲瞪他一眼,骂道:“放开我,咱们才好讲话!”“倒是硬气,哼,这个便 是你所讲的好汉么?”邱福来笑笑,又问,“好,你适才讲说有一封信要捎与郭汉 俊,未知信在何处?咱们见了信,或可信得你也。” 凌冲心想这样下去,自己别说不想求饶,就算求饶分说,对方也未必会信,不 如指点他们去取了信,或许还有转机,于是哼了一声:“信在下处。”邱福来问: “你落脚何处?”凌冲回答:“肃清门内翰林院旁客来栈中。”邱福来点点头: “先委屈你了,待咱们见了信,或可宽放你,面对面好生谈谈。若你真个是徐大将 军遣来的啊,到那时在下与你叩头,负荆请罪便了。” 说着话,他向那个长大汉子挥一下手,那汉子抱拳答应,上前来一把揪住凌冲 的脖领。凌冲“你待怎样”还没喊出口,早被那汉子抡圆了,一把担在肩上。 撩开青布门帘,后面还有一间屋子,堆着些箱笼和兵器。长大汉子推开一个木 箱,弯腰掀起一块木板,原来底下又有一架木梯,直通向一个狭长的地穴。 地穴不过八尺来高,长大汉子都要微微低下头才能前进,凌冲被他担在肩上, 臀部高高翘起,不时撞上穴顶,疼得他全身骨头架子都象要散开似的。他心中把所 知道的所有恶毒言辞都骂了一个遍,暗想自己活到那么大,虽然经历坎坷,可还没 受过这份屈辱哪!一旦得还生天,定要加倍奉还邱福来以下这批混蛋——就算他们 真是大王派来的同志,也绝不手软! 他几次暗运内力想要崩断绑绳,却不料这长大汉子绑人别有一功,绳索专从人 不易用力的部位走,而且紧得直嵌入肉里去,饶是凌冲内功已经颇有根底,也是空 有一身力气,却无处使用。 他不禁想起师父冷谦教授的法门来:“若被人点穴,在他内力着体的一霎,先 放松了肌肤,则彼之内力如以剑刺棉,必不能深入,不多时定能自解也。若被人捆 绑,其法却反,在绳索绑下的一霎,先自绷紧了肌肤,待他绑毕,得机会松卸了气 力,则绳便松,易于挣脱也。”当初自己喏喏连声,全都记在心里,可是真等事到 临头,怎么却想不起来了?如果当时按照师父的教导,故意把肌肉绷紧了,现在就 不会这样难受,也不会束手无策。 地穴约摸十余丈长,转过个弯,前面在两支火炬的映照下,显露出一扇铁门来。 凌冲还在心里自怨自艾,那汉子早走到了铁门前,胳臂一翻,把凌冲从肩膀上甩下 来,重重地掼在地上,然后从自己腰间掏出柄一指多长的钥匙,去开铁门。 凌冲紧咬牙关,一声不吭,趁那汉子正在开门,背部对着自己的机会,慢慢挣 扎着直起腰来,突然间双足用力,运气于顶,一个头锤,直向那长大汉子后腰撞去。 那汉子恰在此时拉开了铁门,才转过身,忽见一个黑乎乎的头顶直向自己胸腹 间撞来,不禁吓了一大跳,本能的一侧身体,凌冲这个头锤就便撞歪了,正中那汉 子的左肋。 长大汉子被这么一撞,立足不稳,一个转身,后脑重重地磕在穴壁上,眼前一 黑,顿时瘫软了下去,就此人事不醒。他肌粗骨硬,凌冲这么一撞,也是头顶剧痛, 眼前金星乱冒,更要命的是,因为四肢被紧紧绑住,落下时稳不住身形,一个跟斗, 直往铁门中跌了进去。 原来铁门内的地面,比外面要低上五尺还多,凌冲没有防备,头下脚上直撞下 去,脑袋“嗡”的一声,也不禁失去了知觉…… 就在畏兀儿刀客阿厮兰大闹清真居的时候,凌冲却被困地牢,王保保、雪妮娅 他们,除非是大罗金仙,否则肯定猜不到他现在和其后的遭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凌冲迷迷糊糊地苏醒过来,头痛欲裂。他想要伸个懒腰,却发觉四肢麻木,不能动 弹,只当身在梦魇之中,惊愕之下,却莫名其妙地翻了个身。 这才想起来发生过的一切。他就地骨碌了几圈,好在这地牢并不算大,他终于 靠住墙壁,一点点蹭着坐了起来。扭过脸,却徒然发现铁门依旧半开着,朦胧的火 光从外面投射进来,映在地下,好象狰狞的妖魔一般不住抖动。 他心中狂喜,急忙双膝微曲,一步步蹦向出口——可是,他突然想到,外面的 甬道深入地下,刚才经过,并没有风,为甚么火光却在抖动呢? 一个声音解开了他心中的疑惑:“速速将门关了,防那小子逃出来——四弟, 你将阿海拖将出去……”那是邱福来的声音。 凌冲大惊,眼看逃跑的时机稍纵即逝,也来不及考虑自己手脚依然被绑,就算 逃出地牢又能如何?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丹田一热,双膝猛曲,象支离 弦的箭一般,直朝门外撞去。 身在半空,早见外面火光摇曳得更为明暗不定,突然间,“当”的一声,铁门 已自合拢。 凌冲这一下可是惊得心胆俱裂,身在空中,收势已经来不及了,尤其手脚被绑, 想要拧腰、翻身也极不容易,如果自己这样迅猛地撞上铁门,无异于以卵击石—— 虽然自己的脑袋比鸡蛋要硬上那么一两分,可是对面也不是石头而是铁门,头顶开 花,血流满地,似乎是逃不了的了…… 他一闭双眼,心道:“我命休矣!”还来不及向弥勒菩萨祈祷,突然间奇迹出 现,不知从哪里伸过来一只粗糙的大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几乎同时,另一只手一 扯他背后的绑绳,竟然硬生生止住了他的去势。 凌冲睁开双眼,抬头望去,只见黑黝黝的铁门距离自己头顶不过寸许。满头冷 汗,这才有机会淋漓而下。 只听地穴里几阵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想是邱福来他们已经离开了。直 到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那双大手才把凌冲放开。凌冲一个翻身,借着铁门上一个 不到尺方的小窗口里透进来的火光,隐约看到这间地牢约摸两丈见方,和刚才与邱 福来等人恶斗的密室差不多大小,朦胧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贴着墙壁,悄然而立。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