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杀人的雨夜 雷鸣电闪,暴雨倾盆。 天地间,早已白茫茫合成一气。雨把它们紧紧联结一体,再也不能区分。天空 一下变得如此之近,仿佛一伸手便可触摸。 风,雨,雷,电,皆可肆意横行为所欲为。 唯有黑沉沉大地,饱受肆虐,沉默无语。 天确实已太晚了。 南阳府这样通衢大邑的官道上,也已无人行走。城门早已关闭。守城的军卫耐 不得风雨寂寞,早已躲入门边的卫堡中,喝酒消遣去了。偌大一座南阳府城,除了 几家大字号的酒楼客店,偶尔还有几缕灯光透出之外,所有的商家店铺早已关门打 烊。天道不吉,生意本来就不好做,又赶上这样坏天气,不如趁早关门大吉。早睡 早起,少惹是非。 整座府城,只有风雨雷电之声。 时已三更,早已不是出门走路的辰光。 可是,偏偏却有人走路。 空空荡荡的大街上,茫茫雨雾中轻轻飘出一条人影。 人象是忽然从地下长出来的。顶风冒雨,不徐不疾缓步独行。 风大。雨骤。电急。雷重。 长街无言,似一条静卧的大河。 独行人终于不再独行,脚下一顿,停下了。 前面,一座偌大庄院挡住了去路。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庄院。 两扇黑漆大门上,铜环灿灿大若海碗。门左右,两尊石狮虎视眈眈,居然比人 还要高上三尺!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家,竟然会如此气派,如此威严? 大,自然是不必说的了;气派,自然也不去说它了。更奇怪的是,这座庄院不 偏不倚,正好就建在大街的正中!以至于贯通府城南北的通衢大街,到此也不得不 被迫改道,分左右绕庄而去。 这时,一道刺目闪电倏然一亮,在庄院门楣上乍闪。巨匾上,“逍遥宫”三个 金色大字,在黑暗中猛然一亮。 黑色人影正好停在门前,头向上昂起,刺目闪电刚好照在他的脸上。 脸自然是看不见的,因为脸上蒙了黑巾。但却可以看到两条秀眉,一双美目。 不用说,必定是一个高鼻巧嘴,明眸皓齿,丰神绝伦的英俊青年。 青年一身黑衣劲装,外面裹了防雨的蓑衣,头上戴一顶大得出奇的竹制斗笠。 不足之处是个头稍嫌矮了些,身材也稍显单薄苗条。 就在空中闪电乍闪的那一瞬,青年看清了门匾上那三个金色大字。嘴唇微微阖 动,仿佛将这三个字默默念诵一遍,慢慢点点头。将头上的斗笠往下拉拉,黑色身 影向下一挫,立刻委地而没。 庄院确实够大。 走进庄院,就像是走进一座大山,一座森林。人躲在里面,就像是一只小老鼠 躲进一座巨大的粮仓,想要把它找出来,决不比大海捞针容易多少。 但是,人要想在里面行走自如,也难。 鼠有鼠路,蛇有蛇道。摸清楚了,就没有困难。 奇怪的是,偌大一座庄院,竟然看不见一丝的灯火,看不见一个人影,也听不 见任何应该有的声音。整座庄院阴森死寂,似乎亘久以来,这里就是不沾一星人气 的地方。 不合情理。 庄院显然绝非寻常人家的庄院。 若是平常人家的庄院,即使是富甲天下的财神爷,也绝对不敢把庄院建在大街 正中。又怎么敢大胆称“宫”! 可是,如此非凡的庄院,又怎么可能会没有值夜的,打更的,巡逻的,保镖的? 除非人都死绝了! 很显然,这是一张早已布好的大网。黑色大网早已张开,只等着有人前来落网 送命。 偏偏还就是有人落网。 黑色人影自墙头悄然滑落。脚一沾地,整个身体就立刻蛰伏下去,灵猫伺鼠般 一动也不动了。 风停了。 雨依然在下者,但毕竟小了许多。偶尔,还是有雷响电闪。 蛰伏的人极有耐性。人一入庄墙便再不见了踪影,仿佛又回到刚刚长出来的地 里去了。 终于,庄院里有了灯光。 灯光是由南面一间并不是很大的小屋里透出的。那是这个庄院里尽人皆知的小 书房。 小书房在正厅背后的两跨院之间。后门,通一道九曲回廊,穿过院子和门洞, 与内室相通。书房前面,是一座玲珑精致的太湖石假山。四周的花圃内,花木蓊郁, 暗香浮动。 这时,蛰伏的黑影终于动了。 不动则已,动则迅疾如电,从假山后一窜而出,身体缩小到最小限度,脚底无 声,向小书房方向疾射。 脚下并未停顿,,窜行中,身上蓑衣早已除去,头上斗笠也被顺手抛向雨中, 只有黑色面巾依然留在脸上。 庄墙距假山,至少相隔三十丈。中间又是草坪,没有任何花木建筑,自然藏不 住人。但是,居然没看清一直蛰伏在墙下的人影,怎么会眨眼之间便到了假山后面。 小书房已近在咫尺。 天空中雷电一闪,看清楚了,果然正是方才驻足门外的黑衣青年。 闪电尚未完全消逝,青年却已倏然停步。矮身,拔剑,扭头,转身,一连串动 作快逾闪电一气呵成。 身后,三名青衣人分三面疾扑而至。一刀,一剑,一鞭。 偷袭的任一语不发,出手招呼的却都是要命杀着。钢刀封顶,鞭扫下盘,一支 快剑挟风雷直攻中宫。三方配合默契出手狠辣,意在一击毙命。 青年倏然上跃,后空翻途中左手疾扬。 前后左右全都被封死了。没法攻,也没法逃,唯一的活路在空中。青年无疑选 择了最正确的身法。 剑与鞭一击走空,只有钢刀贴着足底扫过,削落一片靴底后跟。好险!假若反 应稍稍慢上一瞬,双脚上跃稍稍晚上一分半分,一双小腿定会被生生卸落! “哎……” 使剑大汉一声厉叫,前扑的声形立刻失去控制。一枚钢镖斜斜穿入左胁直入腹 腔,指头粗一个洞孔中,鲜血喷涌。 “嗯……” 使刀大汉刀势未止,剑已从后背穿入,深入肺腑八寸有余,内脏一团糟。一声 闷哼未毕,人早已乒然倒地,躺在自己的血泊中挣命。 “噫!你们……” 使鞭大汉怪眼圆睁,惊诧万分地瞪着倒地的同伴,还未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情,冰凉的剑尖早已抵上脖颈。 “说!阉狗龙破家究竟在不在那间屋子?” “我……” 大汉阔口微张,双目骇然直瞪着面前的黑衣青年,身子却是一动也不敢动。剑 尖冰凉直沁肺腑,只要稍一拉动,颈断头落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只怕比两个同伴还 要死得快些。 “嘿嘿嘿嘿……” 一阵阴笑发自身后。 青年一扭头,太湖石上蹲了一个满头银发的红脸老头。 刚刚这里还没有人的!眨眼间,老头就忽然出现在这石头上! “小小年纪,胆子倒是够分量!哼哼!行刺堂堂朝廷钦差,你不嫌太嫩些了么?” 老头口气狂傲托大,根本就没把黑衣青年放在眼内。否则,未开口先偷袭,青 年此刻哪有命在? 来不及处置已经制住的大汉,一缕指风早已破空疾至。 “乾元指!你这卑鄙的老狗!你铁指韦陀韦老人横行江湖半甲子,没想到居然 趋炎附势做了阉狗爪牙!真是丢尽了江湖人物的脸面!老而不死谓之贼,你连贼都 算不上!江湖上下九流的小混混,也要比你强上一百倍!” 黑衣青年闪身躲开要命指风,毫不留情破口大骂。嗓音尖细粗野,骂得痛快淋 漓。 铁指韦陀韦老人人虽卑鄙,成名绝技乾元指却非徒具虚名。黑衣青年虽已避过, 但那使鞭大汉又如何闪避得了?人刚刚脱离剑尖控制,霸道指风早已破空袭到。 “嗤”一声怪响,眉心正中立刻平添一个血洞。甚至连叫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人已 倒地毙命。 “哈哈!乾元指神功,果然名不虚传!”黑衣青年开怀大笑,“承蒙援手,多 谢多谢!” 铁指韦陀一指误伤手下,又被青年好一顿辱骂,一时间竟气得张口结舌说不出 话来。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哈哈!”黑衣青年继续调侃讥讽,“你若肯就此放下 屠刀改邪归正,仍可挽回一些晚节。刚才那一指就很好,哈哈……” “小辈找死!”铁指韦陀怒叫。 “哈哈,搞错了吧!该死的可不是我,是你的主子呀!” “大胆小辈!行刺朝廷钦差,你可知罪当几等几级?” “罪?哼哼!阉狗龙破家监税南阳刚满三年,就逼的多少百姓破家亡命,其罪 又当几等几级?小爷替南阳百姓报仇除害,竟有什么罪么?” “小辈好大狗胆!”铁指韦陀怒不可遏连声怪叫,“有胆除下你脸上的遮羞布!” “哼哼,你想知道小爷真正身份?凭你一个阉党走狗,你也配么!” “你……大胆小狗,拿命来!” 铁指韦陀怒火焚心,厉喝声中身形疾扑,右手一爪劈空抓出。 指功不凡的人,爪功一定也不会弱。铁指韦陀这一爪,八尺外足可开碑裂石。 血肉之躯若被抓中,后果不问可知。 黑衣青年知道厉害,绝不敢正面相对以身犯险,身形立刻向左斜飘八尺,款款 避开骇人爪功。 这一闪避,刚好退到一座屋檐之下。 屋顶上却有人。 一名青衣大汉一声不吭从天而降,手足怒张控制丈余空间,有如狂鹰搏兔,志 在一击夺命。 黑衣青年视而不见,双目依然死死盯住八尺外的铁指韦陀。他并不傻。知道最 为可怕的,仍是铁指韦陀的骇人指功和乾元指。 但却像头上长了眼睛,手中青锋信手向上一挥,人随剑势向旁急掠。 “唔……” 下扑的青衣人在半空中被开了膛。一声闷哼,破腹而出的内脏搅合着鲜血零落 满地。人尚在半空,就已成了缺心少肺的空腹死尸。 突然间,满院警哨四起。屋中、廊下灯笼火把倏然齐亮,整个院落立时亮如白 昼。所有的保镖护卫倾巢而出,四面八方包抄过来。 完蛋!正主儿还没见半个人影,倒先打草惊了蛇。这样人声鼎沸警哨连连,官 府衙役捕快和卫所兵丁定会瞬息即至。没办法,必须速战速决脱离现场另找机会。 黑衣青年心念一动,右手挺剑直冲,同时间左手疾挥激扬。 左手钢镖击倒两名扑近的护卫。右手青锋剑穿透一名青衣人的胸膛,又顺手卸 下另一人的一条左臂。 左右开弓连连猛攻,脚下却无半分停顿,眨眼间,人已跃近庄墙。 “哼哼!你走得了?” 铁指韦陀一声怒叱,身形疾射。 九曲回廊,灯火通明。一个身穿黄色锦袍,白面无须的中年人立于廊下。 “给我留活口!本钦差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些杂种王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胆,胆 敢来老虎颔下捋须!” 嗓音尖细不男不女,在暗夜中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也难怪。“逍遥宫”连日刺客不断,搅得鸡飞狗跳心神不宁,钦差大人想逍遥 也逍遥不起来,火气大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是,火气再大也是没有用了。 刺客早已冲出众多护卫的合围,涌身跃上庄墙。 只要人一逃出庄外,府城大街小巷纵横交错,随便往哪个角落里一伏一藏,再 想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黑衣青年一身功夫不俗,若想偷渡城关连夜出城, 定也毫无困难。 其实,应该说是龙钦差龙公公一句“留活口”的旨令,救了他的命。要不然, 任你本事再大,单人独马又怎能轻易脱出如此天罗地网! 庄墙外便是一条偏僻小巷,黑衣青年毫不犹豫涌身下跃。 忽然间,一缕劲风破空疾至。青年心知要糟,怎奈身体已在下跃之中,来不及 作出任何应变反应。左胁一震,要命钢针贯肌贴骨。 任何神奇的内家护体气功,也抗拒不了鬼神难测以神驭器的霸道暗器。怪针贯 体,人立刻失去平衡,头下脚上石头般往下掉。 就在黑衣青年身体将落未落之际,一条白影倏然斜掠而至,双臂平平一伸,人 早已被接入臂弯。伸手,接人,脚步片刻不停,眨眼间便已消失在茫茫雨雾之中。 追赶的人瞬息即至。 小巷中早已空空荡荡鬼影俱无。 见鬼了!追赶的人速度够快,而且,被追的人肯定是受了伤的。 “人呢!”铁指韦陀怒叫。 人不见了。 雨依然在下着。泥泞满地,并无半点人的踪迹。 “给我把高晋侯找来,跟他要人!” 是廊下那个难听的嗓音。 高晋侯当然就是南阳知府高大人。堂堂四品黄堂,竟被直呼其名,而且,还要 毫不客气地把他从热被窝中揪出来,跟他要人!难不成刺客是知府大人派来的? 可见,南阳税监龙钦差,不仅威势至极,而且蛮横霸道至极。 说起来也怪不得龙钦差,这位知府大人也确实该死得很!在他的辖境内,钦差 府三天两头刺客连连。除了被当场拿获处死的以外,一旦逃走就无半点踪迹可寻。 这一回,一干人苦守半夜,刺客本已成了网中之鱼瓮中之鳖,不料竟会在众多高手 围攻之下破网而出,眨眼间逃个无影无踪。而且,还白白搭上七名爪牙的性命! 连堂堂朝廷钦差的安全都保护不了,要这个知府又有何用! 龙钦差这回可是动了真火。知府大人麻烦大了。不知头上乌纱还能不能保得住?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