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寿宴 日色淡淡,斜斜射入大厅。 是落日山庄的客厅。 客厅中,摆了十余张席面,每一张桌前都坐满了人。有客人,也有亲朋。 酒宴自然十分丰盛。 但如此丰盛的酒宴,却居然没有一个人去动过。酒已凉,菜已冷。馒头点心, 早已冻成一块块坚硬的冰坨。 坐在桌前的人,一个个面色凝重,心头忐忑,甚至连呼吸里,都充满沉重,充 满忧虑。 中堂,一对年逾五旬的夫妇,分左右端坐桌前。男的儒生打扮,形貌清雅。女 的雍容华贵,仪态端庄。两夫妇品貌举止中,透出一股超凡脱俗的高雅之气,自非 一般山野陋民可比。 但此刻,夫妇俩深锁的眉宇间,却隐隐透出一股愤慨,忧怨与悲壮之色。 整座大厅,整座庄园,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本来并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因为,今天是大年初一。 更因为,今天正好又是退职御史、落日山庄庄主雷一雄的独生儿子雷伏虎的三 十寿辰。 爆竹声声除旧岁,合家团圆庆新春。大年初一,一年中第一红火喜庆的日子。 但在这里,哪里还有半点过年的样子! 三十而立。而立之年的生日诞辰,毕竟也算一生中一大喜庆之事。 但在这里,又哪里还有半点过生日做寿的样子! 一支箭,一封信,正摆放在雷一雄面前的桌子上。 信,当然是用箭从外面射进来的。 信与箭,当然都来自于庄外的山崖。 信是写给雷一雄的。但是没有人知道是谁写给他的。当然,雷一雄自己知道。 但是,他不说。 信很简单,只有区区八个字: 元凶授首,满庄皆免。 这八个字,却是字字沉重,似铁板钉钉,铮然有声! 大厅中一片死寂。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开口说话,仿佛连呼吸也已停止。 无疑,这是一封催命追魂的死亡之信! 面对这封死亡之信,雷一雄反倒愁眉尽展,哈哈长笑起身抱拳道: “今日谢岁布新,又值犬子小诞。承蒙各位远道而来,老朽本该尽力款待,无 奈……看来,老朽只好先行别过了!” “雷老伯也太小瞧人了吧!”年轻气盛的笔扫千军上官云,不等雷一雄说完, 早已一跃而起,“落日山庄风波在即,雷老伯却要我等弃而不顾各自逃生,江湖道 义何在?我等侠义本色却又何在!” “上官贤侄满腔忠义,侠肝义胆,老朽自然十分钦服。只是今日之事,却远非 一般的江湖恩怨意气之争,而是……上官贤侄,你可知道来的是谁?” “我不管是谁!”笔扫千军双眉一挑,“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有人管。就算 来的是三头六臂九头鸟,今天的事,小侄也是管定了!” “阿弥陀佛!”一位中年和尚高宣佛号,离座而起,“贫僧野号无欲,修身养 性的道行却是差劲得很!偶尔碰到一些闲事,也还是要管管的。更何况,闲事不闲, 正事也不是太正,哈哈,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顷刻间,厅上众人全都起身附和。 “各位大侠情如山岳,义薄云天,老朽心感了!”雷一雄仰天长叹,“只是今 日之事,各位却是万万插手不得!” 笔扫千军忍不住抢先发问:“这又是为什么?” 雷一雄沉吟半晌,忽然抬头道: “万民折。” 万民折!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就连笔扫千军上官云和无欲和尚,也不由的心惊色变, 半晌无语。 当今朝廷,宦官当权。百余太监遍派全国各地充任监税钦差,以督税和受理民 事为名,搜掠百姓,草菅人命,致使各地民怨沸腾,怨声载道。全国百姓不堪忍受, 上百退隐官吏忍无可忍,联名具折,引据各地监税钦差罪状二十一条,托西台御史 陈之龙上呈御览。折中,对司礼太监刘瑾自然也是多有涉指。 由于退隐官吏已经是民而不再是官,所以称作“万民折”。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这折子,具有代万民请命之意。 不料,万民折呈送内阁之后,大学士焦芳并未依照朝廷规矩呈送御览,反而首 先送到了刘瑾手中! 刘瑾大怒,立刻以谋逆大罪将西台御史陈之龙下狱,随即大肆搜杀所有具折之 人。 此乃当朝第一冤案,早已震动朝野。连荒野陋民也已尽人皆知,又何况在座的 人? 只是,都没想到雷一雄也被牵扯其中。 “各位都是身出名门的侠义英雄,这种事又如何沾的?” 雷一雄望一眼桌上的信,忽然昂首道: “雷某虽然早已遭贬罢官,毕竟心在朝廷。身为言官,为民请命乃属分所当为, 绝无半点懊悔之意!雷某自身生死又算得了什么?所幸者,他们已经有此承诺。以 雷某一条性命,换取满庄老幼平安,雷某实在也该知足了!” 随即又转身对夫人道:“夫人身出名门,千金之躯。到我雷家三十余年,颠沛 流离,担惊受怕,没过一天的平安日子。雷某实在愧疚得很!后来退归林下,本当 就此厮守白发,不料又遭今日之变!夫人受雷某牵累一生,请受雷某一拜!” 话毕,起身抱拳一揖到地。 “老爷这是什么话了!”雷夫人连忙起身还礼,“你我夫妻一体,三十余年患 难与共生死相守,相夫教子,乃妾之职分。老爷又说什么见外话了!” 雷一雄对厅中众人再次抱拳道: “雷某今日慷慨赴死,绝无半点悔憾。只是犬子年虽而立,依然不谙世事。今 日之后,便要仰仗各位一力照拂了!大德高义,雷某九泉之下感激不尽!” “父亲!”一直默默立于父亲身后的雷伏虎,忽然跪伏当堂,惨声叫道“孩儿 宁肯血溅五步,也绝不敢背父偷生!孩儿这就出去,跟他们一拼生死!” “胡说!”雷一雄张目怒斥道,“你可知道他们是谁?这是朝廷!不肖逆子, 难道你要陷为父于不忠不义么?” “父亲!” “不要再说了!”雷一雄止住儿子,满面肃然,“为父为官一生,虽然惭愧不 能解万民于倒悬,自认还算清正廉明。上无愧于天地,下不负于朝廷,皇天后土自 可作证!今日能为万民而死,死而无憾!” 话到此处,目中已是热泪滚滚。 “可是,自古忠臣良将又是如何?”雷伏虎跪地哭劝,“岳武穆千古忠义,到 头来还是免不了屈死风波,空留下千古遗恨!父亲……” “闭嘴!为父主意已定,不许多说!” “那好。孩儿谨遵严命!”雷伏虎跪伏在地,虎目中怒火如焚,“只是,今日 来的究竟是谁,还望父亲明示。” “你想干什么?报仇么?”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纵然是龙潭虎穴,孩儿也是一无所惧!此仇不报,枉自 为人!” “住口!”雷一雄脸色一沉,怒斥道,“我若要你日后报仇,今日又何必先死? 仇家对头之事,不许多问!更不许你日后寻仇报复!你可听清了?” “父亲!” “现在,我要你当着各位伯叔兄弟之面发誓,日后决不报仇!” “父亲!” “你敢违抗父命?你若不遵父命,那就不是我雷一雄的儿子,不是我雷家子孙!” 雷伏虎双目中热泪滚滚,猛一咬牙,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孩儿谨遵父命!” 大厅中,唏嘘满堂。 但是,却没有雷夫人的声音。 雷夫人已经好久没有说话,甚至,连动也没有动。 父母骨肉生离死别,就是铁石木人也不免动情,雷夫人又怎能无动于衷? “伯母!”笔扫千军上官云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夫人!”雷一雄惊呼。 “母亲!”雷伏虎惨号。 雷夫人双手冰冷,面色淡淡如金纸,早已逝去多时了。 雷伏虎的眼中,早已经没有了泪水。牙紧咬着,额上青筋根根凸起。 “你快走,虎儿!”雷一雄一把抓住儿子的手,紧紧地盯住儿子的脸,“你记 住,一定要为雷家留个后,一定要为雷家留下一条根!” 雷伏虎使劲点点头,没有再说一句话。 雷一雄也没有再说话。慢慢松开儿子的手,转身一步步跨出厅去。 他没有回头。 雷一雄走了。 走了,当然就决不会再回来。 雷伏虎也走了。 雷一雄刚刚走出大厅,便有一个人极为迅疾地抓住雷伏虎的手,把他拖出厅外。 这一双手,出奇地果断,出奇地有力。使雷伏虎除了跟着他走之外,根本就没 有别的选择。 所以,雷伏虎只有跟他走。 甚至,连向母亲遗体拜别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正是他的师父,也是他的岳父——黄河大侠,向独行! 更主要的是,向独行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其实只有三个字: “根。报仇!” 雷伏虎当然不敢忘记父亲的最后叮咛——一定要给雷家留下一条根! 雷家已经有了根。根已在他妻子的腹中。 而他的妻子,黄河大侠向独行的女儿向无奇,此刻正住在禹门的娘家。她,不 仅已有身孕,而且产期已近。 所以,雷伏虎必须跟着他的岳父出来。 他跟着向独行走出大厅,但却并未马上离开落日山庄。 落日山庄早已陷入重围,就是他们想要离开,恐怕也不容易了。 所以,他们只是走到后院,走到了一口水井之中。 正因为如此,雷伏虎和他的岳父向独行,几乎是亲眼目睹了以后发生在落日山 庄里的一切事情。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