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小相逢客何人知玉声 下 卷第一回 少小相逢客 何人知玉声 第二回 西山行止处 挥剑不留名 第三回 松下碎秋月 敢令幽燕惊 第四回 天机犹可泄 孰能结死盟 第五回 离合关定数 无计悔多情 第六回 自来亡命路 咸为意气争 第七回 行尽江南意 迟迟只为卿 第八回 翻覆寻常事 千秋谁制衡 第九回 山崩烈士死 兔脱走狗烹 第十回 沧海有代谢 江湖一局枰 第一回 少小相逢客 何人知玉声 秦岭山高路险,白山碧水,唐宁正行了一日,到得凤州地界的红花铺留宿。 五月已是初夏,山上依然凉爽,此地乃嘉陵江源头,山高沟深,清江如带,杨 柳夹道,这小镇不大,不过百十来户,客栈却不下三十家。 夜凉如水,唐宁难以入眠,与父母团聚后,心情畅快,不去多想他事,而今夜 独处,却不知怎的竟想起阿元来了,心里郁闷排遣不开。一合上眼,便是阿元欲言 又止的神情,想及自此一别,永无相见之时,更是黯然神伤。 已是初更时分,客栈外却有人打门,只听那店家开了门,惊呼道:“原来是位 姑娘,快快进来,这一带山里猛兽很多,姑娘怎敢半夜里一人走路。” 那人笑道:“不妨事的。”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 那声音似曾相识,唐宁原以为是凤儿,细听却又不是,心中将认识的女子阿元、 崔氏姐妹、袁聪、华山及太乙门下相识的女弟子甚至郑奇的姐姐、学宫的女同窗一 一想过,皆不是的,但这声音确实有几分耳熟。 第二日唐宁早早赶路,远远的见前面有一白衣女子独自行走。唐宁一向自负脚 力,满拟不多久便会超过,哪知走了一个时辰,才将距离拉近,想不到这女子背影 看来娇弱,脚下却甚矫健,显然是身具功夫。官道之上,总不成运轻功。 将近午间,唐宁与那女子相隔不过两三丈远,一前一后进了凤州城。那女子到 了一处酒店打尖,唐宁听她声音,果然便是昨夜投宿的女子,只是那女子一直不曾 回头,更戴着帷帽,看不到面庞。 那女子分明感到有人跟随,便坐向一个暗角,要了两个小菜。唐宁听她讲话斯 文,声音确然是自己从前听过的,偏偏又想不起是谁,愈加想寻个究竟。那女子吃 饭慢条斯理,唐宁早已吃过,要一碗茶坐等。 急匆匆进门一名中年道姑,怒容满面,朝唐宁喝道:“小子,给我站起来。” 唐宁道:“道长是唤在下么?” 那道姑怒道:“不是你,会是谁?年轻人不学正经,一路跟着人家姑娘想做什 么?” 唐宁拱手道:“道长误会了,在下只因听这位姑娘的声音甚是耳熟,恐是旧时 相识之人,才想问个究竟。” 那道姑怒道:“放屁,你若要问早就问了,先前一路怎不问来。”她见唐宁一 身打扮,只道是个纨绔子弟,骂道:“你分明见她孤身一人,动了歹意,你道老道 没看见么?老道今天要教训你这小子。”也不待唐宁解释,扬手便打。 唐宁一晃躲了开去,那道姑也吃一惊,想不到这小子武功不差,手上加劲,连 扇五个耳光,唐宁脚下灵活,一一闪避开。 那道姑住手不打,冷笑道:“好小子,还有几分本领。” 唐宁欲待解释,那道姑挥手阻止道:“少来,老道要是十招之下拿不住你小子, 便放你过去。” 唐宁道:“这位道长,在下实在无意冒犯这位姑娘,更不敢与道长动手。” 那道姑冷笑道:“小子原来是个软骨头,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要做登徒子。” 唐宁听那道姑居然称他登徒子,不觉也怒道:“道长莫要羞辱人。” 那道姑啐道:“辱你便辱你,如何?”便要动手。 那女子忽道:“师父且慢。”将唐宁上下打量一番,问道:“公子可姓唐?” 唐宁喜道:“在下正是唐宁。”抬头见那女子依然带着面幕,看不清面容。 那女子点点头,将那道姑拉到一旁嘀咕几声。那道姑转身回来,脸上依然寒色 不减,喝道:“姓唐的,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闯入翠华山中,又跟踪这位姑娘?” 唐宁听得“翠华山”三字,猛然想起这女子原是三年前在翠华山冰洞前偶遇的 弹琴女子,怪不得声音耳熟又想不起来,恍然笑道:“原来是这位姑娘。” 那道姑喝道:“小子,老道问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闯入翠华山?” 唐宁笑道:“在下唐宁乃是读书人,因父母隐居终南山,寻亲时误入姑娘府上。” 那道姑冷笑道:“小子,你身有武功,还想欺瞒哪个?我问你是何门何派,师 父是谁?” 唐宁道:“在下确实是读书人,也学过武,只是无门无派,也不曾拜师。” 他讲的自然是实话,那道姑听来却毫无道理,冷笑道:“你小子不说,老道自 然可以让你说。”她使的是柄拂尘,便朝唐宁腰间扫来。 唐宁不愿与人轻易动武,只来回闪避,那道姑道:“小子还不动手。” 唐宁道:“道长是这位姑娘的师父,在下是晚辈,不敢动手。” 那道姑只道他又出言轻薄,呸了一口,拂尘加紧将唐宁四下罩住。唐宁只得道 声得罪,展开拳脚,他拳脚怪异,那道姑自然不识,几乎着了道儿,脸上寒气更重, 手中拂尘使上内力,呼呼作响。唐宁空手接不得,将箫作剑,格开拂尘。 拂尘一卷,唐宁几乎持箫不住,这道姑的内力甚高。 唐宁左手一旋,剑刃出鞘。他出剑又快又出人意外,那女子轻呼一声。 那道姑的功力自非圆通孟三可比,处变不惊,却似轻描淡写,将唐宁剑招化解。 不单如此,唐宁每出一剑,那道姑却似料敌机先,早早等在那里,只去应付铜 箫。 唐宁从未遇见这等情形,处处拿手拿脚,施展不开,心中不禁发毛。 眼见白云剑法遇见克星,唐宁不得已变作青云剑法。那道姑一脸怒气,忽然出 手加重,唐宁手忙脚乱,不得已又使出太乙门剑法。 亏他内力不弱,脚步奇异,左手箫怪,右手剑利,渐渐将局面向回扳转。那道 姑看来对太乙剑法熟识,根本不看唐宁右手之剑,却只盯向唐宁左手。 约莫已过了二十招,早过了道姑所限十招之数,唐宁仍无败相。那道姑心中明 白,制服唐宁总须三五十招,适才倒是小觑了他,她非但不怒,反有几分笑意。 一支羽箭飞来,那道姑原本脸色方霁,立时又变作冰。 唐宁心知是凤儿来了,回头看她果然在不远处,恶狠狠瞪了唐宁一眼。 那道姑拂尘将羽箭卷住,喝道:“武灵门的野丫头,找死么?” 凤儿冷冷的道:“我便是找死又怎么着?” 唐宁道:“凤儿姑娘,不得对前辈无礼。” 凤儿抢白道:“你又凭什么管我,我是你什么人?”唐宁一时语塞。 那道姑转头喝道:“她是你什么人?” 唐宁道:“一位朋友。” 那道姑道:“你居然与武灵门交朋友?” 凤儿冷笑道:“你又是唐宁的什么人?管的那么多。” 那道姑道:“老道自然管得,你既是太乙师兄的徒儿,怎么不承认,我太乙门 说出来会丢你小子的脸么?” 唐宁听她口气,这道姑居然是胖大道士的师妹,忙行礼道:“晚辈不识前辈, 望前辈宽恕。” 那道姑听他只称前辈,依然脸色不豫,哼一声道:“怎么,叫声师叔也委屈了 你么?” 唐宁道:“在下确曾受太乙道长教授剑法,只是不曾入门,望前辈见谅。” 那道姑更加不悦道:“我太乙门在江湖中声名赫赫,多少人想进还进不来,你 甚么来头,好大的架子。” 唐宁忙道:“前辈莫要误会,太乙门是名门,晚辈自然敬重。不过晚辈是读书 人,虽然有缘得太乙前辈和其他几位前辈垂青传授武功,却不想弃了书卷。” 那道姑皱眉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的武功这么杂,不使剑法,我还真看不 出来。太乙师兄的徒弟都是太乙门道士中选出来的,怎会教你一个俗家人?还不拜 师,真正奇怪。” 唐宁道:“实是几位前辈错爱。” 那道姑见他态度谦恭,脸色方缓道:“错不错爱,再说吧。唐师侄,你又怎么 遇见了筝儿。” 唐宁道:“是这位姑娘么?昨日夜宿红花铺,听这位姑娘投宿,声音耳熟,今 晨便顺路跟到凤州。晚辈与这位姑娘只见过一面,事隔三年,一时想不起,才一路 跟随,请前辈和姑娘见谅。” 凤儿见唐宁姑娘长姑娘短,一路追着人家,脸色发青。 那道姑道:“好了,别姑娘长姑娘短的了,她也算是你师妹,你们师兄妹相称 便是。” 唐宁道:“是。不知师妹贵姓?” 那道姑笑道:“啊?连姓都不知道。老道告诉你,她姓韦,名玉筝,老道便是 华阳道人。” 那女子顿脚道:“师父,你怎么连名字都告诉,告诉唐师兄。” 那道姑华阳道人笑道:“师兄妹么,总会知道的,我们江湖中人没有那么多讲 究,又不是做官家小姐。” 韦玉筝低头低声道:“是。” 华阳道人道:“你也将帽子取下吧,多熟悉熟悉,今后同门也好相互照应。” 韦玉筝依言将帷帽摘下。唐宁见她相隔三年,已经长大及笄,依然面白如玉, 如蒙神光,心中又有一种异样,似乎很久之前曾经认识的。韦玉筝也见唐宁头上束 了冠,衣着虽不华贵,却已非当年的白衣少年。 凤儿凉在一旁,看韦玉筝面容可人,那唐宁又看个不停,愤然而去。 华阳道人笑道:“好了,不打不相识,你们师兄妹也认识了。唐师侄,你因何 事到凤州来?” 唐宁到四下无人处,道:“不瞒前辈,晚辈是受凉国公李愬所托,前往甘陇一 带察看吐蕃军情。” 华阳道人皱眉道:“唐师侄怎么参预官府中事?”韦玉筝却是眼睛一亮,有几 分跃跃欲试。 唐宁道:“晚辈曾任军职,李凉公乃是旧识,所以受他之托。” 华阳道人摇头道:“江湖中人还是少参预官府的事为妙,你没拜师入门倒是正 好。” 唐宁道:“前辈放心,晚辈此去也不会牵连江湖。” 华阳道人冷笑道:“好大口气,万一有人与你动武,还看不出你是太乙门功夫?” 唐宁一时语塞,江湖中胜过自己的人何止成百上千,恐怕真会连累太乙门。 华阳道人正色道:“唐师侄,师叔还是劝你今后莫再管这等事情。你若想作官 呢,便好好读书,考个举人进士什么的;若想做江湖人呢,便莫与官府瓜葛。” 唐宁沉吟不语,这次来甘陇他只想到是为国尽忠、为友尽义,并不曾想那么多。 华阳道人又道:“譬如你的师叔终南道人,武功胜过你多少,十几年前他与朝 廷官员来往,差点便毁了太乙门,最后只有他自己退出太乙门,浪迹天涯,前车之 鉴,望师侄你好好想想。” 韦玉筝道:“终南师伯。”眼色放光,终南道人是江湖中传言神仙一般的人物, 虽是韦玉筝的师伯,她却不认识。 华阳道人又问道:“唐师侄准备走哪条路?” 唐宁道:“原定两条路相机而行,一条向西直到成县,另一条经阳平关到利州, 沿白水江西去,走阴平古道。向西路近,但恐吐蕃重兵屯扎,盘查甚严,尚未定夺。” 华阳道人道:“我看你还是走远路合适。西去有吐蕃大雪山的和尚驻守,这些 和尚功夫了得,你还是避开为是。” 唐宁道:“多谢前辈指点。” 华阳道人道:“我怎么听着这前辈两个字这么不顺耳,也罢,就不难为你了。 再有,你还是少与武灵门这样的交朋友,尤其还是个姑娘。”与韦玉筝告辞去了。 这话却也莫名其妙,人在江湖,广结朋友,武灵门如何又结识不得?便是武灵 门的少掌门田布,也率军参与平淮西,与唐宁相识。“姑娘”就更莫名其妙了,莫 非武灵门的姑娘都是蛇蝎猛兽? 唐宁也自往利州而来,沿白水江到达碧口留宿,但见一条清江夹在两岸青山之 间,一泻东去,岸边乱石成堆,却有一群人立在水中淘金。那些人衣裳各异,胡汉 杂处,十分和睦,其中不仅有汉人、吐蕃人,也有羌人打扮的,相互谈笑,也是各 种语言混杂。中原百姓多有视吐蕃为敌的,唐蕃近四十年也屡有战事,但亲到这交 界之地,才知百姓之间本是和睦共处,亲如一家。 唐宁坐在岸边,看着江中急流,水流一去不返,那个个浪花却永不改变,或旋 或翻,姿态各异,随江中地形生成。唐宁不觉又胡乱痴想一阵,想起孔子感叹时光 流逝的“逝者如斯夫”,又想起兵法中的“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想来想去,一 会又想到剑法,一会不知为何又想到了阿元,叹道:“无那清江水,一泻似人泪”。 一连几日,唐宁经阴平、武都,翻越米仓山到了成县,这一路汉蕃杂处,地方 官吏仍奉唐朝廷命令,由此向西很远也无吐蕃驻军。倒是成县已为吐蕃兵占,也不 过上百名士兵驻守,防卫也不严。 唐宁留心身后,知道一路不远处有人跟踪,猜得那是凤儿。此去凶险莫测,唐 宁自不愿牵连她,便故意向东,将她甩开。 唐宁再向北去,经麦积山边,却见有吐蕃兵设卡盘查甚严。唐宁四下望去,两 旁尽是山林荆棘,没有道路,唐宁自然无所谓,斜斜插上西面山峰,寻得条小路下 山。 刚刚转上大路,两边长草中呼呼飞出几条人影,将唐宁围在核心。唐宁见是几 名番僧,大约便是华阳道人讲的大雪山的和尚。 当先一名番僧叽里咕噜说得一阵,唐宁一字不懂,只小心戒备。那番僧转而用 生硬的汉话道:“你是大唐汉人?” 唐宁点头称是。那番僧道:“大唐汉人,来吐蕃,就是奸细。”呼喝其他番僧 上前捉拿唐宁。 唐宁瞅准空当,一错身便冲出包围,那几名番僧呼喝追赶。一连跑出二三十里, 大山之上,竟无岔路,眼见前面又是一处关卡,唐宁进退两难,只得返身应战。 这些番僧内功不弱,招式也怪异,唐宁以箫作剑,不多时已着了两下。这些番 僧的武器也怪,竟是一双铙钹,边缘极是锋利,唐宁胸前、右肩接连挂彩。 凭唐宁的功夫,只能对付一两名番僧,如何能对付这六七人?忙抽出箫剑,将 一名番僧的一双铙钹劈成四半。 那领头的番僧见识却广,呼道:“太乙门。”他虽不是成心讲汉话,这三个字 却是一样的,那些番僧见唐宁宝剑厉害,更是加紧进攻。唐宁左冲右突,始终冲不 出去,那失去铙钹的番僧躲在外围,专发暗器。唐宁本已左支右绌,又须提防暗器, 若不是尽取守势,仗着手中剑利,早已丧命,饶是如此,也已伤痕累累,内力耗费 极大,手中剑明显缓慢。 眼见无幸,猛听得一声怒吼,有一人从来路如飞扑来,一剑便将五名番僧逼退, 一名番僧稍慢一点,胸口已经着剑毙命。 唐宁正支持不住,一见来人,立即精神大振。有四名番僧围攻那人,对付唐宁 的便只二人,唐宁虽受伤不轻,但手中剑利,生死危急之下,将自身潜能激发,一 手白云剑法使发了,逼得两名番僧急急后退,手中铙钹已为箫剑削得不成形状。 那来人一身道袍,五十开外,怒目圆睁,须髯剑立,怒吼声中已将两名番僧刺 死,另两名边打边逃。 关卡中冲来两名番僧,这两名番僧年纪已老,从来势看内功远在这小一些的番 僧之上。 道人见状,加紧两剑,将面前两名番僧刺死,迎前抵住两名老僧。 唐宁浑身浴血,犹自奋战。那两名番僧见他伤口流血不断,只两边缠斗,不与 他正面交锋,存心使他失血过多,不战自败。那道人被两名老僧缠住,虽然略占上 风,一时也抽不出手援救唐宁。那两名老僧会讲汉话,更认得那道人,相互边打边 骂,原来是夙敌。 双方势均力敌,若唐宁先支持不住,自然是番僧胜,若那道人先一步解决那两 名老僧,余下两名小僧自然跑不脱。 关卡中吐蕃兵出动十几名前来增援,若放在平常,莫说那道人,便是唐宁,也 不在乎十几名寻常兵士。但如今双方势均力敌之时,多上一两人便能左右胜负,何 况那道人此时已经弃剑正与两名老僧对掌比拼内力,便是一个小儿也能制他性命。 唐宁眼见危急,只想尽快将面前两名番僧抢先解决。那两名番僧见形势有利,更加 采用拖延战术,唐宁急躁冒进,反而更遭重创,右臂被铙钹扫过,使剑不便。 此时形势更加危急,那十几名吐蕃兵已冲上前来,一名兵士举枪直刺那道人后 背。那道人正与两名老僧比拼内功,性命相搏之时,所有内力都集于手掌,后背门 户大开。 眼见长枪及背,唐宁大吼一声,奋起最后之力,飞身扑向那兵士,一剑将他从 头向下劈成两半。 两名番僧见唐宁不顾自身去救那道人,双双发力将已被唐宁削破的铙钹砸向他 后背后脑,满拟将他砸个脑袋开花,却见打横里一鞭扫来,将四只破铙钹打落在地。 两名番僧急忙回头,劈面便只看见白花花的一片打来,一名番僧登时满脸开花, 立时气绝。另一名番僧侥幸看清是柄拂尘,当胸便挨一掌,也是一声未吭便呜呼哀 哉。 两名老僧正与那道人对掌,却见对头来了援兵,将吐蕃兵打得死伤无几,心下 一慌,便有脱逃之意。内力生死相拼之时,哪能松懈?那两名老僧心只一慌,内力 便接不上,登时被那道人的内力真气攻破心脉,气绝而亡。 那道人哈哈大笑,俯身拾起长剑,掉转身准备向救援之人道谢。哪知一转身, 立刻脸色大变,大叫一声掉头便跑。那关卡中吐蕃兵不知死活,还要阻拦,那道人 手起剑落,将几名兵丁刺死,一溜烟去了。 唐宁浑身着伤,伤口如火燎一般疼痛,强自忍着,额头上汗如黄豆大小,不绝 滚落,见来救援的却是华阳道人与韦玉筝。 华阳道人虽然性情急躁,究竟是女人家心软,见唐宁受伤甚重,忙为他草草包 扎。韦玉筝上来帮忙,她做事极认真,先要将伤口擦净,再敷了药细细绑好,等她 包完一个伤口,华阳道人已将唐宁身上十几处伤口扎好了。华阳道人见韦玉筝慢条 斯理,笑道:“大小姐,绣花呢?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 韦玉筝红了脸,讪讪得不敢答话。华阳道人将唐宁三下五除二扎好,韦玉筝止 不住噗嗤笑出来,原来华阳道人在唐宁身上十字八道绑了许多布条,看上去十分滑 稽。 华阳道人瞪韦玉筝一眼,自己也不觉笑出声来。唐宁低头一看,也是哈哈一笑, 但一笑便牵扯伤口疼痛,忙忍住了笑,当先走过关卡。那些吐蕃兵学乖了,再不敢 阻拦。 唐宁所受皆是外伤,失血虽多,却无大碍,只是这副模样,自然无法混进天水 城,便在城外寻一户汉人农家借住,再将伤口好好包扎,说是借住,其实哪有住处, 只搬些草铺在地上。这里被吐蕃占后,吐蕃官吏不懂农桑,只知放牧,天水一带良 田全改成牧场,那农户生计自然十分清苦,心怀大唐,才冒死容留唐宁等人。 次日还欲到秦州一行,华阳道人阻道:“唐师侄,你身上伤未好,吐蕃人又有 了防备,不宜再西行了。” 唐宁也只好作罢,便沿渭水向东,到底心中有愧,还是翻山越岭将大震关一带 吐蕃军营位置规模草绘成图。一路上吐蕃兵防卫戒备甚严,唐宁等只有向南绕山上 通过。 自五月中离开凤翔,也有一月有余,只将陇南及大震关一带军情查明,到了凤 翔李愬军中,唐宁深表歉意,称道有辱使命。原来李愬调任凤翔陇右节度使。 李愬再三感谢,图谋用兵之时,却又有圣旨调他到徐州,准备进攻平卢李师道。 淮西平后,河北震动,成德王承宗遣子入质,卢龙也开始纳贡,横海节度使程 权干脆举族入朝。朝廷派郑权出任横海节度使,只有平卢李师道反反复复,又是两 京事变的主谋,朝廷准备征讨。 唐宁辞了出营回长安,华阳道人道:“唐师侄,这回你也见到了,你出生入死 取来的军情,被那皇帝一纸调令弄得全无用处,这样的朝廷官府不值得卖命。” 唐宁道:“李凉公虽然调离,但后来的凤翔节度使也是用得着的。” 华阳道人听唐宁固执不化,沉下脸来,要带韦玉筝离去。 韦玉筝道:“师父,徒儿离家已久,想回去看看母亲。”华阳道人哼了一声, 也不做答,扬长而去。 唐宁道:“都是唐某不好,惹前辈生气。” 韦玉筝嫣然笑道:“唐师兄放心,师父是脸硬心软的,过一天就不生气了。” 两人做伴沿官道回长安,一路经过马嵬坡、咸阳等地,韦玉筝读书颇杂,二人 文学武功琴棋之道随意漫谈。唐宁原本还有几分紧张,后来相谈投机,才敢仔细看 她,见韦玉筝肤色白净,容貌不是艳丽,却是清纯可人,想起将她呼作仙女,唐宁 自觉好笑。 到了长安西面的金光门,唐宁却不入城,沿城墙向南而去,韦玉筝也不多讲, 随他而行,二人倒似心有默契一般。 一路到了子午谷口,唐宁向路东的村子走去,韦玉筝倒微微发愣,随唐宁走近 一座小院。那院落不大,青苔上阶,杂草丛生,显见久长无人居住。唐宁打开房门, 屋内书架上堆放不少书籍,地上桌上也蒙了一层灰尘。 韦玉筝道:“这里是唐师兄的家么?”细看唐宁,语气有几分异样。 唐宁心道:“这不是明知故问么?”笑道:“是啊,有许久不曾回来了。”收 拾了一些书籍包好,便退出房来,锁门出院。 出了村子,到得一片树林,韦玉筝忽停住脚步,呆呆的思索甚么,唐宁见她出 神,也不去打扰。过了一会,韦玉筝拔腿向南山走去。唐宁跟随她来到山脚,见韦 玉筝左看右看,随一条小路走到一处山坳里,拨开草木,却是一个小小山洞。 唐宁当她一步步走向山坳时,已是眼光发亮,仔细打量韦玉筝,听得她口中轻 轻道:“十二年了,十二年了。” 唐宁跨前一步,喜道:“你是小妹妹?” 韦玉筝扭转头来,盯着唐宁,也是欣喜万分,颤声道:“你就是小哥哥了?” 唐宁笑着点头,二人一路同行,不知韦玉筝竟是幼时相遇过的那个小女孩,心 情激动不已。 韦玉筝欢喜道:“你果然是小哥哥,适才到你家中时,我便想你或许便是小哥 哥,看上去与小时候还有几分相似,只不敢相认。”拉住唐宁手道:“小哥哥,这 些年小妹一直想着你呢。” 唐宁也笑道:“我也长想着小妹妹,怪不得在翠华山见到你觉得似曾相识,不 过你那时才这么大,一时认不出来了。”他将手放到离地三尺高处,以示韦玉筝那 时只有这么高。两人原本客客气气,因幼时一段奇遇,立时觉得十分亲近。 韦玉筝掩口笑道:“那时我才五岁么,小哥哥也只有这么高,脸上还全是土。” 她也将手比划一下。 唐宁叹道:“十二年了,能再见到小妹妹,真是巧合。” 韦玉筝开心道:“是啊,不单如此,三年前小哥哥居然找到我家里。” 唐宁问道:“小妹妹,贵府又迁往何处了?”韦玉筝一笑道:“还在那里呀。” 她每一笑便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唐宁甚觉她可爱可亲,和她在一起,很是无拘无 束,笑道:“你骗我,我后来去过,都搬空了。” 韦玉筝道:“有一段日子,山中来得几名炼丹的方士,四处乱寻炼丹用的山洞。 我家担心行藏暴露,招来仇家,便避开一阵,后来见他们确实只是炼丹人,也没找 到我们家,又搬回去了。”不知不觉谈到了仇家,韦玉筝道:“我那时太小,记不 得甚么,连那仇家的样貌我都不知。他们杀了我的乳娘,还打伤了我母亲,我一定 要找到他们报仇。小哥哥,你一定要帮我啊。”她本笑颜如花,一提此事,立时脸 色黯然。 唐宁见惯了她的笑容,此时见她伤心竟有几分心疼,他虽对报私仇之类的事看 得极淡,但想起小时经历,也是义愤,道:“这些人残害妇孺,丧尽天良,翦除他 们义不容辞。” 韦玉筝叹道:“可惜我们一点线索也没有。” 唐宁道:“不要灰心,我们将所能忆起的事好好想一想,或可找得些许线索。 那黑衣人的口音好怪,现在想来似乎是河北口音。” 韦玉筝收起笑容,幽幽的道:“那时我还小,有些事已记得不大清楚。只记得 那天被大伯伯和小哥哥你救了,后来被大伯伯带到山里。过得不知几日,大伯伯又 将我带到翠华山,妈妈已在那里了。等我长大了些,问妈妈时,她说大伯伯是我父 亲生前的好友,至于姓甚么是甚么身份她也不知。” 唐宁见她伤心,心中不忍,咬咬牙道:“那大伯伯便是那日在麦积山外救我的 道人。” 韦玉筝急道:“哎呀,小哥哥你怎么不留住他。小哥哥,现在又到哪里找他? 怎么办。” 唐宁道:“他便是终南道人,也是你的师伯呀。”这个秘密在他心中深埋十多 年,因要信守诺言,从不曾对人提起,今日实在不忍见韦玉筝难过,便说了出来, 当然韦玉筝是当事人,唐宁也不曾违反诺言。 韦玉筝啊的一声道:“这些年我一直想找到当年的恩人和仇人,现在终于找到 恩人了。”竟流下眼泪来,道:“小哥哥,我不知怎生才能报答你们呢。” 唐宁将十几年的秘密讲出,心中却似放下一块大石头,顿感轻松,道:“我哪 能算救你?救你的是终南前辈。小妹妹,你怎么又拜了华阳道长为师呢?” 韦玉筝道:“我家一直隐居在翠华山冰风洞后的石林树林之间,很是隐秘。十 岁那年我一时贪玩掉进湖里,正巧被我师父路过救起,便拜了她为师。” 唐宁道:“小妹妹,太乙门的功夫是用剑,为何你用的是软鞭呢?” 韦玉筝道:“我师父也不用剑,只是把剑意用在拂尘上。她知道我的经历,怕 我学剑后报仇连累太乙门,便不教我用剑,改用软鞭。” 唐宁道:“太乙门功夫中并无使软鞭的,华阳道长怎生教你?” 韦玉筝道:“功夫还不都是人创出来的,原来没有,不会创么?师父为创这套 鞭法,专门到江湖上跑了一年,见识了几家用软鞭的,回来后结合太乙门内功,创 了十八招,后来又增添了六招。” 唐宁被一语点醒,笑道:“对呀。我若不用太乙门的剑法,另创一套,便不会 连累太乙门了。”跟着便泄气道:“自创功夫,需要有大智慧、大修为的人,我这 不是痴人说梦么?” 韦玉筝一脸认真的摇头道:“不。小哥哥,你别灰心。我师父说过,江湖功夫 看外表招式容易,看内功心法难,我这套鞭法一样用的是太乙门的内功。我想只要 改一改剑招,别人也看不出你是哪门哪派的。” 唐宁心花怒放,频频点头道:“想不到华阳道长脾气虽然急躁,心却这样细。” 韦玉筝笑道:“师父其实心肠最软,就是嘴上生硬,教人受不了,你知道了她的脾 气,就不会怕她了。” 只听得身后有人佯骂道:“你这丫头,有了‘小哥哥’,连师父都编排上了。” 韦玉筝脸色大窘,回头看时,可不便是师父,想到师父定是一路悄悄跟踪而来, 那么自己与唐宁的言谈行止尽为她看见,更是羞不可抑。 唐宁也是脸红过耳,忙来见礼。华阳道人道:“别麻烦了,天色不早,我先到 太乙宫去,你们随后来吧。”当先一阵风似的先到太乙宫去了。 唐宁与韦玉筝相视而笑,都有些不好意思,也加快脚步,来到太乙宫。 杜颖迎面笑道:“唐师兄、韦师姐,师父师叔在找你们呢。”讲罢还向二人怪 怪的一笑。 唐宁问道:“杜师妹,有甚么好笑的事?” 杜颖吃吃一笑道:“我给师叔敬茶时好象听到是甚么小哥哥的。”讲罢,拍手 笑着跑了。 韦玉筝闹了一个大红脸,唐宁也不好意思道:“这华阳前辈也真是的。” 韦玉筝低笑道:“师父肚子里最藏不住话。” 胖大道士和华阳道人正是为问询当年终南道人救韦玉筝之事。华阳道人一路远 远跟着二人,是想让两个晚辈自己行动,多些江湖历练,暗中保护着,断断续续听 见二人的话。 唐宁与韦玉筝便将当年如何遭遇告知两位道长,胖大道士听了只点头不多讲话。 华阳道人道:“当年正为此事,官府却找到太乙宫,讲终南师兄擅杀人命,触犯律 法,要我们交人。那两名被杀之人的尸体我们也看了,一看剑伤便知是终南师兄所 为。官府讲那二人是官差,威胁交不出终南师兄就要查封太乙宫。后来此事竟没了 下文。” 胖大道士笑道:“此事他们心中有鬼,真来拆我太乙宫,也不是那么容易。” 华阳道人道:“师兄还是太袒护终南师兄了,他惹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一走了 之。” 胖大道士道:“终南师弟也是为了太乙门,他主动退出太乙门便是为不连累本 门,这师妹你还不知么?” 唐宁道:“那日在麦积山边,终南前辈一见华阳前辈便走了,可是为的此事?” 哪知华阳道人居然有些忸怩不安,胖大道士笑道:“这是别的事。” 唐宁知道胖大道士和华阳道人找他来,还有另一层意思。唐宁一直与官府中人 交往,华阳道人怕他也如终南道人一般,给太乙门带来麻烦。 唐宁点头道:“晚辈心意已决。” 华阳道人笑道:“是啊,入太乙门又甚么不好?” 唐宁摇头道:“两位前辈,晚辈今后不再使太乙门的剑法。” 华阳道人不悦道:“你有我太乙师兄这样的师父,还不满么?” 唐宁道:“是晚辈无法脱离俗务。” 胖大道士笑道:“师妹你弄错了,终南师弟才是他的师父。” 华阳道人一脸惊愕,唐宁道:“那是我十三岁时,在长安学宫关闭前回到家中。 有一天夜里终南前辈找到我,说是我救过他,要教我武功,我说我要读书不肯做江 湖人,终南前辈便说教我一些强身健体之术,可以有助读书,根本不提内功二字, 更加不谈太乙门,当然也不算师徒。当时他只是每日夜里来教我打坐行气,等我掌 握了行气法门,他便走了,过了三年,我修练有些小成,才知道是习武的内功。” 韦玉筝忍不住要笑将出来,忙低头抿嘴窃笑。 唐宁也失笑道:“我也不知那时居然会想不出这便是功夫。直到大前年在秦陵 顶上遇见太乙前辈,才知道所练的是太乙门的内功。” 华阳道人一时怔住,半晌才回过味来:“如此也好,只是你今后使甚么剑法?” 数月之后,唐宁与韦玉筝同往华山,下山路上,韦玉筝道:“宁哥哥,那位袁 姑娘和你很熟啊,直呼你的名字。” 唐宁笑道:“是啊,我到华山先认识的袁姑娘,在千尺幢差点被她拿石头砸中, 还交了手。” 韦玉筝道:“宁哥哥,你说袁姑娘漂亮么?” 唐宁道:“袁姑娘虽然调皮,但还是蛮可爱的,相貌么也很漂亮。”韦玉筝又 道:“是袁姑娘漂亮,还是颖妹妹漂亮?” 唐宁道:“要说还是杜姑娘漂亮了。”韦玉筝便不再提袁聪,将话题岔了开去。 快到毛女洞,唐宁讲起那日遇见老疯头一节,正逢老疯头与凤儿由山下而来。 唐宁喜出望外,迎上前去。凤儿恨恨得看他一眼,直盯着韦玉筝。 韦玉筝只笑嘻嘻的和她打招呼,凤儿也做不起脸,只得应一声。 凤儿看唐宁与韦玉筝认识不久便十分亲热,“宁哥哥”“筝妹”的叫着,心中 更是难受。 她当初见唐宁与阿元相会,怒而离去,过后心道唐宁喜欢阿元在先,自己动情 在后,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再说阿元即将嫁人,心中存了指望,这才一直暗中跟随 唐宁。 哪知唐宁故意甩开凤儿,凤儿心中大伤,遇见老疯头后随他四处云游,谁知今 日偏偏又撞见。 凤儿心中真是恨也不成,不恨却也不成。 老疯头道:“既然你到河东,不如也带上凤儿。”他早看出凤儿对唐宁有情, 一直希望玉成此事。 凤儿冷笑道:“人家师兄妹的,我算什么?” 唐宁此行是陪韦玉筝寻仇,带凤儿自然不便,沉吟不语。凤儿更加难过。 韦玉筝自小到大没什么年纪相当的女伴,却很高兴道:“凤儿姑娘,宁哥哥也 是把你当师妹的啊。大家一起去啊。” 凤儿脸上有点喜色,跟着又黯然道:“师妹,哼哼,人家又不情愿。”想上山 去,却又举不动步。 老疯头心知凤儿其实是想去的,便道:“老疯头虽然算不得你们的师父,但你 们两人也相处不短,算作师兄妹总不为过吧。” 唐宁怕老疯头不悦,忙道:“前辈对晚辈的师恩深厚,晚辈不敢或忘。凤儿姑 娘自然是师妹,只是一向不曾叫出口罢了。” 韦玉筝笑道:“我和凤儿姑娘虽然不是同门,却也是平辈,不知道凤儿姑娘年 纪比我大还是小,该唤师姐还是师妹?” 凤儿脸色凄然,唐宁轻声对韦玉筝道:“凤儿姑娘出身孤苦,不知道自己的生 辰。” 韦玉筝满心歉然:“对不起啊,这样吧,我就唤你师姐吧。” 凤儿看她天真,反觉得自己心思太多了。 一片紫影,唐宁便知是谁来了。果然那紫衣女子到了近前,冷冰冰的对凤儿道 :“你这死丫头,一年多跑哪去了?”回头看到唐宁,再看凤儿的眼神,冷笑道: “原来为了这小子。” 凤儿见她的神色,晓得不好,果然那紫衣女子箭已露头,忙呼道:“姑姑。不 关他的事。” 紫衣女子:“你紧张什么,怕我杀了他?” 凤儿颤声道:“不,不是。” 紫衣女子桀桀笑道:“既然不是,那我就杀了他。”凤儿凄声道:“不要。” 紫衣女子恶狠狠道:“那你是不是喜欢他?”凤儿痛苦不堪,闭上双眼。 紫衣女子厉声道:“天底下就是瘸子聋子傻子,你都可以喜欢,就是不许喜欢 太乙门的人。” 老疯头厉声道:“你这妇人,怎的这般不讲道理?” 紫衣女子冷笑道:“我便是不讲理,你又能怎么样?” 老疯头道:“我却偏要她喜欢唐宁。” 唐宁脸色尴尬异常,这两位年纪不小,却行事荒诞,倒似他与凤儿只是两只泥 娃娃,爱摆在一起便是一对。 紫衣女子冷笑道:“凭你?”一支银箭射来,老疯头轻轻扫在一边。 紫衣女子连发三箭,老疯头一一挡开,一晃欺上身来。近距格斗,银箭毫无用 处,那女子展开小擒拿手。 又怎经得老疯头的怪招,那女子连连后退,凤儿急道:“姑姑,你们别打了。” 老疯头占尽上风,知道那女子只是暗器厉害,拳脚在自己手下过不了二十招, 住手不斗,喝道:“怎么样,老疯头的拳脚还可以讲话吧。凤儿,你听我的话,我 为你做主。” 紫衣女子喝道:“你敢不听姑姑的话?”凤儿从来怕她,颤道:“不敢。” 老疯头喝道:“那你是不听我的话了?”老疯头一向视凤儿如袁聪。 两个人停了手,口角却停不了。凤儿左右为难。 紫衣女子道:“凤儿,你若敢喜欢他,我就杀了他。” 老疯头嘿嘿一笑:“凭你的功夫,杀得了么?” 紫衣女子冷笑道:“有你在,我杀不了,可你能天天守着他?除非你杀了我, 否则你就等着给这小子收尸吧。”忽然间三支箭射向唐宁,毫无征兆。 老疯头身形如电,拍落两支,只留第三支箭唐宁自然轻易避开。他如今已不是 当年终南山中那个浑不知江湖事的少年了,虽说敌不过那女子,要射中他倒也不易。 老疯头怒吼一声,又要动手,唐宁道:“前辈停手,你二人都是凤儿姑娘的亲 人,别为了这无稽之谈相拚,让凤儿姑娘为难。” 凤儿凄然道:“你们别争了,我又不是人家的什么人,你们……”直觉得伤心 欲绝,恨不得就此死去。 紫衣女子冷笑道:“看到了吧,太乙门都是些无情无义的东西。” 韦玉筝动了气,唐宁怕她闯祸,连忙拉住。紫衣女子冷笑道:“人家既然成双 成对,你还掺和什么?” 凤儿不敢开口,唯恐说错什么,紫衣女子喝道:“怎么,还不走么?” 老疯头瞪了唐宁一眼,道:“凤儿,别走,和我上华山去。” 紫衣女子冷笑道:“和他还是和我走,你自己看着办。” 凤儿知道紫衣女子威胁她若不走,今后就要追杀唐宁,伤心欲绝,又不敢流露, 只得低头跟她离去。 老疯头顿脚怒吼,瞪了唐宁一眼,气冲冲上华山去了。 韦玉筝道:“宁哥哥,你怎么不留下凤儿?” 唐宁苦笑道:“这是随便能留的事么?” 韦玉筝道:“你不喜欢凤儿么?” 唐宁想起阿元,黯然长叹。 一日过了风陵渡,到了蒲州境中,韦玉筝道:“宁哥哥,我读过元稹的《会真 记》,其中所提的普救寺便在此间,我们且去看看如何。” 唐宁笑道:“《会真记》只是一篇传奇,虚构其事,未必便有甚么普救寺。” 韦玉筝却道:“一定有的。”逢人便打听,果然有一座普救寺。 韦玉筝连连拍手叫好,急匆匆向那普救寺赶来。唐宁微笑相随,心道在翠华山 见到的韦玉筝是隔得很远的天上小仙女,现在竟一下子成了嫣然可亲的小妹妹,真 是不可思议。 到了普救寺中,香火却盛,除了善男信女之外,却有许多读书人,人人手捧一 本《会真记》,在寺中四处巡看,指点何处是莺莺所居,何处又是张生所居。 寺中居然有一座莺莺塔,唐宁哑然失笑。韦玉筝却兴致勃勃,口中吟着崔莺莺 的《寄诗》,抬眼望着唐宁,笑道:“宁哥哥,那张生是否因崔莺莺自荐而轻薄于 她,才始乱终弃?” 唐宁笑道:“此不过元稹虚构之故事耳。” 韦玉筝撅着嘴道:“我倒觉得实有其事,不然那故事何以写得这般真挚,你看 这里还有莺莺塔。我想那张生分明便是元稹自己。” 唐宁笑道:“元稹十五岁便已在长安明经及第,与那张生二十岁尚未应试怎会 相同?元稹是元和初应制举第一,并非进士出身,当然也不是甚么状元。贞元中, 这河中一带甚是安定,崔莺莺母女怎会居于佛寺?可见这不过虚构之事。至于莺莺 塔,自然是因大家慕名而来,寺中僧人借机附会而已。” 韦玉筝争辩道:“我便认定其事是真。宁哥哥,你还没回答我,张生是否因崔 莺莺自荐而轻薄于她?” 唐宁道:“自古礼法虽有礼聘为妻奔为妾之说,但始乱终弃与女子自荐何干? 若是这男子朝秦暮楚,便是如汉武帝宠皇后阿娇,用黄金屋藏她,所谓金屋藏娇, 最终还是弃之长门冷宫。若是这男子重情义,便如红拂夜奔李靖,也可白头偕老。 不过这世间偏是才子多无行,方使女子才高薄命,便如卓文君遇着了司马相如。” 韦玉筝叹道:“司马相如为阿娇皇后作《长门赋》,只知收取千金,何曾想到 卓文君?” 两人在这里笑谈,却吸引了数名游客聆听,便有一名书生模样的少年接口道: “自古红颜薄命,实是男子之恶,这位兄台所言甚得其理。” 两人转头看时,只见这位相貌清秀,身材也偏瘦,上前来见礼道:“在下乃云 州元清,见过这位兄台和这位姑娘。”他身旁还有一位公子,自报姓名龙城飞,也 是云州人氏,和元清同路而来,还带了一名小奚奴。 唐宁拱手道:“在下唐宁,表字安之,长安人氏,这位乃是义妹韦姑娘。”此 次出门,乃是暗地寻仇,唐宁当然要以读书人身份,便称是义妹。 那元清道:“适才听唐兄所言,对元稹元微之之事甚是明了,这位元微之与在 下同姓,故而特来普救寺相看。不知唐兄何以对元微之之事熟知,莫非相识么?” 唐宁笑道:“唐某自然不识,久居长安,风闻一些故事罢了。” 那元清道:“听闻元微之任监察御史时,曾与一名宦官在驿站争厅,被那宦官 用马鞭击伤脸面,还被贬做江陵士曹,可有此事?” 唐宁道:“确有此事,那宦官名唤刘士元,也是神策军中掌实权的军使。” 那龙城飞哼一声道:“这些太监,不过能欺负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已, 若遇到龙某,倒要让他好看。” 那元清道:“龙兄武功不凡,当然不惧。但这神策军权势通天,却惹不起。” 龙城飞衣着华丽,看上去也是贵门公子,单从名字上看,自然是取自“但使龙 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之句,听了元清之语,依然笑道:“神策军又如何? 龙某遇到了,一般要他好看。”这龙城飞听口气对自己甚为自负,看上去也是风流 倜傥,边笑边向韦玉筝上下打量,见她面白如玉,娇美可人,适才听她谈吐,也是 个知书达礼的女子。 元清道:“贤兄妹来蒲州可是游历,还是访友?” 唐宁道:“久慕河东风光,地灵人杰,特来游历。” 元清笑道:“河东果然地灵人杰,绛州龙门文中子王通及弟王绩、孙王勃,蒲 州王维兄弟、柳宗元柳中庸,并州王翰、王之涣皆负文名。而当朝晋国公裴度也是 闻喜人氏。”元清如数家珍,“此外大历十才子之中的耿洪源、卢纶也是河东人, 白居易的祖籍也在并州太原。” 韦玉筝自小隐居,很少与外人交往,从前相识之人也皆是江湖习武者。这元清 却是文质彬彬,韦玉筝喜欢听他讲话,便道:“元公子对河东如此了解,不知这左 近可有甚么名胜?” 元清道:“最近者莫过中条山五老峰。” 龙城飞忽道:“这中条山却是江湖前辈中条三友隐居之处。”他又看一看唐宁 二人,笑道:“唐兄一望可知也是读书人,韦姑娘天生丽质,娇怯文雅,想来必是 一个才女,龙某与你们讲这些江湖事迹,却是文不对题了。”唐宁与韦玉筝相视一 笑。 元清道:“贤兄妹若有逸兴,不若同往五老峰一游若何?” 唐宁心道:“此次与筝妹出门,虽然所图之事几无希望,但究竟不是游山玩水, 这二人并非熟识,不宜同行。”便拱手道:“在下兄妹今日已行长路,正待稍歇, 便只有多谢元公子的盛情了。” 龙城飞笑道:“要韦姑娘这样的一个美人步行,实在是唐突佳人,我们自然雇 轿前去。”韦玉筝虽然清纯可人,却也不是很有颜色的美女,实在是情人眼里出西 施,那龙城飞直直的看着,甚是无礼。 韦玉筝听到龙城飞称她美人,虽有几分无礼,也很受用,嫣然一笑,龙城飞自 觉得意。唐宁看龙城飞和元清的装束,已知二人家中一贵一富,作惯了少爷的,依 然拒却。 才出普救寺不远,便有一队骑兵截在道中,将龙城飞围住,当先一位军官冷笑 道:“哪里来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敢和神策军过不去。” 龙城飞笑道:“便是你大爷龙城飞。” 那军官冷笑道:“你这小子,居然敢对神策军和刘公公口出不敬,撞到老子手 里,算你倒霉。” 唐宁远远的观看,见那军官居然是长安剑宫弟子,当日在华山脚下围攻自己的 八人之一,想是后来随神策军护送裴度到淮西前线,有功到蒲州作了一名军官。 那军官与龙城飞皆是颐指气使惯了,两下里言语不合,便动起手来。这龙城飞 确有些本领,七八名兵将却也奈何他不得。那小奚奴有十四五岁模样,忠心护主, 也敌住余下三名兵士。还好双方也不敢轻易弄出人命,不使刀剑,只以拳掌相斗。 两下里打得个平手,斗了半个时辰不分高下,那元清目光中颇有企羡之色。唐 宁见龙城飞所使的大约是六合掌一类的功夫,单论拳脚功夫却也不弱,两下里也无 甚危险,唐宁乐得旁观。 那军官见久战不胜,围观之人渐多,人人脸有嘲讽之色,不禁恼怒成羞,拔出 长剑,那些兵士也纷纷拿枪拔刀。围观众人齐声惊呼,那小奚奴也有些脸上变色, 叫道:“我家老爷是云州将军,你们敢伤我家公子一根汗毛,我家老爷一定要你们 个个不得好死。” 那些兵士听闻是官宦子弟,果然逡巡不前,那军官笑道:“我道是天王老子呢, 区区一个小州镇将,敢同神策军和刘公公过不去,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呢。”持剑 便要动手。 那龙城飞一直脸露不屑,并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听到此语,方才醒悟自己动 手不要紧,若果然伤了这些人,会连累父亲,不禁有几分犹豫。 元清原先见龙城飞神色轻松,挥手退敌之间十分潇洒,赞道:“这才是云州龙 公子,不愧人中龙。”这时见那些军将动了兵刃,也不觉担心起来,向唐宁道: “唐公子,这事如何是好?” 唐宁笑一笑,从人群中走出,向那军官拱手道:“这位兄台,龙兄台,两位本 是意气之争,刀剑无眼,若不慎伤着了谁,竟成深冤,又有何好处?两位且看唐某 薄面,就此罢手如何?” 那龙城飞心道:“你不过一介书生,却来管这种闲事,真是迂的可以。” 却不想那军官向唐宁仔细辨认一番道:“既然是唐公子出面调停,在下便不再 追究此事。不过此人若再放厥词,在下可就要得罪了。”他已经知道唐宁与阎峰兄 弟相交,自然要卖他这个人情,犯不着得罪代掌门的朋友,再说唐宁的功夫收拾他 是绰绰有余,当下麾众而去。 龙城飞只道那军官不敢真的动手,借唐宁出面正好找一台阶而下,面露得色, 虽也向唐宁抱拳道一声“谢了”,但显然言不由衷。 元清兴高采烈道:“龙兄台、唐兄台、韦姑娘,今日大家意气相逢,正是人生 快事,小弟做东,请众位到酒楼一饮,万勿推却。”一把携了韦玉筝便去。 韦玉筝脸色羞红,忙将手挣开,眼望着唐宁,一脸委屈。元清登时醒悟,赶忙 致歉,却携了龙城飞先行。 这酒楼在离普救寺不远的小镇,也是客栈,虽说不大,却是雅致。元清家中豪 富,出手阔绰,那店家将拿手的好菜尽端上来,也不过十两银子,对元清不过九牛 一毛而已。龙城飞与元清是同窗,元清对龙城飞极是夸赞,原来龙城飞在云州也是 颇有侠名。龙城飞好武,毕竟也是读书之人,在韦玉筝面前也做言语文雅。 元清与龙城飞两人报了家门,正欲向唐宁二人问讯。邻座却走来一人,向唐宁 拱手道:“遮莫是唐宁举人?” 唐宁忙起身还礼,见来人是在河东并州读书时同榜举人,姓王,便道:“原来 是王举人,幸会。” 那王举人道:“四载未见,唐举人风采更胜少时,这些年一定显达。” 唐宁笑道:“哪里,唐某犹是一介布衣。王举人因何也来蒲州?” 王举人叹口气道:“惭愧,惭愧,王某应试不第,又是落魄而归啊。” 唐宁算一下日子,已是秋后,笑道:“可不是秋闱方过。王举人胸怀锦绣,一 试不第,何须灰心,来年再考便是,岂不闻‘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么?” 王举人叹道:“王某已是连续三年落第了。今年原准备了不少咏景和感怀平定 藩镇天下一统的习作,谁想试题居然是《玉声如乐诗》,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破题才 好。” 唐宁笑道:“这题目确也怪,玉声清脆短促,如何‘如乐’,想来必是心里之 声,非是耳闻之声了。” 王举人抚掌叹服道:“唐举人果真胸中怀玉,你十六岁中举,才华远胜王某, 州里应选送你应试才是,王某忝占其位,实在惭愧。” 唐宁笑道:“王举人文才乃是诸生中第一,何须过谦。唐某客居并州,蒙学政 抬爱,录为举人已是破例了。” 元清闻得唐宁十六岁中举,不觉刮目相看。龙城飞在云州一向自负文武双全, 如今看来文是比不过唐宁了,他本重武轻文,依旧得色不减。 元清便邀那王举人移席过来。唐宁见小奚奴站在一旁,便邀他坐下,那小奚奴 哪敢?龙城飞笑道:“他一个童仆,岂能与诸君共席。” 其时主仆身份森严,奚族又被视为胡人,奚奴身份更低,几乎与牲畜无二,可 以任意买卖。唐宁出身平民,不存此念,见小奚奴忠心耿耿,对他很是喜欢,便唤 选一些酒菜,使他另桌而食。 那小奚奴眼望唐宁,感激不尽,他年仅十四五岁,却已被转卖了三四家,虽然 龙城飞教他一些武艺,但平素动辄打骂,心中从不将他当作人看,今日遇见唐宁, 竟是平生第一次被看作人来相待,不由得眼中含泪,又不敢在龙城飞面前流露,只 得背身和泪饮食。 五人便谈论一些文人的趣事,那龙城飞说的是崔护人面桃花的事。此事距今不 过二十三四年光景,流传甚广,崔护如今做到岭南节度使。唐宁是长安人,自是知 道的。龙城飞一面讲故事,一面屡屡察看韦玉筝的表情,虽然目光直视无礼,但他 心中自然是将韦玉筝比做那美丽女子,是以韦玉筝也不生气。 元清讲的却是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更是人人皆知。花木兰是武将,他讲这 事自然是讨好龙城飞。韦玉筝听到花木兰乔装男儿之时,内心一动,她见龙城飞直 视自己而唐宁视若无睹,不由得心中有些着恼,故意与元清多加谈笑。 唐宁与韦玉筝欲去河北,要取道并州。龙城飞与元清要回云州,也经并州,便 邀唐韦二人同行。二人不好拒却,便同路而行,共王举人、小奚奴六人。一路而行, 龙城飞倾慕韦玉筝之意更明,处处讨好,十分殷勤。韦玉筝恼唐宁不理,便故意与 元清亲近些,看唐宁依旧没有甚么反应。 众人一路沿汾河北上,到了汾阳一带,唐宁发现有一老者不远不近,跟在众人 之后。这老者一身灰衣,满脸皱纹,一双小眼,容貌十分滑稽,令人只消看得一眼, 便会终身不忘。唐宁已认出这老者,便是在骊山大会上偷了为书记门抄书人的《侠 隐记》,被那人骂作西山老贼的灰衣人,见他暗中跟随,想来又要行窃。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