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对性爱过敏(1)
窗外,薄暮微临。空气冰冷,狂风呼啸。我很累,急切地渴望回到家中。这天
因为接待了很多新病人而变得漫长,现在又来了一个。乔安娜,这个候在第三检查
室的年轻女人,是今天我要约见的最后一个病人。今天恰是我每周需要值晚班的日
子。
“我下体疼得要命,”她说。用手戳了戳她自己的下腹部,“我猜我可能是对
性生活过敏。”
我向后靠在转椅里,抬眼打量她。她看起来三十岁出头,穿戴整齐,泰然自若
地坐在检查台的一端。她的话听上去甚至有些滑稽,我从来没想到一个病人居然会
拿这个作为疼痛的理由。看到我困惑地歪着头,她笑了一下。
乔安娜预约时告诉秘书说,她需要找一个妇产科医生,从曼哈顿搬到这里之后,
她一直都很想做这件事情。她不一定非做巴氏检查,但是无论如何,她希望可以约
见医生,她说想“检查一下”。她的头发是胡桃棕色,短发,只是在两侧作了打薄。
在等我回答的间隙,她用手抚弄它们,而它们就很听话地回到原位。她戴着细黑框
眼镜,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直筒长裤、前面带拉链的毛衫、长筒丝袜和皮鞋。我注
意到她没化妆,只是嘴唇上栗红色的唇膏衬得牙齿白得耀眼;她还涂了栗红色的指
甲油。一个银质吊坠悬在她脖子下长长的项链上,随着她身体的向前倾斜而摇摆不
停。
那些晚上来看医生的病人大多是没有健康保险的职业女性,有些人虽然有全职
工作却负担不起房租或者一辆车,还有一些就像乔安娜,受过良好的教育,中产阶
级,但是却没有投保。原因很简单,就好像我,这些女人不可能在日常工作中克扣
时间用于像年度体检一样常规而又必要的事情,我们只能尽力适应这一切。每周,
我都会有一天要在午饭时间就赶来工作,直到晚上八点。不像那些白天来看病的人
——哪个医生拿到她们的挂号单都可以给她们看病,晚上来的病人是要提前特别预
约的。从下午四点半到晚上七点,每半个小时来一位。她们通常坐在候诊室里看小
说或者翻阅杂志。
我喜欢在晚上出诊。所有的住院医师、护士和秘书都离开了,电话也被设置为
自动接听状态,一切都平和安静下来,窗外的黑暗似乎让人更加真切地感受到静谧。
由于我的助手是一位助理护士,按照法律规定是不允许给病人提供指导的,因此我
还必须担负起那些白班的注册护士所做的解答工作。我愿意花更多的时间跟病人在
一起,因为利用这个机会可以专心倾听而没有干扰,针对她们所关注的问题就会更
好地有的放矢:各种避孕措施是如何起作用的,劳动如何给分娩带来好处,荷尔蒙
替代疗法的好处和危险是什么。值晚班时,我还会遇见新的病人,就像乔安娜。因
为我们从未谋面,初见状态会让我们摒弃潜意识中的拘谨——可以自由地谈论事情,
而这些事情也许是熟悉的人们之间,或者在一堆其他病人在门外嗡嗡说话的情况下
很难说出口的。
尽管往往病人们不告诉秘书或者护士她们来访的真正原因,对于我的问题“那
么今晚我能为您做些什么”,乔安娜的陈述,她的回答仍让我吃了一惊。
“为什么你觉得自己对性生活过敏?”我问。我不知道除了这个还能说些什么。
“因为每次我们做爱的时候,一种可怕的疼痛就会出现。”
“跟我说说吧。”
“它从这儿开始,”她说,用手示意耻骨下方中线的位置,“然后到这儿结束。”
她指向肚脐下方的一点。虽然乔安娜还在笑着,她的动作却非常生硬,好像那些部
位知道她为什么不适。
“你什么时候会觉得疼痛加剧?是对方刚刚进入的时候还是在性交的过程中?”
她把手垫在大腿下面,变换个姿势,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娴静的小女孩。起
初我以为自己的问题让她觉得尴尬,就像一些女人那样。但是跟那些羞涩的女人不
同,乔安娜的回答直截了当,可以称得上是精确,而且她的声音听不出一丝颤抖,
这跟她怯怯的神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基本上,在整个过程中我都会觉得疼。”她说。“大卫进入我身体的时候,
或者他在里面移动的时候,还有抽出的时候,都会疼。完事后的几个小时,我的阴
道有持续的烧灼感,有时腹部会痛到第二天。”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我问。乔安娜的回答毫不迟疑,“好几个月了,”
她说,“而且还在恶化。”
伴随做爱过程的疼痛,这是我们在诊所听到最多的抱怨之一,同时也是最让人
头疼、最难于解决的问题之一。因为有那么多种可能的诊断,追根究底去查清病源
的过程很漫长,不论是对当事人还是对参与治疗的医护人员来讲都是非常痛苦的。
偶尔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子宫后倾,或者是弯曲到宫颈后面,这些都会导致性生活
的不适。由于阴茎的刺激,后倾的子宫因震动或者拉伸而感觉疼痛;疼痛在性交结
束后停止,但钝痛有时会在盆腔深处持续几个小时。这个常见的问题可以通过变换
性交体位、让女性控制阴茎插入的深度和角度的办法得以解决。这是问题的一种可
能诊断及解决,还有可能是女性患有尿道或者阴道感染,这需要使用抗生素治疗。
如果是因为小的子宫囊肿,则会自行康复;更多情况下,答案并没有这么简单。
“乔安娜,大卫是你的新伙伴吗?”有时候性关系中的一些变动会产生意想不
到的症状——不同的做爱技巧、强度、感染甚至是化学刺激都会使女性的阴道环境
对新男性伴侣做出相应的反应。
“不是。”她回答。她的笑容凝固了,竭力耸起肩膀,却按住双手,好像试图保
持平静。在我看来,如果乔安娜一旦提高了戒备心,她很有可能从检查台上掉下来
或者是跳起来,然后走出这个房间。一度,我在想自己是否应该告诉她,我可以这
样说:“乔安娜,你在笑,但是我感觉你很焦虑。”
“我跟大卫在一起已经好几年了,还没正式订婚。六个月前我搬去跟他同居。”
她补充。
“你还发现有什么别的不对劲的吗?阴道分泌有没有变化?或者其他时候疼吗?”
她把一只手从大腿下面抽出来,再次指着自己的盆腔。“那儿好像肿起了什么
东西,”她说,“有时候我自己向下看,发现腹部的一侧比另一侧要大。”
这个症状不妙,于是我提高了警惕。女人总是抱怨自己身体某处肿胀,尤其在
月经前,还有一些女人为发福的腹部而焦虑,但这很可能是子宫癌的前兆之一。那
么单侧增大呢?我试着打开思路。
“你说目前疼痛在恶化?”
“它随着做爱的次数而加重。希望你可以帮帮我。”她说。
她很有礼貌,我能感觉出,我试图解读乔安娜发出的信号。不,不是礼貌。是
生硬、恐惧。她的措辞非常明白准确,但是她的肢体语言却向我暗示着别的什么。
它告诉我,乔安娜不只是紧张,她还十分自卑。当一走进这个屋子的时候,我就迅
速并且武断地认为,她练达的外表说明她熟知自己的身体,并且我们可以很顺利地
谈论这些私密的问题。
“那么,”我扼要陈述,回头对她微笑,用柔和的声音说,“疼痛是发生在做
爱的时候,在这之后也还有持续,而且伴有阴道内的灼伤感。性交结束后还疼吗?”
“是的。”她说。
本能地,我想伸出手接触她的膝盖以使其安心,但是我控制住自己,退缩了。
我不敢肯定她是否认同这种生理接触。
“盆腔疼痛是十分常见的问题,我听过很多。”我说,“过会儿我们会说到。”
她扬起眉毛,脸颊上浮现出两条像她唇膏一样颜色的栗色线条。她的脸是心型
的,很小巧。
“其他时候有过这种疼痛或者灼伤感吗?”我问,试图将她的症状归纳到逻辑
系统的格局中,然后罗列出带有可能性的诊断。医护人员和病人都相信:如果我们
可以确切地命名一种症状,我们就可以给它“捆包”、“装箱”,最后把它“运送”
走。对我而言,准确无误地理解每一位病人的描述是一种挑战。如果我已经“找到
答案了”,我们是否愿意达成一致?我愿理性与感性并重地对待她的经历,她是否
对此带有疑虑?我一次只问乔安娜一个问题,试图排除她患尿道感染、子宫内膜异
位,甚至肌肉拉伤的可能性。
“小便的时候有烧灼感吗?”我问。有时,对其他病人我不得不说“尿尿的时
候呢”。乔安娜说没有。“那在月经期、肠蠕动或者偶然的时候有过这种疼痛吗?”
她再次回答没有。“体育运动的时候呢?走路或者变动位置会引起疼痛吗?”
“不会,”她说,“其他任何时候都不疼,除了做爱。”
“如果做爱的时候你和大卫变换体位会使疼痛减轻或者消失吗?”
“不,没有什么两样。始终在痛。”
我迅速扫了一眼墙上的挂表。我仍然对自己能做出初步结论抱有一丝希望。现
在是七点一刻。通常我都会轻松愉快地与病人们度过会诊的最后时刻。当然还有一
些夜晚,就像今晚,我感觉自己在医护工作者和家庭妇女的双重角色中分裂了。我
想更多地了解乔安娜的想法,我还想让她舒服、放松。但是我已经开始觉得自己饱
和了,就像一个只能盛那么多水的罐子。对我的提问,她的回答迅速却不充分。我
问一个问题,她给我一个简单的答案。这点点信息被我探出,如水珠不断堆积,一
滴一滴,待新月升起,颤动不已终将丰盈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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