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赫二爷品出“出息”俩字儿的味道 出息,赫二爷那当儿刚二十岁出头,出门穿着亮绸大褂,戴着礼帽,坐着洋车。 出堂会,后头还跟着俩小力巴儿。那派头,知道的他是大厨,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几 个铺子的掌柜的。人们见了他,一口一句二爷地哈着,上灶之前好茶伺候着。他就 从同行恭维他的话茬儿里,品出“出息”这俩字儿的味道。 他知道名角儿都是捧出来的。众星捧月,赫二爷有点儿烧包儿,那股子大爷劲 儿常常有把不住边的时候。给大宅门出堂会,掌一回灶,就能弄个挺瓷实的“红包”。 他比当库兵的老爷子活得滋润。玩鸟儿,斗虫儿,玩票儿,架鹰,腰包儿鼓的时候, 也敢到前门外“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猫一宿,惟有一样他不沾:抽。这使他在 “勤行”里落下一个好德性。 他的手艺,他的心路,他的大爷派头,把“尽美楼”掌柜的拿捏住了。他是 “尽美楼”在生意口儿的一面招牌。最让他得意的是北京城刚解放时,市长叶剑英 在家里贺寿,宴请宾朋,把他请去掌灶。他没藏着掖着,在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面 前露了两手,被叶老帅夸奖了一番。叶老帅是广东客家人,难得在北京品到赫二爷 做的“御膳”。 这自然是一档子得意的事儿,被赫二爷经常挂在嘴边儿上。后来,在“文化大 革命”时,被造反派抓住了把柄,给他贴了一张大字报,说他是“走资派的走卒”, 他为此差点儿没坐“喷气式”。 1956年,公私合营,赫二爷归入了饮食公司。经过各种政治运动的淘洗, 他变得毛儿顺溜了一些,当年的那股子大爷劲儿也轻易不敢外露了。饮食业仰慕他 的大号,一直把他当作香饽饽,他当了十几年的先进,并且做了一届区人大代表。 他不是不懂深浅的人,为了回报领导对他的厚爱,临退休时,露出授艺带徒弟 的口风。这自然是难得的义举,于是饮食公司从几个老字号餐馆,挑了十几个年轻 后生,拜他为师,并且让一个识文断字的青年,把他那些烹饪技术整理成书。 赫二爷深谙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古训。他并没有把肚子里的绝活都抖搂出来, 掌了几十年灶,只要拿出点儿皮毛,就能让这帮毛头小子学一气的。 徒弟们也看出赫二爷的脉络,到底能学到多少手艺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名分。 老爷子肯收徒弟,这就是面子,也是一种资本。 出息,他反复咂摸着这俩字的味道,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一个体面吗?一个耍 炒勺的厨子能混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这种志得意满的感觉,不逊于 当年叫花子出身的朱元璋坐上了金銮殿的那股子劲头儿。 兴头一过,赫二爷忽然觉出人生暮色的苍凉。气数,他咂摸过味儿来,身上的 那点儿能水流得差不多了,像家门口的那棵老槐树,看着根深叶茂,却难再滋出新 芽儿。不久,他向经理摊了牌:老马识途,这把子岁数了,该卸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