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热气腾腾的烂粥
——评《看麦娘》
□李建军
池莉的小说,总是受欢迎的。只要是她写的东西,一旦发表,要么被转载,要
么得“大奖”,要么被改编成电视剧,要么给评论家提供命名的依据或玩话语戏法
的道具,绝不会是悄没声息、无人喝彩的。这也不奇怪。池莉的小说确实很对某一
类读者的胃口,确实能满足某一种批评家的需要。她似乎了解市井贫民的“烦恼”,
似乎写出了他们的“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的无奈,但这是假象,因为,这些
“烦恼”和无奈离真正的“人生”,实在太远,离沉重而纷乱的现实生活,实在太
远。池莉的写作,属于温吞吞、轻飘飘的那种:既不大喜,也不大悲;既不大怨,
也不大怒;既没有深刻的思想和凌厉的锋芒,也没有成熟的技巧和圆练的语言。她
献给时代和大众的,是温柔的话语抚摸,是逃避“今天”的幻想,这种关于未来的
幻想,虚妄而渺茫,具有白日梦的性质,就像《烦恼人生》结尾所写的那样:“印
家厚熄灭了烟头,溜进被子。在睡着的前一刻他脑子里闪现出早晨在渡船上说出的
一个字:‘梦’,接着他看见自己在空中对躺着的自己说:‘你现在所 经历的这
一切都是梦,你在做一个很长的梦,醒来之后其实一切都不是这样的’。他非常相
信自己的话,于是他就安心入睡了。”( 《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池莉》,人民
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48页,第349 页,第323 —324 页,第359 页,第305 页,
第297 页) 这种自欺式的自慰,幼稚而虚假,与其说是人物的心理活动,不如说是
出自作者的不敢面对现实的想象。坦率地说,在我看来,池莉的小说,既是一种残
缺的价值图景,一种病态的趣味现象,也是一种消极的社会心理现象。同许多被市
场绑架、被体制挟持的作家一样,池莉的写作,也是一种异化性的写作,一种“社
会订货”性质的写作。她缺乏被利维斯在《伟大的传统》中当作“任何真正才智的
首要条件”的“一颗深沉严肃之心”(FR 利维斯:《伟大的传统》,袁伟译,
三联书店,2002年,第22页,第49页,第103 页,第150 页,第206 页) ,缺乏从
容不迫的写作姿态和决心自食的深刻体验,缺乏永不停歇地超越自我的强烈冲动,
因此,她的创作始终滞留在封闭而单调、粗糙而浅薄的状态里。
《看麦娘》是她的一部半生不熟的中篇新作,典型而集中地表现了池莉小说创
作上的问题和病象。问题尽管是很多很明显,但这并不影响它刚一出笼,就被几家
选刊性杂志在重要位置转载,就被阐释为由“新写实”向“心写实”的飞升,就获
得了商业意义大于文学意义的第四届“大家·红河文学大奖”。
那么,它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呢?
一 粗
池莉小说的语言,既没有宗璞的渊雅圆熟,也没有王安忆的清通严整,也没有
张洁的飘逸流丽。她的语言,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粗,是粗糙的“粗”,
是粗砺的“粗”,总是一副生硬滞涩、拖泥带水的样子,实在缺乏成熟的风格和丰
饶的韵味。让我们依然老老实实地用实证分析的方法,来考察池莉这篇小说中的语
言病象。
一是用词不当。用词不当,是因为用心不够,是因为缺乏成熟的语感,是因为
缺乏对同义词进行辨析的耐心,是因为对词语的内涵理解得不对,把握得不准。
父亲戴着他上过桐油的大斗笠,手持放大镜,( 酷似) 在地里寻宝。( 池莉:
《看麦娘》,《大家》2001年第6 期;引文据《中华文学选刊》2002年第1 期,以
下引文凡出自此文者,只在引文后注明页码)
“酷似”的意思是指甲与乙在神态、相貌、气质等方面非常相似,具有直接肯
定的性质,不能用来引导一个比喻句。
我也真的是有一点生气了。因为于世杰与我彻底的( 南辕北辙) 而生气。……
我们一生做了多少事情? 可有多少事情会( 顺藤结瓜) 呢?(第17页)
“南辕北辙”一般是用来描述或形容所愿与所为、目的与行为的分离或对立,
因此,池莉的用法,是讲不通的;“顺藤结瓜”,显然是套着“顺藤摸瓜”的模式
生造出来的一个词,让人费解不知所云。
( 这难度) 早在我还没有出门之前( 就开始了) ,于世杰就是这( 难度当中的
一分子) 。( 第18页)
“难度……开始了? ”“难度当中的一分子”? 这句话怎么看,怎么别扭。
我从来不隐瞒自己,全都是人们在( 混淆) 我。( 第24页)
“混淆”的是什么意思? 是“误解”之义吗? 一般来讲,“混淆”之后是两种
意思相反或相对的词,如“混淆敌我”,“混淆是非”等。
外地人在北京,开销大,还得( 防范) 一些( 意外) 开支。( 第28页)
“防范”、“意外”二词,皆非恰当用语,还可用心推敲。
二是由于语序混乱、搭配不当造成的罗嗦累赘及表义不明现象。
在深夜的枕头旁边,脑门窝在丈夫温暖的颌下(?) ,夜色模糊了眼睛,细细的
慢慢的说话,倘佯( 徜徉) 在自己的记忆里,我是很愿意这么说话的。( 第16页)
这句话东拉西扯,不仅显得疙里疙瘩,而且给人一种空洞无物的印象。
人们从他们的角度和认识来看待我,我有什么办法?(第24页)
“从……认识”是很少见到的搭配,既不妥当,又显多余。
现在这个世界,如果( 单就强弱大小) ,单就( 生命) 的表象,人类谁能够救
谁呢?(第31页)
由于这个复句的前半部分属于语义不完整的表述,致使后半句的反问落到了空
处,从而给人一种圆凿方枘、驴唇不对马嘴的感觉。这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复句,也
是一个性质不明的复句。
上官瑞芳用她全部的青春和生命反对我的平庸,我却还是那么地理解她和心疼
她。( 第29页)
这句话在逻辑上、情理上是不通的。这两句话之间并不存在一种具有否定意味
的转折关系。
上官瑞芳和容容,是我伤口深处的伤口,是她们,保持了我对于疼痛的敏感和
对于自己平庸的发现,因此,我无法不( 动员) 呵护她们,呵护她们就是呵护我自
己。( 第29页)
这段充满感情色彩但颠三倒四的文字,同样存在严重的语法问题( “保持了…
…发现”的搭配是不当的。)
房间里出奇地安静,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表现容容的踪影。在任何风景旅游区出
卖的浮浅简陋的少数民族风情,已经残败、褪色和开裂,失去了任何装饰意义,生
殖器图腾孤伶伶地戳在哪儿,像只风干的大茄子。这是一个作废的工作室,一个被
放弃的临时卧室。( 第27页)
这段文字中加点的字,要么搭配不当,要么措词不准确,要么显得多余,总之,
都有问题。两个“任何”都给人一种武断而笼统的印象;用“浮浅简陋”形容“少
数民族风情”,则给人一种“浮浅简陋”的感觉,“表现”了池莉的有待提高的语
言能力。
楼道里又响起了巨婴般的哭声。( 第27页)
“巨婴般的”是什么样的? 实在想象不出来。
三是错别字和常识错误。
男的灵活得赛过了万象( 向) 轮,女的还是从前的有轨电车——一条道走到黑。
(第13 页)
电视开着,不相干的人在屏幕上晃动,不相干的( 地) 说话,也就成了一片嗡
嗡的嘈杂声。( 第14页)
于世杰叹了一口气,……因为她被迫招供不该( 想?)招供的密( 秘) 密。( 第
17页)
家里恰好没有其他( 它) 鸡蛋了。( 第20页)
她小口小口地喝,模样很老道( 到) 。( 第22页)
使得他晕晕糊糊( 乎乎) ,无法拒绝。( 第24页)
就因为米缸的大米神密( 秘) 地减少,我们醉心的事业很快就被我母亲发现了。
(第24 页)
我被上官瑞祥那经过专业训练的歌喉所震憾( 撼) ,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第25 页)
郝运为了说服我在北京攫( 掘) 地三尺地寻找容容,他把我带到了北京与通县
之间的一个生活小区。( 第25页)
在池莉的这篇小说中,同错别字相映成趣的,是那些常识性错误。
于世杰酷爱小车,收藏名车牌照,购买靓车杂志,可是我们没有经济能力购买
私车。( 第14页)
“牌照”是汽车合法运行的证件,是不允许收藏的,再说,全国各地的汽车牌
照都大体相同,似乎并不具备太大的收藏价值。于世杰收藏的或许是各种小车的车
标?
乔万红掰起手指历数容容的事迹:策划崔建在工人体育馆的音乐会;北京万人
出动,到大西北去绿化荒山;请马拉多纳来中国踢球;鼓捣歌星李娜出家当尼姑;
筹划千集跟踪电视剧《一个北漂少女的三年》,等等。( 第21页)
不管池莉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写下这段文字,她的目的都注定是达不到的,因为,
这些违背常情的虚言狂语,实在太离谱了。
如果说上官瑞芳是被男人害苦了的话,那么容容可要害苦男人了。原来这世界
上的一切,却原来还是阴晴圆缺啊!(第28页)
用“阴晴圆缺”来评价“这世界上的一切”,给人一种不伦不类,牵强附会,
缺乏常识的感觉。“原来”本就没来由,再加上一句“却原来”,更显擀干不通。
二 乱
池莉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显然有驾虚行危、另辟蹊径的勇气,但是遗憾,效
果不好。无论叙述、结构,还是人物、主题,都给人一种杂乱无章的印象。这篇小
说的主干情节,是叙述“我”上北京寻找朋友上官瑞芳的在演艺界混得很风光的女
儿容容。但是作者似乎并没有耐心叙事、写人。她的叙述缺乏中心感和力量感,缺
乏自觉性和目标感,而是天上地下,有一搭没一搭的;一会儿是对无关宏旨的知识
卖弄,一会儿又插入可有可无的回忆或联想,一会儿是琐屑、苍白的议论和抒情。
这就稀释了小说的美感浓度,影响了叙事的严整和内在张力,败坏了读者的胃口。
从结构和叙述策略上看,池莉硬是要把一个短篇小说的素材,拉成一个中篇小
说,于是,她只有通过改变结构和叙述方式,来把一个简单的情节变成繁复而杂乱
的话语拼凑。换言之,她就不得不在小说中掺入大量的情节因素,用议论等修辞手
段来填充事象之间的巨大空隙。例如,关于“六月二十一号”这个日子,她就花了
一千多字来议论,由父亲到死,到上官瑞芳“一丝不挂”地喂怀里的孩子吃大便,
到儿子参加考试时表忽然停了,到“义和团弄得很凶”,到维多利亚女王去世,到
美国死了两个总统,絮絮叨叨,强聒不舍,不厌其烦。那么,池莉写这些东西要传
达什么样的意思给读者呢? 那就是“数学是一个魔幻奇妙的东西”,还有,它可以
成为“我这样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女人的糊涂信仰,以便靠什么来寄托自己的哀思、
怨尤以及内疚悔恨之类的杂乱思绪”( 第11页) 。“我”的“杂乱思绪”也许有了
“寄托”,但是苦了读者:他们从这种“糊涂信仰”中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导致池莉这篇小说混乱、芜杂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作者根本就没有剪裁、提炼
的内在自觉。她写得太随意了,似乎任何素材性的意象或情节,一旦进入她的想象,
就被直录了下来。她对“乳沟”的两次描写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必要性( 第13页、第
18页) ;关于男人的多次贬损性的议论,几乎都是游离性的( 第13页、第14页、第
17页) ;对郝运的生理缺陷( 兔唇) 的描写和议论,则不仅多余、无聊,而且显得
有失做人的朴实与厚道:“他的穿着打扮和长相,似乎张扬他的残缺,给人一种故
意给历史抹黑的感觉。”( 第23页) 另外,关于“炸爆米花”和“拉风厢”的叙述,
关于上官瑞祥挑逗“我”的叙述,关于男人的“私房钱”与“堕落”的关系问题的
议论,关于阉鸡场面的细致叙写,都显得散乱而多余,因为这些议论和叙述,并不
趋归一个共同的意义世界和中心主题。
刘熙载说:“赋欲不休,全在意胜。”( 《艺概·赋概》) 林纾也说:“无主
意便无剪裁。”( 《春觉斋论文·论文十六忌·忌直率》) 赋如此,文如此,小说
亦如此。《看麦娘》剪裁失败与结构混乱的原因,盖在于作者对小说的素材开掘不
深,没有从中提领出能够控摄整个小说事象世界的主题。这篇小说的主题是什么呢
?是对让人觉得自己渺小、无力的宿命感的恐怖吗?是对男人的自私和冷漠的女权主
义批判吗? 是对享乐时代的浮华生活的反讽吗? 是对童年记忆的忧伤而美好的诗性
叙写吗? 是对人性的深刻怀疑吗? 似乎都有一些,似乎又都沾不上边。就像用疏松
的沙土抟不成坚实的泥团一样,从池莉的这篇情节芜杂、意象纷乱的小说中,你很
难把握到一个有深度、有价值的主题。你不知道她究竟要表达什么样的题旨。从下
面这段文字里,你就可以看出池莉的思想有多么混乱:
依我之见,不管是谁,不管你的热情有多么奔放,不管你渴求遭遇多少激情,
不管积累多少多彩多姿的生活经验,你总是沧海一粟,总是盲人摸象,你永远都无
法囊括,所有的道路都是阶段性的,所有的经历都只是数量的不同,因为,我坚信,
迷宫的进口只有一个,出口也只有一个,全人类的终点站都只有一个。因此,我愿
意,与一个在你沉闷地缺乏睡眠坐了一夜火车之后,能够把你逗笑的男人,不亲不
疏地共同操持一个普通的家庭,像细火慢熬一锅热气腾腾的烂粥,以它的平和冲淡,
无色无味,保持永远的魅力。( 第29页)
从这段典型的池莉式的力单味薄的议论里,你读到了什么? 先是没有来由的绝
望和无奈;接着,是同样忽焉而来的“坚信”,一种抽象、虚飘、含混的“坚信”
;随后,是几乎所有池莉的小说中都可以看到的小市民式的“一锅热气腾腾的烂粥”
式的关于幸福生活的想象和表白。这些轻飘飘的思想和苍白的想象,被胡乱地搅拌
在一起,放到作品中。但是,这些“杂乱思绪”,并不能形成明确而深刻的主题,
就像用发了霉的陈米熬成的“烂粥”,尽管“热气腾腾”、“无色无味”,但却不
能被当作可口的美味佳肴一样。
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说:“临篇缀虑,必有二患:理郁苦贫,辞溺者
伤乱,然则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而能一,亦有助于心力矣。”对
池莉来讲,这实在是极好的忠告,值得再三思之,然后遵行。
三 小
从内在的精神视境上看,池莉的《看麦娘》同她的其它许多小说一样有个不足,
那就是小。是小家子气的小,是小情调的小,是小感伤的小,是小懊恼的小,是小
满足的小,是小快乐的小。刘熙载在《艺概》中论诗:“景有大小,情有久暂。诗
中言景,既患大小相混,又患大小相隔。言情亦如此。”( 刘熙载:《艺概》,上
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82页,第123 页) 小说亦如此。但是,读池莉的小说,
你不必有这样的忧虑,因为,她的小说是只有小的。只有小也不打紧,如果它能臻
达刘熙载论齐、梁小赋,唐末小诗,五代小词时所说的那种“虽小却好”( 刘熙载
:《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82页,第123 页) 的境界。但是,在《
看麦娘》中,小与好之间,永远隔着一条渡不过去的河。
不用说,《看麦娘》对与六月二十一日相关的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的介绍,对
“父亲”在蜂窝煤上撒粉笔灰的“聪明”的赞赏,对“炸爆米花”的历史及具体操
作过程的细述,都给人一种卖弄辁才小慧的感觉;它对男人反复议论,对上官瑞芳
站在“父亲”的麦地旁“不停地吟唱”的叙述,对“两种大类型”的中年女人的议
论,“我”对上官瑞祥的“何等深情何等浪漫的歌声”的夸赞和对他的“洋女人的
乳房又是如何丰满肥大”的描写,都给人一种小情小调,缺乏意义的感觉;它关于
“我”父亲之死的叙述,是小悲伤,因为它有声无情,并不感人;它关于“我”丈
夫于世杰与女作者的恋情的叙述,是小懊恼,因为“我”的态度虚伪而奇怪;它关
于“我们单位”办公室“根据形势需要装修”等腐败现象的议论,是小不平,不疼
不痒,缺乏批判的锋芒;到了结尾,“我只有与上官瑞芳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着
围绕湖上岛盘旋的鸽群,感知( 看着?)些许的金色阳光,在照耀我们裙角的看麦娘
草,只有这样,我们的心便( 才?)会一刻一刻趋于安宁。”( 第31页) ,而这,正
是轻飘飘的小满足、小陶醉。
小与浅和薄是联系在一起的,而与深和厚是无缘的。《看麦娘》缺乏深刻的意
义感,缺乏丰富的情感含藏,因此,阅读这篇小说,你的心灵更多的是被疲劳感和
厌倦感折磨着,很少被感动,很少看到深刻的思想之光。
小又是俗的亲兄弟。甚至,可以说,小正是因为俗才小的。俗既包括庸俗,也
包括粗俗。池莉是自觉地追求俗的。她的俗是躲在“大众”的幕布后面的。她说:
“我首先希望我是一个大众意义上的正常人。我能够与大多数人一样吃东西很香,
穿着得体,知热知冷,知好知歹。我希望我具备世俗的感受能力和世俗的眼光,还
有世俗的语言,以便我与人们进行毫无障碍的交流,以便我找到一个比较好的观察
生活的视点。”( 《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池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
第48页,第349 页,第323 —324 页,第359 页,第305 页,第297 页) 但池莉的
“世俗的眼光”和“世俗的语言”离庸俗甚至粗俗的距离实在太近。她并没有通过
有效的努力,将“世俗”的生活提升到俗中见雅的境界,无论从道德视境上,还是
从审美趣味上来看,她始终都滞留在,甚至陶醉在“世俗”的生活之中。
在《看麦娘》中,池莉毫无必要写一只小公狗如何“只好跷起一条腿,朝肮脏
的不锈钢垃圾筒撒尿”( 第15页) ,写于世杰对“我”大吼大叫地骂:“你她妈有
毛病啊? 傻子啊? ……妈的个老屄! ”( 第17页) 或者,让于世杰一句接一句地说
“我操”( 第28页) 。其实,不加节制地将市井无赖式的粗话写进小说,是池莉不
少小说都存在的问题。在短篇小说《一种占卜的草》中,欧滔天之所以欣赏李蓍,
就是因为她总是把“我操”挂在嘴上,就是因为她觉得她的这句粗话“别有韵致”
(《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池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年,第48页,第349
页,第323 —324 页,第359 页,第305 页,第297 页) 。在《汉口永远的浪漫》
一开始的第一段文字中,池莉就写小说中的徐华打了个喷嚏,随即,“吼了一声:
‘我日他妈这春天! ’”( 《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池莉》,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0年,第48页,第349 页,第323 —324 页,第359 页,第305 页,第297 页)
接下来,“婊子”、“乌龟王八蛋”、“我操”、“骚卖粉的”等粗话更是反复出
现。而在并不算太长的短篇小说《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中,据我的不完全统计,
“婊子养的”这句话就出现了十一次之多,在一个地方一连四句的对话中,这句粗
话就出现了三次,此外,还有两句“个巴妈苕货”和“个巴妈”在伴奏。( 《中国
当代作家选集丛书·池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48页,第349 页,第323
—324 页,第359 页,第305 页,第297 页) 退一步说,即使现实生活中的起初情
形,确如这篇小说中的“嫂子”说的那样,所有武汉人都拿这些话当“口头语”,
那我们也不认为如此忠实地将它写入小说中,是一种难以抗拒的必须,是一件符合
审美教养的事情。对一个具有审美创造力、健康的审美趣味和自觉的道德意识的小
说家来讲,写作即意味着升华与超越,意味着一种道德努力,意味着用雅的方式写
俗,用美的方式写丑,而不是让自己的小说像现实生活中的情形一样粗俗。小说家
不仅要如其所是地状写现实,还要按其当是的样子评价现实,要对现实显示自己的
审美立场和道德态度。是的,他必须有一种道德责任感。这种责任感,正像利维斯
所指出的那样,“在本质上,就包含了富于想象力的同情、道德甄别力和对相关人
性价值的判断”。(FR 利维斯:《伟大的传统》,袁伟译,三联书店,2002年,
第22页,第49页,第103 页,第150 页,第206 页) 在利维斯看来,乔治·爱略特
正是因为具备了这种“道德责任感”,才成为比福楼拜和乔伊斯更伟大的作家。像
池莉一样,乔治·爱略特也是个女作家,也关注最“世俗”的“现实”,也写普通
人的“道德平庸”,但是,与池莉不同的是,“她在其中看到了可予以同情的东西,
而且她写它们,为的是强调人性的尊严”(FR 利维斯:《伟大的传统》,袁伟
译,三联书店,2002年,第22页,第49页,第103 页,第150 页,第206 页) ;对
于“现实”,“她看得太明,悟得太透,一副品评家的目光把一切都同她最为深刻
的经验挂上了钩,其结果——她那生机勃勃的价值观全部牵动了,而且发出了灵敏
的回应。(FR 利维斯:《伟大的传统》,袁伟译,三联书店,2002年,第22页,
第49页,第103 页,第150 页,第206 页) ;她对人性的弱点和道德残缺,有冷静
的态度和深刻的洞见,因此,“她写的是人性的弱点和平庸之处,但她并不以为其
卑劣可鄙,或敌视或自欺欺人地纵容之”。(FR 利维斯:《伟大的传统》,袁
伟译,三联书店,2002年,第22页,第49页,第103 页,第150 页,第206 页) 大
师的经验是可信赖的,池莉应该从这些经验中领悟可遵行的原则。
池莉的俗与她的文学观之间有一种因果关系。池莉的文学价值观就是俗而又俗
的。她切断文学与更高的意义世界的关联,将文学等同于缺乏价值指向的“现实”
:“我以为说到底,文学作品不是人们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它不是水,不是空气,
不是食物,不是政治,它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依靠想象而存在的艺术。是人们的
精神调剂品。所以我并不认为自己的写作和作品多么重要,或者应该多么重要。我
创新不了什么。一切的想象,体验和经历都超越不了生活本身。”( 《中国当代作
家选集丛书·池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48页,第349 页,第323 —324
页,第359 页,第305 页,第297 页) 这正是一种“小”文学观,混乱的话语里,
充满了对文学的消极而诬枉的理解。退一步讲,即便文学真的“不是”她所说的那
些东西,真的不过是一种“精神调剂品”,那也应该是一种于人无害的“调剂品”。
更何况,对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社会来讲,文学同教育、宗教、政治一样,
是许多“最重要的东西”中的一种,即使不比“水”、“空气”、“食物”、“政
治”更重要,至少也一样重要。它的重要不仅在于它让人们通过文学看到了生活的
真相,一种被普遍的盲目和精致的谎言遮蔽的真相,而且还让人们从文学中体验到
了“超越”“生活本身”的自由感,感受到了作者对于生活的道德热诚和道德关怀,
感受到了心灵被净化的巨大的内在愉悦。总之,文学的全部精神力量和诗性光辉,
正是来自于它对“生活本身”的“超越”之中;它的重要性,正在于它能为一个民
族的精神生活提供同阳光和水一样重要的东西。这些东西同真理有关,因此,关于
文学,海明威的理解才是正确的:“作家的工作是寻找真理。他忠于真理的标准应
该达到这样的高度:他根据自己的经验创作出来的作品应当比实际事物更加真实。”
(董衡巽编:《海明威谈创作》,三联书店,1992 年,第15页) 也同作家的政治立
场和政治志趣有关,正像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说的那样:“关于现实,我认为作家
的立场就是一种政治立场。……改变那个社会的任务如此紧迫,以致谁也不能逃避
政治工作。而且我的政治志趣同文学志趣都从同样的源泉中汲取营养:即对人、对
我周围的世界、对社会和生活本身的关心。文学志趣是一种政治志趣,政治志趣也
是一种文学志趣。两者都是关心现实的形式。”( 加西亚·马尔克斯:《两百年的
孤独》,朱景冬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32 页,第134 页) 因此,“现
实应该通过文学作品尤其是长篇小说来说明。一切小说都是用来解释生活问题、人
的问题的”。( 加西亚·马尔克斯:《两百年的孤独》,朱景冬译,云南人民出版
社,1997年,第132 页,第134 页) 这才是一种“大”文学观,正是基于这样的文
学观,马尔克斯才写得出《百年孤独》这样的史诗一样的大作品。
池莉的“小”文学观与海明威、马尔克斯的“大”文学观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
这是两种几乎截然相反、完全对立的文学观。海明威认为作家的工作就是追求比
“实际事物”更高的“真理”,而池莉的看法是作家的“一切想象、体验和经历都
超越不了生活本身”;马尔克斯认为“作家的立场就是一种政治立场”,“文学志
趣是一种政治志趣,政治志趣也是一种文学志趣”,但池莉并不这么看,她说,
“说到底,文学作品……不是政治”;无论对海明威来讲,还是对马尔克斯来讲,
文学都是极为重要的东西,因为,它既与“真理”有关,又是一项“政治工作”,
但是,对池莉来讲,文学“并不是人们心中最重要的东西”。不能说池莉说得不对,
对这个浮华的享乐时代的“人们”来讲,重要的是金钱、权力、名气和享乐,而不
是信仰、灵魂、道德、良心和文学,但也不能说池莉说得很对,因为,我们看到她
用“人们”指涉了一切人,因为,我们没有在“人们之外”看到池莉与众不同的态
度和思想。她就是“人们”中间的一员。其实,不只池莉一人,相当一部分中国作
家都乐于隐身于“人们”中间。他们还有更精致的表达,谓之“后退的写作”,谓
之“向民间还原”,谓之“作为老百姓写作”,谓之“人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等
等,等等,五花八门,稀奇古怪,你从中看不到一种积极的写作态度,一种批判性
的文学精神,一种健全的文学观念。在其闪闪烁烁的表达里,显示的正是这些中国
作家的精明、圆滑和灵魂深处的“小”。
无疑,《看麦娘》也显示着池莉试图摆脱过去的创作模式的努力,但这种努力
由于缺乏博大的精神视境,由于缺乏坚实的思想支撑,由于缺乏圆整的艺术形式,
而终归失败。失败意味着教训。我们从《看麦娘》中得出的教训是,一个小说家倘
要写出有价值的作品,就必须精雕细刻地写好每一行文字,必须花费心力开掘主题、
剪裁结构,必须有成熟的道德意识和雅正的趣味感,必须有视境开阔、刚健有力的
文学观,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写出接近大境界的“惊世之作”,而不是“一锅热
气腾腾的烂粥”式的粗、乱、小的平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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