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两年后的追踪采访 此书最早完成的文字,便是上一章,完成于1993年的岁末,距离我开始写作此 书,已经过去两年多时间了。 两年前,为了《中国人体模特儿》一书采访北京自由摄影人、人体题材摄影家 柴志荣先生时,在闲谈中他提及,音乐家罗忠鎔先生的爱子罗铮,具有许多非常理 可以解释的天份。我立即表现出极强的兴趣,并且约定了采访时间。 那次采访进行了3个多小时,是我记忆中对一个人物进行的时间最长的一次采访。 我看了罗铮的全部绘画,包括那最早的作品——两个圆。 罗铮的的确确是个弱智,这从他的脸型,他的举止,以及和他进行交谈的过程 中都能够明白无误地感觉出来,甚至任何一个人只要看他一眼便会对此不抱任何怀 疑。但罗铮的天才又是我亲眼所见的。 另一个相当深刻的印象是,罗家全体对他的那份疼爱,这种疼爱表现在每一句 话里,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里,每一个一闪即逝的眼神里。柴志荣先生及其夫人刘阳 女士,对罗铮也是疼爱备至。我能想象到,如果家庭中没有这种温馨的爱意,罗铮 即使再有天才,恐怕也无法启发、释放出来。 采访之后,我写了上面的文字,并以《一夜之间成画家》、《白痴天才成画家》 等标题在全国20多家报刊发表,随后又被《作家文摘》等10余家报刊转载,一时间 影响颇大。自然,也有一些报刊认为我在宣扬封建迷信,这在本书第一章中已经提 及。应该说,没有当时对罗铮的采访也就不会有今天的这本书。但在当时我却连白 痴学者这个词也不知道。 事后得知,那篇报道也引起一些学者的关注。有学者通过报社想与罗铮一家建 立联系,研究罗铮表现出的天才。但是,这被罗铮的母亲拒绝了,因为她无法接受 自己的孩子被人作为弱智怪人来研究这一事实。 不久之后,从柴志荣先生处得知,罗铮的家人正在积极为他筹备画展,而且俄 罗斯的一家美术馆还有意让这个展览去那里展出。 赴俄罗斯展览的事情最后未能成行,但1994年5月28日,时年28弱智青年罗铮, 却在北京中央美术学画廊举办了自己的画展,这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化史上,恐怕都 是绝无仅有的。 罗铮在那次展览上展出了自己的作品80余幅。我关于他的报道也被布置成一个 版面展出。展览于6月2日结束,据说在圈子里影响很大,许多著名的音乐家、画家 都去看了展览,著名画家吴冠中看评价说:“真正的艺术发自纯净的心灵。”媒体 关于这次展览的报道却很少,因为罗铮的父母不愿意太张扬。 1995年11月底,我为写作此书赴京采访,因为时间太紧,只能通过电话向柴志 荣先生了解一些罗铮的近况。柴先生是一位非常热情的好人,是罗家的密友,罗铮 所有作品的照片都是他拍下来提供给媒体的。 柴志荣在电话里告诉我,罗铮的生活还是像过去一样,每天仍然在作画。北京 电视台和中央电视台都拍播了介绍他的专题片。中央电视台的专题片为7分钟,没有 一句对白,镜头是罗铮在绘画,同时播放相应的音乐,只是通过字幕做些说明。 《中国音乐》月刊1995年每期在封底刊发罗铮的一幅音乐题材油画,同时配发 著名音乐家写的鉴赏文字。 罗忠鎔先生在美国的一位密友十分推崇罗铮的绘画,主动要求出资为罗铮在中 国美术馆办一个规模更大的画展。现在钱已经到位,只是在等美术馆的场地,因为 画展已经排到了1996年。 1995年12月的某一天,罗铮将迎来他的30岁生日,柴志荣讲,朋友们准备为他 好好庆祝一下。 我对柴志荣讲了正在采写中的这本书,并希望他立即寄一些关于罗铮的最新资 料过来。几天后,我回到天津时,柴先生寄来的《中国音乐》历期封底的复印件, 以及一本1994年他举办画展时印刷的《罗铮画册》,已经在我特制的大信箱里等我 了。 《中国音乐》封底为罗铮没画配发的鉴赏文字出自上海音乐学院教授、著名音 乐家朱健先生之手,我们不妨摘录几段文字通过音乐家的眼睛再来看一看罗铮的绘 画。 布列兹(Pierre Boulez)罗铮作 NO.76 布面油历 72×60cm 1993.5.17作 罗铮绘画的神奇在于他能以独特的形象构思来准确地捕捉作曲家音乐创作中的 典型特征。他这幅《布列兹》实际上是听了布列兹《没有主人的锤子》一曲之后不 久画的。这首乐曲是为六件乐器和人声而作的室内乐曲,曲中采用了象征派诗人夏 尔(Char)的同名诗作词,画的色调是冷的,音乐的调子也是冷的,这从木琴、颤 音琴、低音长笛、中提琴和打击乐等的使用即可想见,乐曲旋律正像本世纪许多旋 律那样,音的进行均以大跳为主,音与音似乎互不统属,各自独立,因而这样的旋 律给人的印象似乎不是“线”状而是“点”状的,这一点在画中正好有所反映,画 面下方的一个红点的确堪称神来之笔,它和呼应它的几点回响——这已是淡淡的橙 色而不是红色了——不仅没有破坏冷的调子倒打破了画面的单调,增加了画面的生 气。而且,这些色点的运用似乎还正好和布列兹在音乐上的著名主张“有秩序的混 乱”(Organized delirium)不谋而合。“秩序”指的是他全面控制的整体序列结 构思维,“混乱”则指演奏中偶然因素的运用。罗铮画面上布局匀称的墨绿色点, 似乎正体现了布列兹理性音乐的逻辑思维,而偶然出现的一个红点和掺杂其间的橙 色点似乎正是偶然因素的呈现,而令人更为惊叹的是他画面上呈示的强烈透视感。 观看整幅绘画,犹如从清澈水面向下探视,只见水中层层满布各种色彩,这种构思 似乎与布列兹后期创作《希望之歌》(Poesie pour pouvoir,1958)及《皱摺》 (Pliselonpli,1957-62)又神奇地心意相通了。 朱健 1995.1.3 利盖蒂GYOGY LIGETI(No.36) Oil on paqer,49×66.5cm 1992.4.14 罗铮作 罗铮对音乐本质的洞悉,有时实在令人吃惊。1992年,当他聆听了匈牙利现代 音乐大师利盖蒂的名作《气氛》及《遥远》以后,挥毫涂抹了一幅名为《利盖蒂》 的没画,以揭示自己对他音乐的认识。画面极为简单,似乎只由密密麻麻、参差不 刘的并列彩色短线所构成的一幅不规则图案造型的绘画,颇似中国六朝绘画中“丹 青先于水墨”的“赋彩制型”。是一幅以色彩表达形象的绘画。可是此画却妙在超 脱了中国古典艺术的技法及情趣,运用了西方现代画派的创作思维及风格涂抹出来。 画中彩线组合变化多端,动色与静色混杂交错,衔尾相接,而且不断碰撞、倾轧, 显示出一种热烈的动态美及高度的艺术感染力。“色彩塑造物体”是法国印象派大 师塞尚(Paul Cezanne)的一名名言。他把通过色彩表现物体真正形体看得高于一 切,当然,罗铮的画虽同此理,并在运色上即使不可能超乎塞尚,但在创作思维上 却似乎走得更远,竟有些近似六十年代西方的“视觉派艺术”了。当时,美国的约 瑟夫·阿耳伯斯(Josef Albers)及法国的维克托·瓦萨雷利(Victor de Vasarely) 在几何抽象主义的基础上,创造出这种新的画派,它运用色度与色彩的排列以及刻 板的形式线条之间的张力构成视觉上的幻觉,但这种艺术多少有点类似“愚弄眼睛 的艺术游戏”。不过,罗铮与他们实质上是貌合神离,外观虽然近似,但实质的追 求却根本不同,罗铮追求的内心音乐感受的形象体现,因之具有深刻的内涵。如果 人们知悉盖蒂本人对《气氛》创作风格特点所作的阐述:“人的主要目的是建立起 一种时色比旋律、和声、节奏更为主要的艺术形式……旋律、和声、节奏被压缩并 整齐地排列在浓厚密集的结构之中”,人们就一定会领悟到罗铮的绘画对利盖蒂音 乐本质的揭示是如何的深刻、准确了。难怪利盖蒂在看过这幅画的照片当即向他照 片看的荷兰作曲家约爱尔·鲍斯(Joel Bons)说他觉得罗铮“对音乐的理解非常深”, 并且不久之后还寄给罗铮一封亲笔信表示自己的“深深感动”。 朱健 1995.4.1 大海(德彪西) La Mer(Debussy) No.49 布面油画 73×88.5cm 1992.6.19 罗铮作 多节奏的织体、原色的运用以及多层次的配器色彩可说是《大海》创作中的一 些重要特征。罗铮似乎领悟了这种特点,他在满纸的蓝黑色背景下,以不同色彩自 上而下描绘出许多上密下疏的不同类型的图形,这正好体现了德彪西的构思。德彪 西为了表现海水的跌宕起伏及轻浪拍岸等变化多端的大海动态,采取丰富多彩的不 同节奏音型组合的织体。罗铮的各种图形正好突现了这种组合。 在色彩的运用上,罗铮似乎还领悟到将动色(红)用于上层,静色(黑)用于 下层,吕间则用中间色(橙色),而这点似乎正与德彪西的色彩布局不谋而合。看 画,我们似乎可以领略到《大海》音乐浮在上层的小号与双簧管嘹亮、尖锐的音色, 可倾听到德彪西描绘大海深沉、滞重的隆隆低音声响。但神奇的一笔还在于罗铮对 白色的运用。在这幅画中,白色都带波纹,闪闪烁烁,以不同形式呈现在整个画面 上,这岂不是水光荡漾的最好写照吗? 朱健 火鸟(斯特拉文斯基) The Firebird(Stravihsky) No.47 布面油画 88×73cm 1992.6.9作 《火鸟》是斯特拉文斯基的早期三大舞剧之一。关于罗铮这幅画,上海音乐学 院教授朱健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他以羽毛为基调,并且以五彩缤纷的色彩,绘成 了一幅充满奇幻格调的绘画。这是,羽毛是舞剧主要的标志,而色彩斑斓正是斯特 拉文斯基音乐及配器上的一大特色。”很多人认为,罗铮的画给人想象的天地非常 广阔,因此,正象音乐一样,对它的解说固然能给人以启发,但往往又会不知不觉 地限制人们的想象,以致使欣赏的对象失去许多的魅力。不过,只要明白此点也就 有利无弊了。 小提琴协奏曲(柴可夫斯基) Violin Concerto(Tchaikovsky) 布面油画 72×60cm 1993.4.10 罗铮作 艺术创作之诞生,主要源自“有感”。有感而作,才能以本人之感去激荡起人 心弦上的共振,构成了作品感人的深度。柴可夫斯春的《小提琴协奏曲》是一篇壮 丽、激越、辉煌而充满炫技的宏伟巨作,其中不乏深刻的内涵与惊人的手笔。但罗 铮在这世作的浩繁音符之中,攫住了怎样一种感受而引发他挥毫涂抹,绘出了这样 一幅诗意盎然有着类似的感受,对乐曲中粗犷、豪放的激情、绚丽浓郁的色彩有及 辉煌炫技的华彩并不经心,而偏偏钟情于协奏曲中时时流溢出来的淳厚的抒情气质。 他以暗淡的色调、柔软的弧形、点描似的笔触及朦胧的气韵等不同色彩符号的组合, 勾画出他本人对乐曲中弥漫的北方民族的淳朴、抑郁的深情所感受到的一种主观意 象,并且使这些深沉的感受,透过画布,再次深入到每个观众的心底,引起人们微 微的震荡,正如这部协奏曲的“灵感之作”的第二乐章及第一乐章副部的歌唱那样。 朱健 1995.3.24 而那本罗铮1994年画展时赠送来宾的《罗铮画册》则印刷得十分精美。封面上 方是罗铮亲笔所书、歪歪扭扭的“罗铮画册”四字,占据封面三分之二篇幅的,就 是罗铮那最早的“创作”——两个圆。此时我看那两个圆,分明像是两只眼睛,睁 得大大的,注视着这个世界,注视着每一个打开画册的人。封二便是罗铮的大幅黑 白照片,他在微笑着注视着我们。 画册收入罗铮26幅作品,彩色印刷,中英文说明,16开本。罗忠鎔为自己的爱 子写了序,通过这篇序,我们似乎能距离这位天才的白痴学者、距离这一家人,更 近一些。 写在我孩子画展之前 人的一生,总会遇到许多大大小小意想不到的事。对我们家来说,真是再也没 有比铮这孩子突然画起画来更使我们感到意外的了。 我们这孩子出生于1965年。在他10个月时,大夫就诊断出他大脑发育不全。这 个不幸的消息对我们的打击之大是可想而知的。更何况那时还正处于一个人性遭受 着残酷摧残和凌辱的特殊年代——文化大革命中。那时我们家的遭遇,我想,只消 提一件就够了。我们全家被迫四分五裂。我妻子李雅美去干校劳动;我女儿莹到遥 远的陕西农村插队;我则被囚禁审查;只得丢下铮儿在家由一位保姆照顾着。不过, 这孩子也算得真有福气;照看他的阿姨确实真心地爱他,因而尽管在那样可怕的遭 遇中,他的身心倒也未受到更大的摧残。就这样,他度过了他从婴儿到童年的时期。 好容易熬过了那漫长恐怖的年代,我们全家也终于逐渐团聚了。那时的铮儿, 不仅他的智力,他孱弱的身体也使我们担心。对于他,我们当然是把全部母爱和父 爱,以及他姐姐的手足之情都倾注在他身上。试想,他连独立生活的能力都不会有, 将来又怎能应付那世路的艰辛和坎坷呢?这在我们深心始终是一个无法消除的可怕 阴影。因此,我们除将全部的爱都倾注在他身上以外,又能作出些什么呢? 他的确是一个十分逗人怜爱的孩子,虽然智力很低,语言表达能力至今还很差, 但他在某些方面却又有着十分惊人的表现。他从小就非常喜欢音乐,并且对音乐的 记忆力是超乎寻常的。比如他听过的乐曲,以后只消听见一点就能说出曲名。他对 音乐的感受更是十分强烈,许多音乐都能使他暗暗流泪,甚至放声大哭。总之,音 乐可说是生活的主要天地。音乐在他心灵中所发挥的力量,所起的作用,确实是无 法估量的。他除听音乐外,还喜欢写字,平时,他总是用他那天真可爱的字体到处 写,长时间地写。自从他画画后,看画册又成了他生活中极重要的内容。一本画册 他不仅翻来覆去地看,甚至可以一动不动地看上几个小时。 他开始画油画是在1992年初,大约在这前一两年,他偶然用笔在一张废纸上画 了两个圆圈(见封面),这吸引了我。我总觉得这里面透露出一种天真古拙的情趣, 于是便把它挂在墙上。后来,一位我们新认识的画家朋友李耕先生看见这幅画也觉 得很有意思,便建议我们让铮画油画试试,看他能画出什么来,当时,我们也仅仅 出于不妨给他玩玩的想法,他姐姐便给他买了画笔和颜料等,就让他画起油画来。 他的第一幅画虽然和现在的画还相去甚远,但已使我们感到非常高兴了。试想,他 的任何一点微小的进步,如他语言中多了一两个词汇,生活中多会点什么都使我们 感到由衷的喜悦,这时看见他居然画出一幅油画来,我们怎不高兴呢!他对画画也 表现浓厚的兴趣,画画时非常专注,任何事也不能使他分心。当他画到十几幅时, 以我们这业余欣赏的眼光来看,就觉得非常好了,更何况李耕先生也给予他热情的 称赞,同时还引起了一些朋友极大的兴趣。这时,他的画也逐渐有了标题。当然, 对于他的画来说,有没有标题虽然无关紧要,但这却说明他已开始有意识地想用色 彩表现一些他心中所想的什么了。比如,有一天他突然问我:“爸爸,你的弦乐四 重奏能画吗?”我随口答道:“当然能画!”过一两天,他就画出了他那第一幅关 于音乐的画来。这不正说明他确实想用他的画来表现他没有能力用语言来表达的内 心世界吗?面对这样一幅画,我怎能禁得住心头的狂喜呢?其实他的每一幅画都给 我们全家带来一次次由衷的喜悦,而且,每当我们看到一些熟识或陌生的朋友看他 的画时那种溢于言表的激动和兴奋也使人精神愉快。有的朋友看他的画激动得热泪 盈眶;有的朋友看了他的画甚至兴奋得夜里失眠。总之,谁料到他的画竟有如此感 人的力量呢。因此我想,对我们的孩子来说,不管他的画有没有价值,无论如何, 他也是把他纯真的心捧出来奉献给大家。 罗忠鎔 1994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