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青涩 小妹、电影、谋略、兵役 大三暑假时,因小妹要考大学,我偶而去帮她温习功课。这时她已有了少女含 苞的韵味,身上散出沁人的清香。过去的感情,眼前的佳人,这一次不仅仅是心灵 的牵系,在生理的驱使下,我们真正堕入了情网。 她有很多优点,可能是基于了解,她从来没有挑剔过我的外表。衣服脏了,她 会主动地帮我清洗。我满脸的青春豆,脖子上的顽癣,她似乎也视若无睹。尤其是 她的兄弟姐妹与我相处十分融洽,几乎将我视为她家中的一份子。 我们以往的感情,就像一泓清溪,躺在群山的怀抱中,平平静静的,没有风浪, 也没有激流。那是纯真、幽宁的,一个眼神,一声话语,都能划破水波,引起阵阵 涟漪,交错在彼此的心底。对我而言,即使相隔在天涯两端,也彷佛有条处处存在、 无影无形的导线,把我的心紧紧地系在她身边。 那种无瑕的爱,一旦化为男女间的需求,像干柴遇到烈火一样,立刻就无法收 拾了。她占住了我每一根神经,早上想到的是她,晚上想到的还是她。见了面,一 股冲动就迫着我去接近她、触摸她,恨不得天底下只有我们俩个。 可是她家地方小,孩子又多,我们的行动躲不开别人的耳目。宫伯母又一再表 明,因为我没有考上台大,希望我和小妹之间只是属于兄妹的感情。我们只好偷偷 摸摸的,只要能相互碰一下,捏一把,绝不放过机会。 渐渐地胆子大了,我开始约她出来,在田园咖啡厅,在台大医院前的草地上, 我们解放了彼此的拘束,任那青春的烈火燃烧着饥渴的肉体。 她最可贵之处,最令我尊敬的是她严守着原则,绝不容许我有过分的行为。在 那极度难堪的时候,我也曾埋怨过她,认为她很不体谅我。但是,看到她深邃的眸 子中,也有着同样的痛苦,她也在灵肉之间交战,我这才感到真正的战栗。 为什么我不能控制自己?是不是她比我还要坚强?生理只是一种本存的,与生 俱来的需求,如果连自己的生理现象都控制不了,还谈什么远大的抱负?当然,我 们可能结婚,但也有多种其它的因素,让我们不能结成连理。我不能破坏她的清纯, 那是一种美德,我既然崇拜、欣赏她,就应该尊重她。 不过她也有令我感到失望的地方,我常与人争论,只要是有关“道理”的主题, 不到有个结论,永远不肯罢休。这是我唯一的目的,凌越一切之上。很不幸,不管 我到哪里,遇到何种人物,他们都只是重复着别人的意见,而且一知半解,似通不 通。 我坚信道理本身一定有一个基本结构,我们所看到的、所知道的只是事物的表 象。如果不找到根本,谈来谈去都只是浮光掠影,得不到真貌。但限于我当时的观 念尚很模糊,只知其有,却不知是什么。所以每当引起这种话端时,我就会追根究 底,借着对方所说的理由,一再地反驳、质疑,一定要理出一个头绪来。 小妹最反对我那种咄咄逼人的态度,她认为我是出于好胜,喜欢强辩。我虽然 一再解释自己的信念及立场,她不但不能接受,反而更令她厌恶。 有一次,记得是傍晚时分,我与老四正在争论一个道理。我们吵得人人不安, 老四不服,我也不肯甘休。小妹先是劝我不要再说了,我刚好找到一个很坚强的基 础,与其说我是在与老四辩论,不如说我正在整理自己的思绪,这种情况下,当然 谁也挡不住我。 小妹一再地劝,我也一再地辩,最后她火了,大吼着说: “你们两个都不要吵了,真无聊!” “无聊?这是大道理呀。”我诧异她竟然没有听懂。 “什么大道理?都是胡说!” 我宛似冷水淋头,她竟会有这种看法?这样,我今生怎么跟她长相厮守呢?我 可以放弃她,可以牺牲一切,但是在追求道理上,绝不愿稍退半步! 仔细分析之下,我骇然发现了一个早已知道、却不愿接受的事实--她并非我 这条道路上的行客。一个对真理没有兴趣的路人,与动物有什么分别呢?人生道途 上,难道只有肉体的生存、生活而已? “道不同,不相为谋”!好吧,一切到此为止。我决定不再理她,也不再说话, 闷闷地坐在一旁,准备找个理由离开。我决定与她一刀两段,她并没有错,错的是 我们合不来,但我不能马上走,以免让她难堪。 不久她察觉了我的冷漠,故意找些话来挑逗我,而我只是唯唯诺诺,应付了事。 她知道事态严重了,不顾家人的惊讶,紧紧地坐在我身边,轻声问我: “是不是我伤害了你的自尊?” “不是,我只是坚持我的原则。” “原则?你的什么原则?” “追求人生真理!” “什么?”她的眸子睁得老大,一副想笑又笑不出来的窘态:“人生真理?” 我觉得她无法了解我,再不然是不愿了解我。否则,为什么这样简单的原则, 她居然都不知道? 然而,一时之间,我实在舍不下她,她的轻颦笑语始终萦绕心际。只是在我的 理性世界中,她的光采却是一天一天地黯淡了。 我有个特点,就是能把理智与感情截然分开,或许心理学家认为这是双重人格, 我则认为是“独立的理性”。对一般人而言,理性只是做事、思考时的一种态度和 方法。而在与人相处时,由于人际间涉及感情,所以就把理性丢到一旁。 我则不然,无论对人对事,一定以理性的态度思考,发掘真相,追究原委。如 果必须用感性才能处理的,我也能随性所之,但那只是暂时的。因为感情常常像是 热带的风暴,突然而来,倏然而去,没有一定的模式可资遵循,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理性则是恒定的,今天如此,明天亦然,不论个人情绪的好坏,丝毫撼动不了理性 的认知。 一般人活着,除了生存之外,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没有目标,则对各种可 能发生的后果,就没有了判断利害的根本条件,因而无所适从。有些人虽有目标, 但却不够明确,和没有差不多。有些即使目标很明确,但又太短近了,利与害之间 差距不大,虽想厘定清楚,却是非常困难。 生存只是造物者的目标,所有生理上的功能,都是用来达成人类和其它物种绵 延不断的工具。亿万年来,除了人类以外,各种生物无不是默默地生存着,没有悲 哀没有烦恼,只是依照原始的设计,忠实地执行不误。 或许是因为环境变化的需要,人类之演进异于其它生物,发展出了一种内在的 心理感受,这种感受为主观个体所独具。因与他人有别,得不到共识,而“感到” 了悲哀烦恼,以致于不安痛苦。这时,生存的力量就驱使着人,想方设法解脱自己 的痛苦。 所谓“设法”就是由尝试而建立经验、扩展认知的一种人类特有的行为,也可 以说是一种短程的目标。“解脱”则是一种境界,只有当事者才能体会到的一种内 心感知世界。“自己的痛苦”,就是当事者感觉到的、需要摆脱掉的心理状况。 由这个过程来看,人类文明的发展,开始时纯粹是以“感性”的感受为出发点。 日子久了,人们学会了利用身体器官所具有的特性,藉以沟通彼此内心的感受,进 而有了共同的认知。既有共同的认知,经验逐渐累积成为客观的知识,个人经由知 识与实际情况的印证,更能掌握环境变化时的生存目标。 当人类文明发展到相当程度后,人在不断的烦恼与不断地解决问题的过程中, 难免期望有一种“永恒”性的解脱。有了这种长远的目标后,人类才体会到,一味 地逃避痛苦与自我麻醉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反而是要去发掘、认知、了解问题。 这就是所谓的“理性”,一种与感性本能截然相反,却与客观真实兼容的、永恒的 “道理”(至少可以人的一生为期),以作为判断的立场。 以我和小妹为例,我爱她、需要她,没有她我就会烦恼痛苦。为了解决这种感 性的需求,我必须迎合她、满足她。让她感到与我在一起,可以免于她的痛苦烦恼, 因此她必然会需要我、爱我。 需要及爱都是基于个人感觉的利害关系,在心理形成的经验认知。 而每当我在迎合她、迁就她时,我就在忍受痛苦,如果那只是短暂的、一时的, 当然问题不大。一旦超过了忍受的极限,心理及生理的刺激就会令意识失去控制。 于是血流加速,肌肉紧张,一举一动都恢复到原始的兽性本能。 我的理性完全控制了感性,深知除非是能让她了解我的原则,否则我们之间永 远会有争执、烦恼,总有一天感情决裂,以致不堪回首。 在当时,对这个所谓的原则,我自己尚在摸索中,虽然有种直觉的感受,却无 法用言语说明。不到我有绝对的把握,能完全说服她之前,我们不会有理想的结果。 至于目前的需要,只要不妨碍到对自己目标的探求,又何妨纵容一下感性,享受一 番呢? 所以在那一段时间里,在感性的立场,她是我的情人,我们同在一起浮沉。同 时,在理性的另一度空间中,有个真正的主宰,正仔细地观察我们两个心灵及肉体 所产生的七情六欲。对于她,我只能作各种假设,并根据结果来印证我的判断。但 对自己,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实验室,我得以百分之一百地由体会进而了解自己。再 更进一步,由她的反应及表现,我也能推及他人。 我不能否认曾充分利用了她的情感,我曾向她求婚,期赎前愆,可是却遭到拒 绝。到今天,我依然拥有一份怀恋之情,在梦中,她还是一样的可爱,一样的激情, 且更混合着一种幽幽的憾然。我们各有各的生活,各人尽着各人本分。 这种感情及理性全然独立的习惯养成后,使我能非常敏锐地观察各种事件的前 因及后果,从而重新组织自己已然形成的观念,以致想法常常与众不同。 比如说,家庭只是个供不同个体共同生活的环境。如果彼此之间仅有感性的牵 连,相处得好,当然对大家都有帮助。但是感性咸以自我为中心,在数个自我中, 总难免有利害的冲突,仅靠无尽的自我控制互相忍受,总会到达极限的。 如果把家庭生活当作目的,那就不该应用理性,不要追究对错是非,只有互相 容让迁就,把对方当作自己的一部分。用原谅自己的方式原谅对方,用对方的观念 来处理自己的事务。彼此之间的相似性越大,交集的经验越多,冲突也就越少。 显然,我的目的不在家庭,除非找到志同道合的对象,我不适合结婚。至于儿 女更与我的目标相反,他们会占据我的时间及精力,影响我努力的方向。 造物者设计生物之初,生存与传种是生物唯一的目标,随着生存的成功,便产 生了生态间的互动。事到如今,地球上已爬满各式各样的动物,尤其是人类,几乎 已达到了饱和点。在这种情况下,睿智的造物者又赐给人一种认知的觉悟,那就是 为了生存,传种的本能必须遏止。如果继续盲目地生育不息,总有一天会演变到人 食人的地步。 这就是我的理性观念,在当今知识普及的社会中,很多人都有这种体悟,所以 能保持人口成长与生产成长的平衡,因而生存容易,社会安定。只是这种观念是环 境压力下自然形成的,尚没有理论基础。 因此,结婚对我所代表的意义是为了解决生活所需,以利于我达成目的,至于 传种完全不在考虑之列。而解决生活所需的方式很多,不一定就要结婚,完全以达 成目标为前提。这种观念在中国封闭的社会上,无异于大逆不道的谬论。因为中国 人的知识还只限于“求生的技术”,眼光还没有达到数十年或是数百年以后。 这段最难舍的激情,由青梅竹马的儿时,到正值婚姻的年龄,就此画下句点。 然而,我却未能忘怀,只是将绚烂的彩霞,化为无尽的绮思,珍藏在感性的心底。 到四年级我只剩下五个学分,由于农场实习的两个学分要修一年,故此四上先 修四个,四下只留一个农场实习。为了要赚点钱,我想找个既能利用时间,又可兼 顾自己兴趣的工作。我想出版漫画刊物,画完了一集后,信心与日俱增。同时我发 明了一种自己上“网眼”的简易方法,远比制版社做的更快更好,但由于没有本钱, 必须找人合作。 有人介绍我一位姓陈的朋友,毕业于师大美术系,开了间小型的广告社。他看 了我的作品后,很欣赏我的素描,但却极力反对我出版刊物。当时在台湾流行一句 名言:要想害谁倾家荡产,最好劝他办杂志。在我说明自己的境况后,他很表同情, 每当有多余的工作,他便拿些“描底”的事给我做。 那是个枯燥无味的工作,先把原型相片,依照格子放大画到看版上去。初时尚 有挑战性,一等到能够掌握运用,我就想加以改良。追求效率及品质一直是我工作 的基本态度,老陈的看法则不然,我们之间常常为此争辩不休。 有次画一个电影海报,我觉得画面太杂乱,看不出表现的主题,他说: “你这个人!什么都要找个主题!别忘了,这只是生意,人家要我怎么做,我 就怎么做,你别出点子!” “如果我们画的效果好,主顾满意,你的生意不是更好吗?” “你知道这主顾是谁吗?” “不知道。”我以为他会提出什么大人物来。 “那就是了,你怎么知道他喜欢什么呢?” “当然是喜欢好的。” “他拿这个相片来,就已经认定了这是最好的,所以照着描就对了。” “不一定,可能他找不到更好的。” “那只是可能,我们不能凭‘可能’去做事。” “世上好坏总有个原则吧?你是学艺术的,应该了解这些原则。” “我了解原则有屁用?他不了解呀!” “慢慢影响他,教育他,那不是你们学艺术者的责任吗?” “老弟,我看你有点头脑不清,第一,这不是我们的责任。第二,我的客户很 可能一辈子才来找我画一次,我怎么影响他?” “怎么说这不是你们学艺术的责任?社会是一个整体,文化就是在互相影响之 下形成的,这样才会有进步!” “老弟,不是我说你,你实在天真得可爱,文化是自然形成的,能进步、不能 进步要看整个社会。我们学艺术为的是要学一种技术维生,只是碰巧我选上了艺术, 和你学农谋生没有什么分别。既然同是维持生存,钱混到手就好了,而且是越容易 越好。像你这种想法,一辈子注定吃苦受罪。” 我首次理解到这种观念,他是对的,至少符合绝大多数人生存的模式。我所谈 的是种理想,只是少数人所憧憬的。这些少数人往往是时代的“牺牲”者,他们的 价值只有在身后才被肯定。我所知道的大艺术家,如梵谷、高更、塞尚、莫奈等, 甚至生时就享盛名的米开朗基罗、达文西等,其创见在当时并未能为大众所接受。 他的看法完全符合我在学校所看到的种种现象,人人为了谋生,谋生当然是为 己。在短视的眼光下,社会需要什么样的人,他们就会变成那种人。他们无力去改 变社会,也不期望改变什么,更因为他们已经成为这个社会的一部分,更反对任何 人的试图改变。 我甘于牺牲,并不是牺牲令我快乐,而是我过去的痛苦就建立在社会的这些观 念上。每当别人被迫送上祭台时,我就感同身受,因为不希望自己再感到痛苦,就 要奋起反对。然而,仅仅反对是行不通的,人会疲倦、衰老,总有一天会被打倒。 只有努力寻求一个正确的方向,能提供社会大众更多的利益,才有希望。 我对艺术浅尝辄止,艺术似乎只能提供一点人生的装饰。在这个社会上,连这 点装饰都是廉价的次级品。后来漫画也放弃了,没有钱出版是一个原因。更大的因 素是在第一本画完以后,面对着第二本,我没有找到要画的题材。如果连第二本都 找不到,一本一本地接下去,又何以为继? 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我看了一部电影,片名已忘了,但该片强烈的 振撼力,又开启了我的另一个新天地。 以往我看电影只为了欣赏,不论是音乐文学或艺术,我仅把它们当作窗口,透 过它们,得以吸收人类生活轨迹的内涵。但是这一次,我看到了一个对“理想”的 陈述,电影是描述英国战后“愤怒的一代”,对当时社会状态的不满,片中讨论了 很多切身的人生课题,结果却没有提出答案。 这不正是今天的我吗?那么活生生的反映在银幕上,真实而具有说服力。大多 数的观众似乎都有所体验。散场时,我看到不少隐藏在眼皮下的泪痕,和我的没有 两样。 书本有它的长处,可以很细腻地描述一切细节,但却不如电影予人直接的振撼 力。音乐和艺术各有其不同的范畴,若作为电影的陪衬,却很能发挥其价值。既然 这些都是我所喜爱的,为什么我不从事电影工作呢? 一想到这里,我立刻兴奋起来,到处找书、查资料,想学习编剧和导演。我要 利用这种综合性的第八艺术,把音乐、美术、文学和自己的观念结成一体。既可供 人娱乐、陶冶性情,又可以输出我的观念。 只可惜坊间这类书籍不多,找到的几本内容也很浅,都是我已经知道的。但是 我并没有气馁,我想到庄灵,他对摄影很有心得,说不定能帮助我。 庄灵也是个电影迷,谈着谈着,还没有认识电影的庐山真面目,我们就决定以 之为毕业后的职业。不论如何总要有个开始吧,庄灵提醒我说: “你知道拍一部电影要多少钱吗?” 又是钱,钱是我最可怕的敌人,我故意忽视它,说: “先拍着玩,借部摄影机,不过买几卷底片而已。” “好说!摄影机借不借得到且先不说,我平常照相,一卷只有廿四张,每个月 的零用钱能拍两卷就不错了。电影每秒钟廿四格,你想我们能拍几格?” 我没想到这些,但是正在兴头上,不能退缩,我壮着胆子说: “这些由我来想办法,只问你有没有兴趣?” “有没有兴趣?你只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吧,可别再来个‘人民大翻身’!”我 们是相知的老朋友了,老朋友之所以称老,就是深悉对方的底细。 我有什么办法?自己连零用钱都不够!找人借,总不能说影片卖了钱再还吧? 说不得,先去赚钱。 我找到老陈,告诉他我打算改行搞电影,他只差点把嘴给笑歪: “老弟,你想做米开朗基罗,凭你这副干劲,我还不笑你,搞电影?你知道现 在是些什么人在搞吗?” “管他是谁?我搞我的。” “好,就算你拍出来了,拍得比乱世佳人还好,卖给谁?” “假如拍得真好,为什么没有人要?” “为什么?我且告诉你,拍电影是赚大钱的事,我说的大钱,大得比我这个小 生意大上几万倍。我天天侍候这些大爷,他们花起钞票来,比我用的颜料还快,旁 边陪着的小姐,都是亮得闪瞎你眼睛的星星。你想,他们是利益既得者,会让外人 进去吗?尤其是你这个理想主义者,要是容你来搅局,他们还能玩些什么呢?要知 道,这些电影院都是他们的摇钱树,他们会买你的片子吗?” 我听不下去这些道理,太容易的事,我还不屑于干哩!我只说: “我不卖,自己好玩,可以吧?” 他嘲笑够了,看看我,只好摇摇头说: “你想赚点钱来玩电影?好吧!我老实告诉你,有两条路,由你挑。” 我一听有希望,怔怔地等着下文。他先点燃了一支香烟,慢吞吞地说: “第一条路怕你也干不下来,就是拍小电影……” “我干得下来,多小都不怕。”我连忙打断他。 他又笑了: “不是你想的‘小’,小电影是指妖精打架的电影,你知道妖精打架吧?” 我难为情地点点头,知道那就是所谓的“黄色电影”,他说得一点都不错,我 是真的干不下来。 “第二条路,是找个电影大亨,去做干儿子。运气好,还可以做女婿……” 我知道他在消遣我,忙说: “你只告诉我,拍个十分钟的短片,要多少钱?我帮你打工,多久能还清?” “你是真不知死活?上次找你画看板,你死都不肯,这下多久都干了?” “为了兴趣嘛!等我熬到像你这样见多识广以后,再重新做人也不迟呀。”有 来有往,我也幽他一默。 他想了一下,说: “这样吧,我认识一个朋友,他有台十六厘米的摄影机,我帮你去借,可以省 下不少钱。至于底片,有种水货是一万呎一千元,冲洗全在内,但是配音剪接要另 外算钱,你给我画看板抵帐,够意思吧!” 我听了,心都快要跳出来,赶紧再问: “一万呎能拍多久?” “看你怎么拍啰,十六厘的,半个小时总可以。” 我兴奋已极,万万想不到这样轻易就解决了。可是拍什么呢?演员不难找,很 多同学都愿意免费服务。还要剧本……我还从来没有看过剧本,何况要写? 静下心来,我到图书馆借了一本话剧剧本,参考其中的场景、对白以及人物描 述。先试着以我身边所熟悉的事物,写了生平第一个剧本:男生宿舍。写时一面仿 真电影上的画面,镜头的转换,一面想象拍摄的过程。当时在我的心目中,所谓的 剧本只不过是电影摄制前,写在纸上的详细记录而已。 剧本写完了,我找庄灵来看。到底是旁观者明,他看了几场,立刻说: “这像是话剧嘛,老在寝室中转,怎么拍电影?” 我这才想起,我所仿真的是话剧剧本。当时一头栽了下去,正是当局者迷,根 本没有想到话剧和电影的区别。 半个月的时间全浪费了,我很泄气,只好说: “反正我们是练习,在室内还好拍些。” “你全搞错了,我们没有水银灯,没有广角镜头。而且室内空间小,又缺乏道 具,你叫我怎么拍?” 我们俩个门外汉,各说各话,但他至少有摄影经验,必须尊重他。突然我想到 了一个主意,不如我们拍些学校风光,拍好了送给学校,这样的剧本要不了两天就 可写好。他也认为这样最好,于是我立刻到训导处去,我知道先要得到学校的许可, 否则会出问题。 训导主任一听,立刻高兴地说: “正好学校有笔预算,是作视听教育用的,可是校中没有这种人材,谁也不知 道该怎么用,你们会不会拍记录片?” 我连忙说: “当然会。” “你看大概要多少预算?” 我一想,一千元的片子,开个一千五百元,还可以赚上五百,于是说: “一千五百元。” “一千五百元?”训导主任大叫一声,几乎跳了起来。 这下糟了,早知道只要五百元就好了,我脸红过耳,只得招认: “买片子要一千元,我……我想赚五百元。” 训导主任笑了,笑得前仆后仰,更令我心里发毛,他说: “你放心,只要你真的能用一千五百元拍出来,我保证学校一定同意。老实说, 曾经有人来谈过,他们要十万元才肯拍。” 十万元?事后人人说我傻,可是我却乐不可支,做自己喜欢的事,还有钱可赚, 这么便宜的事,天下哪里找去? 花了一个多月,我和庄灵背着摄影机,第一次把学校踏了个遍。而且手持学校 的公文,没有什么所谓的禁地,连女生宿舍的神秘气氛也摄入了镜头。 冲洗出来,又亲自动手精心剪接,再加上录音旁白。由于庄灵的摄影技巧不凡 (相信对他后来进台视也有助益),放映时只要能让影片和录音带同步(事实上不 太容易),倒是蛮像回事。我满心以为,中国的电影即将起飞了。 四年级下学期,我只剩下最后一个学分,那农场实习是一位老好教授的课,只 是带同学到处去参观,不记名字、不考试。我注完册,就等于交完了差。终于,大 学四年就如此这般地混了过去。由想骑马变到种稻子,结果稻子根本不认得。一会 儿是各种活动,一会儿是画画,最后决定搞电影。这四年在学校学到了什么,也可 想而知了。 紧接着是兵役,我被分发到复兴岗政工干校的“战地政务班”,谁也不知道什 么叫战地政务,但想到可以不必“打野外”,必然轻松愉快。正要准备报到,学校 却来了一纸通知,要我去注册。我给搞胡涂了,分明毕了业,还注什么册? 奇人,所以常发生奇事,莫奈何,向同学打听,没有一个人知道原因。因为四 下那个学分,自农学院成立以来,还没有人被“当”过。不过,永远会有个“不过” 钻出来,那门课上到一半,竟由敝系主任“自动要求”代课。 我一听,糟!正是所谓“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我自命与他很有默契,二年 级的那场“热中子”之战,如果他当年就“当”了我,大三还能重修,未免太便宜 了。现在毕业在即,“当”我一家伙,可等于留校一年,这才叫心狠手辣! 到底是中国的文化悠久深远,历史上留下了太多的谋略、计策,随随便便顺手 拈来,就足可惩得人死活不知。也难怪国人无意创新,光是抄袭、模仿老祖宗的花 样就用不完。敝系主任的确可称此道中之高手,三年来“潜龙勿用”,现在“见龙 在田”,再来个神龙摆尾,硬把我这个看不顺眼的对头,等到“亢龙有悔”,再打 回原形(再当两次就不能毕业)! 可是兵役怎么办呢?我能不当兵吗?我又能不去注册吗?不论如何,总得给我 一条生路才是。 我到台北市兵役课去查问, 他们说,不去复兴岗报到,将被戴上 “妨害兵役”的严重罪名,非先当兵不可。我又赶到学校,教务处则坚持说我根本 没有毕业,如果不注册上课,就要被开除学籍,四年白送! 训导处的先生们与我混得很熟,告诉我一个内幕消息,原来在前一学期,教务 处与训导处为了我这个“问题学生”,头疼不已,教务处说我上课时间太少,应该 开除。 可是一查记录,我没有旷过课,所有缺席全是公假。教务处又怪训导处公假核 准不严,训导处则取出公假单,细细比对,我四年中总共为学校办了一百多次活动, 每次的活动都有凭有据,完全符合学校规定,训导处能不准吗? 事实上,全校公假记录最高的还不是我,比我高三届有位姓任的女同学,是救 国团的“青年代表”,经常参加各种国内外庆典及活动,她的公假一请就是一年, 在四年内请了三年多的公假。 在会中争了半天,最后还是我们系主任出面,说他早已有了良策,不妨交给他 处理,相信他的良策就是这一招。教育应该是神圣的责任,学子有错,教者正该谆 谆善诱,导之向上。即使需要惩罚,也应依法行事,怎能因为大权在握,竟把课业 当作“复仇雪耻”的利器?也难怪社会上乖戾之气猖炽,大家冤冤相报不已,教育 界能不慎乎? 因为有人为了逃避兵役,故意不毕业,所以“兵役法”规定,任何大学男生, 在第四学年读完后,不论毕业与否,一定要先服兵役。故各校的训导处,在四年下 学期就统一造册呈报。自有农学院以来,从未发生过这种“特殊”情况。训导处认 为我应该先去当兵,由学校自动办理“停学”手续。可是教务处不同意,要我拿到 兵役课的证明再说。 我又回台北,兵役课说不能出任何证明,当兵是国民应尽的义务,学校理应知 道。如果学校故意刁难,不让我去服兵役,则不论是谁,都将以妨碍兵役罪名,移 送法办。 我按耐着性子,战争的胜负经常是决定于最后一秒钟,在国家的法令与教务处 的意气之间,我已稳操胜算。但我不愿服完兵役后再去上课,谁知道下次系主任还 有什么高招?所以要运用孙子兵法,打个漂亮的胜仗。 我又回学校,说我决定来注册了,同时,兵役课正在查是谁妨碍兵役法。教务 处一听,才知道问题闹大了,立刻签报校长,同意我先服兵役。我则坚决反对,我 说我不想服兵役,宁愿多念一年,甚至再念几年都无所谓。 最后是校长召见,承认学校作业错误,同意我注册,也同意我同时去服兵役。 至于考试上课,校长只说,为国家服务去罢,“家事不用你牵挂”。 别人以服兵役为苦,我却发现比我以往的生活好得多,早餐是豆浆馒头,或是 稀饭和可口的小菜。午餐晚餐则有鱼有肉,尤其是些大肥肉,芳香馋人,别人看了 皱眉,我则是手到擒来。吃得好,穿不用愁,不必担心考试,不用害怕生病,和我 理想中的天堂差不多。可是,总得付出一点代价,那就是行动、思想都受到限制。 我们所上的课,是要学习如何在“反攻大陆”后,去接管各种地方的政经事务。 当时传言随时可能会反攻,所以我们这一届特别成立了“战地政务班”,扩大编制。 总共有五个梯次,约八百多名学员。其立意甚佳,准备让我们恶补一番,以便接收 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大陆。只是我们这些学员们,没有几个人真的拿它当一回事,每 天混吃混喝,庆幸自己分到个轻松的单位,不用出操,不怕日晒雨淋。 以往各届的同学,无一不认为分到政工干校是福分和荣幸,而且只有入了国民 党才有这种机会,因为“政工”必须为党服务,这种观念最令同学们反感。但是事 到临头,没有分到政工干校的,反倒是心里又忌又恨。 政干的同学常有一份优越感,他们拥有很多特权,有时比连长还要神气。每次 高年级同学在服兵役时返校,那些挂上政工徽章的,总要表现一下。经常吹嘘说, 在其它当排长的同学每天出操晒得头昏脑胀时,自己还可以吹电扇,看小说,或者 勤读英文。 我知道有好几位同学,都是为了想进政工干校受训,才加入国民党的。想不到 这次因为扩大编制,凡是家住台北的,不论是否为党员,一概纳入。 对我而言,不出操唯一的好处是可以大睡其觉。教官对我们非常客气,称我们 这些预备军官“活老百姓”。这可是有典可考的,据说以前曾有位长官,对一位学 生预官的表现甚为光火,骂了一声“死老百姓”,不料该死老百姓背景深厚,这句 话因此引起了很大的纠纷。自从那次以后,部队上一律“尊称”我们为“活老百姓”。 有些活老百姓上课睡觉尚嫌不足,还要大打其鼾,闹得教官很没有面子,说也 不是,不说也不是。有位教官的“粉笔神功”非常厉害,他把粉笔头夹在两根指头 中,老远地对准目标一弹,十有八中。中弹的那位老兄,经常被弹得鼾声骤断,两 眼惺忪,惊惶四顾。也有些教官很懂得一点心理学,常常夹带一些有趣的笑话。眼 看有人作“钓鱼”状,上下眼皮亲密得难分难舍之际,各“色”笑话便纷纷出笼。 “钓翁”们莫不弃鱼拋竿,急急追问笑得前仰后翻的会心人:“何事精采?” 我很能入境随俗,学会了闭目养神的浅睡法,两眼一阖,便迷迷糊糊的不知何 往。稍有动静,则眼一睁,仍在教室中。既未挨弹,又不错过精采情节。开阖之间, 全凭耳朵的自由意志,所以三个月的训练,乐在其中。 有堂课我听得津津有味,大有收获,那是某教授的哲学导论,讲得扼要精辟, 我有很多原本半通不懂的观念,在他的讲解下,一一原形毕露。这时才知道哲学原 来并不只是咬文嚼字,虽然不尽是我想要知道的真理,却是许许多多的大师们在追 求真理过程中,所遗留下来的忠实记录。 还有一门课,几几乎被我睡过去了,那是李廉教授的“政治作战”。一听到这 个名称,我的瞌睡虫就爬了出来,特别选了最后一个座位,从上课到下课,如同置 身峻山丛林,在喃喃的禅唱中,老僧入定去也。 有一次,几个“同官”聊起天来,莫不认定这里的教学水准比一般大学为高。 再谈及科目,我最推崇那位哲学教授,他们则公举李廉教授。我当然不服气,政治 作战?特别挥走了睡虫,专门应战一番。 不料,这一听令我大感后悔,李教授口才之佳,思路之敏捷,不仅是我前所未 见,直到如今,我历遍天下,还找不到任何一个人能望其项背。 我立刻由最后一个位子,钻到第一排,恨不得把他所说所讲的都给记在纸上, 以便回去后细细揣摩。他所说的完全是“方法”,然后把方法用在实例上,灵活而 生动,让人一听就懂。我追寻多年的,就是这样一位老师,为什么当年我不进政工 干校呢?再多的不甘愿,只要能听他一堂课,就远胜我苦思经年。 他那时有六十多岁了,灰白的钢发,瘦削的身材,脸孔轮廓分明。他前额宽广, 目光炯炯有神,而最具威严的,还是他那两道浓眉,尾端翘起,似飞未飞。 他说话的声音稳定而柔和,字字清晰,恰是我最理想的催眠曲,以致我坐失良 机,没有听到前一半的课程。因此我这个沉睡多日后的醒狮,下课后总是问东问西。 有时他笑而不答,即使回答也多言简意赅,足供我想上几天。 收获最大的是他提出事物正反的观念,万物有正反,万事有矛盾,把正反合起 来,把矛盾统一了就是力量。如果正反及矛盾对立,则是战乱、斗争。这种简单的 论点,听来似乎毫无新意,可是整个中国大陆就完全丢在这套矛盾斗争里。 他不是哲学家,他的理论也非新猷,但他却能将理论当作一种诠释事实的工具, 用这种方法分析错综复杂的问题,最后归出一个必然的结果。很多人虽不同意他的 结论,可是一步一步的追究,却又找不到漏洞,不相信也不行。 在他以前,我没听过任何一个人对共产党有正面的评价。因此我始终不能了解, 为什么那样“坏”,那么“无能”的极少数人,能在短短的三个月中,席卷数百万 平方公里的广大国土,推翻一个又亲民又爱民,且受全国拥戴的国民政府?不论从 哪个角度来看,这种说法丝毫没有说服力,徒令听者心生反感。 李教授则认为共产党是一个极有纪律、训练良好的组织,他们有理想、有明确 的目的,很清楚地知道要做什么以及如何去做。他们之间的矛盾较少,力量集中, 做事也有效率。相对的,国民党太庞大,人多意见多,彼此之间的矛盾深,力量相 互抵消。这是两党斗争中,国民党最后失败的根本原因。 不仅如此,共产党知道如何应用这种优点,专事挑拨、制造国民党内部的矛盾、 扩大已有的矛盾。而在内部则利用矛盾的斗争,去统一矛盾,将彼此间之矛盾面减 小。即使他们最后也变成了庞大的组织,但矛盾并没有增加,反而力量更为强大。 他每讲一段就举出实例详细分析,把一个错综复杂的国共两党斗争史,说得简 单明了,所有过程无不合情合理(我现在无法提出一些精采的细节,因为我苦心记 录的日记,不幸早已全部遗失了。) 这是一种方法的应用,相当于一种概念“公式”,只要将各种变量代入公式中, 就能导出必然的答案来。如果能找到一种公式,依此一一推出人生的各种现象,那 岂不正是我苦苦追求的人生真理吗? 在受训的最后一天,我们听完他的课后,无不觉得毛骨耸然。果真如此,有谁 能对抗具备这种思维力量的共产党呢?我立刻问道: “李教授,这样说来,我们凭什么能打败共产党呢?” “王道,”他笑笑,意味深长地说:“王道。” 在我进入战地训练班的第一天,就立刻有同官、指导员、队长等纷纷来说服我 参加国民党。我表示分发到这里受训,原非我的志愿。我对政治没兴趣,对入党更 没有兴趣,如果怕我影响到他们的工作,大可马上把我调走。 我的小队长是当年香港邵氏公司在台录取的电影小生,名叫鹿瑜。我们很谈得 来,因为我很醉心电影,我们的话题大都也只限于编导技术。他毕业于国立艺专, 但似乎对编导毫无概念,反而是我大发谬论的时间居多。 快结业时,有一天,鹿瑜苦着脸对我说: “我们算不算是好朋友?” “可以这么说。”我很奇怪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那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当然可以,只要我办得到。”我只希望他别找我借钱就好。 “只是举手之劳,就怕你不愿意。” “什么话?举手之劳,为了朋友还会不愿意?”我特别强调“举手之劳”。 “那不一定,我怕……”他那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很像做戏。 “别啰唆,只要不是借钱,我都答应,一定算话。” “为了我,请你参加国民党!”他乘机一口吐出。 原来如此,的确是举手之劳,我又失算了。我之不愿参加国民党,并非有什么 政治因素,只是没有兴趣,而且骨头又硬又臭,不愿接受威胁利诱。现在看他一脸 苦相,用这种方法要我入党,我又有言在先,如何能拒绝?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什么叫‘为了你’?” “因为我们做党员的,每个人至少要推荐一个人入党,我一个都找不到。小组 组织告诉我,只剩下你一个人还未入党,所以要我来找你。”他很诚恳地说了实话。 “好吧,可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他很紧张,深怕煮熟的鸭子还会飞。 “我要在结业那天才参加。”这只能算是一种心理补偿,至少可以多两天的自 由。 我发现不止是我,最后一天宣誓入党的,还有三个人。 结业后,我被分发到陆军装甲部队第一师,要到湖口报到。那是北部的一个小 高原,遍地黄色沙土,寒风凛凛。我所分发的部队是炮兵第四营,由于“连指导员” 出缺,我以“干事”身分代理其职务。 可能是我在复兴岗睡得太多,不知道指导员该做什么事。上任后,又单独有个 小房间,比谁都舒服,既不出操也不做实战演习,每天晃来晃去,不知如何是好。 不得已,只好到团部去,向政战处请教,这才知道我主要的工作是负责全营官 兵的政治意识与思想行为。我们有一本“最机密”的小册子,上面记载了官兵们每 天的言行。如果有高级长官来营巡视,则哪些人该注意,哪些人该隔离等,都该由 我来负责。 老天,这正是我最怕的工作,难怪非要我入党不可。 我可以想象那种电影上的镜头,我每天拉长了耳朵,偷听别人的谈话,随时随 地在“生死”簿上画一笔。我可以很神气地乜斜着眼,看谁不顺眼,或谁对我不敬, 都给他记上一笔。只要我一掏出小本子,人人战栗。即使我只是掏掏口袋……哼! 我办得到吗?在农学院时,曾有位同学警告过我,说有两位党员奉命参加了我 创立的学社,专门负责记载我的言行,原来就是今天我要干的这种事。 我好奇之心又发作了,想要看看那生死簿上写的是些什么?为什么小小的一只 笔会有那么大的威力? 古人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真是不看则已,看后怵目惊心,令我整个 人生的理念,都起了“化学变化”。 我立刻下了决心,不论如何,向父亲叩头都可以,一定要利用各种特权,助我 脱离这个是非之地! 那本本子上,密密麻麻地有很多不同人的笔迹,显然是集体创作。其中任一句 话都足以致人死地,使人永世不得翻身。 我们队上有“老士官”十来个人,都是早年从军,随政府来台。迄今犹是孤家 寡人,无亲无故,以部队为家。人心人性,古今皆然,他们把青春都献给了国家, 现在步入中年,来日不多,难免有时会回忆儿时,或叹吁未来。然而这些事情在有 意的渲染下,只要换上几个字眼,在当时的高压统治下,立刻成了滔天罪行! 而今仅凭记忆中的印象,略举数例。其中略去了人名和时地,并将文字简化: “毁谤元首:有反叛性,危险人物,应随时隔离。” “私下批评长官:有反叛性,其人危险,应隔离。” “发牢骚:思想有问题,危险,应隔离。” “想家:思想不稳定,危险倾向,应隔离。” “想要儿女:思想不稳定,危险倾向。” “打架:危险人物,应隔离。” “青年党员:危险人物,应隔离。” “说梦话:心理不正常,有危险倾向,应隔离。” “吃菜太多:自私自利,需要再教育。” “工作不力:思想不正确。” 有一位士官,曾自杀两次皆未成功,他的记载是: “危险份子:不怕死,应随时隔离。” “应隔离”的意思是说,当大人物来巡视时,应把他关起来,以防危险。部队 上的严格要求是有必要的,但为了表示负责而到吹毛求疵的地步,那就太过分了。 这种记录终生如影随形,当事人到哪里,资料就跟到那里。那些记录有的可能 只是当事人一时无心之言,甚至有些分明是记录者的主观意见,但白纸写上黑字后, 便成了永远无从洗刷的污点。 尤其是那位青年党员,在我们民主、自由的国家中,为什么会被视为危险人物 呢?记得在师大附中时,我所敬爱的导师萧辉楷先生,也因为是青年党而被迫离校, 害得我们全班四五十个无辜的青年学子,在心理以及学业上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而其中受害最深的,正是我这个如今负责“思想”的干事。 如果青年党不合法,国家可以明令取缔,如果我们不标榜民主自由,参与其它 党派的,也不妨格杀勿论。既然要设立几个“花瓶政党”,以显示橱窗式民主,偏 偏私下又对丝毫起不了作用的青年党员戕贼迫害,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从不关心政治,这时却对青年党产生了兴趣,特别找了这位士官一谈。 他姓章,年纪比我约大十多岁,但已两霜飞白,满脸皱纹,显得出奇的苍老。 他拘谨地进来后,身体站得笔直。我请他坐下,开口就问道: “你是青年党员吗?” 他听了,脸上立刻显出痛苦不堪的表情,泪珠夺眶而出,抢着说: “真是天大的冤枉,少尉,你刚来,叫我怎么说都说不清. . ”说着他竟哭出 声来。 我大为诧异,听他的口气,好象否认是青年党员,那为什么本子上那样写呢? 他发觉失态了,忙揩干眼泪说: “少尉,我可以走了罢?” 我留他坐下,诚恳地说: “我历世不深,今天来这里,明年就退役了,你是什么党本来与我一点关系都 没有。只是因为过去的一件事,使我想了解一下青年党是怎么回事。刚才看了些文 件,上面说你是青年党员,所以找你来聊聊。” 他沉默了一会,慨然说: “好吧,请先听我解释,我并没有参加任何党派。十多年前,我还在家乡读中 学,因为恨日本鬼子,便参加了青年军……随着孙总司令来台湾时,我是少尉排长。 只因为孙总司令的案子发生了,凡是被孙将军带出来的,一概降级改叙,我便被分 到装甲师来,并降为士官。后来我一直不能升少尉,我自命不比别人差,常发牢骚。 有位指导员说因为我不是国民党,所以升不了官。我气不过,说了一句:‘宁愿进 青年党,也不进国民党’!从此以后,他们就认定我是青年党了。” 我并不了解他说的经过,想想自己过去的行为,只因沾了父亲的光,否则今天 恐怕也不知道在哪里受罪。我突然天真地问他: “现在你想不想参加国民党呢?” “当然想,可是申请了几次,都被打了回票。老实说,我一只脚已经进了棺材, 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想赖着多活几天,好回家去看看爹娘!”说着说着,他眼睛又 红了。 我以为进国民党很容易,便自愿担任他的保证人,填了单子,报上营部。想不 到第二天就被退了回来,我不死心,亲自到营部,向营指导员解释。 营指导员听我说完,好心叫我不要管闲事,我问道: “这不是我的责任吗?他入了党,党就增加一分力量。” “可是他是问题人物呀!” “我信任他,我可以保证。” “那有什么用?他出了事,你还不是跟着倒霉?” “那是我的问题。”我的态度很坚决。 “如果我同意了,就变成我的问题!”他见我很顽固,大为震怒:“你明年退 伍走了,我还在这里,找不到你,可还找得到我!我不能为了他毁掉自己的前途!” “那么,我们党员只应该为自己考虑啰?”我当然不服气。 “笑话!你入党居然不是为你自己考虑?你想救国救民?” 我能怎么说呢?坦白交待,说是被迫入党的?我只好另做努力,很诚恳地说: “能不能让我呈到师部去呢?” 他冷笑了一下,随手在申请单上盖个章,写上“保留意见”四个字,然后对我 说: “瞧你的吧!” 师部是一位上校接见我,首先把我训了一顿,又说: “今天还好是我,换个人可能先把你办了,凭你入党还不到一个月,自身难保, 还想来保个危险份子!” 我忍着性子听他训完,才说: “请教长官,我的责任应该是什么?” “你连你的责任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以为是负责连上官兵的思想,教他们信仰三民主义,拥护国民党。” “那就对了。” “现在,这位士官接受了我的指导,愿意参加本党,难道是我的错吗?” 他勃然大怒: “你这个死东西,我告诉你他是危险份子,你还跟我狡辩?” “难道人不能改过自新吗?”我自恃有理,打算豁出去了。 他怒眼圆睁,高高地拿起桌上一本册子,狠狠地对我说: “这是你的记录!告诉你,你思想有问题!你想利用离心份子来破坏我们的党!” 我知道这个帽子的分量,“思想有问题”的归宿是绿岛,一个专门囚禁无须经 过法律审判程序,而已经定罪的犯人。再争下去,显然我也只有去唱“绿岛小夜曲” 了。 我能不低头吗?至少我努力过,而力量只有这么大。今天如果不自量力,暴虎 凭河,我今生真正的目标就永远无法达成了。 想到这里,我才知道自己错了,这一类悲惨的事件绝不止此一桩,我的责任并 非劝人加入国民党。于是我行个军礼,像演戏一般,说: “报告长官,属下知道自己错了,原案请予撤消。” 所谓“识实务者为俊杰”,我若再不转弯,这本自传很可能早就“存盘待查” 了。 我决定设法调走,我从未求过父亲,但若是再待下去,迟早还会有其它的问题 发生。正想找父亲说项,却碰到师部的“捷豹康乐队”正在找小喇叭手。我先去应 试,演奏通过后,再经由一位当军长的亲戚打声招呼,我便脱离苦海,正式进了康 乐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