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六月二十二日星期三,威尔特郡,萨尔司柏瑞,南丁格尔疗养所——上午八点 半 现实世界是如此单调,即使是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也没有梦境里来得鲜活。也 许是因为她的右眼绑着绷带,但她又觉得不是这个缘故。意识像铅锤般沉重,阴暗 愚钝,绑手缚脚,她只感到沮丧。此刻她正百般无聊耍弄着眼前的早餐,长得像头 大熊的医生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医生再次告诉她,她经历了一场车祸,警察想跟 她谈话。她耸耸肩。“我现在哪里也不去。”如果他留下来听,她还想继续说她瞧 不起警察,但他在她来得及把这想法变成字句前就离开了。 她不记得在阿斯塔克医院曾被警方讯问,于是很有礼貌地否认曾经见过正跨进 她房门的两位穿着制服的警员。她解释记不得那场意外,事实上,除了记得前一天 早上离开她在伦敦的房子和未婚夫之外,她什么都不记得。两名警员长得一个样, 高大鲁钝,红褐色头发和润红的气色,脱下来的帽子放在手指间有规律地转动着, 显然对她的回答有些不知所措。她在心里为他们取了绰号,“特威德尔德姆和特威 德尔德迪(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所著小说《镜中世界》里的一对兄弟。)”。 她暗自窃笑,因为他们看来比她酸痛的头、绑了绷带的眼睛和严重瘀伤的手臂 要来得有趣得多。他们问她当时正打算去哪儿,她回答她正要回父母家,在黑灵顿。 “我必须和继母一起筹备婚礼,”她解释着。“我七月二日要结婚。”她听到 自己用愉快的声音陈述这项事实,但脑海里同时响起讽刺的声音。里奥看到一个光 头,只剩一只眼睛的新娘时,准会避之唯恐不及的。 他们向她道了谢后离去。 两个钟头后,她的继母泪眼汪汪地来到病床旁,脱口说出婚礼取消了,今天是 星期三,六月二十二日,里奥已经在十二天前离开她,跟梅格走了。而她在知道消 息后的第四天,计划结束自己的生命,开着她自己的车子往混凝土柱撞去。 珍瞪着她丑陋的、伤痕累累的手。“我不是昨天才跟里奥说再见的吗? ” “你昏迷了三天,变得迷迷糊糊的。你在医院一直待到礼拜五,我去看过你, 但你完全不认得我。我也到这里来了两次,你只直勾勾地看着我,不愿意跟我说话。 这是你第一次认出我来。爹地对这件事感到非常伤心。“她的嘴可怜兮兮地颤 抖着。 “我们好怕会失去你。” “我正要回你们那儿。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们要安排婚礼的细节。” 如果她说得够慢,够清楚,贝蒂应该会相信她。但是,没有,贝蒂是个笨蛋。 贝蒂一直都是个笨蛋。“六月四日开始的那个礼拜,这件事记在日记上已经好几个 月了……” 康思立太太泪如溃堤,在她涂着过厚浓妆的脸上冲出小小的粉红溪流。“你回 家待了一阵子,亲爱的。你在两个半星期前回家过了,在家里跟爹地和我住了一个 礼拜,完成了所有该做的准备,回伦敦后却发现里奥在收拾他的行李。你不记得了 吗? 他要去跟梅格住在一起。喔,我会杀了他,珍,我真的会。”她绞着她的手。 “我就一直告诉你他不是个好人,但你不听。你父亲也一样糟。' 他是沃尔德 家的人啊,伊丽莎白……' ”她喋喋不休,硕大的胸部在过紧的针织连衣裙下悲哀 地起伏着。 将近三个礼拜的时间过去了,而她竟无法记得任何一天,这个发现让珍完全无 法理解,于是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可以触碰的实体上。床边矮桌上放着一只插满红色 康乃馨和白色百合的花瓶。法式落地门开向石板铺就的阳台,后面是照料得妥妥帖 帖的花园。房间角落有架电视。咖啡桌两旁有皮制扶手椅,咖啡桌呢,它确实是胡 桃木制的,还有一张胡桃木梳妆台。左手边是浴室,通向走廊的门在她右边。这回 亚当把她放在什么地方来着? 她想着,该是一个很贵的地方。南丁格尔疗养所,护 士曾这样告诉她。在萨尔司柏瑞。但为什么是萨尔司柏瑞,而不是她住的伦敦? 贝蒂的哀泣打断她游移的思绪。“我希望那些不会让你太难过,亲爱的。你没 法想象爹地的反应有多激烈。他把这件事看成是对他的一大侮辱,你知道。他从没 有想过有谁能让他的小女孩做出这么--”她犹豫着吐出下一个字,“--傻的事。” 小女孩? 贝蒂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呀? 她从来就不是亚当的小女孩--或许该说 是他控制的玩偶--但从来就不会是他的小女孩。她突然觉得非常疲劳。“我不懂。” “你喝醉了,企图自杀,我可怜的宝贝。你的车子完全撞毁了。”康思立太太 在手提袋中一阵摸索,拿出一张报上刊登的照片,放到她继女的腿上。“这就是那 辆车后来的样子。你能大难不死,真是老天保佑呀,真的。”她伸手指着剪报左上 角的日期。“六月十四日,车祸发生的第二天。而今天是--”她拿出另一张报纸, “喏,你瞧,二十二日,整整一星期。” 珍好奇地研究着那张照片。一团扭曲的废弃金属,光线来自警察从后面打上去 的强光,整张照片看来像是一幅绝妙的超现实佳作。这张照片拍出车体坚硬的侧影, 底盘已经扭曲,拍摄者倾斜的角度使它看起来像一座泛着冷光的巨型金属团,紧紧 包住剑一般挺向空中的石柱。真是幅佳作,她想,好奇地琢磨着拍摄的人是谁。 “这不是我的车。” 她继母执起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里奥不娶你了,珍。爹地和我必须把婚 礼取消的信息告诉所有的人。他要和梅格结婚了。” 她看着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铺上厚厚一层粉的脸颊滑落到她张开的手掌上。 “梅格? ”她重复着。“你是说梅格·哈利斯? ”里奥怎么会娶梅格? 梅格是个婊 子。你这婊子……你婊子……婊子! 恐怖,狰狞——那是什么? ——潜伏在她的心 中。她猛然用手紧紧按住自己的嘴,恐惧的胆汁冲向她的喉咙。 “从你认识她以来,她就一直在和你争,现在连你的丈夫都要抢。你就是这样, 太信任别人了,宝贝。我一直就不喜欢她。” 珍睁着她的大眼睛怔怔地回望着她继母。才不是这样的。贝蒂一直爱死梅格了, 多半是因为梅格从不批评她的举止。对她而言,不论贝蒂·康思立是酒醉或清醒, 都没有什么不同。“至少梅格知道我有话要说,”这是她继母沉溺在杯中物且所有 的人都不睬她时,她会不断重复的话。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梅格却无法忍受自己那 呆板且过分拘泥于道德观的母亲,即使是几个小时也受不了。“你应该和我交换,” 她常说。 “至少贝蒂不会一天到晚装出一副贞节烈女的样子。” “是什么时候决定的事? ”珍终于问出了口。“在车祸发生之后吗? ” “不,亲爱的。是在这之前。你待在家那个礼拜的星期五下午,里奥打电话来, 你就回伦敦去了。可恶的男人,每天都打电话来,假装他还爱你,结果在星期五晚 上丢下那颗‘炸弹’。我猜他一定没有好好坐下来,把事情跟你谈清楚。”她再次 用手帕盖上眼睛。“那个礼拜天,隔壁邻居克蓝西上校把你从你的车库里救了出来, 那时你正打算吸废气自杀。但他却没有想到打电话告诉我们一声,说你需要帮助。” 她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可是星期六晚上,你打电话回家告诉爹地说婚礼取消了的 时候,听起来却像没事人似的,我们没料到你竟会做傻事。” 也许她在说谎……珍一直在撒谎……撒谎简直是她的天性……珍垂眼再看一次 那张剪报,注意到在那团报废金属中有个特制的个人牌照,上面写着J .I .N ., 那是她父亲送给她的二十一岁生日礼物。J .I .N .康思立。简·伊莫金·妮可 拉——那是她母亲的名字一一世上最惹人厌的名字。简,不祥的人! 她必须接受事 实,照片里真是她的车子。你喝醉了……克蓝西上校救了你……“我车库里没有废 气,”珍说,专注在她能理解的事物上。“没有人会在自己车库里放废气的。” 康思立太太哀嚎的声音更响了。“你把门关起来,启动汽车引擎。如果克蓝西 上校没有听到声音,你星期日可能就已经死掉了。”她再次抓着女孩的手,温暖圆 滚的手指急切地想要把她的抚慰传递出去。“你答应他不会再做傻事,而他现在真 希望当时把这件事告诉过什么人。别跟我生气,珍。”断了线似的眼泪奔流在悲伤 的河中,而珍鄙夷地猜测着,那些眼泪里有多少真实的成分。贝蒂一直把所有的情 感保留给自己的丽个儿子,打从开始就忽视亚当前妻所生的这个独来独往的小女孩。 “得有人来告诉你这些。坡司罗医生认为南我来说比较好。可怜的爹地被这个消息 吓着了,你伤了他的心。‘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伊丽莎白? ’他一直问我。” 但珍没有一点反应。因为她知道贝蒂在说谎。没有人——最不可能的就是里奥 ——可以让她想要结束生命。相反的,她会将整个生活重心转移到另一个方向。为 什么她喊她的父亲亚当,而他结婚二十七年的妻子喊他爹地? 她以前从没有觉得哪 里怪。她的视线穿过她继母的头,落在梳妆台上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奇怪自己怎么 对很多事都漠不关心。 一名年轻男子没有经过邀请径自来到她的房间,这是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姜 黄色的头发长及肩膀,一脸的雀斑。“嗨,”他说,不经意地跨过房间,漫步到落 地门前,上上下下玩弄着把手,然后一屁股坐上一张椅子。“你用什么? ”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海洛因、快克(强效纯可卡因(crack) )、可卡因、快乐丸(二亚甲基双氧 苯丙胺(MDMA),最初用于抑制食欲,1987年被宣布为非法药物)? 或别的什么? ” 她茫然地瞪着他。“我是在戒毒所吗? ” 他对着她蹙眉。“你不知道吗? ” 她摇了摇头。 “你在南丁格尔疗养所。这里的治疗费用一天四百英镑,每个人都会干干净净 地离开这里。” 喔,她的怒气蒸腾,像只猎鹰在她脑海里回旋,耐心等着致命一击。 “那么,谁是这里的头头? ”她冷静地问。 “坡司罗医生。” “就是那个大胡子? ” “没错。”他突然站了起来。“你要出去走走吗? 我必须找些事做,不然我会 疯掉。” “不要,谢谢。” “好吧。”他在门旁停顿了一下。“我曾经在陷阱里发现一只狐狸。 它非常害怕,试图咬断自己的脚逃离陷阱。它有双跟你很像的眼睛。“ “你救了它吗? ” “它不让我救。它对我的惧怕远甚于那个陷阱。” “它最后怎么了? ” “我看着它死去。” 不久,坡司罗医生来到。 “你记不记得曾和我谈过话? ”他问她,拉过一张扶手椅坐下。 “就一次。你告诉我我运气好。” “事实上,我们不只谈过一次。你清醒过来已经有好些天了,只是不知怎么的, 不愿意跟别人沟通。”他微笑着鼓励她。“比方说,你记不记得昨天和我说过话? ” 有多少个那样的昨天,她很清醒,却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意识? “不, 我不记得。对不起。你是心理医生吗? ” “不是。” “你是什么呢? ” “我是个医生。” 镜中蜡像般的面孔有礼貌地微笑着。他在说谎。“可以抽烟吗? ”他点头。她 从贝蒂带来的烟盒中取出一根烟,鲁钝地点燃火,因为只用一只眼睛实在不容易聚 焦。“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 “当然可以。” “在我跟警察谈话前,先告诉我数天前发生的那场车祸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比 较体贴一点? ”他有张还算迷人的脸,她带着一丝倦意兀自想着,实在而且舒服。 他身上的运动夹克早已过了时,下身的呢长裤松松垮垮地落在脚后跟。在一般的情 况下,他会是她愿意交往的那种类型,因为他看来对传统礼教不怎么在意。但此刻 她却有些怕他,所以选择躲藏在傲慢自大的面具之后。 他用指尖把玩着他的钢笔。“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让你通过自己的认知来述 说比较妥当。” “什么情况? ” “车祸发生时,你血液里的酒精浓度几乎已经超过限制标准的两倍以上。警方 正在考虑要不要起诉你,但我想在今天早上过后,他们也许会让这起事件就这样过 去。他们对医生的诊断大都持怀疑的态度,对病人本身却没有什么成见。我觉得从 葛雷格和哈地警员身上挤出一些同情心并不为过。” 她的镜中影像对他微笑着。“真是体贴。”她从没有喝醉过,因为她目睹过太 多贝蒂在房里蹒跚踱步的样子,绝对不会重蹈覆辙。“麻烦你把烟灰缸递给我,好 吗? ”你喝醉了,然后试图自杀……“谢谢你。”她把它放到身前的床上。“我到 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坡司罗医生? ” 他往前倾,大手夹在双膝之间。“简单地说,你从一辆以每小时四十英里速度 前进的车里弹出来,让自己挟着一股强到可以击倒一头公牛的冲力向前冲,因此你 的脑壳、眼睛和手臂受到严重擦伤。第一个奇迹是,你居然还能够来到这里;第二 个奇迹则是你在过程中竟没有把自己摔死;而奇迹三呢,是你很快地会以你意想不 到的速度复元起来。一旦头上因缝针剃掉的头发长回来,没有人会知道你曾经历一 场意外。而你唯一为意外付出的代价就是脑震荡,症状之一就是后创伤期失忆症。 在过去五天里,虽然你已经恢复清醒,却感到十分困惑,这样的情形在未来一段时 间里会持续下去。把你的脑子当成一台电脑,任何安全存档的记忆体都有很大的机 会复元,但是那些你本来就觉得困惑还来不及整理的部分,有可能就永远丧失了。 打比方来说,你现在虽然是清醒的,但是你不太记得你从阿斯塔克医院转过来的情 形,或者是你和警察的第一次会谈。” 她的视线越过他,投到窗外的花园里。“那么,前创伤期失忆症是正常的现象 吗? ”她问他。“我对那场意外完全没有记忆,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 “不要被‘后’这个字眼给搞糊涂了。那仅是简单表示创伤之后的失忆症。至 于你对意外发生前的事没有记忆,通常被认为是退化型失忆症。这并不罕见,而且 会因头部所受创伤程度相异而有所不同。我们谈到记忆丧失,”他继续,“我们其 实应该讨论的是记忆的暂时失去。慢慢的,你应该会一点一滴记起车祸前的事情, 只是,也许要更长的时间你才会了解应该怎么组合那些片段,你很可能不是用时间 的先后次序把事情记起来。此外,你也很可能会记得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这是 因为你的记忆里也许储存着你对未来事件所做的计划,你却以为那些计划已经发生。 诀窍是不要担心,试着顺其自然。你的脑袋瓜就像你身体的其他部位,承受过外力 撞击,需要时间来自我痊愈。这就是所谓的失忆症。” “我懂了。这是不是说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 “回你父母家吗? ” “不,回伦敦。” “那里有人可以照顾你吗,珍? ” 她正要说有里奥在,然后突然想起继母告诉过她他已经不在那里了。拜托,脑 海里有个讥讽的声音闯入,里奥会照顾你吗? 哈! 哈! 哈! 她于是什么也没说,继 续瞪着窗外。她不喜欢这个男人喊她珍,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而且很熟了。事 实上,她对他的认识只有这场从根本上动摇了她的认知基础的训话。她同时也对他 把她当作这席谈话的自愿参与者感到愤慨,她唯一的情绪一直是一股不可遏抑的怒 气。 “你父亲希望你能留在这个有人可以照顾你的地方。这全看你自己的意愿,如 果你认为你在伦敦会比较快乐,那么我们可以安排。但是,你必须知道你一定得要 有人照顾才行。至少短期内一定得如此。” 她镜中的影像检视着他。“你是亚当雇的吗? ” 他点头,“这是私人疗养所。” “不是医院? ” “不是。我们提供特别的疗程,”他告诉她。“也对康复期间的病人提供照顾。” “我没有对任何东西上瘾。”“你喝醉了……” “没有人说你喝醉了。” 她抽了口烟。“那么,我父亲为什么要一天付四百英镑让我待在这里? ”她坦 白说,“我只要付那笔费用的一小部分,就可以到其他疗养院获得同样的照顾。” 他看着床上像尊威严的独眼佛像的她。“你怎么知道这里一天要花上四百英镑 ? ” “我继母告诉我的,”她扯谎。“我很了解我父亲,坡司罗医生,所以,可以 预见,这是我会问他的第一件事。” “他的确提醒过我,你不会毫无理由接受他的帮助。” 镜中影像对他微笑。“我当然不喜欢被人骗,”她嘀咕。“我继母说我试图自 杀,”她盯着他,想看出他的反应,但他不动声色。“我不相信,”她不带感情地 继续说,“但我相信如果亚当也这么认为的话,他会付钱找精神科医生来开导我。 所以,他现在花钱帮我买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疗程? ” “没有人要骗你,珍。你父亲非常希望你可以在一个适宜的环境里,以你自己 的速度和方式慢慢康复。这里有精神科医生,我们当然会对需要的人提供这类治疗。 但我就像我刚才告诉你的那样,的确是一个单纯的医生。我大多担任行政方面的工 作,但我也很关切这里处于康复期的病人。你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因为邪恶的阴谋。” 是吗? 感觉并不对,即使是镜中那名女子也怀疑这种说法的可信度。“亚当有 没有告诉你我对精神科医生和精神治疗非常反感吗? ” “有。” “他凭什么以为我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 ” “根据警方对车祸进行调查后做的结论。” “他们错了,”她坚定地说。“我绝不会去自杀。” “好吧,”坡司罗轻松地说。“我不跟你争辩。” 她闭上眼睛。“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自杀,却突然觉得该这么做? ”怒气在 耳边狂啸。 他什么也没说。 “拜托,”她不耐烦地说。“我想知道大家怎么说我。” “好吧。如果你相信有具体证据支持警方的结论,合理的解释应该是:你因为 毁婚感到沮丧。你最后的记忆是两周半以前,跟里奥道别,然后离开伦敦到黑灵顿 去与你父母住一阵子。也许你对这件事没有半点印象,但你自己倒是已经重复了好 几遍那段行程——你在阿斯塔克医院对警方和我同事都说过同样的话——他们借此 推测,也许不是十分正确。结论是,试图以一个愉快的记忆来掩盖一星期前晚上发 生的种种,对你而言很重要。也就是你想要隐瞒里奥离开你,转而跟你的朋友梅格 在一起的事实。” 她静静地把这段话琢磨了好一会儿。“他们的意思是说,我的失忆症不全是生 理因素造成的,其中还包括了面子问题。我无法忍受里奥拒绝我,也不能把他的卑 鄙从我脑海中除去,最后为了能继续生活下去,还忘了自己曾没有办法面对他个性 上的缺陷。” 她的用字遣词真是精彩。“他们的确是那样告诉你父亲的。” “好吧,”他看见她睫毛上闪烁的泪珠,“如果两个星期前,我对被里奥遗弃 的消息感到痛心,以至于想把那个噩耗从记忆中彻底抹去,那为什么.当我现在再 听到这个故事时,却没有同样的痛心呢? ” “我不知道。很怪,对吧? 你自己怎么解释呢? ” 她眼光转向别处。“整个结婚事宜有太多地方需要调适,我现在唯一的感觉就 是松了口气,因为我已经不再需要为它烦恼了。我敢说当我第一次听到那个消息时, 根本就没有痛苦过。” 他点了点头。“我接受这个说法,那么,让我们谈谈。结婚是你的主意,还是 里奥的? ” “结婚是我父亲的意思。如果你问我是谁提议的,答案是里奥。两个多月以前 他突然向我求婚,我说好。当时我以为那是我想要的。” “但是后来你改变了主意。” “没错。” “你告诉过别人吗? ” “应该没有。”她感到他对这点强烈的质疑,那怀疑真实到像是他捧了个实物 碰了她一下。喔,老天爷,这局面真是该死的尴尬。“我相信里奥自己应该知道,” 她很快补充。“他曾说我对他的离去表现得很难过吗? ” 坡司罗医生摇头。“我不知道。” 她转头看着床畔矮桌上的电话。“我知道梅格家里的电话。我们可以打电话问 他。”可她真的要这么做吗? 里奥会承认是她不要这个婚礼的吗? “目前联络不上他,警方已经试过了。他人在国外,打算待上几个星期。” 联络不上。她早知道了。怎么会呢? 她有点慌张地舔了舔嘴唇。 “那梅格呢? ” “她跟他在一起,我听说他们一块儿去了法国。”他看到她放在腿上的手不自 觉地扭曲,心中想着,是怎样复杂的情绪让那两个人决定背叛她。“你刚才正要告 诉我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他提醒她。“发生什么事了? 是出于突然的决定,还是 另有原因? ” 她努力想记起来。“我后来知道他跟我结婚的唯一理由是:我是亚当·康思立 的女儿,而亚当不穷。”这是真的吗? 不是罗素才是那个为了她的钱娶她的人吗? 她陷入沉默中,思索着她刚说出口的话。“‘挖坑洞的人,活该自己掉下去,’” 她喃喃道。 “为什么这么说? ” “因为你接下来会问我梅格·哈利斯家是不是很有钱。” 他什么也没说。 “他们家并不富裕。她父亲是个教区牧师,只赚一点点钱。”她把烟捻熄在烟 灰缸里,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所以,应该说里奥终于找到了真爱。” “你恨梅格吗? 你继母说你跟她是很久的朋友。” “我们一起在牛津念书。”她往上看。“事实上,我不恨她,此刻我只觉得整 件事实在太荒谬了。我是从贝蒂那儿听到这个消息的。” “你不相信她? ” “不太相信,那跟恋父情结无关。自我懂事以来她就是我的母亲,我很喜欢她。” 他饶富兴味地扬了扬眉毛。“你在牛津念什么? 古典文学? ” 她点点头。“对一个只对摄影感兴趣的人来说,从头到尾全是在浪费时间。我 可以玩猜字游戏,也可以解读字根字首,但除了这些,我受的大学教育没有半点用 处。” “为什么呢? ”他严肃地抓了抓脸上胡须。“是一种防卫机制,为了不让任何 人觉得你只是个享有特权的人? ” “只是习惯,”她语带轻蔑地说。“我父亲比任何人都觉得那张文凭值得骄傲。” “我懂了。” 她自己倒是相当怀疑。亚当对这个独生爱女既引以为傲又强制逼迫,这也是为 什么黑灵顿的人之间几乎没有爱的原因。这个医生知道多少呢? 她真的怀疑。他见 过亚当了吗? 他了解他们是在怎样一个专制的环境中生活的吗? “听着,”她唐突地说,“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把事情简化? 我是说,我很清楚 这类程序,几乎可以倒背如流。你母亲过世时你多大? 两岁。亚当再婚时你多大? 七岁。你继母排斥过你吗? 不知道,我当时太小不懂排斥是什么。你有兄弟姊妹吗 ? 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迈尔斯和佛格斯。你排斥他们吗? 没有。他们排挤你吗? 没有。他们多大? 一个二十六,一个二十四。他们结婚了吗? 没有,他们仍然住在 家里。你爱你的父亲吗? 是的。他爱你吗? 是的。” 坡司罗笑了起来,笑声震耳欲聋,简直要掀翻了屋顶。“老天爷,”他说, “你这是在等着别人为你的表演喝彩,要求‘再来一次’吗? 你要把精神科医生的 头咬掉吗? 我只是来看看你是不是有什么需要,珍。要是有可能,我诚挚希望你可 以在这里待得很愉快。” 她燃起另一支烟。他什么都不知道。“我相信我会。亚当不会在彻底地调查过 你之前,就付你一天四百英镑的。” “你才是那个有资格做决定的人,不是你父亲。” 她斜睨了他一眼。“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样想,”她平静地说。 “亚当会成为百万富翁,不是光坐在那里净听着人表达意见。他是个有操纵手 腕的人。” 坡司罗耸耸肩,“无疑地,在他心里,他非常关心什么对你是好的。” 她对着空气吐了长长一串烟圈。“把他的心拿来让我看看,坡司罗医生,那么 我也许会多多少少相信你一些。”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