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六月二十二日,星期三,萨尔司柏瑞,兰新路五十三号——晚上八点零五分 年轻人显然不急着起床,他躺在床上,手脚懒散地伸展开来,满足地窝在混乱 起皱的被单里,看着穿衣镜前扣上衬衫扣子的女人。而她镜中影像则小心翼翼地注 视着他。撇开他的气质和优雅,以及他不停挂在嘴上的“请”和“谢谢你”不谈, 她全然了解她面对的是个怎么样的人,伴随着那份了解的却是无端的害怕。她已经 看过太多不同类型的人--她以为她全都经历过了--但是眼前的这个,却是自成一种 类型。他是个疯子。 “你该离开了,”她说,谨慎地藏起她的紧张。“我马上会有另一个客人来。” “那又怎么样呢? 把他赶走就好了。我会付你双倍的钱。” “我可不能这么做,甜心。他是老顾客。” “你骗我,”他懒洋洋地说。 “没有,甜心,真的。”她努力在酸痛的嘴唇上堆积笑容。“你瞧,我真的很 满足。我不知有多少年没有高潮了。你不会相信的,对不对? 从事这一行的人,就 希望碰到你这样的男人,让人印象深刻。”她把上了浓妆的脸凑向镜子,在眼睛边 缘画上眼线,却没有放松警戒,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但这是个残酷的世界,我 像其他女人一样赚钱维持开销。如果我把他赶走,他就再不会来找我了。”她可怜 地笑了笑,“就是这样。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所以,帮帮忙,甜心,把我留给我的 老顾客。我对天发誓,他连你一根毫毛都比不上,但他每周都付我钱,而且很可观。 好吗? ” “我真的让你有高潮? ” “真的,甜心。” “你这死婊子,”他说,接着以骇人的速度从床上跳下来,用手臂圈住她的颈 子。“我得用一台该死的推土机才能让你印象深刻。”他把手臂圈紧。“我最恨撒 谎的婊子。告诉我,你是个撒谎的婊子。” 她在这行已经待得够久了,久到知道你绝不能对这种变态说实话。她于是改而 伸手握住他的阳物,试图让他再兴奋勃起,心中了然这回她如果能存活下来,是她 的运气。到目前为止,他唯一的乐趣是在达到高潮时猛烈对着她的脸抽打,她知道 他还会这么做。 他用手扯着她的头发,使劲把她往后拉到床上,恐怖讽刺的一切历历在目。过 去她一直都是伺候年迈乏力的老男人,所以当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转化成一名宛如阿 多尼斯的美男子,她简直无法相信她有这么好的运气。老天,她实在是个愚蠢的婊 子! 萨尔司柏瑞,南丁格尔疗养所——晚上八点二十分 珍床畔的电话响了起来,持续不断的召唤吵扰着她犹豫不决的思绪,她并不认 为自己已经准备好面对外面的世界。她很想让那铃声兀自响着,直到突然想到这可 能是内线电话。如果她不接起来--一个偏执的想法从她脑海浮现--也许她的行为会 使观察记录簿上出现一个记号,她的心理状态又要受到质疑。于是,她拿起了话筒, 放到她枕头上的耳朵旁。“珍·康思立,”她警觉地回答。 “感谢老天,”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我上天入地差点把整个地皮都掀了起 来,终于找到你了,是贾西·汉尼斯啦。我最后是从你继母那儿问到这个电话的。 她说你已经可以跟人交谈了,只是你丧失了部分记忆。” “贾西·汉尼斯? ”她惊讶地重复着。“在哈利斯- 汉尼斯公司工作的贾西? 你声音听起来好近。你人在哪里? ” 他在电话那端开怀地笑起来。“没错,是同一个人。不过,这公司现在只剩下 汉尼斯,哈利斯几乎不存在了。她滚到法国去,留下整间办公室要我打理。我现在 在皮卡笛利区的公共电话亭里。”他稍作停顿,她可以听到背后嘈杂的车声。“真 高兴你失去记忆的部分不包括你的伙伴,我们被这个消息搞得好伤心。”他又停了 停。“我们对发生在你身上的意外感到难过,珍,但是你继母说你恢复得很好。” 她虚弱地笑了笑。这真是典型的贾西,她想着。说话时永远说我们,而不是我。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该同意她的说法。我觉得自己像是连狗都会摇头抛弃的废物。 我猜,你已经知道里奥和梅格的事? ” 他什么也没说。 “没关系,你不需要为我担心。说真的,我其实很高兴里奥给自己找了个好家 庭。”她在说真话吗? “他们彼此相爱。” “嗯,如果这么说会让你好过一点的话,我觉得他们的关系不可能持久。你知 道梅格,还有她的三分钟热度。等她从法国回来时,一定又交上了法国人什么的, 而可怜的老里奥呢,就会像其他许多人一样,被丢到垃圾堆里。珍,她一直就是脚 踏两条船的母狗,我以前就这么说。” 才怪,她心中嘀咕着。你其实在暗恋她。“她并没有因为里奥放弃我选择她, 而有所不同,”她说。“我都不生气,你又何必要怪罪她? ” 他清了清喉咙。“你现在怎样? 在--喔,在那之后? ” “你是说在我企图自杀之后? 我不记得了,所以我还好。” 电话两端静默了一会儿。 “很好。听着,我打电话来的原因是,我过去八天一直试着跟梅格联络,而我 从她答录机上得到的回应是零。她曾向去世的祖母发誓,会每天检查答录机上的留 言,如果她真的照着做,那么她就是见鬼的故意不回话。我呢,已经被堆积如山的 工作压得像条老狗了。我试过她弟弟那边,还有一些她的朋友,看看有没有人知道 她和里奥到哪儿去了,但是他们全跟我一样在黑暗中摸索。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珍。你可有一点点头绪可以指点我如何跟她取得联系? 相信我,如果不是我已经走 投无路,我不会来麻烦你。我有一份该死的契约需要她签名,得用速递送达。”他 咕哝地抱怨着,“我告诉你,就我现在的情绪,真可以把她喉咙绞断。连里奥一起。” 珍抬起手,用指尖捅了捅眼皮上方如暴涨河流般湍急的血脉。在他持续的语声 中,一个黯淡模糊的影像浮现脑海,无意义的黑色影像除了伴随着紧张焦虑外,跟 她毫无关系。她试图抓住它,但它就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扑通一声就不见了。 “喔,如果是法国,”她慢慢地说,“那么 他们也许去了里奥在布列塔尼的房子,很抱歉我记不得那里的电话,贾西,而 且我怀疑他JJIUL 会有传真机。“ “不要紧。你记得地址吗? ” 她努力在记忆里搜寻。“我想是的。伊弘得勒,圣捷克路,特瑞海滨别墅。” “你真是个大好人,珍。记得提醒我哪天请你吃饭。” 她虚弱地笑了笑。“你要约我出去,”她告诉他,“但愿我会记得提醒你。” 她顿了顿。“你真的需要梅格的住址? ” 他回避了这个问题。“我可以周末过去看你,”他提议。“或者你还处在冬眠 期? ” “应该算是吧,”她说,不确定她想要见任何人。“我成天无所事事。” “意思是可以,还是不行? ” 眼皮上的血脉更不留情地刺痛着。“可以,我会很高兴见到你,”她撒了谎。 整整十五分钟,珍笼罩在犹豫不决的焦虑中。有十来次了,她伸出手探向床旁 的电话,又有十来次,她把手缩回来。她的神经跟记忆一样远离了她。她害怕有人 会偷听她的电话。而且她该怎么说才不会让人觉得愚蠢呢? 八点半,角落里的电视 荧屏正轮番播映着节目幕后人员的名单,她按下静音钮,借着突起的决心,快速拿 起话筒拨了个号码。 “喂? ”一个生气蓬勃,教人听不出是八十三岁年纪的声音传来。 “克蓝西上校? ” “是。” “我是珍·康思立。我在想——你正在忙吗? 我可以跟你谈一会儿吗? ” “我亲爱的女孩,当然可以。你好吗? ” “很好。你呢? ” “很担心你,”他咳嗽着。“说实话,非常担心。我觉得我该负点责任,珍。 黛菲妮也这么想。我们当时该做一些什么事的。等一等,我去把门关上。该死的电 视音量开到了最大。当然都是一些垃圾,可黛菲妮就是喜欢看。”接着听到话筒搁 在大厅桌子上喀啦一响,然后是门砰的一声,还有远处戈贝尔的吠叫,是他们那只 性情温和的约克夏狗。“你还在吗? ”一两分钟后他说。 她激动得泪水在眼睑下涌动。他常常表现得比他那只有趣的狗还凶猛,在她心 里,他一直是戈贝尔上校,而那只狗是克蓝西。“是的。真的好高兴听到你的声音。” 她停了一会儿,不太确定要说什么。“戈贝尔好吗? ”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给狗儿 取这样一个名字。她以前是不是知道,现在忘记了? 抑或她只是理所当然的这样喊, 就像她毫不迟疑地接受了他们一切标新立异的怪癖? “就跟往常一样,满身跳蚤。黛菲妮给它洗了个澡,现在看起来就像件安哥拉 羊毛衣。真是个荒谬的家伙。” 她一时不知道他指的是他的狗还是妻子。“我担心我的植物,”她说,搜寻着 最不具争议性的话题,同时想起来克蓝西夫妇有她家的钥匙。 “请你或你太太帮我浇水会不会太麻烦? ” “我们每天都去的,珍。因为我们想你会要我们这么做。植物们都很好,清理 干净了,被照顾得好好的,就等着你回来。” “谢谢你,真是太好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至少可以做到这个。” 接下来,出现难堪的静默,她努力寻找新的话题。“我给你这里的电话号码。 我在萨尔司柏瑞的南丁格尔疗养所。”她斜眼瞥了瞥拨号盘。 “我不知道区域码,电话号码是221420,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通知我。” “写下来了,”他告诉她。“我很高兴听到你说你很好。这么说,他们把你照 顾得很好,对吧? ” “是的。” “嗯,你听起来精神很好。” 又一次难堪的静默。然后他们同时开口。 “也许该说再见了——” “上校——” “怎么样? ” “请不要挂断,还不要。”她急促地说。“我继母说你从我车里把我救了出来, 是真的吗? 她说我让汽车引擎空转,而你在我——喔——自杀前发现了我。” 他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显得有些喑哑。“你不记得了吗? ” “不记得了。”她困难地咽了咽口水。“我实在很抱歉,但我真的不记得。我 不记得任何事——至少,从我两个星期前动身要回父母家住那时起。里奥真的不在 那里了吗? 我不知道还能问谁——而我实在非常,非常抱歉,如果这让你觉得难堪。 可是我真的需要确定。他们一直在告诉我……一些……事,一些我搞不懂的事。他 们说我得了失忆症——说我喝醉了酒,还企图自杀。但——我只是——喔,老天爷 ……”她紧紧捂住了嘴,泪水从喉头涌上来。把电话挂上,你这愚蠢的女人。 “好了,好了,”他苍老温和的声音传来,“不要觉得不好意思。老天可鉴, 这以前还有一个六英尺高的男子在我肩上流过泪呢。我简单跟你叙述一下事情的经 过,好不好? 这是你现在需要的。你的继母是个好人,我猜。但是,如果她跟黛菲 妮一个样,那么她就有本事把一个信息传坏了。也不是说我知道很多啦,”他警告 道。“你知道,我从来不管别人闲事的。” “这倒是。一直都是最好的邻居。”很奇怪,她想,当她跟他说话时,常不自 觉地使用他的口头禅。也许大家都有同样的经验。 “里奥已经离开一个多星期了,珍。他离开的那晚,就是你刚从汉普夏回来的 时候。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太多事,但我真觉得他这一走,对你反而比较好。我一直 就不喜欢他那个样子。他配不上你。奇怪的是,当我星期六跟你说话的时候,你表 现得像是一点都不在意。‘那家伙甩了我,上校,’你告诉我,‘唯一让我觉得作 呕的是,他竟比我先提出要分手。”’他回想当时情景而愉快地笑了开来。“星期 天,你在你车库里,汽车引擎开动着。戈贝尔先发觉有什么不对劲。它站在你车库 前,对着门吠个不停,几乎快把它小小的头给吼掉了。”他停顿一下,她可以想象 他现在的样子,甩甩他的胡子,挺挺胸膛。“我先把你从车里拖出来,让你呼吸点 新鲜空气。不过,当时我应该多做些什么,打电话叫医生或找个附近的朋友。老实 说,这让我觉得有点难过。” “我希望没有让你太伤脑筋。我说过什么吗? 我是指,有没有解释或其他什么 的? ”她握着话筒的手不自觉地用力起来。“我只是不能相信——你知道的,我绝 不会因为里奥而……” “我同意。个人认为,那纯粹是个意外,车库的门在你发动引擎之后突然关上, 就这么回事。你又没有在排气管上接条橡皮管,对不? 真相是,之后你觉得自己很 傻,就当时情况来说,并不让人意外。你没有待很久,很快的就恢复正常,开始说 笑,还要黛菲妮别小题大作。然后打电话给某个你正要拜访的朋友。老太婆一直嚷 着要你去看看医生,但你就是不肯。‘我很好,真的,没事的,克蓝两太太,’你 说,‘如果我再不走,就要迟到了。’有一件糟糕的事喔,你那时搂着戈贝尔拍着 它,差点把可怜的它给揉扁了,”他朗朗笑着。“哈! 你说,从现在开始,狗儿是 唯一值得放到床上跟你一块儿睡觉的东西。” 她轻压着面颊。“贝蒂为什么会以为我想自杀呢? ”她的声音十分坚定。 “原则上,一只燕子飞过来不会让人以为夏天来了,但两只也许就会,我的女 孩。这肯定是我们的错。一个星期前有警察来过,告诉我们你可能是在蓄意自杀的 情况下把车子撞向一根墙柱,问我们知不知道过去有没有类似的事发生? 黛菲妮就 把车库的意外说了出来,还说你答应以后要更加小心,又告诉他们里奥是个怎样无 赖的家伙。嘿,就这么着,很快的对每件事下结论,真的是傻老太婆。”他爱怜地 说。“但让我们面对它吧。很担心你。老实说,我曾试着告诉他们说你不是会做那 种事情的人,但是似乎一点用也没有。”他清了清喉咙。“我得说,珍,现在跟你 说,我比以前更确定那些都是胡说八道。我从不以为你会是做那种事的人。” 她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来。“谢谢你,”她终于出声。“我也不认为我是。麻烦 你向克蓝西太太问好,顺便帮我抱一抱戈贝尔,好吗? ” “当然没问题。很快就回来了吧? ” “我是很想,但现在我全身裹着绷带。你该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上校。看起来 就像是个木乃伊。” “哈! ”他又笑了一声。“看来,还保有幽默感。我敢说,访客让你精神愉快 喽。” “没有,”她诚实地说。“是跟你说话让我快乐起来。谢谢你把我从车子里救 了出来。当我可以回家的消息出来后,会马上打电话给你,告诉你我回去的时间。” “我们会等着你,亲爱的女孩。现在,抬起下巴,看准了再踏步喔? ” “会的。再见,上校。” 珍挂了线,久久仍把话筒靠在胸前,好像这么做,就还跟他连着线似的。她从 他们对话中得到的安慰实在太过短暂,沮丧如席卷而来的浪潮淹没了她。她想,在 她所有认识的人当中,唯一一个她觉得可以打电话的竟是她连名字都不好意思直呼 的人。一星期前她也是如此孤单吗? 她真的那么做了吗? 如果她真是这样,喔,老 天…… “你弟弟看你来了,康思立小姐,”黑人护士说,把半掩着的门打了开来。 “我告诉他只能待十分钟。九点钟,所有的访客都必须离开,这是规定。但他是你 弟弟,而且他从佛定桥一路赶来,那——只要你们不吵到别人。”她突然注意到珍 苍白的脸色,焦虑地吸了口气。“你还好吗,亲爱的? 你看起来像刚见到鬼似的。” “我很好。” “好吧,”她愉快地说。“那么,不要太大声,不然我就会有麻烦。” 迈尔斯,散发着他一贯稚气的魅力,执起护士的手握在掌心内,对着她的脸微 笑。“我真的很感激,爱咪。谢谢你。” 她黝黑的脸飘上了一抹绯红。“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得赶快回柜台去。”她不 情不愿地把手从他指间抽回,门在她身后关上。 “老天,”他说,把自己扔进扶手椅里,“她还真的以为我对她有意思。”他 瞥了瞥珍。“妈告诉我你回到现实世界来了,所以我想我最好自己来看看。你看起 来糟糕透了,我猜你自己很清楚。” 她伸手拿烟。“我不想让你失望,迈尔斯。” “她说你不记得四日以后的事。真的吗? ” 她没有回答。 “那是真的喽。”他突然吃吃笑了起来。“所以你不记得你在大房子里住的那 个礼拜发生的事? ” 她冷冷地看着他,一边找着打火机。 “那个星期你向我借了两百英镑,珍,我现在要讨回来。” “滚一边去,迈尔斯。” 他龇牙咧嘴笑着。“对我而言,你听起来非常正常嘛。失忆症是什么鬼玩意呀 ? 是你企图不让爸起疑的把戏吗? ” “起什么疑? ” “做了你不该做的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这么说,你是真的想要自杀喽? 上个礼拜,爸比以前 更糟糕了。你应该在你做傻事前想到这个。” 她不理他,径自点了烟。 “你是要告诉我呢,还是让我白跑一趟? ” “我才不认为你会白跑一趟,”她平静地说,“我可以想象,来看我是你想做 的事情里的最后一件。”她盯着他的脸,看到他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戒,然后她知道 她说得没错。“你一定是疯了,”她继续。“亚当说再有下次,你就会被扫地出门, 他绝不会空口说白话。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 “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是吗? ” “当事情跟你有关时,迈尔斯,是的,我的确知道。” 他露齿而笑。“好吧,它在召唤我。拜托,珍,在饭店房间里玩一两把牌,根 本不能算是赌博呀。而且,谁会跟老爸告状呢? 你一定不会,我更不会。”他再一 次吃吃笑。“我赢了,”他拍了拍夹克口袋。“不要训话,好吗? 我本来就没有计 划要把钱全部用光。那老混蛋很清楚地把话说明了,他不会再花钱保我出来。” 他看来比平常要嚣张,她怀疑他这次到底赢了多少。她改变话题。 “佛格斯怎么样了? ” “跟我一样惨。一两天前,爸把他整哭了。你知道我猜怎么着? 那条虫会在爸 不注意时来个大翻身,到时,会使你亲爱的亚当尝到大败的滋味。”他耍弄着夹克 翻领,拂拭一番,再抚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现在恨起你,也恨我们,恨每 一个人。首当其冲就是可怜的老妈。” 珍往后躺着,抬眼瞪着天花板,“你比我还清楚该怎么解决。”她说。 “喔,老天,别再教训我了。别人会以为你已经四十四,而不是只有三十四。” 他提高声调,装假音模仿她。“你已经够大了,大到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迈尔斯。 你不能老是期望你老妈会永远帮你买保时捷。是搬出去的时候了,找一个自己的地 方,开始自己的家庭。” “我就是不懂你为什么不愿意。” “因为老爸不肯分家产,就是这个原因。你是知道的,如果我们想要过舒适的 生活,就得住在家里,他就可以管我们。如果我们搬出去,就必须辛苦工作,养活 自己。” “欢迎降临人间,”她冷酷地说。“你以为我们这些人都是怎么过的?” 他的声音再次提高,这回是因为愤怒。“你根本就不需要去做什么见鬼的工作。 你直接走进罗素的钱袋,连一根手指都没有动过。老天,你实在他妈的眼睛长在头 顶上。‘欢迎降临人间,迈尔斯。’你真烦,你真的是烦死人了。” 她累得跟狗一样。护士为什么还不过来拯救她呢? 她把烟熄掉,转过来看他。 “不管怎么样,都比让亚当把你当成粪土要好。他上次揍你是什么时候? ”他有什 么地方不对劲,她想。他看来像是个有瘾头的人,正等着下一回的痉挛发作,坐不 定,不停地耍弄这个那个,而且眼神也太过闪亮。喔,老天,不要是吸毒……不要 是吸毒……但是当她沉沉睡去时,她想到,是的,当然是吸毒,因为纵欲放任正是 迈尔斯最擅长的把戏。 他父亲教出来的。 萨尔司柏瑞,阿斯塔元医院——晚上九点 急诊室值班的医生才刚从医学院出来实习不久,他的训练课程里,并没有教他 处理眼前的状况。他向躺在隔离室的女人微笑。她的情况比“象人”(同名电影的 主人公,身世悲惨,在马戏团饱受摧残后被一外科医生所救)还糟,他想着,站到 护士身边,景况悲惨的女人正紧紧握住护士的手。她的脸肿成这样,教人看不出来 那原本真是张属于人类的脸。 她自称海尔太太。“你看来像是劫后余生,”他无话找话。 “我先生——皮带……”她费力地从几乎无法开启的嘴唇间吐出嘶哑的声音… …他盯着她喉咙上的瘀青,清晰可见某人手指掐压的痕迹。 “只有脸上有伤痕吗? ” 她摇摇头,哀哀地无声道歉,掀起了裙子,露出被红色鲜血浸湿的内裤。“他 ——”泪水从她肿如核桃的眼睑间进出,“——割我。” 三小时后,当她要被移到开刀房进行直肠手术时,一名满怀怜悯的女警试图说 服她先做一次笔录。“海尔太太,我们知道不是你先生做的。 我们调查过,知道他因为贩卖赃物在温彻斯特服刑十八个月,同时也知道你是 做那一行的。据判断,该对这件事负责的禽兽是你的客户。现在,我们对你靠什么 为生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们只想阻止这个浑球继续伤害其他可怜的女子。你可以协 助我们吗? “ 她摇头。 “他下次很有可能会杀人。你要让自己良心不安吗? 我们要的只是你对他的描 述而已。” 喑哑微弱的笑声从她的喉咙里挤压出来。“拜托,甜心。” “你脸上两处骨头碎裂,喉咙和喉头严重瘀伤,一只手腕骨折,肛门被塞进一 把梳子造成内出血,”女警狠着心继续说:“你能活下来实属侥幸。他攻击的下一 个女人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运气了。” “一点也没错。如果我真的张嘴说了什么,就会遭到你说的那个见鬼下场,他 发誓还会再回来。”她闭上了眼睛。“医院实在不应该把你找来。我不同意,也不 打算提出起诉。” “能不能请你稍微考虑一下? ” “没有用。你们绝对定不了他的罪,我才不要下半辈子都活在恐惧中。” “我们为什么定不了他的罪? ” 珍·康思立在漆黑的水里浮沉着,眼睛睁得老大,努力想看清她头顶上水面斑 驳透射的阳光。她想要游泳,但欲望只存在她脑海里,她太疲累没办法这么做。一 只可怕的手朝她伸过来,把她往下拉到水草底下——坚持、诱使、强迫——她张开 了嘴,让死亡进入…… 她在一股汹涌的狂乱中突然醒来,冷汗在脊梁间奔窜。她要淹死了……喔,耶 稣基督,亲爱的上帝,谁来救她呀! 一线月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房间里亮起了一条 小径。她在哪里? 她没到过这个地方。她满怀恐惧移动目光,一个又一个暗影,直 到她看见身旁的百合,纯然的洁白衬着康乃馨的殷红色。记忆回来了。简是她的母 亲……她是珍……简是她的母亲……她是珍…… 颤抖的手伸了出去,把床畔的灯打开,看着她熟悉的东西。浴室门、角落的电 视、贴墙的立镜、扶手椅、花——足足等了有一世纪之久,她猛烈的心跳才缓和下 来。她僵硬地躺回被单下,眼睛圆睁着,像个彩绘的木制娃娃,试着把心中的恐惧 逐出去。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工夫,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恐惧。 两英里外,另一家医院里的床上,一个满脸包扎着绷带的妓女,因为跟魔鬼打 过交道,也被出没不已的恐惧包围着。 投资人的警讯? 如果有人需要被提醒投资是赚是赔其实是一体两面,那么他们昨天就已经获得 这样的警告。传闻指出,法兰柴思一霍汀资产发展集团(FH),受到股价短暂下滑的 打击,现任总裁,六十六岁的亚当·康思立计划下台。该公司在资产集团纷纷戏剧 性倒闭的九。年代,实属罕见的成功者。 上述谣言源自星期二晚上康思立接受英国广播公司采访时的说词。他在被问及 有关女儿珍最近的车祸意外时,曾说:“每个人的一生当中,总会自问,这一切都 值得吗? ”康思立,这位八年前因并购查佛一高登共同产业,在商界留下白色巨人 之称的强人,此刻正将利爪伸向英国广播公司。 按例在接受访问时进行私人录音,他已经为星期二采访的内容拟出一份录音稿, 其中包括电视台播出内容里的那段问句的后续。他表示,“一切都是空穴来风。” 整个事件已经交由广播申诉委员会审理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插曲已经引起整个城市对法兰柴思一霍汀资产发展集团未来走 向的关切。一名拒绝透露身份的人士分析,“亚当·康思立是个变戏法的专家。没 有人知道被抛在空中耍的球到底有几个。老实说,也没有人敢肯定当他最后要离开 舞台时,有谁能安全地接住所有的球。” 六月二十三日《每日电讯报》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