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六月二十三日星期四,萨尔司柏瑞,康宁路警局——上午九点 “尊贵的小公爵,”第二天早上一位多疑的巡佐重复着。“你认为这是个有用 的线索,是吗? ” “是的,”布莱尔女警坚定地说。“我觉得他应该比她年轻很多,言谈举止优 雅。不然,她干嘛要这么比喻? 她显然认为在法庭上他会比她看起来更能取信于人。” “这些资料并不足以让我们继续追查这个案子。” “我知道。所以我想--如果我能调阅旧档案,也许能够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他 过去可能有前科。如果我可以找到一两件足以支持这个案子的佐证,”她耸耸肩, “她会对我们多点信心,愿意谈谈,提供我们需要的描述。你该看看她伤成什么样 子,长官。” 他点头。他已经读了书面报告。“你得用自己的私人时间去进行,布莱尔,” 他警告,“否则我无法对上面解释你为什么怠忽职守,去追查一个可能根本无法成 立的案子。”他向她眨眨眼。“放手去做吧,看看能挖掘到什么。多年来,我一直 想把芙娄西的老男人逮捕归案。她却从来不记恨,真是个老好人。” 萨尔司柏瑞,南丁格尔疗养所——上午十点半 珍坐在窗户边的扶手椅上。“是该起来到处走走逛逛的时候了,亲爱的,”一 个有着撒切尔夫人发型、斯大林鼻子的吓人护士哄着她说。“你得让那些肌肉重新 开始工作。” 珍换上一副带笑的面具,答应着待会儿就会出去走走。等霸道多事的护士一离 开,她面对花园再次陷入沉静的冥想中。昨天那位姜黄色头发的访客--对狐狸着迷 的人--正坐在草坪那端的长椅上向她示意,但是她把头掉转开来,往另一个方向看 去,他于是放弃了其实并没什么目的的挥手。她看到建筑物的一翼向阳台的另一边 延伸出去,她猜她所在的建筑物是乔治亚王朝时代风格的庄园,可能是两世纪前哪 个有钱人盖的。她禁不住想着,那家人最后怎么了? 他们是不是就这么被淹没在时 间的巨流中,像那个当初建造黑灵顿的家庭一样? “哈啰,珍,”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向着长廊敞开着的门边响起。“你可以忍受 一个不速之客吗? 或者我应该找个适当的借口离开? ” 她受到极大的惊吓,以至她的心陷入疯狂的乱流中。 害怕……害怕……害怕! 但到底是什么让人感到害怕呢? 她听出那声音,从窗户边转过头来。“喔,老天,赛门,”她生气地说,“你 吓了我一大跳。我为什么要赶你走呢? ”她横过手抚着胸膛。“我不能呼吸了。我 想我是过度惊吓,下次不可以再这样吓我了。” “我想我最好找人来。” “不要! ”她招手请他进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我没事。”她往后仰靠, 让空气流进肺部。“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现在真的神经紧张。我一直在想--没 有,算了--那不重要。你好吗? ” 赛门·哈利斯半出半入地站在门口,无法决定地看着长廊。“我去找人来看看, 珍。我真的觉得应该这么做,你看起来不太对劲。”他有一张骨架匀称、俊美得不 应是神职人员该有的脸,他跟他姐姐完全不同,就像干酪和粉笔完全是两种东西。 梅格会对她说:“活该,甜心,你自找的。倘若你真因此死掉,可跟我无关。”而 赛门则只是从镜片后面仔细窥探、犹豫地提出好心但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建议。 “坐下,赛门,”她疲倦地说。她事实上想尖叫。“我很好。我怎么会不想见 你呢? ” 迟疑着,他跨进房门,顺势走向另一张扶手椅。“刚才我沿着长廊一路走过来 时,突然觉得该把我的造访可能引起的难堪抛在脑后。”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自负呢,赛门? “对你而言,还是对我? ” “对你而言。”他说。“与其说我会难堪,倒不如说我是恨梅格。我仍然不相 信自己的姐姐会抢走她最好朋友的未婚夫。” “唉,我倒是既不难堪也不生气,只是非常乏力,昏昏欲睡,而且全身酸痛。” 她嫌恶地看了看他牧师的长袍和脖子上的狗项圈。“告诉你,”她抱怨,“我不太 喜欢制服。你难道不能像别人一样穿牛仔裤和T 恤吗? 他们全都认为我是那种会自 杀的人,这下有个牧师来看我,我努力挽回的声名全毁于一旦。” 他微笑,因她微弱的幽默感到安慰。“没办法,我没有选择。再过两个小时我 就必须到大教堂去服事,所以如果我想来探望你,就没有时间换衣服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 “贾西·汉尼斯告诉我,”他说,用他骨节突出的手指搓揉着膝盖。“我曾经 打电话跟贝蒂联络过,但她一听到是我,就把电话挂了。哈利斯这个名字目前在黑 灵顿是拒绝往来户,”他悲哀地说,“我一点也不讶异。” “贾西又是怎么说服她的呢? 她知道他是梅格的合伙人,又不是我的。” 赛门扮了个鬼脸。“他起先得到跟我一样的待遇,然后他了解欺瞒可能是最好 的手段。他说了谎,说他是迪恩·佳瑞得,有紧急的公事要跟你谈。” 迪恩是珍摄影工作室的头号副手,对自身的同性恋倾向一点也不避讳,因为那 让他快乐。珍揉揉发疼的头。“她一定是喝得醉醺醺才会相信。贾西跟迪恩的声音 根本就不像。” “没错,不要太苛求她。贾西说,她似乎真的为了你的事情感到伤心。” 突然间一股愤怒的浪潮席卷着她。为什么她不能苛责那笨女人? 别人又有什么 权利告诉她她必须控制她好讥讽的脾气? “你以后绝不可以再用那种口气跟你继母 说话,”她父亲曾这样警告她。当时,她才十岁,以非常焦虑的口吻指出贝蒂蠢到 以为月亮是绕着太阳转,而越南和美国只隔一道边界就是两国交战的原因。“她除 了涂指甲油和上街购物,什么都不会。”她言词犀利地告诉他。 但如今她只说:“她昨天对我很照顾,”然后从她椅子扶手上的烟盒里抽出一 根烟,燃上。“贾西有没有找到梅格? 我猜他非常恨她,因为她丢了一堆烂摊子要 他收拾。” 赛门摇头。“就我所知还没有,但是自昨晚以后我就没有再跟他通过话了。” 她吐出烟雾,透过缭绕的烟雾看他,发现他说他不觉得难堪其实是骗人的。他 坐立不安——几乎像她一样觉得疲累又可怜——他纤瘦的手指忙着折叠、抚平黑色 的斜纹牧师长袍,而他的眼神四处游走,不肯对着她。她的不满开始堆积。“我根 本不在意里奥,”她不耐烦地说。“如果你要听实话,我已经对他感到厌烦透顶了。” 一滴眼泪在她睫毛上闪烁着。“唯一让我生气的是,每个人都认为我是为了他自杀, 这种难堪才真让我受不了。”她空洞地笑了笑。“我一点也不嫉妒梅格。相信我, 如果里奥也以为我无法接受他离开的事实,那么他的确是个自大狂。”喔,傻瓜。 愚蠢的女人! 没有人会相信你没有酸葡萄心理。 赛门叹了口气。“爸妈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在你发生车祸之前就已经够沮丧 了,但之后——唉……”他跌入沉默。“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珍,我只知道我此刻 对梅格非常非常火大。天知道她绝不是个天使,但是没有人料到她会做出这种事。” “什么事? ”她紧张快速地吸了一口烟。“我目前知道的只有里奥说他要娶她, 然后他们已经到法国去了。但是梅格真要嫁给他吗? 如果是真的,那倒是新闻。她 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结婚。”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 “不记得,”她冷冷地说。“我已经让自己变成了个大笑话,我告诉所有的人, 七月二日我将神气活现地走向地毯的那一端。”泪水再次袭来。“但是,那并不重 要。告诉我这世界在上个礼拜到底还发生了些什么事。波斯尼亚是不是还在互相杀 戮? 英国女王是不是还在位? ” 他没有理会她带刺的玩笑,专心回答她急于知道的答案。“一星期前的周末, 梅格打电话给妈和爸,猝不及防地向他们宣布她和你未婚夫已经私下交往了很久, 而他想跟她结婚,他们要逃到法国去直到风波平息,他们认为这会是明智之举。” 他提到明智之举时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可以想见,她和爸爸之间起了很大的冲 突。他责备她不知羞耻,她则控诉他比平时更矫情。结果他们愤怒地挂断彼此的电 话。妈情绪失控,对着无辜的老爸尖声大叫,说都是他的错,因为他不断地向她布 道。 然后妈打电话给我。我认为,如果里奥准备随随便便地抛下你,他可能是个不 折不扣的无赖,也很可能会随随便便地遗弃梅格。然后妈打了个电话给她,坚持在 他们没有见到他之前,她哪里也不能去。梅格告诉她.她在担不必要的心,等他们 一从法国回来,她会立刻把里奥带回家。这些就是我们在听到你意图自杀前所知道 的经过。“ 她为“自杀”这个字眼退缩了一下,但没有多加思索。“他不是个无赖,赛门。 你还没有大到可以用‘无赖’那样的字眼。他事实上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 “我是牧师,珍。” “那又怎样? 我是百万富翁的女儿,从小受贵族教育。”她抬手抚摸剃了发的 光头。“瞧,我根本不关心。就我而言,他们可以玩弄彼此,至死方休。”泪水滑 落至喉间。“真的没什么。如果我因此失去了梅格这个朋友,我会更怨恨。她是我 的朋友,赛门。” 他对于她这样坦荡的胸怀感到羞愧,想跟平常一样立刻去责骂他的姐姐。他怀 疑梅格在相同的情况下,会对夺走她未婚夫的女子这样宽大吗? “如果我说,我不 相信你会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会不会让你好过些? 你是不是就在担心,不知道别人 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 珍从口袋拿出贝蒂留给她的剪报,默默地瞪着它。“那看起来并不像是桩意外, 对不对? ”她缓缓地说,把照片递给他。“他们说我能存活实在是一项奇迹。” “奇迹真的存在,你知道。” 在她的生活哲学里,它们并不存在。“很显然,车祸发生时,我喝醉了。” “那有关系吗? ” “是的,”她语气平淡地说,“有关系。至少对我而言。” “是因为贝蒂的问题? ” “部分是。”她停顿。“不,是因为我的自尊。我拒绝相信我自杀得先靠酒精 来麻痹自己。”她虚弱地笑着。“你瞧,我是个非常骄傲的小女人,我怀疑我会让 任何人——尤其是里奥——以为我真的很在意这件事。” “我相信你,”他说。 泪水再一次在她眼里泛滥,她用手掌抹去。“听着,不要太担心,好吗? 我很 累,而且很生气,我简直等不及回到伦敦去。”她深深吸了口气,试图控制住她的 忧伤。“你能帮我个忙吗? 告诉梅格我很为她高兴,说我没有抱怨没有怀恨。告诉 你的父母,里奥是个无赖,他不过突发奇想中途换马罢了,我才不要因为这样而结 束一段美好的友谊。真的,赛门,我一点都不在意。” 他点头。“我会转告他们,”他承诺。“你非常宽宏大量,珍。” 她倾听着脑海里翻腾的失望之流。“如果我不真的这么觉得,我不会这么说,” 她小心地描述,对他瞥了一眼。“那跟宽宏大量一点也扯不上关系。” 他往前倾,瞪着地板。“你以为你已经很了解某人,后来居然发生这种事。她 甚至连一点点的歉意都没有,只说事实就是这样,不管你愿不愿理会接受。那带给 老人家的伤痛是超乎想象的深刻。妈骂爸多年来一直灌输一堆道德观给根本不理会 的梅格,爸怪妈态度冷淡缺乏热情。” 他叹了口气。“他比妈还要难过,我想那是因为他一直都那么喜欢你。 他无法理解梅格为什么要伤害你。我也实在想不通。“ “我很遗憾。”她糊里糊涂地说,“我不认为她是蓄意要伤害别人。 你知道梅格及时行乐的个性,明天的事明天再管。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她 轻轻抚弄着开始发疼的头。为什么对罗素的记忆不停浮现在她的脑海? ”你父亲一 定是气坏了才会对你母亲说那样的话。“罗素和梅格……梅格和里奥…… “不过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他说,“他并没有真的那么想,可怜的老妈也不 是故意要把宗教扯出来。” “但是,他们俩都没有错。”她突然觉得非常疲倦。“梅格从来就不认为身为 一名牧师的女儿是件容易的事,对你母亲而言,她简直就是荡妇。”记忆的片段无 止歇地在她脑海盘旋,使她的眼皮一直向下掉。“你也一样。也有错。” 罗素要死了……她跟罗素之间也有一段情,你知道……你喝醉了,试图结束自 己的生命…… 他的声音从远远的地方传来,“为什么? ” “她争不过圣人,赛门,所以她让自己变成一个罪人……” 她从睡眠中摇摇晃晃地醒来,带着令人作呕的震惊睁开眼睛,视线里出现了亚 伦·坡司罗的脸。他正弯腰看着她,珍直觉以为那人一定是赛门。认出不是他时, 松了一口气。她视线模糊地向四周看了看。“我正在抽烟。” 他指指烟灰缸里的烟蒂。“我把它熄了。” “我有访客。” “我知道。赛门·哈利斯神父。我下了逐客令,我不得不认为他让你心情沮丧。” “他才不敢,”她脸上带着诡异的笑。“他是英国国教的牧师。” “也是梅格的弟弟,”他说,拉过另一张椅子来。“你喜欢他吗,珍? ” 不可遏抑的冷汗再次湿了她的背脊。“他是个故作神圣的假道学,跟他父母一 样,他让他姐姐变成了妓女。”她的脸转向眼前这个和蔼可亲、让人愉快的男人, 他正尽力照顾她,她强烈到几乎无法控制的欲望想伸手去触碰他。她想像个小孩蜷 缩在他的腿上,想要他用双手环抱她,堆筑出一个避风港,安全地把她圈在他坚实 的胸膛中。但是,在现实中,她反而往椅子的另一个角落退去,用瘦弱的臂膀紧紧 抱住自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恨她,比你想象得还严重。” “赛门来道歉。” “为了他姐姐的行为? ” “也许吧。”她陷入沉默。 “他小她多少? ” “一岁。” “梅格长得像他吗? ” “不太像。她非常漂亮。” “你喜欢她吗,珍? ” “是的。” 他点点头。“你刚刚在做梦,看来不是什么愉快的梦。愿意跟我谈谈吗? ” 她没有——是不能吗? ——回答。即使已经过了十年,那创伤仍令她发疼,她 对任何可能打开那份记忆的触媒都避之唯恐不及。然而,她内心深处又有个急切的 声音,要她说服别人——任何人——里奥在她生命里根本不算什么。喜欢他吗? 是 的,是的,是的。但是为什么即使仅仅这样说,伴随着的仍是这样的刺痛呢? “我梦到一个我认识的男人,”她突然说。“十年前,他被殴打致死,而我是 那个发现他的人。他在乔尔西有一家画廊。警方认为是他惊动了窃贼,因为整个现 场都留下了被搜刮的痕迹,有几幅画作失窃了。那天我们约好一块晚餐,但他一直 没有出现,所以我到画廊找他。那里到处都是红殷殷的血。我在后面的储藏室发现 他,但是我根本无法……” 她的声音因害怕而虚弱,手捂着嘴唇。“他还活着,但是无法说话,因为他的 下颏被打碎了。他试着用眼睛跟我沟通,但是我——不了解他要什么。”她脑海再 一次浮现当时骇人的景况,她的震惊错愕,她的嫌恶,还有罗素那张被棍棒殴打流 血不止、面具般的脸,她无法辨认。“当时我除了呼叫救护车外,什么也没办法做,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他死去。”她陷入沉思。罗素也中了圈套吗? 坡司罗没有催她继续。他觉得让她用自己的速度来讲比较好,也许是她几乎没 有对人讲过这段往事,所以叙述得不会十分流利。 “在那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为频繁的噩梦所苦。所以亚当把我交给一 个催眠治疗师,却只让情况更加恶化。那个人是个江湖郎中。他鼓励我面对那次意 外中困扰我最深的事件,然后各个击破,但是他的方法却加深了我的罪恶感。”她 再次陷入沉默,这回她脸上显现回溯记忆的表情,似乎重回那个大门深锁的房间。 坡司罗对她没有说出来的部分更感到好奇。他已经知道这个故事的细节,她父亲跟 他通电话时告诉他的,还有从她当时的精神科医生那里转调过来的资料。她为什么 没有提到她和罗素·兰迪是夫妻? 或是她丈夫被谋杀让她在怀孕第十三周时流产? 为什么她说她是被带去看一个催眠治疗师,事实上,她是被送进一家医院,因为她 处在一种挨饿的状态中,体重降到只剩八十四磅,还有非常严重的忧郁症? 他沉浸 在最后一个问题上,拇指不自觉地顺着下颏绕了一圈。她用“他”来指称那位治疗 师,而放在他办公室里的那份报告的撰写者却是名女子。 他再等了一两分钟。发现她的心思显然已经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才温柔地 催促她。“那位玛丽皇后医院的精神科医生对你有没有任何帮助呢,珍? ” “你是指第二个,丝蒂芬妮·费罗思? ” “是的。” 她似乎觉得这个姿势让她不舒服,于是松开抱紧的臂膀,无意识地伸手拿烟。 “我什么时候可以被准许到外面去? ”她突然要求,一边用指尖轻敲着打火机,接 着藏在吐出的烟幕后看着他。 “越快越好。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我有副还算坚实的臂膀可以倚 靠,我们也可以在远离疯狂人群的地方为自己找到一张椅子坐坐。” 她虚弱地笑了笑。“不用了,谢谢你。我有耐心等到自己可以走出去的时候。” 她对着浴室门点点头。“我上了两次厕所,几乎是爬过去的,所以我决定私下练习 一下。我不会让你逮到机会嘲笑我。”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 她耸耸肩。“也许不会在我面前,但是我相信你会把它编成一个好故事,在高 尔夫俱乐部里供人取乐。”她模仿他低沉的嗓音。“我说,各位,我告诉过你们我 在医院里的那个歇斯底里的小宠物的故事没有? 她开她的车撞向一根混凝土柱,奇 迹般的活了下来;然后当她尝试站起来时,跌了个狗吃屎。” “你认为这是人们关心你的出发点吗? ” “丝蒂芬妮·费罗思是这个样子。”但那时我并不信任她。她对空气吐烟圈。 “你瞧,我不是一只出于自愿的实验白老鼠。我宁愿跟我所有的恐惧忧郁和固执妄 想一块生活,也不要那些穿着乡下草靴、笨拙愚蠢的人任意蹂躏我的头。”她不怀 敌意地笑了起来。“我猜她或我父亲告诉过你,我变得十分沮丧,然后开始让自己 挨饿? ”她询问地看着他,他点头。“是谁? 我很好奇,是丝蒂芬妮,还是亚当? ”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两者都是。丝蒂芬妮把当时的病历复印件送来给我。你 父亲在你刚来时和我谈过。” “你见过他了吗? ” “没有。我们只在电话上谈。” 她点头。“那是他工作的态度。科技,特别是不带感情的传真,是专为亚当这 种人发明的。他很清楚他跟素未谋面的人交涉相当具威胁性。 如果我是你,我会维持现状。“ “为什么? ” “没什么特别理由。” “他听起来很容易相处,而且他非常关心你。” 她对自己笑着。他怀疑她知不知道她那种微笑有多撩人。就个性而言,她让人 迷惑。她打定主意要让他远离她的父亲,透过让人难以理解的方式——透过讥讽, 而非事实,透过同情,而非开诚布公。他知道他自己无法免疫。那机敏的智慧配合 着虚弱的身躯,结合成一股庞大的吸引力。特别是对他而言,但当然,她不会知道 的。 “关心到现在还没有来看过我的地步,”她指出。 “打电话给他,把原因找出来,”他提议。 她摇头。“亚当和我从不过问对方的私事,坡司罗医生。” “你老喊他亚当。我猜这意味着你们把彼此放在同等的位置。” 可那显然是她不想触碰到的话题。“我们在谈我所谓的忧郁,”她猝不及防地 说。“‘所谓’是个关键字。” 他跳过这个议题。“你想知道是丝蒂芬妮或亚当告诉我,你因为忧郁开始厌食,” 他提醒她,“而我回答说都有。我们要不要从那里接下去? ” “情况刚好相反。我变得忧郁是因为我不吃东西了,所以他们把我送到医院, 开始喂我食物,我才开始好起来。” 他倒认为她情况开始好转是因为服用抗抑郁剂的关系,但是他不想在这点上多 费唇舌。“你知道你为什么厌食了吗? ” “知道。” 他等了一下。“你要告诉我是为了什么吗? ” “也许。如果你先告诉我丝蒂芬妮在报告里说了什么。” 如果不告诉她实话,他心中想着,她绝不会善罢甘休,至于她相不相信他告诉 她的是实话,倒是另一回事。“那份报告在我的办公室,”他说,“我没办法逐字 逐句引述她的用词,但我可以告诉你个大概。你被送进医院时有严重的反应性抑郁, 是在你经过了丈夫被杀及流产之后发生的。你的症状极为严重——特别是丧失食欲 及持续性失眠。费罗思医生认为你的心理失常,而你营养失调跟丧失食欲没有多大 关系,毋宁说是厌食。她诊断你是潜意识型的自杀,对你进行药物以及心理治疗, 她承认你对心理治疗怀有敌意,可是你的状况在三四个星期后有显著的好转。我记 得,六周后你被视为康复而获准出院。虽然之后你拒绝回门诊做病情的后续追踪检 查,费罗思医生仍然把你的案子当作她成功病例之一。”他停顿一下。“直到我向 她要求看你的病历之前,她一直那么认为。” 珍皱起眉头。“我不知道她认为我是蓄意厌食的。”她沉思着吸了口烟。“这 就解释了为什么你们现在都相信自杀并非空穴来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懒 懒地说,目光无所事事地跟随着在窗外草坪上散步的男子。淡色头发,绿色运动衫, 棕色灯心绒裤。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她看到了里奥,她的心猛烈跳动了一下。 “如果你不是有目的地让自己挨饿,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 她等了一会儿才回答。“因为我一开始碰到的那个江湖郎中把我所有的噩梦都 释放了出来。整个过程中,我变成了个失魂落魄、精神异常的人。”她耸耸肩,顺 手把烟摁熄。“噩梦还不算什么,你多半不记得细节,醒过来时心理得到的舒解往 往掩盖了梦境里的恐惧。”她的指尖轻轻滑过椅子扶手,接下来的数分钟里,她不 断重复这个动作。“我不否认.我当时根本睡得不多,但是,除了那些,我自觉对 发生的事情处理得还算好。然后,我父亲出现了。”她摇摇头。“你必须知道他一 直都非常讨厌罗素,部分原因是我们没有告诉他便自作主张结了婚,更重要的理由 是罗素整整比我大了二十岁,还是我在牛津时的老师。如果我父亲在谈话间必须提 到他时,他永远以‘变态恋童癖’称呼他。”她沉浸在这句话里过了一会儿。“话 说回来,流产后大约一个礼拜,亚当突然受到良心谴责——至少我当时是这么想— —他为我找了收费昂贵的治疗师,帮助我度过第二次的丧亲之痛。”她拿起另一支 烟。“如果我不是太过沉溺在伤痛里,也许很轻易就看出他其实是个骗子。但当你 在那种情况下,很难能够看清楚什么事。你知道‘涌进疗法’吗? ”她丢出了一个 问题给他,同时弯腰找打火机。 坡司罗颇感意外。“精神治疗的专有名词? 喔,是的,那是治疗恐惧的一种相 当激烈的方法。强迫病人直接面对他所害怕的事物,通常是在没有预警的情况下和 在没有出口的密闭环境里进行。这种方法的危险性相当高,而且不能保证有效。但 是如果成功,成效惊人。在恐惧症的治疗里,这种方式有一定的地位。” “你们这里使用这种治疗法吗? ” “没有。” “催眠呢? ” 他摇头。 “那么你们到底用什么方法呢,坡司罗医生? ” “什么都不用。”她一脸不相信,他微笑着。“至少没有诡计,也没有捷径。 我们只是简单地把重心放在重建自尊上,大部分来这里的人在跨人大门前,已经赢 了一半的胜仗,因为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要战胜困扰他们的障碍。” “昨天你的一个病人来这里。他想知道我是吸海洛因还是古柯碱的,我猜,他 本身就是一个毒虫。他没有给我已经赢了一半的印象。” “他长得怎样? ” “很高,瘦长,姜黄色的长发。” 他看起来很欣慰。“马修·孔尔。喔,那真是前进了一步。至少他开始注意到 除了海洛因、安瓶还有快乐丸等以外的世界了。” “那就是他没有经过邀请,自行走进我房间的原因吗? 你鼓励你的病人互相接 触? ” “我完全仰赖人类本性,”他不含一丝狡诈地告诉她。“最后,好奇心通常会 凸显出来。你是我们所里最新的住客,因此你变成大家的焦点。我很高兴马修拿出 勇气向规定挑战。” “什么规定? ” “你门外有一张很大的告示,写着请勿打扰。” “我倒不知道。” “你应该看看的。” “如果真有这么一张牌子,为什么赛门·哈利斯视而不见? ” 他耸耸肩,“你确定他没看到? ” “他走了进来。” “没有被邀请? ” “没有,他问我他是不是应该找个礼貌的借口离开,在他已经关上门的情况下, 我实在开不了口说不想见他。” “为什么不能? ” 因为从来没有人教我怎么叫别人滚蛋。“我不想做心理治疗,坡司罗医生。我 也不要小组治疗。我不会参加的。我不要玩游戏。” “有人跟你说你必须要吗? ” “我知道这些是怎么进行的。” “我怀疑你真的知道。” “你提到的那个催眠治疗师,”她说,不理会他的话。“他针对根本就不存在 我身上的恐惧进行治疗。我因为没意会出罗素的意思,而背负着沉重的罪恶感。现 场有那么多血,他的脸已经皮开肉绽,像肉泥一样恐怖。”她抬起手来压了压绑着 绷带的眼睛,那儿开始发疼。“他要我吻他,”她像机器般平淡地说,“但是,我 做不到。然后我失去了孩子,血更是流得到处都是。”她停顿。“我需要的,是多 一点时间让我慢慢平复。” 他让她沉浸在静默中过了一会儿,她漠然地拂掠椅子扶手,深深地吸了口烟。 “那个治疗师对你做了什么? ”他终于催促她。 她惊讶地看着他,以为他应该猜到了。“当我在昏睡状态中,他把一块生牛排 放到我眼前,然后摇醒我。那块东西散放着血腥和死肉的味道,我以为那是罗素从 坟墓里跑出来跟我讨吻。在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碰到食物就忍不住想吐。” “老天! ”他看来相当震惊。“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 她茫然地瞪着他好一阵子。“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他办公室在哪里? ” 她还是记不起来。“在伦敦什么地方,”她告诉他。 “好吧,没有关系。” “你不相信我,对不对? ” “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你。” “如果那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教人不舒服的事? ” 他没说话。 “你认为那是我自己编出来的,”她诉说着。“但是我为什么要捏造一件从来 没有发生过的事? ” 也许因为从来没有人因罗素的案子被起诉,他想,她的罪恶感似乎根植于更强 大的痛苦,远超过她出于人类天性而不愿吻她面目全非、垂死的丈夫。 阿丁利林地的双尸案 一对男女的尸体昨天在汉普郡阿丁利林地被发现。死因还有待进一步的查验, 警方不排除有他杀的可能。“我们正寻求协助来查证死者身份,”警方表示。“初 步分析死亡时间是十到十二天前,但截至目前为止,失踪人口名单上没有找到符合 他们特征的报告。” 该名男子高六英尺一英寸,体格中等,年纪约在三十到四十之间,金发。穿着 鹿毛色棉质宽松长裤,格子衬衫,深绿色棱纹毛衣。 该女子高五英尺四英寸,体型纤瘦,年约三十到四十,黑色短发。 穿着蓝色丹宁牛仔裤,海军蓝短袖衬衫。 警方表示对于这对尸体出现在林地感到不解。“那个区域没有接获任何有关弃 置汽车的报告,”发言人说。“而且也没有公共汽车行经那片林地。我们相信他们 一定是被人载到那里,我们呼吁任何曾让符合上述描述男女搭便车的人提供消息。 他们有可能是从别郡搭便车到这里来的。” 警方已经排除自杀的可能,但对死者身上没有任何证件感到疑惑。“这很不寻 常,”发言人说。“我们认为应该会有钱包或手提袋什么的。”目前警方仍于该林 地进行搜索,以求能找到进一步的证据。 玛丽·休斯太太,现年七十三岁,跟她的狗派皮塔一起发现该尸体。在轻微心 脏病发作后,此刻安坐家中休养。她跑了快一英里路到最近的电话亭打电话向警方 报案。她的心脏病发作是因为太过费力引起。“我应该走的,”她说。“我现在是 个老人了,那些尸体又不会跑掉。再没有比上了年纪的傻子更傻的了。” 六月二十四日《威瑟克斯邮报》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