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六月二十七日星期一,汉普郡,内政部法医检验室——上午九点半 查尔斯·哈利斯牧师和他的妻子一起到检验室对女儿的尸骸进行确认,这回的 认尸过程比里奥的更令人痛心,因为哈利斯太太也来到现场。法兰克.区佛尽了他 最大能力试图说服她留在家里,并要女警陪伴,但是她坚持要亲眼看看梅格。一路 上,她的悲伤都藏在沉着冷静的外貌下,一旦面对她女儿骇人的尸体时,她完全崩 溃了。“是珍·康思立下的毒手,”她哭着说。“我警告过梅格,如果她真要抢走 里奥,会出事的。” “卡洛琳,”她丈夫在一旁说,伸出手臂环绕她的肩膀。“我确定这跟珍一点 关系也没有。” 她的愤怒突然间升高,变得恐怖起来。“你这个愚蠢的男人! ”她尖叫,把自 己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躺在这里的是你的宝贝,不是什么教区居民的孩子。 看看她,查尔斯。你的梅格,你亲爱的孩子,面目全非。”抖动的手捂上她的嘴。 “喔,上帝呀! ”她深沉的怨恨爆发出来。 “你怎么可以这么盲目? 先是罗素,现在是里奥和梅格。”她转过身来对着区 佛督察长。“我一直在担心。自从梅格说里奥为了她离开珍,我就在担心会有什么 样的下场。她是个杀人犯。她和她那个野兽般的父亲,两个人都是凶手。” 克拉克医生镇静地拉过裹尸布盖住梅格的头,然后执起那母亲的手,勾住自己 的手臂。“哈利斯太太,我们必须离开了,”他温和地说。 “在我们走之前,你要不要跟梅格说再见? ” 她迷惘的眼神盯着他看。“梅格已经死了。” “我知道。”他对着那张悲伤的脸微笑着。“但这不是个坏地方。上帝也在这 里。” “是的,”她说,“你说得没错。”她转过来,对那具被覆盖的尸体投下最后 一眼。“上帝保佑你,亲爱的,”她哽咽着。“上帝保佑你。” 法兰克·区佛看着罗伯领着那位哀伤的女人穿过房门,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也 许法医的确值得享有那么高的酬劳。他笨拙地面对梅格的父亲。“我不像克拉克医 生一样擅长处理这种场面,”他抱歉地说,“但是如果你想单独在这里跟你的女儿 ……”他戛然而止。“不需要,”牧师说。“上帝和梅格两人都知道我的信仰。我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他带头走向门口,然后犹豫了一下。“你不用把卡洛琳的话 放在心上,督察长。 珍绝对不会做出任何伤害梅格的事。“ “你很确定吗,先生? ” “是的,”他简短地说。“她是个非常善良的孩子,你知道。我一直 就相当钦佩她的勇气。“ 萨尔司柏瑞,南丁格尔疗养所——上午十点 珍房里的电话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折磨着她的神经。她奋力把自己从椅子上 推起来,不情愿地拿起话筒。“喂,”她说。 “是你的父亲,珍。我派了一辆车去接你。” 恐惧像炽烈的盐酸撕裂着她。他知道了什么? 报纸或电视新闻都没有提到过梅 格和里奥。她的手指下意识紧紧掐住话筒,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但她的声音 很平静。 “好,”她说,“派车过来吧,我一点都不在乎。我从一开始就不想待在这个 地方。但是我不会回家的,亚当。我会要司机把我带回里其蒙,如果他拒绝照做的 话,我会叫辆计程车到火车站去。这是你打这通电话的目的吗? ” 线路另一头出现不祥的沉默。 “让事情顺其自然发展下去,不然我发誓我会自己离开。”她的语气强硬起来。 “而这次,你会永远失去我。你听清楚了吗,亚当? 我会请求法院签发强制令,阻 止你进入我房子方圆一英里的地方。”她把话筒用力摔回去,颓然坐在床缘,仿佛 所有的精力突然间有如锯屑般从她膝盖、大腿间流失。她开始觉得她眼睛后面如锯 子来回切割般的疼痛,她抬起不停颤抖着的手指用力挤压着太阳穴。 突如其来的片段记忆闪现在她脑海里,却仍然模糊朦胧。梅格跪在地上,乞求 着……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她满是疑惑地看着她朋友惧怕的脸孔,内 心深处涌出一股恐怖的激流,让她自己的心脏陷入狂乱,一阵反胃让她跌跌撞撞地 闯进浴室,随后由于极度激动而大吐特吐起来。她猛烈颤抖的身躯在铺着瓷砖的浴 室地板上躺了下来,而当她的面颊触碰到冷冷的瓷砖时,她绝望地意识到一个事实, 撇开她朋友所犯下的一切错误,她仍然一如往昔地爱着梅格·哈利斯。 足足一个钟头之后,她不可遏抑的颤抖才终于停止。 温彻斯特,白鹿饭店——早上十点十分 “我们对你们女儿的一切知道得非常少,”区佛督察长对哈利斯牧师及他的妻 子说。“就如我先前所说,我们花了一番工夫才找到你们。梅格的公寓几乎没有任 何可以突显个人特质的东西,我们只能猜测她当时正准备搬出去。” 他没有带他们到警察局四壁萧然的问讯室,选择来到这个靠近停尸处的旅馆楼 上一间不太大的会客室里。费哲和一名女警不惹人注意地坐在后面记录。他这回没 有套上他往常那种艳丽的丝质领结,也没有丝质手帕,相反的,他穿着阴郁的黑色 系,让他看起来就像真正的他——一个寻常的男子,在寻常的环境里,善良而且和 蔼亲切。哈利斯太太弯着腰坐在靠近半开窗户的一张沙发掎上,一杯茶放在她身旁 的茶几上,压根没人碰过。她丈夫坐在她旁边一张硬木椅子上,不知道该是要安抚 她还是让她独自静一静而不去打扰她,另一方面又努力压抑自己的悲伤,以免让她 更加难过。区佛同情他们两个的处境,对梅格的父亲,他的怜悯尤其深切。为什么 会这样呢,他想着,为什么大家认为男人就应该隐藏起他们的感觉呢? “她准备跟里奥去度假,”查尔斯静静地说,“但是她没有提到她要搬家。没 有对我说。”他迟疑地看着他的妻子。 “她什么都不会告诉你,查尔斯,因为她知道你反正不会认同。”她抹了抹她 红通通的眼睛。“十年前她曾经堕胎过。她也没有告诉过你,对不对? 为什么不告 诉你呢? 因为你已经毁了她的生活。”她不停地在手掌心中来回地搓揉一条手帕。 “喔,反正已经被毁了,但是如果她能像面对父亲一样跟你谈,而不是面对一个牧 师的话,也许情况就不会那样糟。 每一件事都得保守秘密,因为你会一再对她讲道。“ 她丈夫看着她,她脸色因为震惊刷成一片惨白。“我不知道,”他低语。“我 很抱歉。” “当然你会愧疚。现在,”她残酷地继续。“我也很抱歉。对她感到抱歉,对 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感到抱歉,也对我自己。我会很高兴当外婆的。”她的声音转成 啜泣。“都浪费了。全都浪费了。”她转向督察长。 “我们有一个儿子,但是他从来就不想要结婚。他要跟他父亲一样接受神职。” 泪水再次充斥眼眶。“多么残酷地浪费掉了。” 区佛耐心等着她恢复自制。“你是说你知道梅格要搬出她自己公寓的事情吗, 哈利斯太太,”他终于开口。“你能告诉我们吗? 她要搬到哪里? ” “跟里奥住在一起。他有一栋房子。她搬去他住的地方比较有道理。” “你知道那房子在哪里吗? ” “伦敦乔尔西区的什么地方。梅格准备从法国回来后给我那里的住址。里奥的 父母不知道吗? ” 法兰克回避这个问题。“他们目前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一阵难堪的沉默扩散着。 “你们见过安东尼爵士和沃尔德夫人吗? ”区佛接着问。 卡洛琳悲戚地瘪了瘪嘴角。“我们甚至没有见过里奥,”她说。“更何况是他 的父母呢? 整个事情发生得太快了。珍的结婚请帖还摆在我们家壁炉架上,然后梅 格就打电话来说里奥宁愿娶她。”她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查尔斯不安地坐在椅子上。“她星期六早上打电话来,”他静静地低语着, “我想那天是十一日,我因为那则消息感到非常沮丧。我无法不去怀疑里奥到底是 个怎样的男人,竟然会在快要举行婚礼之际遗弃他的未婚妻,转向她最好的朋友。” 他放弃似的举了举手。“她告诉我她很早以前就认识里奥了,比珍还早,而他向珍 求婚,只是因为他们俩之间有些愚蠢的争吵。‘他想要我觉得难堪,’她说。”他 停顿一会儿。“我有时候忘了她已经是个成年女人——曾经是个成年女子,”他纠 正自己,“没错,我承认我的个性比较喜欢说教,但是对我而言,这个男人不能信 任,我们当时为了他起了很大的争执。我说他的行为既不成熟,也不值得称颂,而 且如果他真的准备这么卑鄙地对待珍,那么梅格最好明智些,不要跟他有任何瓜葛。” 他的语气犹疑了一下。“她当场就挂了我电话,从那时候起,我们就再没有说过话 了。但我相信卡洛琳稍后在同一天曾经试着再跟她联络。”他转向他的妻子。“对 不对? ” 她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瘦弱的身躯。“你明明知道。你当时就在旁边听到了。” 她发着抖,叹了口气。“她也不肯听我的,但至少我们没有对彼此尖叫。我问她, 她以前为什么从没有提过她已经认识他很久了,而她却说她没有提起的事情有几千 几百件。说那是她自己的人生,没有法律规定孩子们得告诉他们父母所有的事。这 得怪她的父亲,”她语音干涩,转过她的肩膀,完全把查尔斯摒弃在外。“她因为 不愿意看到他,在家一刻也坐不住,当然会有很多事我们从来就不知道。” 督察长在静默中消化这些信息,小心让自己的表情保持中立。“她什么时候告 诉你她要搬去跟里奥一块住? ”过了一会儿,他问。 “就在那通电话里。‘我们现在就要住在一起,直到结婚,’她说。 ‘里奥在乔尔西有栋房子,我现在就在搬我的东西过去,但是我不要你告诉爸, 因为我再也受不了他的教训。’她接着说他们要到法国去,直到风波平息后才回来, 还说她会定时打电话回来听答录机上的留言。“她手指扯着她的手帕,试图把皱褶 拉平。”她说一旦我们看到里奥,我们就不会再烦心了,答应他们一回来就把他带 到家里。我说,那可怜的珍怎么办? 梅格说珍会挺过去,她一向都可以挺过去。然 后我们就互相说再见。“她用手帕遮住眼睛。 就法兰克听来,这番对梅格的描述听来并不怎么讨人喜欢,他怀疑哈利斯太太 自己知不知道她描绘出的是怎样一幅画面。“告诉我有关梅格的事,”他提议。 “她是个怎样的人? ” 她惨淡的脸明亮起来。“她长得很漂亮。善良,体贴,非常有爱心。 ‘别担心,妈咪,我永远在这里,’她常常那样说。“眼泪再次涌上睫毛。 “她是如此聪明。只要她下定决心努力,她可以做任何事。‘我上路了,’她 总是这样说。每个人都非常喜欢她。” 法兰克转向牧师。“你也是这样看她的吗,先生? ” 查尔斯看了看他妻子僵硬的背脊。“她有缺点,督察长,我们全都有。她也许 有些以自我为中心,对别人的感觉太不在意,但是,没错,她是个很受欢迎的女孩。” 他双手交叠在大腿上。“我们的儿子赛门可以给你比较中肯的描述。过去几年他曾 在伦敦不同的教区服务,比我们还常看到她。正如卡洛琳说的,她上了大学后,我 们就像是失去了她一样。 她以前会一年回家两三次,而除此之外,我们之间很少联络。“ “他还在伦敦吗,先生? ” “不在了,两年前他就被派任到属于他自己的教区去了。那是一个叫做菲兰藤 的村庄,南安普敦东北方约十英里。”他撩起牧师袍的袖口,看了看他的手表。 “他现在应该已经在小顿玛丽的教区牧师居所了。我想如果他到这里来,我们会比 较轻松。” “只有对你会比较轻松,”卡洛琳颤抖着说,转过头来面对他。“你以为他会 站在你那边。” 查尔斯摇头。“没有什么站在哪一边的问题,卡洛琳。我只是希望我们能互相 扶持。” 她的双眼顷刻间冒出发怒的火焰。“有太多太多的秘密。我再也没有办法忍受 了。”她伸出鸟爪似的手掌抓住督察长的袖子。“我早就知道我们已经失去她了,” 她说。“我祈祷我们只是因为里奥而失去她,但是我心中众多声音中的一个告诉我 她已经死了。我不停地问自己,珍为什么要试图自杀。”她的眼球忧心如焚地转动 着,法兰克转头要求女警协助,但是卡洛琳继续以她那不稳定的声音说:“你知道, 罗素被杀之后,她也做了同样的事情,那回她用绝食自杀。如果不是她父亲干涉, 她可能就成功了。这就是珍的做法,督察长。她不能忍受她的男人被别人抢走。” “你在胡言乱语,卡洛琳,”她丈夫严厉地说。 “喔,是吗? ”她急促尖锐地说。“至少我不是个伪君子。你跟我一样清楚事 情的真相。我们谈论的就是她对梅格的嫉妒,查尔斯,你一直就很了解这件事。” 他双手掩上他的脸,沉重地呼吸着,好一阵子。“我实在无法再继续了,督察 长,”他出乎意料地说。“我诚恳道歉。我可以请你跟赛门谈吗? 我相信他会是个 最好的人选,他可以为你客观分析这整件令人遗憾的事。” 费哲坐在几码远外,抬起眼来,碰巧迎上区佛的眼神。用“遗憾的事”来描述 一件残忍的凶杀案,实在是相当冷血。然而,在当时那个场合,他们没有人能了解 查尔斯·哈利斯牧师有多么鄙视他的女儿。 萨尔司柏瑞,南丁格尔疗养所——下午一点 “你现在忙吗,坡司罗医生? ” 他抬起埋在办公桌堆积如山的文件里的脑袋,看到珍在门口徘徊着,她深色瞳 仁里闪现着犹豫不决的神情。“我们这里采用的是轻松的方式,你知道。你愿意的 话,可以喊我亚伦。” 任何亲昵的接近都让她胆寒。“我宁愿继续称呼坡司罗医生,如果你不介意的 话。” “没问题,”他无所谓地回答。“进来吧。” 她待在原地不动。“没什么要紧事。我可以待会儿再过来。” 他指指一张空沙发椅。“进来,”他再说一次。“我正需要休息一下。”他站 起来,绕过办公桌,引她进入室内,并且在她身后把门关上。 “有什么事? ” 因为退路被堵住了,珍只好面对现实。她走过拼花木条地板,但是没有坐下来, 反而来到窗户旁边,往外看着窗外的花园。“我父亲打电话来要我离开这里。我正 奇怪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 “不,”他说,回到他座位上,转过来看着她的背部。 “你打电话告诉他警察来访的事? ” “没有。” 她转过身来,细细地审视他的面容,然后卸下重担似的点了点头。 “那么我就不懂了,”她说。“他为什么要我离开呢? ” “我猜那也许跟我给他的传真有关。”他伸手拉开他最上层的抽屉,拿出引发 问题的那份传真及他早上收到的回函。“拿去看看,”他提议。 “像这种特殊止痛剂般的信件我档案里存有上百封,只不过是一般程序性文书, 你父亲为什么会认为这具有威胁性呢? ” 她高坐在扶手沙发边缘,垂着头读着那两张纸,然后交还给他。“你接受了什 么指示? ”她紧张地咬啮着拇指。 “就是他说的。让你以你自己的速度恢复健康。他不要心理治疗师插手。” 为什么不? 这回为什么会对心理治疗师有戒心? 亚当以为她会告诉他们什么? 事实上,她又能告诉他们什么? “那么应该就是为了你邀他来谈罗素之死,”她缓 缓地说。“一群野马都没法赶得动他,何况还有我在场。” “他在担心什么? ” “什么也不担心。” 她为什么老是要隐瞒? 他想。为什么她觉得有必要保护她的父亲,尤其是在她 很明白地显露出她认为是她父亲杀了她丈夫的情况下? “一定有些什么理由的,珍, 要不然为什么要一群野马来拖他呢,”他就事论事。 “没有什么,”她坚持。“对亚当来说,罗素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他的名字从 来没有被提起过。那段篇章已经成了被人遗忘的历史。” 坡司罗就这点认真地想了想。“你显然认为你父亲把发生在你身上的悲剧描述 为‘被人遗忘的历史’”他若有所思地说。“还是你自己也这么想? ” 她没有回答。 “告诉我你父亲的背景,”他随后提问。“他从哪里来? ” 她飞快地、几乎是心血来潮似的说着。“我只知道贝蒂告诉我的。 亚当从来就不谈他的过去。他在伦敦东区出生。在五个孩子里排行老三。他父 亲和他两个哥哥曾经是商船上的海员——在一次航程中,三个人同时因沉船死在北 大西洋。战争时期他弟弟和妹妹被疏散到加拿大北部德文岛,留下他跟他母亲面对 灾难。他受的教育很有限。事实上他从甲板船坞上的黑市商人间学到的东西,比在 学校里学得还多。到战争末期他已经累积了足够的国外关系户和资金,可以从事进 口生意。他引进的第一批货物是丝、棉和化妆品——第一批货物进来时他才十七岁。 一夜间他就因为那批货物在黑市脱手而使他的财富翻了倍,他从来不走回头路。 他变成恶霸——跟克莱尔双胞胎关系很好。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 他相信她。如果亚当·康思立就像是她描述的那样,他该是个把自己生活的每 一部分都划分得清清楚楚的人。就跟他女人一样。如果能进行深入探究,他是不是 也会把暗室门砰然关上然后丢弃钥匙,这会是个相当有趣的类比研究。他很可能也 是这么处理生命中的不如意的。 “对亚当来说,罗素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珍曾经这么说。 “他母亲呢? ”坡司罗此刻问着。 “我不知道。他跟我母亲结婚后,就跟她不大有往来。就我自己的猜测,双方 家庭都不赞成那桩婚姻。” “那弟弟和妹妹呢? 他们怎么了? ” “战争结束后,他们回到伦敦,也许跟他们母亲住在一起。亚当对这件事提起 过的唯一一次就是他说过他从来都把他们当陌生人,因为他和他们从小就分开了。” “他现在还这样认为吗? ” 她让身子滑坐到沙发椅上,头往后枕着椅背。“他已经有超过三十年没有跟他 们说过话了。乔叔叔移民到澳洲后就失去了联络,而露西姑姑嫁给一个黑人。我父 亲在她走上红地毯的那一刻起,就把他们之间的关系一清二楚地割断了。” “就因为她的丈夫是黑人? ” “当然。他是个种族歧视者。贝蒂年轻时跟露西很熟。她告诉我亚当曾经试图 阻止那场婚礼。” “怎么做? ” 颤抖着双手,她燃起一支烟。“贝蒂喝醉了酒。我不确定她告诉我的是真话。” “她说了什么? ” 她急切地吸了一口烟,考虑着该怎么回答。“她说亚当殴打露西未婚夫以示警 告,”她很快地说完,“但是露西仍然跟他结了婚。那有可能是真的。他是真的憎 恶黑色人种。” 亚伦盯着她看了一会。“你对那件事的看法怎样? ” “羞愧。” 他等着。“因为你父亲是个用暴力解决事情的人? ”他问。 她可以感觉到她嘴里有一股苦涩辛辣的胆汁流淌着,于是狠狠吸了口烟把那味 道掩盖掉。“是——也不是。多半是因为我认为自己应该可以找到露西和她的家人, 跟他们站在同一阵线支持他们——但是我从来就没这么做。” 翡萝妮卡·高登对那双眼睛的描述一点也没有错,他想着。她那脑袋瓜里到底 是如何运作的,让她看起来这么害怕,却又同时听起来如此沉着镇静? “为什么不 呢? ” 她仰头看着天花板。“因为我担心‘挨鞭伴读者’(指旧时陪王公贵族子弟伴 读并代替其受罚的人)会因此而受到处罚。” “你是指你的弟弟。” “那倒不一定。泛指任何一个代为受罚的伴读,”她有气无力地说。 “如果我真的着手寻找我姑姑,贝蒂就会是目标,因为她跟露西自小就是玩伴, 曾经被指为煽风点火的教唆者。但通常受到牵连都是弟弟。” “我们谈到的是实际发生的状况还是隐喻? 你父亲真的体罚你的弟弟? ” “是的。” “那么,你想,罗素是不是另一个‘挨鞭伴读者’呢? ”他温和地问。 他问得那么出其不意,她惊讶地瞪着他看。“我父亲没有杀他,”她说,语气 不自觉地升高。“警方很早就排除了他的嫌疑。” “我只是在打个比方,珍。” 她没有立即回答。“我不认为你是,”她说,低垂着眼,“但是那一点关联都 没有。罗素从来就没有因为我做的错事而受到处罚。” “没有,”他同意。“我猜你倒是因为他而受到处罚。”他把玩着他的笔。 “你对你母亲的了解有多少? 譬如说,为什么双方家庭都反对他们结合? ” “她来自中产阶级,而我父亲是工人阶级。我猜那是因为她亲人直截了当的势 利,父亲那边则相反的是因为骄傲自大。我想他来自黑市交易的财富事实上也帮不 了什么忙。”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他很爱她。” “他自己告诉你的吗? ” “不是,他从来就没有提到过她。” “那你怎么知道? ” “贝蒂告诉我的。她的名字是珍·伊莫金·妮可丝,她是医生的独生女,受私 塾教育,是个高尚的淑女,他办公室墙上贴满了她的照片。” 他想到珍档案上头的名字。珍·伊莫金·妮可拉·康思立。“你长得跟她很像 吗? ” “当然,”她带着些自暴自弃的声音说。“亚当就是想要重塑一个她。” 他不了解她的意思——她声音里的自暴自弃——但是他怀疑那跟她母亲一点关 系也没有。“即使是你父亲也无法创造奇迹,珍,”他语带讽刺地说,眼睛注视着 她手里挟握着的烟头,燃尽的烟灰正逐渐拉长卷曲。“我猜想整个故事的内容很可 能只是你继母的看法,而不是他的。 任何人都会找个理由来说服自己为什么他的伴侣会对他冷淡下来。没有一个人 能不要自尊。“他用脚尖把纸屑篓挪向她。”你应该知道。“ 威尔特郡小顿玛丽,教区牧师居所——下午一点十五分 费哲目睹区佛面对这个饱经摧残的家庭彬彬有礼,同情有加,记起昨天的莫道 克,他对区佛的好感要多得多。督察长跟他一样清楚这个案子还有着什么奇怪的暗 流潜伏着,但当下他却没有强迫哈利斯父母说出来。 他们开两辆车护送哈利斯夫妇回到小顿玛丽,哈利斯太太与女警同坐前一辆车 领路,他自己,区佛和哈利斯先生在后面跟着。三个人几乎没有怎么交谈。牧师很 显然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督察长倒是宁愿让他去整理情绪。如果说“先发制人” 是莫道克的名言,那么“耐心守候”就是区佛的。 当然,事后回想起来,费哲问自己,莫道克那种不考虑当事人情绪的方法是不 是真的比较不恰当。就区佛的方式而言,他愿意花时间等待接下去会自然产生的信 息。莫道克则会想尽办法把最后一点消息给榨出来,对当事人所遭受的精神创伤根 本不予理会,这样查尔斯就没有机会跟赛门商量不泄漏梅格和罗素的婚外情了。费 哲也质问自己,如果他们早就知道那件事,实现正义的方式难道就会比较中肯吗? 当他们的车跟随前面那一辆来到牧师居所的街道上时,查尔斯·哈利斯举起一 只手碰了碰围在颈边的牧师袍硬领,似乎在寻求着慰藉。 “我想先跟赛门单独谈谈,可不可以? ”他急切地说。“只是解释你们的来意, 然后也许你可以在外面跟他谈,远离他的母亲? 让你对梅格有个较清楚的印象会比 较好,而我担心如果卡洛琳在旁边听着,你就得不到真相。” 督察长点头。“我会要求格兰姆女警带哈利斯太太进屋里去。费哲巡佐和我在 这里等着。” 五分钟后,赛门出现,他瘦削的脸庞看来茫然惶恐。他领着他们转过屋子的一 角,来到草坪上围着数张椅子的户外餐桌旁。“爸要我告诉你有关梅格的事,”他 说,坐了下来,“但是我不确定……”他猛然扯下眼镜.拧捏着鼻梁两端。“我很 抱歉,”他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这实在教人无法接受。”他哽咽着吞咽El 水。“我很抱歉,”他再说。 “没关系的,先生,”法兰克说。“如果我们用问问题的方式,会不会对你比 较轻松? ”赛门点头。 “你父亲说你曾在伦敦工作过几年,见到梅格的次数比他们要来得多。也许你 可以告诉我们她的生活形态。比如说,她有很多朋友吗? 她常外出吗? 她喜欢到迪 斯科舞厅、酒馆等等地方吗? ” “是的,”赛门说,“你说的那些都对。她热爱生活,督察长。”他用衣袖抹 了抹眼睛,然后把眼镜重新戴上。“她个性非常乐观积极,人们都很喜欢跟她在一 起。” 法兰克转动座椅避开直射的阳光。“那正是你母亲所描述的,”他说,“但是 你父亲似乎有所保留。你想为什么会这样? 他和梅格相处得不好吗? ” 赛门的表情因为阳光反射在他镜片上而难以辨识,法兰克暗自嘀咕一开始时就 应该安排他坐在比较容易看得到他表情的位置。“没有的事,爸和梅格处得还好,” 他说,但是他的语调太过平板,不具什么说服力。他接着沉默了一会儿。“看来, 这样也许会比较简单,我告诉你爸要我说的话。他担心你们会因为发生在罗素身上 的事,把珍.康思立当成首号嫌疑犯。”他把眼镜又摘下来,放到桌子上,在他裤 袋里搜寻出一条手帕,擤擤鼻子。“这并不有趣,”他抱歉地说。“过去两星期, 我一直在生梅格的气,可是,现在——唉,你从来就不会往死亡上头想。”他深深 吸了口气,稳定自己。“讽刺的是,在这种情形下安慰人们通常是我的工作,告诉 人们重要的是他们昔日曾经存在过的爱,而不是这短短两个星期的怒气。”他又擤 了擤鼻子。“可是,等到你自己亲身经历时,你才了解说了一大堆其实无济于事。” “我们都只能尽力而为,先生,”法兰克说,不自然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在这个行业里,我们总是碰到这样的问题,同样的哀伤到处都是,只是什么地方 都没有简单的答案。” 奇怪的是,赛门似乎觉得这个平淡无奇的回应非常具有安抚作用,也许那证明 了在安慰他人方面,会说出类似的陈腔滥调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他双手放在桌上, 把玩着他的眼镜。“爸不要妈听到这段谈话的原因,”他说,“是因为她从来就不 知道真正的梅格是什么样子。她知道梅格有很多男朋友,但是她只愿意相信那些只 是很寻常的朋友关系。”他立刻纠正自己。“当然,那些关系是很寻常的,然而那 是就梅格的定义而言,不是我母亲的。我想你可以以性滥交来描绘梅格,但是那又 会让你对她有错误印象,因为当我们用这个词来形容女人时,通常带有轻蔑的意味。” 他犹疑不定地笑了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才不会让你对她产生偏见。 你必须了解梅格,就某个层面来说她是非常天真无邪的。她极喜爱享乐。” 费哲抬起头。“听起来像是在说她很享受性带来的乐趣,先生,却不想要赋予 承诺。就现在的社会而言,那真有那样不寻常吗? ” “没有,”赛门松了口气说,“但我相信你们会明白,如果我母亲一旦知道了, 她会怎么反应。她是个非常传统的妇人。”接着,他默不作声。 费哲等了一会儿。“事实上,先生,”因为赛门没有继续,督察长对他鼓励地 点了点头,他于是说,“你母亲似乎强调拘泥于传统,食古不化的人是你父亲。她 提到他的说教让梅格巴不得赶快离开家,离他远远的。 她还说到他们常常起争执,而他总是在电话里跟她讲道。她还知道梅格堕胎的 事,你父亲显然并不知道。你确定她真如你说的那样一无所知? “ 赛门抑郁地点了点头。“是的,但是我恐怕你们只能相信我的话。妈喜欢按自 己的理解来判断梅格是过着怎么样的生活,但那不是真的。 事实上,梅格对她说谎,只因为不想让她伤心。“ “那么堕胎的事是个谎言哕? ” “倒不是,那的确发生过。但是她一直没有告诉妈,直到她们因为里奥起了争 执。那是我如此恨她的理由之一。如果她能回到家来,当着他们的面亲自说开,而 不是打一通电话像下一纸最后通牒似的告诉他们那是她自己的生活,她有权决定她 要怎么做,那么他们也许就不会那样难以接受这整个事实了。”他从桌上拿起眼镜, 握在手里前后摆动,( 然后着迷地盯着这种类似钟摆的运动看。) “她说了好多好 多我确定她事后会后悔的话。” 费哲在继续他的问题前,看了督察长一眼。 “你是说她宣布她和里奥的关系造成了你父母之间的摩擦? ” 赛门再次用指尖掐了掐鼻梁。“就像一场噩梦,”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想问题是梅格自己知道她的行为有多么不堪,所以一开口她就反击似的武 装自己。爸爸当然是针对着她对珍的背叛发难,而妈则针对她必定已经跟里奥上过 床的事实。如果她只是道歉,把事情停在那里的话,就没事了。”他垂头丧气地看 着巡佐。“然而,我们从来就不会那样做,对不对? 保护自己是人的天性。” “她到底说了什么? ” “我知道的只是她事后告诉我的。她大约在午餐时打电话给我,不过在那之前 妈就已经来电跟我诉了一堆苦,所以我那时也非常生气。”他把手帕举到眼睛上。 “我们对彼此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而现在一切都太迟了。”他粗重的气息在鼻间 吞吐着,试图使自己平静。“就我了解,她说爸是个假装神圣的假道学,对任何穿 着裙子的人都有着强烈的性欲.包括她自己和珍,但是没有胆量去做什么;而妈是 冷漠的老古板,没有办法忍受别人可以在性行为中获得乐趣。梅格说她已经告诉她 堕胎的事,她要证明终于有女人认为怀孕生子不是性交的唯一理由。”他瞥眼看到 费哲眼里闪过一抹饶有兴味的眼神。 “我在转述她告诉我的事,巡佐,”他疲倦地低语着,“我没有说那是真的。 她在防卫自己,所以她直接指向他们的弱点。我母亲是个老古板,她对如今社会性 行为的开放感到悲哀,但是她并不冷漠。我父亲非常喜欢珍,因为她对他有兴趣的 古典文学颇有涉猎,但是他对她并没有任何歹念。如果梅格曾从法国打电话来,或 珍没有开着她的车撞墙,这场风暴在一两天内就会平息下来。但实际情况不是那样, 我父母开始互相指责对方,他们都认为是对方的错——为了梅格轻率地夺取她朋友 的未婚夫,造成珍的企图自杀。你必须了解他们的处境有多么困难。珍的家人在找 代罪羔羊——就当时情况来看,无法谴责当事人——但是代罪羔羊却是我可怜的父 母。他们被迫面对相当难堪的控诉,所以也难怪他们认为他们必须为整件事负责了。” 费哲点头,翻阅他的笔记。“你比你母亲早知道你姐姐堕胎的事情吗? ” “是的。” “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 “很久了。当时她已经离开牛津。在那之后她变得更加小心。” “你知道谁是父亲吗? ” “不知道。我也不认为她知道。” “她在当时就告诉你了吗? ” 他点头。“是我开车带她到医院去的。” “你同意她这么做吗? ” 赛门头一次笑了起来。“我同不同意都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你应该有你自己的想法,先生。” “事情就那么好笑,我没有。就梅格所做的一切事情,我从来不发表任何意见。 她反正不肯听的。” 费哲翻到他想找的那一页。“你说:‘这样也许会比较简单,我告诉你爸要我 说的话。他担心你们会因为发生在罗素身上的事,把珍·康思立当成首号嫌疑犯。’ 你能不能就这段话再做番解释呢,先生? ” 赛门点头。“很显然,我母亲不停指控是珍杀了梅格和里奥,他担心你们会相 信她的话。”他询问似的看着另一个男人,没有得到回应。“但是珍不可能做出这 种事。她和梅格的关系不仅仅是朋友,她们其实更像姊妹。” “那么,当梅格抢了她的未婚夫,她就更有理由生气了,”费哲提示说。“你 难道要说康思立小姐打心眼里欣然接受? ” “她自己说她没有生气。我星期三去看过她,她看待整件事情的态度非常泰然, 并且要我转告梅格她对他们没有心怀怨忿,还说她希望每个人都停止为那件事烦心。” “康思立小姐目前有失忆症,先生。她怎么知道当时她的心情是怎样? ” “我不知道,巡佐,但是我相信她,我父亲也是。”他往前探身,强调说, “我们认识她已经有好些年了,我们无法接受她是凶手的说法。她当然没有谋杀罗 素。那天下午她和梅格在一起。梅格可以证明她不在场。” 督察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你父亲因为梅格背叛珍而责备她。你会不会 也因为这件事对珍非常不谅解? ” “不会。珍没有道理要受到这样的待遇。她的生活已经充满了挫折,但是她从 来就不让那些挫折腐蚀她的心灵。她非常慷慨。”他偏头向着马路那边的教区居民 指指。“五年前她帮爸爸为尖塔募款,还说服她的父亲为我发起一个帮助罗马尼亚 孤儿的慈善活动。她是个很好的人。” 法兰克微笑着。“你对她有很高的评价。” “非常高。” “也许比你对你姐姐的评价要高些,是吗? 那些喜爱寻欢作乐的人通常都比较 自私。更有甚者,他们会是家里那头醒目的黑羊(英谚,”败类,害群之马,有辱 门楣之人“的意思)。” 赛门看着他。“是的,”他简短地说。“梅格确实如此。”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