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六月二十七日星期一,萨尔司柏瑞,南丁格尔疗养所——下午一点十五分 亚伦察觉珍发现她泄漏了太多自己的事。他想这可能是他对她多认识一些的最 后机会。“你告诉我说你父亲希望你离开,但是你还没有说你想要怎么做。” 她把下巴支在手掌心中,用疑惑不解的表情瞅着他,整个姿势似乎像在审视着 什么。“我说我会自己回里其蒙,然后请求法院签发禁令,阻止他再干涉我的生活, 除非他肯罢手。现在我非常担心。” 他讶异地笑了起来。“为什么? 我想不出更好的做法了。你应该有权利做你自 己想要的选择。” “我希望你能试着了解,”她无能为力地说。“将被剥夺的不会是我的自由, 而是你的。如果亚当认为建议申请法院禁令的是你……”她微微耸了耸肩,没有把 话说完。 “你是在担不必要的心,”他说。“他能对我怎样? ” “他的王国不是建立在魅力或符咒上的,坡司罗医生。如果他准备做什么,他 会很快完成。他不会要你再在我的脑子里装进更多他不喜欢的想法。” “我必须要重申,”他说,好奇地看着她,“他能对我怎样? ” “那是罗素的说词。”她突然站了起来。她也许可以再加上——还有里奥和梅 格——但是她没有说出来。 亚伦拨了通电话给马修·孔尔的父亲。“没事,”他向他保证,“马修的状况 很好。我只是在想,不知道我能不能借用你的脑子对另一件事情提供参考意见。” “请说。” “你对法兰柴思一霍汀有限公司的亚当·康思立的认识有多少? ” “我是刑事法庭辩护律师,”孔尔提醒他。“不是股票掮客。” “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亚伦说。“我听说他早年是伦敦东区的流氓,而后 开始发迹,而我怀疑是不是真有其事。” “我懂了。”接着有简短的停顿。“好吧,传闻他在五六十年代跟克莱尔家族 及理查森家族共同经营事业,而且一直保持低调,一得到机会,就很快转成合法并 购。然而他从没有因任何原因被起诉,因为他采用意大利黑手党系统,在他和他党 羽进行的暴力行为之间架起安全的缓冲器。不过这些全都是道听途说,坡司罗,不 是公开讨论用的。过去,有两家报社笨到把这些刊登在报上,结果他赢了那些官司, 还获得赔偿。” 亚伦信手在他手边的纸上涂鸦,心里在想该如何组织他要问的下一个问题。 “他现在如何领导他旗下的事业? ” “怎么了? 你是想要投资那家法兰柴思一霍汀公司吗? ” “也许,”坡司罗撒了个谎。 “奇怪的谣言时不时传来,说他使用不正当手段取得土地,还在伦敦船坞区取 得产业,但是这一切完全是臆测。我曾说他跟任何人一样干净。事实上,”他承认, “我自己就在他那里做了一点投资。” “他的社交技巧如何? 有人告诉我在跟他私人接触时要非常小心。 你同意吗? “ “你怎么能期待一个从伦敦东区出身的男孩做什么好事呢。”孔尔听来有些诡 异。“我不太愿意跟他有太深的交往。这么说好了,他被称为白色巨鲨不是没有理 由的。如果你抓住一个原则,他现在是用律师作为他的护垫,而不是雇用肌肉,那 么你就很可以略窥他办事的蓝图了。” “什么意思? ” “Plus ca change,plus e‘est la meme chose .” “你是说:一朝为黑手党老大,终生改不了狗吃屎? ” 电话那端传来愉快的笑声。“坡司罗,是你说的。我拒绝承担诽谤的罪名。” “贾西吗? 我是珍。你在忙吗,能不能跟你谈个一分钟? ” “什么事? ”他听来有点敌意,她想。 “梅格死了。” 短暂的沉默。“我知道,”他说。 她因为冷而簌簌抖动,脸上有着若有所失的表情,好像本来在期待什么。“谁 告诉你的? ” “赛门打电话来,”他吞吞吐吐地说。“他们两个都死了,梅格和里奥。你怎 么知道的,珍? 你开始记起事情了吗? ” “没有,”她突然说,“我猜的。有警察来这里问了些有关他们的问题。赛门 还说什么没有? ” “不多,只说他母亲快要发疯了。她要知道里奥父母亲住在哪里,所以他打电 话给我。” “你告诉他了吗? ” “我说我不知道,所以他去问迪恩·佳瑞得。” 轮到她沉默了。“你很清楚他们住在哪里,”她最后说。“我记得当我和里奥 刚订婚时,我就告诉你了。我说,那婚礼会是场噩梦,苏瑞的士绅对汉普郡的暴发 户,两边都想表现得比对方好。然后你还大笑,问沃尔德家的人是从苏瑞什么地方 来的。我告诉你是艾须维的道桐庄园。” “我不记得了。” 他在撒谎,她想。“赛门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 又是一阵沉默。 “我很抱歉,”她说。 “为了什么? ” “为了梅格的死。她跟你,都是我的好朋友。” “这就是你打电话来要告诉我的事? ” 她用力掐握着电话筒,使得她的手指隐隐发疼。“我想要知道其他的人是怎么 在谈论这件事的,贾西。梅格的父母是不是认为我杀了梅格? 还有赛门呢? ” “是什么让你猜到他们是被杀的? ”他问。 “我不是傻子,贾西。” “没有人说什么,”他说。“至少对我没有。” 她不相信。“你为什么要怕我? ”她问,她指的是她从他声音里听到的恐惧。 “你认为是我做的吗? ” “不是,我当然没有那么想。听着,我必须挂断电话。警察马上就要来了,而 我忙着要弄清楚当另一个合伙人死掉时,这个事业该怎么继续下去。当事情都告一 段落后,我再打电话给你。”他挂断了电话,徒留她聆听着空寂的沉默。又是一个 她无法信任的人? 或是一个跟她一样害怕的人? 她小心地把话筒放回去,疑虑在她疲倦的脑子里沸腾。他说的是真话吗? 他为 什么要怕她呢? 因为他以为她的记忆力开始恢复了吗? 她躺到床上去,直勾勾盯着 天花板看,心里猜想,只有把一切都忘却才会有安全感,但同时她也知道,她会在 最后时刻拾起一些记忆。不管她父亲也许多么希望那些深锁在她脑海里的事情永远 埋藏起来。她知道不可能。如果亚伦‘坡司罗没有以他富有同情的存在主义论调把 真实从她脑海诱引出来,其他人迟早也会这么做的,但他们不会用这么温和的方式。 泪水刺痛了她的眼。第六感告诉她那是一种自我毁灭——她沉浸在那想法里过 了一阵子——重放没有人相信的回忆。这回梅格已经不能证明她不在场了。 “有位先生要见你,坡司罗医生,”年纪较大的秘书说,她的头正探进他办公 室。“一位姓肯尼迪的先生。我告诉他你很忙,但是他说他确定你可以匀出时间跟 他谈谈。他是律师,代表亚当- 康思立先生。”她做了个鬼脸。“他的态度非常强 硬。” 亚伦完成了他正在写的笔记。“你最好让他进来,希尔达,”他说。 不一会儿,一个矮小瘦削的男人,戴着眼镜,堆着愉快的笑容进办公室来,用 力地握了握坡司罗的手。“午安,”他说,掏出他的名片,然后在办公桌另一边的 椅子上坐了下来。“谢谢你答应见我,坡司罗医生。你的秘书不知道有没有告诉你 我代表亚当·康思立先生? ” “她是提过了,”亚伦同意着,一边观看这个矮小男人,“但是我无法了解为 什么康思立先生认为有必要派一位律师过来。”耶稣基督! 肯尼迪先生微笑。“我被指派来提醒你在答应照顾我当事人的女儿时,对他所 做的承诺。” 亚伦皱眉。“再说一遍,”他要求。 矮小男人往后靠坐,叠起二郎腿。“康思立先生非常疼爱他的女儿,坡司罗医 生,对她的健康情况相当关心。他要求你以康复期病人的身份来照顾她。今年稍早 时他曾对这家疗养所做过详细调查,他妻子曾经是这家疗养所的病人,他认为珍会 发现这里的气氛要比一般医院要来得合适。特别是,他很在意珍不会被强迫参与任 何会提醒她过去那些不愉快经历的精神治疗。因此,他要求你——以一个医生的身 份,而不是精神治疗师——把她当作康复中的病人对待,让她以自己的速度和时间 恢复过来。”他脸上再次堆满愉快的笑容。 “你同意这是他在这个月十二日传真给你的摘要吧? ” “是的。” “所以,也可以很公平地说,收到我当事人的传真之后,在你们电话里的交谈 中,你很明白地陈述:‘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女儿不会被施加压力,康思立先生,而 且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不会被要求参加任何形式的治疗。’” “我也许说过类似的话,但我无法担保你的引述是一字不差的。” “我的当事人可以,坡司罗医生。他是个非常谨慎小心的人,而且坚持把任何 跟他相关的谈话都录下来。那正是根据你说过的一字一句所做的引述。” 亚伦耸耸肩。“好吧。就我所知,那些保证全都在施行中。” 肯尼迪从他袋子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看了看。“你昨晚发了一张传真给我的当 事人,其中写着:‘我另外建议讨论联合会谈的可能性,亦即在我的指引下,您和 珍能够互相探究任何存在于你们之间的裂痕。’我能否请教,康思立小姐请过你向 她父亲提出这个建议吗? 换句话说,她自己决定要进行这样的会谈吗? ” “还没有。我认为先征求他的意见比较有道理。如果珍的父亲不准备参与,那 么跟她谈这项提议就没有意义。” “然而,坡司罗医生,虽说只是简单地建议一种治疗的形式,可你已经违反了 我当事人要他女儿以自己的速度恢复的指示了。另外,从你传真其他的陈述可以很 清楚地看到,你曾经鼓励珍谈论康思立先生特别要你不要提及的事件,因为他认为 那些事件会让她困扰。”他引述传真上的字句:“‘她很注重自己的隐私,而且是 个不善于谈论自己的人。’‘我对 分析她企图自杀的原因有些困扰。“她丈夫死亡带来的矛盾心理仍然延续着。” ‘ 亚伦再次耸肩。“我不记得你当事人给我的指示是单独拘禁他的女儿,肯尼迪 先生。如果他这么说过,那么我绝对不会同意让她到我们疗养所来。” “我恐怕得请你解释一下。” “珍是个聪慧的、思路清晰的年轻女子。她有能力而且愿意参与任何谈话。要 阻止她谈话的唯一方法是把她跟这疗养所里其他人隔离开来。那是她父亲要的吗? ” 他双眼眯起来。 “阻止她谈话? ” 小个子男人咯咯笑了起来。“为了什么呢? ” “我不知道,肯尼迪先生。”手指间把玩着他的笔。“不过,我不是那个担心 的人,你的当事人才是。”到底是谁见鬼的影响力在这里起作用? 亚当还是珍? “我当事人关切的重点完全在他女儿身上,坡司罗医生。他坚决认为重提过去 对珍不会有好处,今天早上就得到明证,她在电话中威胁我当事人说要诉诸法院取 得禁令。他有理由相信她突然恢复到那种过去的敌对态度,跟你拒绝遵循他的指示 一定有关。” 亚伦就这点思考了一阵子。“我们能不能回到重点? ”他提议。“康思立先生 是想要控制他女儿的每一分钟呢,还是只是要找个理由拒绝付账? ” “我受到的指示是来提醒你曾对我当事人保证照顾他女儿的承诺。” “如果你说的是治疗上的压力以及没有经过同意就要求会谈,那么我们之间没 有什么争议存在。我没有征求过珍的同意。” “你传真上说:‘她是个不善于谈论自己的人。”’他抬头。“这很明白地显 现出你曾经试图引导她那样做。” “这太离谱了,”亚伦生气地说。“我写信给康思立先生,就因为我以为他非 常关心他女儿的健康状况,而以珍的医生的立场,我认为让她和她父亲间重新建立 一个沟通渠道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然而,如果他唯一的反应是派一个律师来宣 告冗长的官样文章,那么很显然是她对了,而我错了。她父亲只对控制她有兴趣, 双方会面一点意义也没有。” 他整理办公桌上的文件。“想来你不断重复的命令里,还暗示着隐藏其下的威 胁。不知道你肯不肯干脆地告诉我? ” “现在是你离了题了,坡司罗医生。” “我只好投降,这一切都太出乎我意料之外了,”亚伦纠结着眉毛困惑地审视 这位律师。“我对耍弄我病人们健康的把戏没有半点兴趣。如果康思立先生是在找 借口不肯负担费用,那么我应该和康思立小姐本人谈谈。我倒是对她百分之百愿意 负担这个她父亲以她名义欠下的债务完全没有异议。麻烦你转告你的当事人,他说 他了解他女儿的个性,对此我大有保留。对她过去经历的重述,她显然比他还要少 些顾虑。另外,我无法同意警方所下的结论,说她企图自杀。”他往前倾。“你也 可以告诉他,以我专业的判断来看,对珍平静心灵的最大威胁来自康思立先生本人。 从她对他的态度上可以看出她矛盾的心理,而那种心理只能让他们自己澄清才能化 解,尤其是跟她丈夫死亡有关的事情,还有她认为康思立先生企图继续干涉她的生 活。可惜的是,他显然不愿意跟她谈,而禁令能划下一道清楚的界线。看来这是唯 一可行的途径了。”他把双手平放在桌上,借以挺起身来。“再见,肯尼迪先生。 我相信你绝对有能力可以把我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达给你的当事人,就像你把你当事 人的意见转达给我一样。” 律师也很快站了起来。“没有必要,坡司罗医生,”他低语,拍了拍他胸前口 袋。“我都录了下来。我相信我告诉过你,康思立先生坚持把跟他相关的任何谈话 都录下来。我知道他对你说的每一件事都很有兴趣知道。再会。” 十分钟后,亚伦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神情抑郁地接起。 “坡司罗医生,赛门·哈利斯牧师来电话了,”希尔达说。“你要接吗? ” “不怎么想,”他咕哝着抱怨。 “他说很紧急。” “大家都这样说,”亚伦讽刺地说。“如果大家都不认为他们要说的话很重要, 该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你听起来有些生气,”希尔达说。 “那是因为我在生气。”他叹了口气。“好吧,把电话转过来。” 赛门的声音循着电话线传到这头。“坡司罗医生吗?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我是珍·康思立的朋友。星期四曾经过来看她。” “我记得,”他说。 “我发现自己处于招人厌的地位,”这年轻男子说,语气里明显充满着困惑。 他稍稍停顿。“珍告诉过你梅格和里奥都死了吗,坡司罗医生? ” 亚伦抬起一只手盖上他的胡子,不自觉地开始梳弄。“没有,”他说。 “他们是被杀的,有可能就在她企图自杀的同一天发生的。” 亚伦的视线投向办公室的另一边,上面挂有杜勒的油画《骑士、死神与恶魔》, 心中想着,此刻看到这幅画是多么恰当。“我很抱歉,哈利斯先生。你一定很难过。” “我们还没有时间难过,”赛门道歉似的说。“警方一直在这里,一小时前才 离开。” “我很抱歉,”亚伦又说。“是什么让你认为珍已经知道了? ” “她的助手告诉我的。” “你是说迪恩·佳瑞得? ” “是的。” “他怎么知道? ” 赛门叹了口气。“好像是警察昨天去找她,她猜出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晚上打电话给迪恩,说服他向沃尔德家确认。“他又停顿一下。”事实上, 她比我们知道得还要早。我父母一直到昨天晚上十点钟被告知,他们今天早上才去 认尸。我母亲非常难过。她因为梅格的死而谴责珍。“ 亚伦禁不住想他的病人还有多少事情没有告诉他。“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 他问。 又一次犹豫不决的停顿。“我刚才说了,我发现自己处于招人厌的地位。我父 亲也是。”他清了清喉咙。“当你受到惊吓时,很难把事情看清楚——喔,我相信 你了解的,”他突然顿了一下。“安东尼·沃尔德爵士想要投书《泰晤士报》控诉 珍和她的父亲,我母亲从旁怂恿。那是很可以理解的。你可以想象,他们两个有多 伤心——嗯,当然我们都是。”他擤了擤鼻子。“我不确定报社会刊载多少相关内 容,但是可能很糟,尤其 如果那些花边小报也沾上边。我母亲不够理智——她很……是……我爸和我觉 得珍应该受到保护——那简直就是私设法庭——我不知道应该打电话给谁。我以为 她会告诉你——告诉你他们的死讯。“他的语声因激动而支离破碎。”我很抱歉— —真的很抱歉。“ 亚伦静静地听着线路那端无声的啜泣。“我不会太担心,”他尽量冷静地说, 虽然他自己也很激动。“珍是个不寻常的坚强女子,”——即使到现在他也没有弄 清楚她到底有多坚强——“我很肯定只要再过些日子,她就可以完全恢复失去的记 忆,真正的让自己放松。”他想了一会儿。 “也许我们到目前为止谈的都只是猜测,而不是事实? 如果真有对康思立小姐 任何不利证据,警方现在就应该诘问她了。我说的对不对? ” 赛门极力恢复镇定。“就我所知,是的,然而我们得到的资讯非常有限。安东 尼爵士星期六早上就知道了,他说里奥被棍棒之类的东西殴打致死……跟罗素·兰 迪一样。” “珍的父亲知道梅格和里奥死了吗? ” “我不认为他知道。我爸和我认为他们企图趁珍最脆弱的时候打击她,我们无 法认同这种伸张正义的方式。” 亚伦很好奇。“你对她非常宽宏大量,哈利斯先生。” “事情并不都是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容易,”赛门紧绷绷地说。“我们很担心 我母亲,我们不要因珍企图自杀而受到良心苛责。一旦新闻发布,她会承受很大的 压力,她以前试过一次,很可能会再试一次。” “嗯,至少就这一点我想你不用担心,”亚伦慢慢地说。“如果说我曾对她心 智平衡存有任何疑惑,你的这番话让我放了心。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哈利斯先生。” 他道了再见,皱着眉,若有所思地把话筒放回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亚当· 康思立知道吗? 那是他派肯尼迪来的原因吗? 万能的上帝啊! 他和疗养所被牵连成 曲解正义的共犯了吗? “狗屎! ”他对杜勒的《骑士、死神与恶魔》咆哮。他该死 的为什么要同意让那个女人住进来? 他找来值勤护士翡萝妮卡·高登。“我已经积到这里了,”他告诉她,手掌摊 开摆在喉间,作势要砍。“我要开个小差,大概几小时吧。如果有什么紧急事件, 通知耐吉·怀特代为处理。”他想了一会儿。“但是如果是有关康思立小姐的紧急 事件,打我手机通知我。喔,不,”他纠正自己,“跟她有关的事情,我们要多设 想一步。每半个小时要有人去察看,不准有任何闪失。听到了吗? 你或其他护士每 三十分钟亲自去察看,如果有半点疑虑,就打电话给我。好吗? ” 翡萝妮卡点头。“有什么特殊理由吗? ” “没有,”他发牢骚似的说,“只是考虑安全因素。她父亲派个诅咒人的律师 过来,狠狠揪住我的耳朵,还警告我。如果她突发奇想要做什么傻事,我可不要被 控告对她有过失责任。” “她不会的,”这女子很有信心地说。 “你为什么确定? ” “我观察过她。每一个人都照着她的意思行动,包括你,亚伦,那样的人是不 会轻易做什么傻事的。” “她已经做过一次了。” “胡说八道! ”翡萝妮卡慈祥地露齿而笑。“她也许要让她父亲认为她真的那 么做,如果那真是个认真的尝试,她早该死了。我猜当她把自己掷出汽车外时,很 多计划中的细节随之被隐藏起来,来自父亲的小小的同情是其中之一。提醒你喔,” 她若有所思地继续说,“她显然对移动物体撞上坚硬柏油路的科学理论所知不多。 我相信严重的脑震荡及失忆症原先并不在预期的结果中。” 亚伦耸耸肩。“那也许也不是最后的手段。伪装成失忆症并不需要爱因斯坦的 智商,翡萝妮卡。” 她惊讶地盯着他看。“你是说她在装蒜? ” “那倒不一定,”他撒谎。“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的可能性。” “可是她为什么要用这么复杂的方法呢? 除非她隐瞒了什么事? ” “也许真的是这样。” 暖洋洋的午后,佛格斯斜倚在坡司罗的汽车上,而医生正跨过砂砾铺就的走道 来到近前。他敷衍地对着那年纪较长的来人点了点头,一只手横在引擎盖上。“我 就猜这可能是你的车,”他说。“上回我来看珍时就注意到了。你打算卖掉吗? ” 亚伦摇头。“抱歉,没有。我们做伴已经有太长的时间了,不是说卖就能卖的。” 他掏出钥匙插进车门锁孔。“你看过珍了,还是你正在要去的路上? ” “在等她。她到花园里的什么地方散步,迈尔斯去找了。肯尼迪有没有严厉地 责备过你呀? ” “那是他被雇用的目的吗? ” “那要看爸的心情。我告诉他星期六我来这里时,你太过专横,所以我猜他也 许命令他的牧羊犬来提醒你是谁在付钱。我还告诉他,我想你对珍有不轨意图。” 他用眼角余光偷觑亚伦,研究着他的反应。“爸对那点很光火,所以派肯尼迪过来, 我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亚伦哼哼地冷笑着。“我很怀疑你会有胆子告诉你父亲任何事,佛格斯。”他 拉开车门。“纯粹出于好奇,你怎么知道肯尼迪来过? ” “我看着他离开。”他打了个呵欠。“迈尔斯想要见见你。我答应我会拦住你 直到他回来。” “下一次吧。” “不,现在。”佛格斯抓住他的手臂。“我们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珍记 起什么了吗? ” “我建议你去问她。”亚伦低头看着那只阻拦的手。“任何时间你们想来和我 谈谈,我都欢迎,只要你们事先约好时间。但是现在——”他抬起手来放到年轻人 的手臂上,把他的手拉开,“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和蔼地笑着,轻松地坐到方向盘后。“很高兴又见到你,佛格斯。帮我向你 母亲和哥哥问好。”他关上车门,启动引擎,打方向盘,车子循着车道驶去。 高登护士那天晚上九点轮值察看时,发现珍站在她房间的窗前,观看天际如将 烧尽的绯红灰烬般的余光。“美不美? ”珍没有回头,直觉告诉她访客是谁。“如 果我可以永远站在这里看着这幅美景,那么我就可以得到永恒的幸福。你想象中的 天堂是这个样子吗? ” “那要看你想的天堂是怎样的状况了。你是从观看一个简单的日落开始:逐次 发现它慢慢地变化发展,直到灿烂炫目地燃烧。那么,你要在哪一个阶段停下来, 才能产生你想要的永恒幸福的片段呢? 我想我会一直怀疑下一刻变化出的景色会比 此刻要来得更美丽,而那会让此刻的心情变得像是被沮丧挫败的地狱。” 珍静静地笑了起来。“那么就没有所谓的天堂哕? ” “对我而言,没有。极乐幸福只有在你完全没有预期到时,才是幸福的。如果 它无限期地延展,那会使人无法忍受。”她微笑。“一切都还好吗? ” 珍从窗畔回转过来。“限半小以前完全一样.海有那半小时前的半小时。你能 告诉我为什么需要这么密切的察看我吗? ” “也许医生担心你太过劳累。你今天下午那个差劲的散步让我担心。你实在走 得太久也太远了。” “其实没有的,你知道,”珍懒懒地说。“大部分时间我是躲了起来。”她看 到对方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便笑了起来。“我看到我弟弟来了,就赶快把自己藏 在阴暗处。”她回头瞥了一眼窗户的方向。“坡司罗医生告诉我他在等候我父亲的 来访,”珍轻松地撒着谎。“你知道亚当来过了没? 我以为他会顺便过来看看我。” “我想是他的律师来了,”她说,打打枕头使之松软,顺手拉平被单,“但我 不认为你父亲来过。” 珍额头抵住窗户玻璃。“坡司罗医生为什么没有来看我? ” “他给自己几小时的休息时间,可怜的家伙,”她爱怜地说,心中一如往常地 悄声希望自己没有被高登护士绑住。“他脑子里总是想这想那,却没有一个人可以 帮他分担。” 珍手臂环抱自己纤瘦的身躯,企图止住颤抖。他脑子里也在想里奥和梅格的事 吗? 是肯尼迪告诉他的吗? 高登护士皱起了眉头。“你在窗边站了很久了,你这傻女孩。现在赶快换睡衣 躺到床上去。按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再感染上肺炎,实在不划算。”她噘起嘴不 同意地啧啧出声,摊开睡衣,套上珍的肩膀。“你出事的那个晚上,幸亏那对年轻 的情侣及时出现,不然你那时就会得肺炎了。” “那倒是相当方便,”珍面无表情地说。 六月二十八日星期二,萨尔司柏瑞,南丁格尔疗养所——凌晨十二点零五分 医生的车转过疗养所的铁门,车前灯横过草坪扫出一道白色拱形光芒。 时间已过了午夜,亚伦减缓车速,几乎成了爬行,因为他不想让车轮碾动石子 路的沙沙声吵醒病人们。回到家并没有让他感到较为轻松,没有什么在他这趟归程 的终点迎接着他,除了一股久积的愤恨。他让自己享用的奶油蒜味龙虾晚餐,配上 一瓶昂贵葡萄酒所带来的短暂欢愉,都在他小心开车回来的路上完全蒸腾而去,现 在只剩挫败后的沮丧。到底在他生命中他拥有了什么样的成就感? 掌管这一帮过度 自我膨胀、没有一点自制力的有钱混账,到底有什么满足感? 珍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梅格和里奥已经死了? 还有,他为什么没有办法把那该死的女人从他脑袋里驱走? 他生气地用一只手猛力敲着方向盘,突然间发现车灯亮光中闪现一张苍白的脸, 就在近旁几英寸处,隐藏在沿着车道栽植的灌木丛里。该死! 该——死——! 他的 心脏猛地急促敲打起来,同时用脚踩煞车,让近乎爬行的车子立时停了下来。他交 代过,每半个小时察看她一次,而她还是跑到外面来几乎让见鬼的车子撞上。 “珍,”他喊着,笨拙地打开车门,费力地爬出车外,一只手放到车顶上让自 己直立起来。“你还好吗? ” 没有声音。 “听着,我看到你了。”如果他真的撞上了她,就只有上帝能帮他了。 他借着车后灯的红光检查车后草坪,那里没有蜷成一团的身躯。“我知道你听 得到我,”他继续,视线往树丛里找去,搜寻着她的身影。他转到车子的另一边, 倚靠着车门。她迟早要移动的,那么他就能再看到闪现的苍白脸庞。“我认为你在 骗人,珍。失忆症全是鬼话,而且我不相信你曾经试图自杀。那是个设计好的圈套, 干净利落,是为了让你父亲认同你,而一切都成功了,虽然你让自己遭受到比预期 还要严重的伤害。你现在要不要告诉我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等着。“我应该 警告你,我现在见鬼的很愤怒,站在这条惹人厌的车道上跟想和我玩愚蠢游戏的病 人拉锯战,不会使我的心情好转。但是,你别以为我会乖乖放弃,把你留在这里。 你只要移动一条肌肉,我就会抓住你。所以,你是要自己走出来,还是我们一直僵 持到天亮? 你自己选。” 接着是朦胧不清的移动,来得如此迅速,如此接近,他完完全全慑住了。 他突然滑向一边,但是肩上一阵剧痛,长柄大锤坚实的金属头硬生生地把他的 手臂打脱臼了。他跌跌撞撞地闪开另一记弧形的击打,蹒跚着转过车前引擎盖来到 开着门的驾驶座旁。出于一阵慌慌张张的直觉反应,他把自己抛向方向盘后,砰的 一声关上车门。他笨拙地奋力伸出一只手横过胸前,将换挡杆放到后退挡,这时长 柄大锤穿过挡风玻璃击向他的脸。 爱咪·史脱顿看着她的表。“坡司罗医生干嘛要我们每半个小时去察看呀? ” 她喃喃抱怨。“那女孩从十点开始就睡熟了。” “我们的职责不包括问为什么,”翡萝妮卡·高登说。“我们不是去做就是等 死。先喝完你的茶。迟个五分钟不会有什么影响。” 他不知道脸上流的是汗水还是血。当车子高速后退时,他只感觉到全身疼痛。 恍惚中,他看到了那个身影——一个男人——迅速隐没在黑暗中,然后他倒退的车 撞上一棵粗壮的橡树。他妈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十二号房门的把手轻轻转动,门被推到半开,黑人女护士探头向漆黑的室内观 望。她听到声响,带着一丝警觉,她往墙上摸索电灯开关。 “亲爱的,你还好吗? ”灯光突地洒满室内,她往床上瞥了一眼,珍把她的被 单揉成一堆。她再往落地窗看去,窗帘被风吹得扑扑拍动。护士不耐烦地发出啧啧 声,穿过室内关上窗户并锁上,接着走向床铺,一只温暖柔和的手覆盖在女子的额 头上。 珍突然间直直地从床上坐正,就好像被电流吓倒一般,嘴唇骇人地张阖,奋力 吸气。她无法呼吸……上帝万能,她无法呼吸……她双手伸向喉咙做着徒劳的挣扎, 想把一切阻塞呼吸管道的东西扯去。是土,肮脏辛辣的土……她快要死了……不— —! 她猛然从床上跳了下来,朝浴室的门冲去,用力扭转盥洗槽上的冷水龙头,把 头放在冰凉的冷水下冲洗。她大大地吸了口长气,让那甜美的水洗去死亡的味道。 “喔,老天爷,好女孩,”那护士尖叫起来,“你怎么了? 你生病了吗? 你服 用了什么? 你为什么穿着外出服? 上回我来看你时,你还睡得很沉呢。” 珍颓然倒坐在地板上,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她。“是个梦,爱咪,”她低语。 “只是个梦。” “喔,你真是一个不快乐的女孩。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那样害怕过。 你等着,我会告诉坡司罗医生。我以为你可以好好照顾自己。“她拍了拍胸脯。” 我差点心脏病发作。你为什么要打开你的窗户呢? 晚上九点钟后,只能打开上面的 窗子,是这里的规定。你到底做了什么? “ 珍在铺着瓷砖的地板上蜷缩成一团。“没什么,”她说。 树林里的两具尸体身份已确认 星期四在靠近温彻斯特的阿丁利林地发现两具尸体的汉普郡警局,昨天晚上对 外发布死者分别是里奥·沃尔德,三十五岁,住在焦得堡,艾须维的道桐庄园,以 及梅格·哈利斯,三十四岁,住在伦敦,翰默司密的秀柏利路。警方认为是他杀。 两名受害人身份的确认消息来自里奥的父亲,安东尼·沃尔德爵士,六十九岁, 他愤怒地指称警方对此事件漠不关心。“我星期六早上指认了我儿子的尸体,”他 声称,“但从那时候起,就再也没有听到汉普郡警局的任何消息。他们告诉我,我 儿子和他的女朋友大约两星期以前遇害,然而没有看到他们继续进行了什么侦讯。 梅格的母亲跟我联络,她住在威尔特,同样对警方的冷淡感到失望。我们都认为这 跟双方父母都住在该郡管辖范围之外的事实有关。如果是由苏瑞郡警方进行调查, 我想我会比较有信心。” 里奥·沃尔德先前曾跟珍·康思立,亚当·康思立的女儿有过婚约,这已经不 是秘密。住汉普郡黑灵顿的亚当·康思立,本身是法兰柴思一霍汀有限公司总裁。 该婚礼被取消,因为里奥声称他要娶珍的朋友,梅格·哈利斯。 康思立小姐旋即牵扯进发生在汉普郡一个废弃机场的悬疑车祸事件。警方认为 是自杀未遂。康思立小姐侥幸挽回一命,汉普郡警方除了在车祸当时检查出她所含 酒精浓度过高,至今仍未以任何理由对她提出控诉。 珍·康思立的第一任丈夫,罗素·兰迪,十年前遭一把长柄大锤捶打致死,凶 手一直没有被寻获。汉普郡警方拒绝评论里奥·沃尔德和梅格·哈利斯是怎么死的, 但是安东尼爵士认为两个被害人都是被捶打致死。“太残忍了,”他说。“我不忍 去想象哈利斯太太的心情。” “目前,我们没有什么线索可以继续追查,”汉普郡警局督察长区佛说,“但 我们会针对现有的资料进行调查。我对安东尼爵士的说法感到遗憾,但是我可以向 他保证我们对于追踪杀他儿子的凶手不遗余力,寻遍了所有的可能。” 区佛督察长说他无法对杀害该情侣所使用的长柄大铁锤做任何确认。“两具尸 体被埋了十天左右,”他说,“这种情况下,很难去确定受害人是什么时候及怎么 死亡的。” 六月二十八日《泰晤士报》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