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 李木槌倒背双手,两根粗大的指头勾着他那只须臾不离的塑料大茶杯,走到了 购物中心的柜台前,眯起眼睛很仔细地看着柜台里摆放着的五颜六色的香烟。 身材匀称的女营业员终止了聊天,小圆脸上出现了一对浅浅的酒窝,态度和煦 地迎上前问道:“您要买什么烟,老先生?” 李木槌砸吧砸吧厚嘴片子,遗憾地摇摇头:“我想要的烟,你们好像没有啊。” “什么烟啊?”女营业员问。 “大中华。有吗?嘿嘿。”李木槌抬起粗粗的眉毛,笑了。 女营业员也笑了,有点尴尬:“太贵了,在我们这儿卖不动。硬盒的都卖七十 呢。”她弯腰拉开了柜台的玻璃门,取出一盒软包装的玉溪:“要不您抽这个吧, 比山下才贵十块,四十块一包。” 李木槌拿起烟,笑呵呵地翻来覆去地仔细瞅着,叹口气说:“我呀,平时连这 种烟都很少抽,可我今天还就想抽抽大中华。” 对面的另一位女营业员,像只猫似的把两只交叠的手臂放在柜台上,大眼睛瞪 得圆圆的:“对了,我记得商务中心屋里好像放着一条中华,是王经理前几天从省 城带回来特意搁那儿的。” “我去拿。”说着,小圆脸营业员从货架上拿起一串钥匙,脚步轻快地就要往 外走。 李木槌暗自叫苦不迭,赶忙摆手:“那怎么行?怎么能随便动你们领导的私人 物品呢?” “没事,竭诚为顾客服务可是我们王总经常教导我们的。”小圆脸推开了柜台 的小门,“再说了,他把烟放在商务中心可能就是应急的嘛。就算是他自己的,他 知道了,我想他不仅不会冲我们发火,表扬还来不及呢。是吧?”她朝对面的姑娘 笑嘻嘻地眨眨眼。 “那是,谁跟钱有仇啊。”大眼睛撇撇嘴,揪着外套上蹦出来的线头。 李木槌张着大嘴,脑门上都快憋出汗来了,心里说不出的后悔,像针一样扎得 他肝儿疼。 “老李!”赵秀兰尖细的声音从李木槌的头顶传来,还带着些许浑厚的回声。 李木槌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呆呆地仰起头向上望去。只见赵秀兰站在购物中 心正上方的二楼走廊上,上半身探出窗子,凶巴巴地皱着眉头,右手食指狠狠地点 着他:“还不赶快上来?就知道抽抽抽!” 李木槌心里一阵欢喜,像在沙漠里迷途的人看到了绿洲和骆驼,嘴里却很不满 意地嘟囔道:“什么时候上去的?连个招呼也不打?” 他冲小圆脸歉意地抬抬手:“真不好意思,内人管得严。谢谢了。” “没事,”小圆脸略显勉强地笑一笑,嘴巴翘了翘,慢吞吞地走回了柜台。 “对了,”李木槌回过头问,“楼梯在哪儿啊?我怎么没瞅见这儿有楼梯啊?” “笨死你!”赵秀兰大声说,眼角挂着深深的笑纹,“自己不会找?姑娘,不 许告诉他啊。” 小圆脸面带善意的微笑,指了指门口:“出去后向右或者向左,走不多远就看 见楼梯了。” 李木槌再次表示了感谢,刚走下****矮矮的台阶,他又返了回来,从口袋里摸 出一张二十圆的钞票,对着赵秀兰用力晃了晃,钞票发出哗哗声:“冲人家小姑娘 这份热心,我也得捧捧场。给我拿两盒中南海!” 赵秀兰斜着眼睛,不屑地撇了撇嘴,发出轻轻的啧啧声。 走出这间有点古怪的天井似的大厅,李木槌向右拐,沿着黑洞洞的走廊向前寻 找楼梯,心里默默作出判断:这应该是东向。走廊尽头那扇窗户仍然微微地透着点 光亮,看不清颜色的窗帘,沉静得像一面黑漆漆的悬崖。 走出十几米,走廊两边逐渐出现了几扇间隔有致的门,左边有一扇门洞比较阔 大,贴有盥洗室的标识。门里还有两扇关着的小门,门上标有区分男女卫生间的图 案。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长相标致的女服务员,正在盥洗室里面无表情地细心擦拭 着洗手池和黑色大理石的台面,并不时抬起脸来欣赏或是重新认识一下镜中的自己。 她从镜子中看到了门外的李木槌,猛然扭回头,眼珠子瞪得溜圆,声音尖利: “你,干什么?” “楼梯在哪儿?我要上楼。”李木槌说道。 女服务员阴沉着脸,愤愤地白了李木槌一眼:“不吭不哈的,吓人一跳。”她 下巴努了一努,“往前再走一点,就看见啦。” 李木槌说了声谢谢,继续往前走。身后的盥洗室,传出抽水马桶冲水的声音。 终于看到了楼梯。楼梯的左侧是南北方向的走廊。楼梯依然很黑,墙上的壁灯 光线黯淡昏黄。楼梯拐角的墙上,依稀可以看到挂着一面相框,相框里面有七八个 衣着摩登的中外美女,笑容灿烂地簇拥着一个瘦得像竹竿似的男人,那男人的嘴角 几乎咧到了耳根。 李木槌气喘吁吁地走上二楼,沿着左侧的走廊向215 房间走去。走廊宽约两米, 铺着厚厚的绛红色地毯,地毯缀有造型艳丽夸张的亮黄色图案,人走在上面,心都 似乎变的柔软了许多。他边走边不忘侧脸往下看,购物中心的小圆脸姑娘正表情温 和地接待着一位顾客,对面的那位大眼睛女孩则趴在柜台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 杂志。 215 房间的东边是214 ,西侧是216 、217 ,四扇门背南朝北,正对着天井式 大厅的大门。站在门前的走廊,透过窗户往下看,同样一览无余。 “我死活也打不开这门,”赵秀兰站在门前,手里拿着钥匙,面露苦色。“半 天也没见服务员过来。真是的。” “还好意思说我,也不知道到底谁笨。拿来!”李木槌气咻咻地从赵秀兰手里 抓过钥匙。门锁是常见的球形转锁,锁孔呈一字型,在锁的正上方。李木槌将钥匙 插了进去,钥匙上方的小指示灯亮起了红色。李木槌使劲拧了拧锁,依然打不开。 屡试屡败,李木槌无可奈何地叉起了腰。 “我说打不开吧?钥匙有毛病。”赵秀兰说,“我去叫服务员。” “等等,”李木槌冲老伴挤挤眼睛,“他一定能打开。”说着,他扯起了嗓门 喊道:“刘老弟,刘东方老弟!” 十几秒钟后,217 房间的门闪开一条缝,刘东方探出他光溜溜的背头和宽阔的 脑门,带着略显疑惑的微笑:“什么事呀?李师傅。” “门打不开了,请你帮帮忙,看看是什么问题。” 刘东方趿拉着一次性拖鞋走了过来,接过钥匙端详了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 可能是你使用方法或者程序不对。” “呵呵,灯都亮了,怎么会不对?” 刘东方看着李木槌,嘴角挂着浅笑:“你是只看到了红灯,没看到后面还有绿 灯吧?”他将磁卡钥匙利索地往锁孔里一插,磁卡亮起了红灯。接着,刘东方将钥 匙再次用力一摁,门锁发出了“咔哒”一声轻响,红灯变成了绿灯。随着刘东方轻 轻地一拧门锁,这扇暗红色的房门,终于无声地敞开了。 “谢谢了!老弟。”李木槌拍拍刘东方的后背,“来屋里坐会儿吧。” 刘东方扬起下巴,朝房间里望了望,摆摆手说:“不了,不能耽误二位老同志 休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话。”他双拳虚握,习惯性地拱了拱手,走回了 217 房间。 房间光线很暗。李木槌在左右的墙壁上摸索了半晌,也没摸到电灯开关。进门 左边有一扇虚掩的小门,李木槌推开看看,镜子、洗脸池、水杯、一次性牙具、毛 巾、浴巾、淋浴头、座便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卫生间对面的墙上是推拉式木 质衣橱,挂衣架上垂着三四个塑料衣撑。 两张单人床,半圆形的深黄色床头靠在东墙。铺好的白色被子,整齐划一地翻 起被头,露出白色的枕头。两张床头中间,一只床头柜,摆放着一部电话和两个小 巧的白色陶瓷烟灰缸。床头柜的抽屉上方,有一排黄澄澄的金属开关。 李木槌坐在与卫生间一墙之隔的床上,伸手拧动床头柜上的开关。床头上的两 盏壁灯慢慢地亮起来,屋顶的大灯也随之亮了。 赵秀兰把手伸进被子摸了摸,皱起了眉头:“咦!这被子可是有点潮啊!” 李木槌也摸了摸自己床上的被子:“是有点潮。深山老林常年不见阳光,这段 时间雨水又多,能不潮吗?”他指了指天花板的一角,“你看那儿让水洇的,墙纸 都快掉了。就一晚上,将就将就吧!” 床的对面摆着梳妆台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是一台25英寸银灰色外壳的电视机。 李木槌从电视机顶部取下同样是银灰色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然后,他又从放在 床头柜前的暖水瓶里将塑料大茶杯灌满,头枕着一条胳膊,躺在了床上。 赵秀兰走到屋子的尽头,拉开了金黄色的丝绒窗帘。屋里的亮度似乎并没有增 加。赵秀兰推开塑钢推拉窗,探出花白的脑袋往窗外看了看,声音很轻地往后摆摆 手说:“老李,你快过来瞅瞅。” “看什么呀?有什么好看的。”说是说,李木槌还是费力地坐起身,走到了窗 前。 视线被窗外的一大片密密匝匝的松林完全遮挡,仰起头也几乎只能看到窄窄的 一小块蓝天。一股好闻的松香和植物腐烂的气息,伴随着一声声清脆悦耳的鸟鸣在 空中弥漫开来。 宾馆与这座山林之间,隔着一条宽约半米的排水沟,西高东低蜿蜒而下。而这 条排水沟和房间后窗的距离非常近,几乎就在跟前。 “嘿嘿,从里面看是二楼,从外面看其实是一楼。有意思。”赵秀兰说。 “很正常,楼是依着山势建的,山是有坡度的嘛。”李木槌望着青翠欲滴的松 林,“这后面是什么地方,看上去还挺高的啊。” “我让你看那儿。”赵秀兰朝窗外的右侧努了努嘴。 不远处,一只尾巴很大的松鼠,蹲在排水沟的南侧,正捧着一颗未剥皮的花生, 快速而贪婪地啃食着,嘴里发出清脆的咔咔声。 紧接着,不知从哪里又跳下来一只尾巴更大的小家伙,蹦跳到伙伴身边,抬着 两只前爪,小脑袋一伸一伸地,乌溜溜的小眼睛闪动着急迫与渴望。 一颗花生从楼上的一扇窗子飞出,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小家伙的脑袋上。小家伙 轻轻蹦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抓起花生一阵狂咬乱嚼。又连续飞出了几颗花生后,楼 上的那扇推拉窗刷地一声关上了。 “这儿的松鼠,还挺通人性的啊。”赵秀兰喜笑颜开地盯着两只可爱贪吃的小 家伙,“一点都不怕人。” “嘿嘿,松鼠也是鼠,你说它怕不怕猫?”李木槌抱着胳膊,摇着胖脑袋走回 了床铺。 “还真不知道呢。我看,猫可不一定能抓住松鼠。松鼠上树多快啊。猫可是有 致命缺陷的,能上得了树,可下来就不行了。你没见电视上演过多少回消防队出动 消防车救一只猫的。”赵秀兰关上了窗户,捶了捶腰坐在了床上。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吧,门没锁。”赵秀兰应道。 陈晓光推门走了进来,把手里的两副没拆包装的扑克牌拍得啪啪响,笑呵呵地 说:“老同志,有没有兴趣大家凑个堆儿,到我们屋里一块儿玩会儿扑克牌?” 李木槌躺在床上,皱皱眉头,摆了摆手:“都快两点了,我可没有你们年轻人 那么精力旺盛,你李师傅需要好好睡一觉。” “都这会儿了,你还能休息几分钟啊?来吧,我们这边正好三缺一,也算帮个 忙、助助兴。”陈晓光两步走过去,伸手要拽李木槌的胳膊。 “不成不成,就是只有十分钟我也得眯一会儿。”李木槌手放在肚子上,很快 地合上了眼睛。 赵秀兰站起来,两只手在衣服上搓了搓:“你们要不嫌我这个老太太手艺潮, 那我帮你们凑个数?是打双升吗?” 赵秀兰跟着陈晓光走出了房间。李木槌气哼哼地翻了个身,盯着桌上的电话愣 了一会儿,抓起听筒放在耳边。电话里没有一点声音。他气恼地把电话重重地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