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神圣罗马帝国伯爵;荣获骑士大十字铜勋章;美索不达米亚秘术会终身会长 ;欧洲各国音乐学会、医学学会、哲学学会、慈善团体等名誉会员) 伯爵的叙述 一八五○年夏,我在海外接受了一项性质很微妙的政治任务,来到英国。 组织上任命我指挥几位与我有半官方联系的秘密工作人员,其中包括吕贝尔先 生和夫人。我在定居伦敦郊区,准备进行活动之前,有几个星期的空闲时间可供自 己支配。好奇的人看到这里,也许要我说明那些活动的性质。我完全理解他们的心 情。然而我很抱歉,由于外交上保密的需要,我不能满足他们的这一要求。 经过安排,我准备到我已故的朋友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高贵的府邸里度过我 刚才所说的最初一段休息时间。他和他的太太从大陆上归国。我和我的太太从大陆 上到来。在英国这片国土上,家室之乐的气氛最为浓厚,我们这样成双结对地来到 此地,确实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 这时候,由于两人在经济上抱有同病相怜之感,珀西瓦尔和我的友情就加深了。 我们俩都需要钱。瞧这东西是多么迫切需要啊!瞧这东西是多么普遍缺乏啊!在文 明世界中,有不同情我们的人吗?那人一定是麻木不仁的! 要不,一定是十分阔绰的! 在这个问题上,我不愿详谈那些有关的无聊的细节。我一想到了它们,就感到 厌烦。不怕大家轻视,我不妨以古罗马人那种恬淡的风度公开承认: 当时我和珀西瓦尔都已囊空如洗。现在,我把这件不愉快的事一笔带过也就算 了,以后不必再重提它啦。 我们到了府邸,受到一位绝代尤物的欢迎,在气氛比较冷酷的社会中,她被称 为“哈尔科姆小姐”,但我心底里只记得她叫“玛丽安”。 天哪!真没法想象,我竟然会那样快地拜倒在这位女性脚下。虽然已经六十, 但我却像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人那样热烈地爱上了她。我把全部的感情像金币般倾倒 在她脚下。而我的妻子(我那可怜的天使!),这位一向崇拜我的妻子,则只从我 手中得到几枚先令和便士而已。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爱情。我们这些 人算得了什么啊?(我在问自己)我们只不过是傀儡戏舞台上的一些木偶罢了。哦, 万能的命运主宰,请轻轻牵动我们的提线吧!向我们大发慈悲,让我们在可怜的小 舞台上跳完这场舞吧! 我以上所说的话如果能被正确地理解,它就可以说明一整套哲理。那也就是我 的哲理。 现在,我继续写下去吧。 有关我们刚住进黑水园府邸时的情形,玛丽安(请原谅我忘情,用教名亲密地 称呼这位高贵的小姐)已在她笔下作了无比精确的描写,而且表现了深刻的洞察力。 虽然我这枝笔乐于效力,但有些事情,由于我已经详细知道了这位小姐的日记(我 偷看了它,这件事在我记忆中留下了无比珍贵的印象),而她记事时一般又是那样 纤细靡遗,所以我大可不必再去重复它们了。 谈到我在这方面所涉及的事情(多么叫人关心和焦虑的事情!),那必须从玛 丽安不幸患病的那一天开始说起。 值得特别指出的是,这时候我们的处境都十分窘迫。为了偿还即将到期的债务, 珀西瓦尔需要一笔巨款(至于我也需要一小笔款子,这里就不必去提它了);唯一 可以指望解他燃眉之急的,是他妻子的财产,然而,在她去世之前,那财产一文钱 也不是属于他的。这情形已经够糟的了,但还有比这更槽的。我那不幸的朋友,正 为了一些私事烦恼,但我和他的纯洁的友谊需要我在这方面保持应有的分寸,所以 我不便打听那些事情。因为那样会显得太好奇了。我只知道,有一个名叫安妮·凯 瑟里克的女人,隐藏在附近什么地方,和格莱德夫人互通消息,其结果可能会泄露 一件秘密,而那样就必然要毁了珀西瓦尔。他曾经亲口对我说,除非能够封住他妻 子的嘴,除非能够寻获安妮·凯瑟里克,否则他就要完蛋。如果他一完蛋,那么我 们筹款的问题又会怎样呢?尽管生性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然而一想到这一点,我真 的发抖了! 这时我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寻找安妮·凯瑟里克一事上。我们的筹款问题虽然 重要,但尚可推迟,而寻获这女人的事则十分迫切,刻不容缓。我只是从珀西尔瓦 形容的话中知道,这女人长得和格莱德夫人异常相像。他之所以谈到这件奇怪的事, 只是为了寻找这女人时,我可以比较容易地辨认出她,然而,后来我又听说,安妮· 凯瑟里克曾经从一所疯人院里逃走,于是我头脑里就有了一个伟大的设想,而最后 则是实现了那件惊人的事情。我的设想是:要把两个身份不同的人完全调一个位置。 格莱德夫人和安妮·凯瑟里克将彼此调换,她们的姓名、地位和命运都将彼此调换, 而经过掉包所取得的那项巨大成功,不但为珀西瓦尔爵士赢得三万镑,而且为他永 远保守了那件秘密。 重新考虑了一下当时的情况,我已凭直觉预料到(我的直觉难得会料错了事情), 我们那位神出鬼没的安妮,迟早会再来到黑水园湖边的船库。于是我就去那里守候 着;事先告诉女管家迈克尔森太太,说我要在那幽静的地方用功看书,有事可以到 那里去找我。我做人的原则之一是:别让自己的举动不必要地显得神秘,别让人家 怀疑我缺乏应当表示的诚恳。迈克尔森太太始终相信我。这个像是出身于大户人家 的妇女(一位英国国教教会牧师的遗孀),处处流露出虔诚的神气。一个已届成熟 年龄的妇女,会这样无限天真地信任别人,这使我十分感动,于是我慨然接受了她 对我的信任。 我在湖边守候,总算如愿以偿:虽然去到那里的不是安妮·凯瑟里克,而是她 的监护人。这位监护人在信任别人时,也显得无限地天真,而我呢,和在上述的例 子里一样,也接受了她对我的信任。我让她自己谈(她自己也急于要谈),在什么 情况下可以介绍我去见那个她悉心爱护的人。我首次看见安妮·凯瑟里克的时候, 她正睡着。这个不幸的女人和格莱德夫人长得那样相像,我见了不禁为之震惊。在 这之前,我对那项伟大计划只有一个笼统的概念,但一看见那个睡熟了的人的脸, 就细致地想到了种种巧妙的安排。 同时,我为人心肠最软,眼看到病人痛苦的情景,被感动得流下了泪。我立即 设法减轻她的病痛。换句话说,我为安妮·凯瑟里克准备了需要的兴奋剂,要让她 恢复体力,可以动身去伦敦。 在这方面,我还不得不提出了一些异议,这样才避免铸成一件无法弥补的大错。 我年轻时曾经用功钻研医学和化学。尤其是化学,因为有关这门科学的知识能 赋予人无穷的威力,所以它永远不可抗拒地吸引着我。我一向强调,化学家可以随 意支配人类的命运。在续写下文之前,我要将这一点加以阐明。 人们都说,精神主宰世界。那么,主宰精神的又是什么呢?是肉体。而肉体 (这里,请密切注意我的论点)则完全受制于一切主宰者中最有威力的化学家。只 要让我福斯科运用化学,那么,当莎士比亚想出了《哈姆雷特》的题材,坐下来准 备写他的作品时,我只要在他的日常饮食里洒上几粒药粉,就能影响他的肉体,削 弱他的精神,直到后来他那枝笔只能够糟蹋纸张,写出来的都是最恶劣无聊的废话。 谈到这一类的情况,我又想起了大名鼎鼎的牛顿。我敢担保,他看见苹果落下的时 候,将不会发现吸引力的原理,而是吞吃了那苹果。尼禄①刚吃完一顿饭,还没来 得及消化,已经变成一个最温和的人;亚历山大大帝②清晨喝了几杯酒,可就在当 天下午,他看见了敌人就会抱头鼠窜。说真的,我们的社会很侥幸,因为,由于不 可思议的好运道,现代的化学家都是一些好好先生。他们多数是受人尊敬的父亲, 做了家长,开了店铺。少数是哲学家,他们在赞扬他们讲课的一片喝彩声中被冲昏 了头脑;有的是空想家,他们把光阴浪费在不可能实现的想象上;也有的是江湖医 生,他们胸无大志,连给我们拾鞋都不配。就这样,我们的社会避免了一场浩劫, 而那具有无限威力的化学则始终局限于一些肤浅无聊、无足轻重的问题上。 为什么我要这样表示忿慨呢?为什么我要这样慷慨陈词呢? 因为,我的行为被一些人歪曲了;因为,我的动机被一些人误解了。有人认为, 既然我会对安妮·凯瑟里克运用我渊博的化学知识,我就会同样对高贵的玛丽安运 用这方面的知识。瞧这种想法有多么恶毒!从下文中可以看到,当时我是一心想要保 全安妮·凯瑟里克的性命。至于玛丽安,我只急于要把她从那个冒牌医生,那个为 她治病的笨蛋的手中救出来(那家伙后来从一位伦敦来的医生口中证实,我所提出 的忠告全部是正确的)。我只有两次求助于化学知识,而那两次对接受试验的人都 是毫无伤害的。第一次,我先跟踪玛丽安到黑水园村那家客栈(当时我躲在一辆运 货大车后边,不让她看见,一面却在欣赏她那优美可爱的走路姿势),然后,我烦 劳我的高贵的夫人,由她去抄录了一封信,并截下了另一封信,这两封信都是我那 敬爱的敌人交给一个被辞退了的女仆的,当时的情形是,那些信都藏在女仆的怀里, 所以,福斯科夫人为了拆开它们,看后执行她的任务,然后把信封好归还原处,她 就只好求助于我藏在那半两重的瓶子里的科学的力量了。第二次是在格莱德夫人抵 达伦敦以后,我采用了同样的方法(有关这件事,我以下就要谈到)。除此以外, 在任何其他时候,我都不曾求助于我这门精湛的艺术。 不论情况有多么危急和复杂,只需凭着天赋的才能,我照样能对付敌人,控制 局势。可以说,我在这方面赋有随机应变的智慧。这里承认我不曾利用化学家的技 术,正说明我具有非常人所具有的才能。 应当说,我这样发一发脾气是好的。这一来我就感到非常舒畅了。好,言归正 传!让我继续往下谈吧。 ① 尼禄(37-68 )古罗马皇帝(54-68 ),历史上有名的暴君。--译者注 ② 亚历山大(公元前356-323 ),马其顿王(公元前336-323 ),以勇武善 战著称,曾征服希腊、波斯、埃及,以及西北印度,建大帝国。--译者注 我向克莱门特太太(也许是克莱门茨太太吧,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出主意, 说为了防止珀西瓦尔爵士找到安妮,最好是把她送到伦敦去,对方欣然采纳了我的 意见,我约定了一个日期和这两个上路的人在火车站碰头,亲自送她们上了车,然 后才回到府邸去应付一些急待解决的困难问题。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只能由我太太忠心耿耿地协助办理。我已经和克莱门茨太 太说好,为了安妮的原故,她应当把伦敦的住址通知格莱德夫人。但是这样安排还 不够妥当。也许别有用心的人,会趁我不在的时候,使克莱门茨太太单纯的信心发 生动摇,她可能根本就不去写那封信。我能找谁和她同车去伦敦,在暗中探明她的 住所呢?我向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立刻我想起了我的贤内助,福斯科夫人。 一经决定托我太太去伦敦,我就作了种种安排,要使她这一次出去能完成双重 任务。我当时还需要一位看护来照看病中的玛丽安,这看护不但要对病人,同时还 要对我负责。很幸运,当时恰巧有一位非常能干可靠的妇女,可以供我差遣。我指 的就是那位可敬的护士长吕贝尔夫人,我写了一封信,让我太太送到她伦敦的住所。 到了约定的那天,克莱门茨太太和安妮·凯瑟里克跟我在车站上会齐。 我很礼貌地送走了她们俩。我很礼貌地送走了乘同一班车去的福斯科夫人。 我太太一丝不苟地办好了我嘱咐她做的事,那天很晚的时候回到了黑水园。 她由吕贝尔夫人陪伴着,并给我带回来克莱门茨太太伦敦的住址。此后发生的 事情,证明这项预防措施是多余的。克莱门茨太太准时把她的住址告诉了格莱德夫 人。为了将来万一需要,我保留了那封信。 同一天里,我和那医生进行了一次简短的谈话,我从神圣的人道主义出发,抗 议他对玛丽安采用的疗法。和所有愚鲁无知的人相同,他的态度很是傲慢。当时我 不发怒,不去和他争吵,我要把这场争吵推迟到有必要和能起作用的时候。 我要做的第二件事,是离开黑水园,亲自出门走一趟。为了即将发生的事,我 需要在伦敦租好一幢房子。由于涉及到别人的家务琐事,我还需要去和弗里德里克· 费尔利先生打一次交道。我在圣约翰林区找到了需要的房子。 我在坎伯兰利默里奇村找到了费尔利先生。 由于早已在暗中摸清了玛丽安的信件的内容,我知道,为了要平息格莱德夫人 夫妻间的纠纷,玛丽安曾经写信给费尔利先生,打算陪格莱德夫人去坎伯兰她叔父 家里。当时我就很有见地,我让这封信送到了它的目的地,认为这一做法不会有什 么害处,说不定还会带来好处。现在我就要亲自去会见费尔利先生,尽力促成玛丽 安的提议,同时,由于玛丽安患病,必须给这提议作一些修改,而这样我的计划就 更容易实现了。必须使格莱德夫人在她叔父的邀请下单独离开黑水园,还必须使她 叔父特地嘱咐她旅途中要在她姑母家里(我圣约翰林区的住宅里)歇一夜。我去拜 访费尔利先生,就是为了要办妥这一切,要取得一封邀请信,可以拿去给格莱德夫 人看。其他的事这里就不必多谈了。需要交代的是:这位绅士不但身体差劲,头脑 也差劲,我把我的脾气全部发泄在他身上。我来到,我看见,我战胜了费尔利先生。 ① ① 仿效古罗马独裁者凯撒战胜法纳塞斯时所作的豪语。--译者注 我回到黑水园府邸(带着这封邀请信),发现医生对玛丽安采用的愚笨的疗法 已经造成惊人的恶果。高烧已经转为伤寒。我回来的那一天,格莱德夫人要强行进 入病房服侍她姐姐。我毫不同情这位夫人,因为她犯了一件无法容忍的过失,她曾 经管我叫间谍,严重地损害了我的感情。她不但妨害着我,而且妨害着珀西瓦尔。 尽管如此,但我是宽宏大量的,我总不能故意让她受到传染的危险。然而,我也不 去阻止她甘冒危险。当时如果她真能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以致情况发生了变化, 那么,我那样不惜耐心费时进行的复杂工作也许早已一蹴而就。结果是,医生出面 干涉,她没能进入病房。 我早就主张去伦敦请医生。现在他们照我的意思办了。医生来到后,证实了我 的诊断是正确的。病情严重。但是,在疾病转为伤寒的第五天,我们又对这位可爱 的病人有了希望。在这期间,我只离开黑水园一次——那一次我乘早车去伦敦,为 我圣约翰林区的房子作了最后安排,并暗中探明克莱门茨太太确实没迁移,然后和 吕贝尔夫人的丈夫初步解决了一两件小事。当晚我就回来了。又过了五天,伦敦医 生说我们关心的玛丽安已安全脱险,此后只需当心护理就行了。这正是我所期待的 时机。既然病人无需医生治疗,我就走出了第一步棋,斥责医生无能。因为当时他 是亲眼目睹我的行动的许多人之一,所以必须除掉他。经过一场激烈的争吵(由于 我事先关照,珀西瓦尔拒绝干预这件事),我达到了目的。我向这个可怜虫大发雷 霆,他无法招架,终于被赶出府邸。 那些仆人是下一步需要清除的障碍。我又吩咐了珀西瓦尔(他那见义勇为的精 神,有待我经常加以激发),于是,有一天,迈克尔森太太听主人说要解雇所有的 仆人,不禁大为震惊。我们遣散了府邸中所有的仆役,只留下一个女扑打杂,这女 仆其笨无比,我们尽可放心,她不会发觉我们的秘密。 仆人都走了以后,我们只需要支使开迈克尔森太太就行了,这件事做起来也很 容易,我们差这位和善的女人去海滨为她女主人找一个住所。 当时的情况,正合我们的理想。格莱德夫人由于过分紧张,在房里卧病,那个 愚蠢的女仆(我忘了她叫什么)夜里也被关在屋子里侍候女主人。玛丽安虽然恢复 得很快,但还不能起床,由吕贝尔夫人照护着。除了我妻子、我和珀西瓦尔外,府 邸里再没其他人了。在这样各方面都对我有利的情况下,我就要应付下一件紧急的 事,走出我的第二步棋。 第二步棋的目的,是要说服格莱德夫人,要她同意不必由她姐姐陪伴,单独离 开黑水园。除非我们能使她相信玛丽安已经先动身去坎伯兰,否则我们就没法叫她 自愿离开府邸。为了使她回心转意,我们就把我们关心的病人藏到黑水园府邸一间 没人住的卧室里。在一个死沉沉的黑夜里,福斯科夫人、吕贝尔夫人和我(珀西瓦 尔不可靠,他不够冷静),共同完成了这件隐藏的工作。当时的情景极端紧张,十 分神秘而又生动。按照我的吩咐,那天清晨就用木头做好了搬运床铺的牢固的活动 架子。我们不必惊动病人,只需在床头和床脚轻轻抬起床架,就可以把她和床铺一 起移到我们选定的地方。这一次并不需要用什么化学药品。我们可爱的玛丽安病后 虚弱,睡得很酣。事先我们已经打开房门,点好蜡烛。我仗着力气大,抬床头一面 的架子,我妻子和吕贝尔夫人抬床脚另一面的架子。我抬着这珍贵无比的床架,既 怀有男子汉的柔情,又显出慈父的关切。哪里去找一位现代的伦勃朗,来描绘我们 的夜间行列呢?我不禁为艺术惋惜!为这最精彩的画题惋惜!你找不到一位现代的 伦勃朗啊。 第二天早晨,我和我妻子动身去伦敦,我们请吕贝尔夫人照看被隔离在空屋子 里的玛丽安,她慨然应允,情愿和她的病人一起被关闭两三天。我动身之前,已把 费尔利先生表示愿意接他侄女回去、并嘱她去坎伯兰途中在她姑母家里过夜的那封 信交给了珀西瓦尔,教他接到我的通知后如何把信给格莱德夫人看。我还从珀西瓦 尔那儿获悉安妮·凯里里克从前住的那所疯人院的地址,并取得一封给院长的信, 说明以前逃走的病人现在又要来就医。 我上次去伦敦时,已经作好安排,等我们早车到达伦敦,临时雇用的仆役必须 将一切准备就绪。由于事先很周到地采取了这一措施,所以我们当天就能走出那第 三步棋:安妮·凯瑟里克被我们手到擒拿。 谈到这里,日期是很重要的。我这人不但感情十分丰富,而且办事条理分明。 我能把所有的日期记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八五○年七月二十四日星期三,我先派我妻子乘一辆马车,去向克莱门 茨太太施展调虎离山之计。要做到这一点,只需要有一封冒充格莱德夫人在伦敦写 的信就行了。克莱门茨太太被马车带走,我妻子途中借口要在一家店里买点儿东西, 把她留在车上,然后躲开了她,回到圣约翰林区我的寓所,准备接待她所期待的来 客。不用说,我们早就在仆人面前把这位来客说成是“格莱德夫人”。 同时,我已乘上另一辆马车跟了去,随身带着一封给安妮·凯瑟里克的信,说 格莱德夫人要克莱门茨太太在那儿逗留一天,叫安妮由从前在汉普郡帮助她逃避了 珀西瓦尔爵士、现在在门口候着的这位好绅士陪着一同去那里。这位“好绅士”差 了马路上一个小孩送进去这封信,而自己则把车停在前面一两家门口等候回音。安 妮一走出来,随手关上门,这位好人已经敞开车门接她,她刚一上车,车就开了。 (这里请原谅我插一句:瞧这件事够多么有趣!) 在去林苑路的途中,我的同车人并没显出害怕。而我呢,一向能随意装得比谁 都和善,这一次当然扮得完全像个慈父一样了。瞧我有种种理由赢得她的信任!我 配的药她服后见了效;我就珀西瓦尔爵士对她构成的危险向她发出了警告。也许, 我在这方面太一味自信了吧;也许,我过分低估了低能者下意识的敏感性了吧。无 论如何,我肯定是疏忽了这一点:她走进我的屋子时会感到意外,但我并没为她作 好充分思想准备。我一领着她走进客厅,她看见那儿只有陌生的福斯科夫人,就显 得极度紧张。即使她能像狗嗅出不曾看见的生物那样在空气中觉出危险,也不会比 当时更加突然地无缘无故显出惊恐。我宽慰她,可是没有用。她那份恐惧我也许还 能设法消除,但她那严重的心脏病却是任何灵丹妙药也无法治疗的。使我万分惊恐 的是,她突然开始抽搐,而按照她那体质,这种全身的震动可以使她随时死在我们 面前。 我们去请了附近的一位医生,说“格莱德夫人”需要他去抢救。我感到无比地 欣慰,因为这位医生很有本领。我告诉他:我这个客人智力很差,并且容易陷入幻 想,接着我就作了安排,只让我妻子一个人在病房里守护着她。 其实,这个倒霉的女人已经病得很厉害,我根本不必担心她会泄露什么秘密。 我唯一感到恐怖的是:假格莱德夫人可能死在真格莱德夫人抵达伦敦之前。 那天早晨我已经写了一封信给吕贝尔夫人,叫她二十六日星期五晚上到她丈夫 寓所里去找我,又写了一封信给珀西瓦尔,叫他给妻子看她叔父接她回去的信,就 说玛丽安已经先走了,要她也在二十六日那天乘中午火车去伦敦。考虑到安妮·凯 瑟里克的病情,我认为有必要加速办理这件事,应当让格莱德夫人在比我原订计划 更早的时候交给我来摆布。在那种捉摸不定的可怕的情况下,叫我还能作出其他什 么安排呢?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候机会,把希望寄托在医生身上了。当时 听到人家称呼“格莱德夫人”时,我仍能勉强稳定住自己,只是在几声哀叹中偶尔 流露了感情。然而,在其他方面,在那个值得记念的日子里,福斯科已经一反常态, 黯然失色了。 安妮·凯瑟里克夜里睡得很坏,醒来时很疲乏,但那天晚些时候她又有了起色。 我的精神本来容易恢复,这时也跟着振作起来。直到第二天二十六日早晨,我才收 到珀西瓦尔和吕贝尔夫人的复信。我预料,除非是发生了意外,否则他们一切都会 按照我的吩咐行事的,所以我就去定了一辆马车,准备到火车站接格莱德夫人,马 车应于二十六日下午两点钟停在我家门口。看见所定的马车已登记好了,我就去和 吕贝尔先生安排了一些事情。为了开一张所需要的疯病人证明书,我还另托了两个 人帮忙。其中一个是我的熟人,另一个是吕贝尔先生的相识。这两位都很有气魄, 对生活小节毫不介意;两个人当时都在为债务伤脑筋;两个人对我都是言听计从的。 我办完了这些事回去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种。我回到家里,安妮·凯瑟里克 已经死了。她死在二十五日,可格莱德夫人要到二十六日才能抵达伦敦! 我慌了。想象一下吧。福斯科也慌了! 这时我们要后退已为时太晚。医生为了给我省麻烦,自己不怕费事,还没等我 回到家就已经亲自去报了死亡的日期。此前我的伟大计划一直是无懈可击的,但现 在它却留下了一个漏洞——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二十五日发生的这件命运注定的 事。我勇敢地面对未来。珀西瓦尔和我的利益危如累卵,我们更无其他办法,只有 将这盘棋走到底。我竭力恢复了无比的镇静,我重新入局应战。 二十六日清晨,珀西瓦尔的信到了,说他妻子将乘中午火车抵达。吕贝尔夫人 的信也到了,说她将在当晚随后抵达。于是,我乘马车出发,丢下了停在我家里的 假格莱德夫人的尸体,到火车站接三点钟抵达的真格莱德夫人。我把安妮·凯瑟里 克来我家时所穿的衣服都带在身边,藏在马车里座位底下,准备用它们来化装,使 那个已死的复活,一变而成为这个活生生的。 多么精彩的情节啊!我要把它提供给英国新一代的小说家。我要把它作为崭新 的题材,献给法国那些已经才思枯竭的剧作者。 格莱德夫人到了火车站。我们给她提取行李的时候站上的人又多又乱,我唯恐 这件事耽误了更多时间(万一她的一个朋友恰巧也在那儿呢)。我们的马车一开动, 她首先问我她姐姐的情况。我胡诌了几句最能安慰她的话,保证她这就上我家去看 她姐姐。这次吕贝尔先生在莱斯特广场附近租的房子变成了我的寓所,他在门厅里 迎接我们。 我把我的客人让到楼上后房里,两位行医的先生正在楼下等着看病人,准备为 我出证明书。我安慰格莱德夫人,不得不说了几句有关她姐姐的话,然后分别向她 介绍了我的朋友。他们心中有数,简单而又认真地履行了在当时的情况下需要办理 的手续。我一等他们离开,就重新走进屋子;为了早点儿结束这件事,我立刻向她 危言耸听地谈到“哈尔科姆小姐”的健康情况。 结果不出我的预料。格莱德夫人吓得昏了过去。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求 助于科学方法。一杯下了药的开水和一瓶掺了药的嗅盐,解除了她的烦恼和恐慌。 黄昏晚些时候,由于增加了药剂,她进入美妙无比的佳境,舒舒服服地休息了一夜。 吕贝尔夫人及时赶到,为格莱德夫人化装。夜里给她脱去自己的衣服,第二天早晨 给她穿上安妮·凯瑟里克的,这一切都由老成持重的好吕贝尔夫人亲自动手,绝对 符合规矩礼数。我整天里都让我们的病人保持半清醒状态,后来,由于我那医生朋 友的巧妙协助,我比原来希望的更早获得了需要的许可证。那天晚上(二十七日晚 上),吕贝尔夫人和我把我们复活了的“安妮·凯瑟里克”送到疯人院。院里人接 纳她时都感到惊讶,但并没犯疑;这都亏了那许可证和证明书,珀西瓦尔的信,容 貌的相似,身上的打扮,以及病人当时精神错乱的状态。我立即回去,帮助福斯科 夫人准备安葬假“格莱德夫人”,同时把真“格莱德夫人”的衣服和行李都保存好。 后来,它们全部都由灵车运送到坎伯兰。我参加葬礼,身服重丧,表现了应有 的庄严。 以上这篇在不平凡的情况下写出的同样不平凡的故事到此结束。至于我和利默 里奇庄园进行联系时如何采取细致的预防措施,我所定的计划如何获得光辉的胜利, 计划完成后又如何在经济上获得一些实惠:这一切都已经为人所知。这里,我可以 肯定地说,要不是我先在感情上暴露了一个弱点,我后来就不会在计划上留下一个 漏洞。正是由于我不顾性命地热爱玛丽安,所以,她救走她妹妹时,我才会不采取 自卫措施。我甘冒风险,相信格莱德夫人已绝对无法恢复她的身份。如果玛丽安或 哈特赖特先生试图证明她的身份,他们只会自己在社会上落得身败名裂,被认为是 在进行卑鄙的诈骗;人们都不会相信他们,瞧不起他们,因此他们也就无法危及我 的利益,或者暴露珀西瓦尔的秘密了。我犯的第一个错误,是这样盲目地碰机会。 我犯的另一个错误,是珀西瓦尔由于固执和粗暴而受到应有的惩罚,我却让格莱德 夫人免于重进疯人院,并让哈特赖特先生再有机会从我手里逃脱。总而言之,在这 种紧要关头,福斯科是很对不起他自己的。瞧我竟然会一反常态,犯下这样可悲的 错误啊!要知道,使我铸成大错的是我的感情;要知道,支配我的感情的是玛丽安· 哈尔科姆的形象:这是福斯科一生中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弱点! 我以六十岁的高龄写出这样一份坦白书,这样一篇绝妙的文章。青年们! 我要你们对我表示同情。姑娘们!我要你们为我洒泪。 以下让我再交代几句,好让那些屏神凝息地阅读此文的读者们轻松一下。 我凭自己的洞察力感觉到:那些遇事定要追根究底的读者们,看到这里不免要 提出三个问题。现在我就将它们列举出来,一一加以答复吧。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福斯科夫人总是那样毫不犹豫,一心要实现我最大的理想, 执行我最巧妙的计策?难道这里有什么秘密?要回答这个问题,我需要提一提我本 人的性格,同时再这样反问一句:在人类历史中,你几曾见过像我这样的人没一个 女的紧跟着他,情愿为他的一生牺牲自己的一切?再说,我记得我如今是在英国写 这篇文章,我记得我是在英国娶的妻子——那么,我要请问:在这个国家里,有哪 一个女人出嫁后可以不依从丈夫的主张而自行其是?没有!她必须毫无保留地爱护、 尊重、服从他。而这一切正是我的妻子所做的。我这里所持的是至高无上的道德观 点;我要高傲地声明,她是在正确地执行妻子对丈夫应尽的责任。闭口吧,不许你 们诽谤!做妻子的英国妇女,你们都应当同情福斯科夫人! 第二个问题:如果安妮·凯瑟里克不是像当时那样死了,我又该怎么办呢?那 我就要帮助精疲力竭的大自然出一点儿力,为她取得永恒的安息。我就要打开人生 的牢狱之门,让这个囚徒,这个在精神与肉体方面都是不可救药的囚徒,幸运地获 得解脱。 第三个问题:读者平心静气地分析了所有上述情况,难道会认为我的行为应当 受到严厉的谴责?绝不应当有这种想法!为了不要背上恶名,我不是很小心地避免 犯那些不必要的罪行吗?像我这样掌握了丰富的化学知识,我尽可以结果了格莱德 夫人的性命。然而,我不顾自己蒙受巨大的损失,宁愿让自己的聪明机智、人道主 义、慎重小心支配着我的一切行动,我仅仅是剥夺了她的身份。请以我所具有的能 力来评定我的为人吧。将二者加以比较,我显得多么天真啊!相反,在我实际所作 所为的事情当中,我又显得多么仁义啊! 我开始写这篇文章时曾经声明,我要写成一份非常精彩动人的证明文件。现在 它完全符合我的要求。请欣赏这些热情洋溢的文句吧——我最后把它们留给我永远 离开了的这个国家。它们可以纪念这一件事,它们不愧出自我的手笔。 福斯科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