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那些闲话制造所式的茶坊酒铺中,我时常会听得些奇怪的回答:“那个报纸 上常登的大侦探霍桑,怎么能够窥见人家的秘密?又怎么能猜测人家的心思?”那 时那些博学多才的遗老遗少们自然会自动回答:“他是有千里眼的啊:”或是说得 更高明些:“他也许学得了奇门遁甲,掐指阴阳算出来的!” 这些话进了霍桑的耳朵,常常引起他的慨叹,发出一大篇牢骚。 他常说:“一般号称士绅之流的思想至今还这般沉浸在迷信的深谷中,又怎能 希望社会的进步和民族的发展?在这20世纪的世界,我们的强邻都已饱受了科学的 洗礼,独有我们这老大民族还不曾脱神权时代的色彩。按着天演的公例,我们又怎 能不落伍?”他又会沉着脸儿,郑重其事地向我道:“包朗,关于这一点,你在记 载上也应当负些责任。” 我暗暗诧异。他的牢骚没处发泄,难道要发泄到我身上来?我自然要答辨。 “奇怪,你怎么怪我?我所发表的案子,那一点有超自然的现象?那一处涉及 神话和迷信?我几曾把你写成神通广大的‘老祖’式的人物——?” 霍桑忽阻止道:“好了。你不要误会。我不曾说你有过这样的记载,不过你所 叙述的案子大半是属于胜利方面的。因此——般以耳代目的人便误会我有三头六臂。 这误会不违反我的本意,而且影响很大。你若能把我失败的经过介绍一二,使人们 知道我也只是一个‘人’!人的生活史中,有成功,一定也有失败。那末这种无意 识的谰言不是可以减少些吗?” 我因着他这一番议论,便从他的失败史中检出了一段小小的事实,现在据实记 录在下面。 那天是孙芝年的母亲七十寿辰,芝年特地备了几席酒,邀了几个相知的亲友, 替他的母亲庆寿。霍桑和我也在被请之列。芝年是一个负盛名的中国画家,专长花 卉,笔意萧疏,有一种脱俗绝尘的高致,书法也佳,写得一手恽字。他的性情虽近 于孤高,和我们却非常莫逆。此番又是他的母亲七十岁的生日,“人生七十古来媳, 比不得寻常无聊的酬柞。霍桑才破例和我一同去贺寿。 寿筵既罢,有许多宾客告辞散去。芝年还以为不曾畅饮,邀了我和霍桑,三个 人到后厅来缓酌谈心。 我们的闲谈转到了画的问题。芝年以为书画可以表现人的性格的话,真是确切 不移的。 胸襟旷达情感丰富的人,落笔自然有高超之致;若是市侩式的画匠,无论怎样 孜孜求工,却总洗不掉庸俗的面目。 这议论霍桑非常赞服,不过他又补充了几句。 他说:“在这以物质为生活重心的社会中,那些清高自赏的书画名家已经不可 多得了! 这不是今人不及古人,实在是因着环境的变迁,人事的繁复,生活条件的庞杂, 政府又不能将护扶掖,艺术的天才受不住多方面的压迫,便不能不终于降服埋没。 这是很可惜的!“ 我们谈得投机,又饮了三刻多钟,芝年早已有些醉意。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便女 忽而走进来,传说芝年的夫人请芝年进去。霍桑仍毫不在意,依旧自斟自酌。我看 见他的颧骨上已泛着些红色,显见也已有几分酒意;禁不住提醒他一句。 “霍桑,你知趣些罢。” 霍桑正提起了那把古式的锡酒壶,预备再斟满一杯,—听我的话,便仰面怔了 一怔。 他放下了酒壶。 “怎么样?你的话有什么意思?” 我笑道:“你自己总也明白。怎么还要问我?” 他又向我瞅了一眼,似乎还莫名其妙。 一会,他又问道:“包朗,你到底什么意思?不是说我饮酒太多了吧?我一共 还没有喝到半斤哩。” 我道:“你虽没有饮满半斤,芝年却已喝了三斤多酒。 此刻他既然被他的夫人唤了进去,你也该知趣些了。“ 他笑一笑。“你不是说我们这样子饮酒,不免要引起芝年夫人的厌恶吗?伊此 刻唤伊的丈夫进去,也就是伊逐客的表示吗?唉!不,不会。你未免过虑了。我相 信芝年夫人决不是这样的妇人。我们是难得尽欢,原不是狂饮无度的酒汉。你放心。 伊所以唤芝年进去,大概有什么家务。我可以保证伊决不会逐客。” 他重新提起了酒壶,满满地斟了一杯,举起来饮了一口。 我又说:“人家虽然不会逐客,但你自己也应得识趣些。你是一向不喝酒的, 今天饮得也太多了。” 霍桑道:“你别说我。我今天喝的,比你也多不上几两。”他将手指一指刚才 斟满的黄澄澄的小酒杯。“连这一杯子至多也不会超过半斤。” 我说:“不错,不过我们平日本是不饮酒的——尤其是你。偶然饮一些,两三 杯也足够了,半斤不是已经过量了吗?你常说饮了过量的酒,不免要使脑力昏窦和 发生健忘的玻你今天不是自己打嘴了吗?” 霍桑皱着双眉,忽现出不安的神色。“包朗,你的话固然不错。但是今天我为 着和芝年谈得有兴,才多喝了几杯,过量究竟还谈不到。” 我笑道:“你的嘴虽没有过量,你的神色早已告诉我了。如果这时候有什么案 子发生,那你就要见骨子!” 霍桑把酒杯腿在一边,摸出一块白巾来,抹了抹嘴。他的比较沉滞的眼光瞧着 我。 芝年忽然匆匆从内室走来,气息有些急促。他的脸上本来常留着笑容,此刻已 没有一丝踪影,换上的是一副愁容。坏了!莫非他果真吃了他的夫人的没趣? 霍桑诧异地问道:“芝年,什么事?” 芝年坐了下来,才颦蹙着说:“我的表嫂失去了一粒珠子,便闹起来了。真是 一件扫兴的事!” 霍桑惊异道:“失去一粒珍珠?” 他回头向我一瞧,似乎说疑难问题果然发生了,不妨借此试一试他的脑力到底 清醒不清醒。我也不提防有这一着,便也敛神等芝年的答话。 孙芝年道:“是啊,伊本下榻在西书房中。据伊说,珠子是在房中不见的。他 们寻了一回,找不到。我应许伊赔偿一粒,伊还是吵闹不休。真没趣!” 我插口道:“那末嫂夫人方才叫你进去,就为着这一件事?” 孙芝年道:“正是。伊意思还想趁这个便宜机会,请二位进去商量一下。但是 那珠子至多不过值三五十圆,我们的酒兴正浓,岂值得因此打断?故而我已经一口 回绝。” 霍桑忽自告奋勇地说:“好极!我们的酒量已足够了,至少也可以停一停。嫂 夫人既然有这意见,我们不妨就进去瞧一下子。” 霍桑又向我微微一笑,似乎他一定要乘此机缘,证明我方才的过虑。我也向他 笑一笑,并不回答。 孙芝年道:“我想这样一件小事,不值得劳二位的神。” 霍桑已经立起来。“不。这不是劳神的事;我们只借此玩玩。对不起,请你暂 停一杯,替我们引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