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时令是十月下旬,一阵阵秋风把路边树枝上的黄叶吹得七零八落,酿成一片萧 条景象。 气候跟着转变,也从凉爽而化为寒冷。午饭罢了,我闲着无事,取了一本胜水 淳行著的罪犯社会学,靠在办事室中的藤椅上消遣,可是读了几页,沉沉地睡着了。 玲玲玲!? 一阵电铃的声音惊醒我。那时霍桑正在化验室中试练手枪。我听得他走进电话 室里去接应。一会他走进办事室来,手中提着一件玄色小花皱纱长夹衫,脸上显着 一种审慎而怀疑的神色。 他一见我,先说:“包朗,你醒了?这里有一个机会,也许可以让你的懒洋洋 的脑筋活动一下。” 我答道:“又发生了什么案子?” “正是。”他点点头,着手抽松他的衬衫上的黑领结。 我又问:“什么案子?” “有一个警署探伙,奉了汪银林的命打电话来,说是一件人命案,地点在新闸。 银林还指定请你一同去,并且叫我们悄悄地不落形迹。” “晤,这又为什么?” “我不知道。那探伙没有说明。我想银林大概发见了什么证迹,有所怀疑,一 时不敢决定,故而请我们去斟酌;同时他又怕惊动什么嫌疑人,所以又叫我们悄悄 地去。” “因此,你才准备把西装换掉了?” “是。西装比较地容易使人家注目,不如穿一件长夹衫好。你也快把长衫穿起 来。” 十分钟后,我们装束就绪,走出爱文路寓所。发案的地点在新闸大北路鸿安里, 三弄第五家。我们为避免人家注意,雇了两部黄包车,故意把车篷拉了下来,装做 避阳光的样子。车子刚到大北路口,还没有停,我忽见有一个穿深灰呢夹袍的人趋 近霍桑的车子,招手作势。那人是个警署探伙,必然是汪银林派在那里招呼我们的。 我们下了车,跟着那探伙向鸿安里四弄进去。鸿安里都是单幢的旧式石库门屋,很 嘈杂喧闹。那探伙走在前面,到了第五个后门口,向左右望一望,除了一个卖红心 山薯的小贩以外,没有别的人。他便回身挥挥手,领我们走进去。 楼下一个布置简单的客堂中,坐着一个仆人模样的男子,穿一身黑布薄棉衣裤, 年纪约摸五十左右,脸色于枯焦黄,连嘴唇上都没有血色。他见了我们,依旧坐着, 口张目定地没有说一句话。我们正向他端相,忽听得汪银林在楼梯上低声招呼。 他说:“霍先生,包先生,请上楼来。” 汪银林的声调低沉而郑重,仿佛防隔墙有耳被人窃听似的。我们就蹑着足尖, 轻轻地走上楼梯。走到了前楼,我骤然间看见了一种惨状,不由不止足不前。 靠窗的地板上,躺着一个瘦长的尸体。那人穿一件白竹布长衫,脚上穿一双新 的黄皮鞋。长衫的前襟上有一条血渍,猩红刺目。血液的来源是从那人的左太阳穴 里流出来的。 他的面颊上也满染血液,但是仍可辨别他的状貌。 我揣度他的年龄,大约在三十左右,瘦瘠的脸上灰白无须,两眼大张,唇吻也 开而不合,露出几支扒齿,狞厉可怖。他的手指弯曲,好像握物的样子,但并不握 成拳头。 汪银林放低了声音,说:“这分明是一枪就致命的。” 他指一指那左太阳穴的伤口。“弹子从这里进去,大概给颅骨阻住了,还没有 透出。” 霍桑点点头。“没有别的伤处吗?”他卷起些衣袖,也俯身下去瞧察。 银林答道:“没有了。就这室中的现状论,也不会争斗过。” 这句话引动我的视线向室中周瞧。那是一个书室,占着半间前楼。靠窗排着一 只黄色书桌,是廉价的洋松,桌面上除了笔砚以外,有不少书报杂志。一边有一只 堆满了书的小书架。另有一只小方桌和两只没背的圆凳。壁上挂一副七言小联,上 款是“维屏”。宙上有白纱的帘子遮着,故而室中人的举动不至于被对面屋于里的 人窥见。书桌面前,除了一只短背的木椅以外,右旁有一张藤椅。那尸体恰横在藤 椅面前,似乎起先那人本是坐在这藤椅上的。 霍桑又走到后楼的房门口,站一站。房门开着,里面的器物很简单,但位置都 整齐。 一张单人榻,不挂帐子。一只小圆桌和两只有背椅,都是广漆的。榻的一端有 一只便桶和一个衣架,架上是空的。榻底下放着一把瓦便壶和一双皮拖鞋。 银林说:“这里我也看过,也没有殴斗的迹象。枪弹显然是对宙打过来的。” 霍桑点点头,回到前楼,问道:“银林兄,你可会发见凶器?” 银林道:“没有。我已经在这里和后楼的卧房中寻过,不见有什么手枪。这人 一定是被杀的。” 霍桑又点点头。“是,那已没有疑问。伤口上丝毫没有弹灰,显见发枪的距离 很远。 那决不是自杀的现象。“ 我插口道:“这个人是谁?可就是这屋子的主人?” 银林摇头道:“不是。这个人姓王,是个来访问的客人。主人叫方维屏,现在 已不知去向。” 我又道:“那末凶手也许就是主人,此刻大概已经畏罪逃走——”汪银林嘻一 嘻。霍桑的手肘忽然在我的肋骨上抵一下。我顿时住口。我也自觉断语下得太快, 近于冒昧武断,可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不禁涨红了脸。 汪银林笑着说:“如果像包先生所说,这件事再简单没有,我也不敢烦劳两位 了。不过事实上并不如此简单,故而我不敢自信,特地来——”霍桑忙接口道: “是,我知道。 这里面一定还有曲折。包朗,你的直觉太强烈了。事实的真相还没有查明,便 轻下断语,这不是侦探家的态度。瞧,那玻璃上不是有一种重要的证迹吗?“他举 起右手,向那纱帘掩蔽的玻璃窗指一指。 银林露出惊异的样子,说:“霍先生,你已瞧见那玻璃上的枪洞?” 霍桑只点点头,不回答。我定睛一瞧,果然看见纱帘外面,靠近书桌的自左而 右的第三扇窗上,有一块玻璃已击碎了一个大缺口,书桌边上和窗槛下面的地板上 也留着许多玻璃碎屑。 我抱怨地道:“银林兄,那里既然有这样一个要点,你怎么不早些指给我们瞧, 反让窗纱遮蔽着?” 汪银林还没有回答,霍桑忽抢着代劳。 他说:“包朗,你越发糊涂了:银林兄所以把窗帘拉上,大概是怀疑对窗的人。 难道他会故意蒙蔽你?” 银林连连点头道:“霍先生,你说得对!我原是这个意思。包先生,你未免错 怪我了。” 我很窘。但一经回想,我的性子委实太率直,自己一时鲁莽,不加考虑地发了 一句没意识的断语,却反抱怨人家。我不但糊涂,简直执坳不通。我实在不能自恕! 我赔笑道:“银林兄,别见怪。我当真太大意。” 银林也笑道:“包先生,你说笑话了。现在请瞧,这玻璃碎口和对屋的后窗不 是恰正成一条直线吗?” 他将窗上的白纱帘轻轻地拉起了一些,露出了半个碎口。这缺口足有小茶碗般 大,口边碎裂不圆整,分明那玻璃是受了枪弹的穿射而进碎的,碎屑也就落在地上。 我瞧对面的屋子有四扇后窗,也幕着深色的窗帘,瞧不见里面的景状。这鸿安里一 共有四条弄,都是一上一下的石库门。前弄的后窗和后弄的前窗彼此相对,中间隔 着一个天井、一条阔弄和一个晒台。这发案的一屋的前门在第三弄,可知那对窗一 屋的前门是在第二弄里。 霍桑偻着身子,在碎口里张了一张,缓缓地说:“对,这里和对窗果真恰巧成 直线。 若从对窗发枪,打在这玻璃上,迹象也合符。不过我看那枪弹似乎不足以致命。 “ 银林放下了窗帘,注意地问道:“何以见得?” 霍桑道:“这一点只要略略明白些力学和在手枪射击上有些经验的人,都能够 解释。 你瞧,那枪弹射注在这玻璃上,玻璃既然这样子碎裂不整,碎口又这么大,可 知那弹子的射击力已弱;又因着这玻璃的顿挫,当然不再能打死人。“ 汪探长又点点头,作赞叹声道:“霍先生,我真佩服。你的眼光真厉害!是的, 那一粒弹子打进这玻璃以后,便和玻璃的碎屑一块儿堕落在地板上。瞧,在这里。 我已经捡起来了。”他且说且从衣袋中模出一粒手枪弹子,承在手掌中给我们瞧。 我又问道:“那末这个人又怎样给射死的?莫非还有第二弹?” “是。”汪银林应了一声,又把那窗帘更拉起些,指着更右向的第四扇窗。 “瞧。那不是第二个弹子的明证吗?” 第四扇窗的玻璃上果然另有一个小孔,圆整而不碎裂,恰象一粒弹子的大小, 但玻璃外面的弹孔边上,略有些碎裂痕迹。窗下的地板上也有些玻璃碎屑。 霍桑忽低声惊诧道:“这一粒弹子果真不同了!” 汪银林说:“是。这弹孔既然小得多,射击力自然更强烈。霍先生,你想这一 弹足够致命了吧?” 霍桑不答,但点点头。他弯着腰瞧瞧地板上的玻璃细屑,又仰起头来,闭了一 眼,让另一眼在那小孔里望一望,又瞧瞧对面屋子的窗。他随即站直了,低着头沉 吟。我也凑近去,在小弹孔上望一望。 我说:“这一个弹孔果然也和对窗成直线,但好像略偏在这藤椅的前面。你想 这弹子怎样打中的?” 汪银林道:“我已经说过,这死的人是主人方维屏的来客。这一只藤椅显然是 客座,死者不消说是坐在这藤椅上时给打中的。” 霍桑抬起头来,问道:“这藤椅你进来时就是这个样子的?” 汪银林道:“是。我没有移动过。” 霍桑绕过尸体,把身子坐到椅上去,又回头把弹孔的部位估量了一下。他的眉 峰皱紧些,脸上显出些疑惑。 汪银林问道:“霍先生,你可是觉得弹孔的部位比你的头部略略高一些吗?但 是,你瞧,这死人的身材似乎比你还长些。我以为当他正在起立或坐下的当儿,弹 子从对窗飞来,才恰巧打在他的左太阳穴上。你想是不是?” 霍桑果真把身子仰前一些,作起立状。我从旁观察,果真和银林所说的相合。 霍桑点头道:“晤,这理解也许不错。”他立起来。 “发案的情由怎么样?你曾查问过没有?” 汪银林依旧将窗帘拉满了,答道:“我已略略问过那个在楼下的仆人张三福。 据说这屋于里只有主仆两个人。主人方维屏,是湖北汉阳人,职业是写小说的。” 他回头来瞧我。 “包先生,你是在著作界里的,这个人可相识?” 我才知道他所以指定要我同来,原因在希望我能够指示什么线索。可是我不能 满足他的希求。 我答道:“我不认识。方维屏这个名字也很生疏,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也许他 在著作上另有笔名,要不然定是个新作家。” 汪银林摇头道:“不见得是新进了。据那仆人说,他的卖稿上的进款相当丰。 新进的人当然不能够。” 霍桑举一举手,说:“这个人既然是写小说的,我想总可以查出来。眼前的问 题,就是这个人怎么会被射死。” 汪银林忙道:“唉,这就是我所不能解决的疑问。张三福说,他的主人的失踪 和这客人的死在这楼上,都是突如其来的事,他完全不知道。霍先生,我去叫他上 来,你不妨直接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