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张三福的状貌似乎很谨愿,年龄虽不算太老,背已有些弯。他上楼以后,霍桑 虽向他说了几句温慰的话,他还是像我们初见他时的呆木木。大概他也是末老先衰 的人,神经不十分坚壮,一受惊变,便发生这种现状。霍桑叫他在圆凳上坐下来, 让他定定神。汪银林和霍桑都站着。我将书桌面前的有背椅转个向,坐下来。 一会,仆人才开口说:“先生,这件事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吃中饭时,一切都 是好好的,不料一转眼会发生这样一回事。先生,我真吓死哩:”他没血的嘴唇在 颤动。 霍桑婉声道:“是的,这种情景实在太可怖,怪不得你。三福,此刻你不用怕, 我知道这件事跟你不相干。你姑且定一定心,回答我几句话。你说中饭时候还是好 好的。那末什么时候才发生变动的?” 三福道:“那时约摸是一点半光景。少爷把一卷稿子叫我送到邮局里去,赶两 点钟的包封。我刚才走出后门,猛听得这里有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玻璃打碎了。 我怔了一证,便想回上来瞧一瞧。我才跨上了两步楼梯,忽然看见少爷赶到楼梯头, 挥挥手不许我上楼。 他低声吩咐我:“你快去。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只得退下走出去。” “那时候你觉得你主人的态度怎么样?” “我看见他的两手乱挥,好像很慌张。” “有别的人在楼上吗?” “没有。我下楼时只有少爷一个人在这里。” 霍桑点点头,在记事册上写了一笔,又问:“好。你说下去。以后怎么样?” 张三福道:“我往邮局里去寄了小说稿回来——”汪银林忽剪住他,问道: “慢。你怎么知道那所寄的是小说稿子?” 三福道:“这种稿子我一向寄惯,总是一卷一卷的。有时少爷告诉我,这种小 说稿寄出去以后,就可以有几十或几百块钱寄回来。 银林点了点头,示意叫他说下去。 三福继续道:“我回来以后,少爷赶下楼来问我,稿子有没有寄出。我告诉他 我到邮局时,那局员正在打包,所以那稿件已经在那一班包封里出去。我将挂号的 收据交给他。 他忽皱了眉,咕着道:“晤,我知道来不及了。三福,这里有一封快信,你再 给我走一趟。‘他又将一封贴好邮票的信交给我,随即回身上楼来。” 问答停一停。三福用他的露骨的手背抹抹他的失血的嘴唇。他的眼角瞥一瞥地 板上的尸首,赶紧移开去。汪探长站在方桌边。霍桑也交抱着两臂,立在老人的面 前。他让这老人歇一歇,继续问下去。‘霍桑道:“你可知道那稿子寄到哪里去?” 三福道:“不知道。我不识字。但是你到邮局里去查一查,总可以查得出。” “那末第二封快信寄往那里去,你也不知道?” 三福回头瞧瞧汪银林,还没有回答,银林便抢着答话。 他道:“快信的收据已在我这里,是寄往天津的。” 霍桑点点头,又演个手势,叫三福说下去。 三福又说道:“我第二次正要走出去送快信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客人站在后门 口,他说姓王,要见少爷。我又想上楼来通报。少爷一听得,又在楼梯头上说:” 王先生来了,很好,很好!快请他上来。我来招呼他。你只管去送信。‘我就把那 客人领到了楼梯脚下,重新往邮局里去。“ 霍桑指一指地上的尸体。“姓王的客人就是这个人?” 三福点一点头。他的视线不敢在尸首上多停留。 霍桑又问:“这个人你从前可曾见过?” “没有。但是他一定是少爷的老朋友。我到这里来不到半年,少爷的朋友我并 不完全认得。”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是你主人的老朋友?” “因为我通报的时候,他一听得客人姓王,好像很高兴。我听他吩咐我的说话, 也显得他急于要见见这个人。” 霍桑沉吟道:“那末这个人的访问,也许本是你主人所期望的。你想可近情?” 三福应道:“对,的确很像。” 霍桑用右手摸着下颌,低头想一想“又向四壁瞧视一周。 他仰面问道:“这里没有电话吧?” 三福道:“没有。” “左右的邻居们可有装电话的?” “也没有。左隔壁是一片成衣铺,右隔壁一共有三家住户,都没有电话。” 霍桑皱了皱眉头,又垂着眼光,在尸旁的地板上凝注了一下。 他继续道:“说下去。这个人怎样死的?” 张三福膛目道:“这个我不知道。我第二次从邮局里回来,把快信的收据送上 楼来。 我先在楼梯上叫了几声。因为前两次少爷都到楼梯上接应,好像不要我上来, 所以我也知趣不上来。可是这一次少爷不答应,我才上了楼梯,走进这间书室中来。 不料我一踏进来,便吓掉了魂!这——这客人已经像这样子倒在地上,血淋淋地, 我几乎昏倒。“他的声音发抖,面色也黄里泛白。他又强制地说:”后来我还勉强 走到后面房间里去眠瞧,也不见少爷。我急得没法,便走出去报告警士。隔了一会, 这一位侦探先生就赶来了。“ 霍桑的嘴唇紧紧地闭着,鼻梁问的皱纹深刻些,似乎他遇到了一个难解的问题。 他思索了一下,又问这老仆。 “你到哪一个邮局去寄信的?” “新闸路邮局。” “那边离这里不很远,你一来一回,要多少时候?” “我走不快,又在邮局里等了一下,大概最少要二十分钟。” 霍桑点头道:“晤,在这二十分钟之中,尽可以发生这一件惨剧。”他顿一顿, 又提出一个问题。“我问你。你第一次从邮局里回来,你主人不是曾到楼下去和你 问话的吗?” “是——不过他只走到楼梯脚下。” “你没有上楼来?”‘“没有。我说过了。我回进来报告有客,他也是站在楼 梯上跟我接话的。好像——好像他不让我上来。” “那时候你可知道楼上有没有人?” “我不知道——哦,没有。因为这屋子里除了少爷和我以外,没有别的人。我 们的饭食也是我烧的。” “虽然,在你第一次出去送信时,或者先有什么客人到楼上来;你回来时,你 主人虽然下楼去,客人却还留在楼上。你想可会有这样的事?” 老人又用手背抹他的嘴。他的枯瘦的颊上的线纹更深陷了些。他迟疑了一回, 才吞吐地答话。 “这个——这个很难说。我不曾上楼来瞧过,不敢乱说。” “你在第二次出去以前,给这姓王的客人通报,有没有走上楼梯?” “也没有。我走到楼梯脚下,少爷就从楼梯头上吩咐我。” “那末你可曾听得什么声音?” “没有。” 汪银林旋侧了头,插口问道:“霍先生,你可是以为这里面还有第三个人?” 霍桑沉吟道:“是。我觉得方维屏一再不让三福上楼来,像是故意的,不能不 使人怀疑。”他看看窗,又看看尸体。“你到了这里,有过什么动作?” 汪银林道:“我听这老头儿说明了经过,又拿到了一张快信收据,随即察看尸 身和玻璃。我又在这书桌上搜检一会,可是没有得到什样。”他指一指书桌。“瞧, 这里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书——小说之类,连信都找不到一封,抽屉里也没有。” “这个人身上可有什么东西足以证明他的真相?” “没有。我只在他的长衫袋里发见一块手巾,很脏。可是没有名片和其他有姓 名的标识。” “你完全不知道这个人的来历?” “是,完全不知道。那方维屏的去向,我也觉得无从捉摸。这老头儿说,板壁 上对联旁,本来有一张方维屏的肖照,并且往日里他和人来往的信札很多,此刻已 完全不见。可见他临走时防人家追踪,已经搜灭干净。但他为什么要逃走,我真不 明白。据我观察,这个人的死明明与方维屏没有直接关系。” 霍桑的目光闪一闪,问道:“唱,你以为这个人的死因怎么样?” 汪银林嗫嚅道:“这个人既然是方维屏的来客,那一定是偶然被连累误杀的。 我想枪是从对面窗里发射的,枪弹的目标是方维屏,但第一弹落了空。隔了一会, 那凶手才再发第二弹。可是又误打了这客人。” 解释似乎还近情。但霍桑不加批评。他又走到窗口去,隔着纱帘向对面的窗瞧 瞧。深色的窗帘依旧垂落着。 他低垂了头回过来,又向张三福问话。 “你主人平日可有什么冤家?” “我不知道。不过他的朋友并不多,不见得会和人结怨。” “他平日和些什么样人往来?” “往来的人也很少,只有两三个。一个矮胖子黄先生,以前来过好几次;一个 是书局里的夏老板,还有一个屠先生,听说是什么报的主笔。不过这两个人难得来, 我也都不知道他们住在那里。”他想一想。“哦,有一次,——那是上月里,有个 女人也曾到这里来,可是只来过一次。” 霍桑的眉毛又活动了一下,顺着那老人的口气,问道:“喔,有个女人来过? 伊是个什么样人?” 三福说:“年纪还轻,生得也不错,打扮可不大时髦。少爷说,伊是他的同乡, 在路上偶然碰见的。” “你知道伊的姓名地址吗?” “不知道。” “伊以后不曾来过?” “没有。” 霍桑的眉尖始终不曾松,分明他还不曾找出什么线索。汪银林也像爱莫能助地 皱着眉。 我仍警戒地保守静默。 霍桑又问:“这几天中,你主人可有什么异状——譬如怕人家暗算,有什么防 备的样子?” 老人踌躇道:“不——没有,我不觉得他有这种样子。” “今天早晨呢?” “也没有。我说过,在吃中饭时,我们还是安安逸逸的。少爷因着一篇小说刚 才写好,好像非常起劲。谁也料不到会出这样的岔子。” 霍桑搓搓手,舒一口气。似乎他觉得问不出什么,放弃了,就打发张三福下楼 去。他回头向汪银林谈话。 他道:“银林兄,这件案子的确很费解。就现状而论,你的见解很近情,对窗 中明明有人开过手枪。论情这里的方维屏本来有被害的可能,可是结果出乎意外, 死的是另一个人,他自己逃走了。我们当然不能够听他远走,不过对窗的人比较地 更重要。我想你总已调查过了罢?” 汪银林道:“是。我到这里时,这窗帘早下着。我也静悄悄地不敢揭开来。我 发见了玻璃上的碎口,一望而知这回事和对窗的人有关系。似乎那凶手第一次开枪 打不中,等到张三福第二次出去送信,那人又发第二弹。这一弹虽然打中了这个人, 但对面的人未必就知道。因此,我料想只要这里镇静些,不乱动,对屋的人既然不 能确知他的计谋有没有成就,自然不会得就逃走。” 霍桑道:“虽然,但你也应有相当的准备。你已打听过吗?那对屋的是个什么 样人?” 汪银林道:“我已经派李荣去探过一下。据姓沈的二房东说,那人姓朱,四十 多岁,单身汉,租了一间后楼,迁进去还只三天。二房东又说,刚才果真听得过砰 的一声响。这弄里很闹。他们还以为是的吖碎了什么东西,没有注意。” “这姓朱的还在对面屋子里吗?” “不,他已经出去了,但我料想不出今晚十二点钟,总可以把他捉祝”霍桑低 诧道:“什么?你有这样的把握?” “我料定他必要回来。因为沈荣曾到后楼去瞧过,虽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 除了铺盖以外,还有一只皮箱,和几套随身衣服,枕头底下有一支皮夹,内中藏着 十七块大洋和几个银角。假如他准备逃走,这皮夹总要带了走的。 所以我料他还要回来,已经派李荣悄悄地守在弄口。那人的身材很高,瘦黑脸, 嘴唇上有八字黑须,穿一件竹布长衫,原是很容易辨认的。这个人我还不觉得怎样 难找,困难的倒是这个死人的来历,无从查究;方维屏又分明已经跑了,我实在不 知道他为什么逃,也不知道往哪里去找。“ “这两个问题和第一个问题有连带关系。要是你能够把对窗的人捉住了,方维 屏的踪迹自然也可以明白。” “晤,是的。霍先生,你看这姓方的为什么要逃走?他一逃,显得他是畏罪心 虚,加上一层嫌疑,很可能引起人家的疑心,说他是杀人的凶手。这一逃他不是很 失算吗?” 他回脸来向我瞧瞧。我仍绝不表示。这见解我最初就假定过,霍桑说我太直觉, 其实确也有可能的理由。霍桑深思地点点头。 他说:“从一方面看,他果真是失算的;但从别一方面看,他又不得不逃。” “喂?什么理由?”银林急切地等解释。 霍桑道:“你不是已假定了一种理想,那对窗的人要谋死他吗?这可见他们中 间一定有某种秘密纠葛,或是深仇宿恨。此番枪弹虽误中了别人,方维屏幸而免死, 但他若使公然声张出来,在法律上他固然可以免除他所蒙的嫌疑,但他和那刺客的 秘密关系也不能不同时宣布出来。那关系的性质也许是很严重的,宣布了他也不能 立足。还有一层,那刺客如果仍逍遥法外,说不定会再接再厉地来报复,那末维屏 的性命不是更加危险了吗?因此,我料维屏所以秘密逃走,一则爱惜他自己的性命, 不给他的仇人再有报复的机会;二则要掩护他和那仇人之间的秘密纠葛。若说法律 上的责任和他所蒙的嫌疑,他如果没有杀人,万一被捕,总也有方法可以证明的。” 汪银林醒悟地说:“不错,不错。这样说,他的确有不能不逃的理由。现在我 们应得向那一方面进行?或是我们等那对窗的刺客回来后再作计较?” 霍桑摸着下颌,说:“我想坐着等总不是办法。这个人是案中的重要角色。你 得想法子到邻近去查一查。” “好,我亲自去问问姓沈的二房东。” “还有这尸首也不能尽搁在这里。” “是的,我马上去报告法院,先悄悄地把死尸移送到验尸所去。” 霍桑点头道:“这样很好,我到邮局里去打听那稿子和快信的下落,或者可以 得到二个线索。”他又回头向我道:“包朗,你也须尽一些力。无论如何,这个姓 方的总是笔墨界里的人。你虽不知道他的姓名,但他和这里的书局有过交接,你只 要向张三福问问他的状貌,总可以打听出来。倘使你能知道他的来历,这死人的真 相也许可以连带查明。” 汪银林同意说:“好,现在我们分头进行。彼此若有消息,再打算进行的步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