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这一件小小的案子发生在我和霍桑还没有离开苏州以前。那时霍桑连续地破获 了“江南燕”和“无头案”,又在故都中解决了“血匕首”的疑案。饮誉归来,他 的名声在苏州城中已是妇孺皆知。这一件“反抗者”案的情节虽并不怎样“惊人”, 但也相当曲折,而且内中还含着一种婚烟制度因时代演进而起的转变的启示。 那年九月中旬的一天早晨,苏州日报上登载着一节自杀新闻。发案的地点是城 外铁道旅馆。死者叫张秋柏,是个二十五岁的少年,留下一封遗书,说明他因着家 庭的压迫,婚姻不自由,便自动地服毒自荆这新闻给予封建势力还相当浓厚的苏州 社会的冲击委实不能算小,茶坊酒楼中便凭空添上了不少谈论资料,尤其是那些 “遗老”之流,十之八九都摇头摆尾地叹息着“世风不古”。 霍桑也和我谈起这回事。他的见解固然和那班遗老们绝端对立,不过他认为张 秋柏的勇气不足,既然要反抗这反时代的传统制度,却采取这种懦弱的自杀方式, 未免“不足为训”。 第二天早晨,我们忽接到南园沈竭章的紧急电话。沈筠章是前清的翰林,写得 一手好字,国学上很有根诋。他是个著名的道学先生,我们虽见过一面,平素并无 往还,这时他忽来请教我们,不知道为什么缘故。我们赶到沈家,在那书画满壁古 色古香的客堂中坐定,经过了几句例有的客套,那位白须飘拂、道貌岸然的沈筠章 便连声叹气。 他说:“霍先生,包先生,我为了不肖的少章,才不得不烦劳你们。这孩子书 读得越多,却越发糊涂了。昨天夜里他竟然不告而出!刚才我已打发人往亲友家和 他的本城的同学家里去问过,都说不知去向。试想这样鬼鬼祟祟的举动,我如何能 耐?总要请两位设法把这不长进的东西追寻回来,让我切切实实地教训他一番!” 筠章的年龄已在花甲以上,体格似乎本来很虚弱,又加上这么一气,便喘咳连 声地有些担受不起。霍桑的态度仍很自然,脸上微微透出一丝笑容。 他作安慰声道:“老先生,你别这样气急。少君虽不别而行,但未必就一定有 什么不端行为。” 筠章坚决地说:“不!霍先生,你大概还不明白我们家庭的情形。读书人家总 得有些家教。我是素来主张严格的的。孩子做事,必须先禀明了我才能实行。这一 次他竟敢越轨行动,显见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从前在家的时候,还算能循规 蹈矩,但是这几年他出外求学,难保不慎交了几个损友,因此他也许背地里有着什 么不端行为。而且他还是带了一千元钞票走的——”霍桑突然张目道:“喔,他还 拿着钱走?是谁的钱?” “钱自然是我的,不过现在由他保管着。” “晤?” “这笔钱本来是他的学费。因为他在远东大学的附中华业时,考得了第一。该 校的定章,凡得第一的得免费升入大学,作为奖励;如果以后能够每年保持在前三 名,还可续免费。这件事倒亏他,一直维持到今年大学毕业,所以就把这笔钱给他 自己执管。那里知道现在倒反而助他作恶哩!” “少君的钱平时安置在什么地方?” “他一向放在他的一只小铁箱里。今天早晨,我查看箱子,已经空了,才知道 他是带着钱走的。” 霍桑沉吟了一下,又问道:“他在昨晚上什么时候出去的?” 筠章摇头道:“我不知道,直到今天清早,阿林看见后园的门开着,方才发觉。 后来我去查看他的卧室,床上被褥折叠整齐,光景是昨夜里他没有睡过。” 我插口道:“这样看,大概是上半夜走的。他如果去等火车,至少要挨过五点 钟才得趁上午四点十八分的车到上海去。” 霍桑向我膘了一眼,缓声说:“你怎么知道他要趁火车?即使他要乘车,又怎 么知道他的目的地一定是上海?两点四十三分,不是也有一班往西的火车吗?” 他的话虽未必没有反辩的余地,但这时凭全无据,我也不便再说。 霍桑又向沈筠章道:“少君平日可有什么嗜好——譬如饮酒赌博之类?” 筠章道:“没有。有时候他出去瞧瞧电影,然而至迟不过半夜,总要回家。” “那末最近家中有没有口角的事?” “也没有。”他略一沉吟,又期期地道:“不过——不过上星期他为着他的婚 事,曾露过几句不满意的话。经我申斥了一番,他也不再提。我想他不至于就为着 这件事出走。” 霍桑的眉毛掀一掀,问道:“少君已经订婚了吗?” 筠章点点头。“是的。”他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来。“这就是钱美珏小 姐去年拍的照片。你瞧,相貌也不错呵。” 那照片上的女子作学生装,白衣玄裙,肌肤并不太白,浓眉大目,妩媚中有一 种英武之气,年龄在二十左右。 霍桑瞧了一瞧照片,又问:“这婚事是不是出于老先生的主意?” 沈筠章叹一口气,应道:“正为着如此,他才觉得不满意!” “少君可曾提出什么不满意的理由来?” “没有。他只说什么婚烟应当由他自主一类的荒谬话?” “那末他已经另外有对象吗?” “我不知道。至少他不曾向我说。”沈老头子连晃几晃头,又来一阵叹息。 “唉!现在的时世真是什么都变了,孩子们谈到婚烟,便会说出自由不自由的话来? 这头亲事还是二十二年前,我和钱家驹亲家指腹约定的。霍先生,你总也听到过罢? 钱家驹住在百花巷,是甲辰科的进士,也是书香门第。家驹去年已经故世了。这时 我们如果毫无理由,突然退婚,怎么对得住人家的女儿?况且婚期又近,只有三个 多月了。我怎么能让这孩子自作主意?” 霍桑忽回头瞧着我,问道:“包朗,这种指腹订婚的制度可算是我国独特的风 尚,孩子们还没有离母胎,双方的父母们便代替他们解决终身大事?包朗,你可也 赞成?” 我淡淡地答道:“要是我生在三世纪以前,那也许还有考虑的余地!” 这一问一答显然含着强烈的讥讽意味,竟使那老太史捻须咬唇地有些不安。解 除这僵局的还是霍桑。 他说:“沈老先生,你别见气。我看少君的出走,多半是为了这婚烟问题。” 筠章迟疑了半响,忽作愠怒声道:“如果这样,那真是岂有此理?太放肆?读 书所以明理,他越读越不懂理了!” 我耐不住,又说道:“沈先生,请恕我荒唐。我以为你所说的理的标准也是有 时代性的。父权专制的时代已成过去!父母之命媒的之言的婚姻方式也将成为历史 上的史迹;指腹成婚,更其滑稽!” “晤?滑稽?”他的语声很诧异。 我仍毫不留情地说:“是的,对不起。婚烟关系双方当事人的一生的幸福,思 想,旨趣,品性,教育程度,都须顾到——”“喔,门第倒不要紧?” “是。那是封建时代的条件。现在已是科学时代,一切都须注意合理化。生活 在现今的时代,若使一例用旧的绳墨来衡量,自然会激出意外的事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