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色已经黑了。密云还没有散。晚风一阵阵扑面,很觉凉快。马路经过了雨水 的冲洗,还是湿润润的。不到数分钟,我们的汽车已到达大沽路吉庆里口。那时候 大沽路上还有若干没有建筑物的空地,比较地冷静些。那吉庆里共有八弄,除了中 央一条总弄以外,两面都有侧弄可通,真是四通八达。我们从接得电话赶到这里, 前后不过二十分钟光景,料想也许还有机会瞧得见这一幕话剧。汽车到总弄口煞停 时,霍桑首先跳下来。 他忽指着地上说:“这里有汽车停过。瞧,这两条车轮的痕迹还很新。莫非鱼 儿已经漏网了?” 汪银林忙道:“唔,我们进去瞧。”他首先引导,向第三弄里奔过去。 三弄里都是两上两下一侧厢的石库门屋,一共有八宅。 我们找到了二十七号门前,不觉都呆了一呆。这侧弄中有一盏电灯。电灯光照 见二十七号的前门上贴着一张刻板的黄纸召租。汪银林回头瞧瞧我们,又用力在门 上推一推。门动都不动,明明是在里面闩着的。 汪银林作诧怪声道:“怪事!这里竟是一宅空屋!” 奇怪,空屋里会有人打电话求救?闹玩笑吗?有人会向警察总厅开玩笑吗?而 且打电话的又是个女子?太不可思议! 霍桑走前一步,俯着身子向门隙中瞧了一瞧。他拍拍汪银林的肩膊。 他低声说:“慢!侧厢里面有灯光哩。你且站在这里,让我们绕到后门去看看。” 汪银林答应了。霍桑引着我兜到四弄里去。他数到了二十七号的后门,先在门 口瞧一瞧,便上前去轻轻推门。后门上虽装着一把耶耳牌子的弹簧锁,却没有锁着, 应手而开。我从霍桑的肩上向里面一瞧,完全黑漆。霍桑先探头向里面倾听了一下, 似乎没有声音,重新退出来。 他低声向我道:“你去叫汪银林过来。我们一同进去。” 我重新绕到前门去招呼汪银林。等到我们一同回到后门口时,霍桑已走进屋子, 站在门里面等待。他的右手中执着一支随身的手枪,左手中执着一个电筒,似乎已 经察验过一会。我随着银林站住在后门口,鼻子里嗅到一般油腻气。 汪银林低声问道:“怎么样?” 霍桑答道:“这里是灶披间。我已经瞧过。楼下几间完全没有人。这后门口和 门口的内部,有两行进出的足印,虽是深淡不同,还可以分别得出。瞧,不是还相 当清楚吗?……现在你们向靠右一边走,不要踏乱了。” 他说时扳亮了电筒,在灶披间的水泥地上照着。我看见后门口的中央和左边, 都有新鲜的男女足印。 砰! 那是一种关窗的声音,其势很急。我揣度它的来由,象是从楼上传出来的。 汪银林忙把身子一蹲,低声道:“楼上有人哩!” 霍桑仍很镇静地说:“我们先上楼去。楼梯在中间的后面。我来领路。”他旋 转身去。 汪银林先跨进门口。我尾随着,顺手将后门关上。霍桑亮着电筒,领导到楼梯 脚下。 他回头道:“你们跟着我的脚印走。梯级上也有足印,别踏乱。” 他一级一级地用电筒一亮一隐地照着上楼。我们屏息静气地跟在后面。霍桑的 电筒既不敢始终亮着,光力又不充足,除了有一条光线间歇地亮一亮以外,四周都 被黑暗困住,看不见什么,耳朵中但听得屋外的风声呼呼啸着,似乎先前的雷雨还 有继续之势。这时我所感觉到的是阴森、清凄和恐怖。汪银林的右手插在袋中,分 明也准备着什么兵器。我呢,手无寸铁,无从戒备。唯一的带些自私性的慰借,我 是跟在最后,即使有什么危险,似乎不致先让我徒手抵挡。 我们蹑足走上了梯头,楼上也象楼下一般,仍全无声音。我仔细听听,只有打 牌和喧笑的声音隐隐地从左隔壁屋子里透过来。楼梯头有一条短短的通道。霍桑走 到中央一间的门口,先站了一站。他把执在右手中的手枪放入袋中,腾出手来,握 住门钮,向里面一推。门也没有锁。霍桑顺手把电筒的光线照射到里面。 这房间是空的,不但没人,连家具也没有。地板上除了许多零碎的破物和垃圾 以外,有几个尖小的泥水足印。显见这屋子迁空后,还没有洒扫整理。承尘下的电 灯已经卸除,电线仍宕在空中。 汪银林道:“那里还有次间和厢房。会不会有人伏在里面?” 霍桑道:“我瞧那足印有进有出,不象再会有人藏匿。但你不妨进去瞧瞧。” 汪银林也摸出一个较小的电筒,向次间里走去。我仍和霍桑留在中间。霍桑把 电筒的光照射到四壁和地板上面,象要找寻什么。一会汪银林回来了,摇摇头示意。 霍桑说:“我早料他们已脱身哩。” 汪银林说:“那么,怎么刚才还有关窗的声音?” 霍桑把电筒照着前面的窗口:“瞧,这窗没有拴住啊。刚才的声音一定是这扇 窗被风力所引而自动关上的……。下楼去吧。我觉得下面有许多地方值得注意。” 汪银林指着地板上的足印,又道:“这分明是时式平底女鞋的印子,而且是在 雷雨后印上去的。但这女人为什么在这空屋中走来走去?” 霍桑道:“唔,谁知道?但下面次间和厢房中的印迹更奇怪。” 我们三个人重新下楼。走进了客堂,我便看见侧厢中露着微光。次间中果真也 空虚无物,不过广漆的地板已经扫过,和楼上堆满了垃圾的情景不同。厢房地板的 一角粘着一支洋烛,已点去了小半,却依旧亮着。次间地板的中央,足印纵横杂乱, 好象是有人争斗过的样子。我的眼光瞧到侧厢的壁上,一只话箱还没有拆除。 汪银林也利用着电筒,说:“这里的足印男女都有,果真和楼上单是女人的印 不同。” 霍桑道:“不错。但我看见楼下客堂中只有男子的皮鞋足印,却没有女子的足 印。分明那男子经过了客堂,从天井中兜到这侧厢里来的。” 汪银林疑惑地说:“其实进了后门,从那楼梯后面的次间侧门穿到这厢房里来, 比较穿过了客堂,从天井里绕道近得多。” “是啊。但这男子竟绕了一个圈子。这一点就值得注意。” “什么意思?你可是说这一男一女不是一块儿进来的?” 霍桑点点头道:“正是。我还觉得那男子是一个以前不会到过这屋中来的生客 ——他不熟悉这屋子的通道。” 他又走到次间中央足印较多而杂乱的地方,把身子蹲下来,从衣袋中摸出一面 放大镜来,一手执着电筒,一手拿着放大镜,在地板上仔细察验。汪银林走进侧厢 里去察着那电话箱。我袖手旁观,觉得这回事真象这屋子的环境一般,不知是什么 把戏。不一会,我忽听得汪银林在侧厢中发出惊呼声音。 “唉!这里有一个证据哩!霍先生!你来瞧瞧,墙壁上的擦伤痕迹和地板上的 足印,不是和你刚才的理想合符了吗?” “唔,那很好。” 霍桑应了一声,仍跽伏在地上,但抬了抬头,并不动身,似乎他正全神贯注地 在察验什么,不愿因此分心。 我走到汪银林所指的电话箱前,果见地板上有两个并立的女子足印,特别清晰, 似乎那女子会在天井中站过,回进来后就打电话,故而她这里所留的印比别处更加 明显。电话箱底下的淡绿漆的墙壁上擦去了一小块石灰,颜色很新鲜。 汪银林把手背在他的额角上抹了一下,指着那电话听筒的发话口的一端,说: “包先生,瞧,这里也有些石灰。可知这听筒刚才果曾跌落下来,曾在墙壁上撞击 过一下。” 我应道:“这样,可见霍桑先前的推测当真已没有疑惑。” “血!……血!……” 霍桑在次间中的呼声,含着充分的吸引力,立即将汪银林和我吸引到了他的旁 边。 他忽挥手阻止道:“小心,别走近!这里的血点很多!……唔,还有别的东西!” 两道大小不同的电筒光集中在次间中央的地板上,照见斑斑圆形的血点,一共 有十数滴,分散在多处。 汪银林说:“这样看,这里面也许还有血案。我还以为这又是一件单纯的绑票 案。” 地上有血,情节果然严重了些,但汪探长草率地便下断语,似乎未免过早。 我问:“霍桑,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霍桑指着一处,说:“你瞧,这是什么?” 那是一小堆玻璃碎屑,聚成一个小小的圆形。 我脱口道:“这是一块手表的玻璃蒙子,己给人踏碎了。” 霍桑答道:“不错。但我还瞧得出这表面在踏碎时是覆着而不是仰着的。” 汪银林接着说:“这一定是在搏斗的时候,彼此拚命相搏,故而把手表的表面 打碎。现在我觉得那经过的事实已经非常明了。” 霍桑直立了身子,把放大镜放在袋里,又拂一拂裤膝上的灰尘。 他问道:“你的意见怎么样?” 汪银林道:“我觉得这还是一件绑票案,当时曾动手扭殴,还流过血。你可赞 同?” 霍桑点头道:“唔,很近情。你且说说你所见到的经过事实。” 汪银林说道:“据我推想,有一个女人先进这屋子,接着又有一个男人进来。 伊因着畏怕那人,故而打电话到警厅里去求救。可是电话才接通,那男人便上 来阻夺。于是电话筒脱手落下了,彼此便争扭起来,结果也许有一人打破了鼻子。 那时间那女人的呼救声和地板上挣扎的脚步声,都曾间接地传进电话听筒。末后, 那女人到底屈服了,那男人就挂好听筒,挟着那女子出外,乘了汽车逃去,那人临 行时很匆促,故而连蜡烛都没有熄灭。“ 霍桑不下断语。他一壁缓缓地点头,一壁走近壁角,又俯倒身子,用放大镜细 验地板上的蜡烛。 他说:“这支蜡烛是那女子带进来的。烛上还留着两个细小的指印。” 我问道:“这女子是谁?可就是白玉兰?——” 汪银林忙应道:“当然是白玉兰。伊打电话时,自己说姓沈。还有什么疑惑?” 我道:“那么,伊既然已经迁移了,为什么又带了蜡烛到这里来?” 汪银林皱着眉头,答道:“伊也许有什么约会,或是——” 霍桑接嘴道:“慢!这个到空屋里来的女子果真是白玉兰吗?这也得有个证明。 我看我们应得立即往中华舞台去问问。如果伊不曾被绑,我们能够和伊见见面, 就可以明白逃来的是不是伊,和伊进来有什么目的。“ 我同意说:“对,这是应有的步骤。” 霍桑说:“那么,银林兄,现在我们分头进行。你到中华舞台去探问。让包朗 兄去找寻这弄里的看守人,问问这一家究竟几时迁出,又迁到了哪里去。” 汪银林应道:“很好。霍先生,你到那里去?” 霍桑道:“我还得在这里察看一会,也许另有什么发现,你如果有什么消息, 不妨就借用这个电话和我联系。” 我和汪银林仍从后门里出来,走到吉庆里口,彼此分手。汪银林坐了汽车往中 华舞台去,我也找到弄口看弄人的门楼上去。 门楼上只有一个四十左右的扬州妇人在吃夜饭,就是那看守人的妻子。据说伊 的丈夫叫王大,此刻被朋友邀去喝酒了。伊日间在纱厂里做工,但知道那迁出的二 十七号一家里真是唱戏的白玉兰,并且就是在这一天迁出的。白玉兰迁往什么地方, 伊不知道。“ 我问道:“屋子迁空以后,白玉兰可曾重新进去过?” 那妇人似乎怕多事的样子,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已经告诉你,我回家的时 候已经在上灯过后。” 我又道:“我知道迁空的屋子总是锁着的。这二十七号的屋子可也照例下锁?” 妇人仍不着边际地答道:“那自然。” “这样,这屋子的钥匙,自然是你们执管的。假使有人在锁屋以后再进去,不 是要向你们来拿钥匙的吗?” “唔,那也不错。不过钥匙是老头子管的,我不知道。” 这妇人相当圆滑,竟找不出一句负责的话。多问也徒费唇舌,我一时又没法对 付。我说:“好。现在你快去找你的丈夫回来。二十七号空屋里已经出了一件重要 案子。我们要向他问话,不能耽搁。” 我下了门楼,回到二十七号屋去。后门仍虚掩着,我推开一瞧,灶间里面黑暗 无光。我以为霍桑还在次间里面,不料我摸索到次间中时,烛光已熄灭了,也完全 沉黑。我愣住了。 “霍桑!” 我叫了一声。没有答应。奇怪。他又上楼去了吗? 扑通! 这声音发生在楼板上。有人在楼上打架吗?我不觉暗暗吃惊。我给黑暗包围着, 一时又不知道应留应退。 “包朗,别骇怕。” 那叫我的声音是霍桑,但是那是从后面灶间里发出的,似乎他正也从后门外面 进来。 他又接着道:“楼上的声音大概是有什么野猫从窗口中跳了进来。” 我道:“霍桑,你在外面吗?” 他的电筒早已放亮,穿过了次间的侧门,向我站立的次间中走来。 他答道:“是。我到左右邻居去问过,都说没有听得刚才的呼救声和搏斗声。” 我说:“那左邻正在打牌,闹得厉害,当然不会听得。” “不错。但右隔壁有一个老妇,正卧病在楼上,也说没有听得什么声音。” “这也是楼上楼下间隔的关系。况且上海的住户大半都是自顾自的,即使有什 么声音,也不容易引起旁人家的注意。” 霍桑不答,但微微皱着双眉。 他问我道:“你探得了些什么?可已知道白玉兰新迁的地址?” 我把查问没有结果的情形告诉了他。 霍桑说:“那么我们把这个看守人王大找回来后,也许就可以知道那个带蜡烛 进这空屋的女子是不是白玉兰。” 他又把电筒照在次间中央的地板上,继续道:“这里都是男子足印。”他顿一 顿,“这男子和女子的足印,我都已照样描下来了。”他说时忽又俯下身子,细瞧 那电筒光照亮的所在。“唔,这是什么毛呀?” 我果然看见地板上有两片羽毛:“怕是鸡毛帚上落下来的鸡毛。” 霍桑摇头道:“不,不是鸡毛。” 我又道:“一定是野鸭毛了。谅必是枕头中或被褥中——” 这时侧厢中电话机的铃声忽然琅琅响动。 霍桑忙立起身来接话。电话果然是汪银林从中华舞台里打来的。他说白玉兰还 没有下落,但已查明了白玉兰新迁的地址,在贵州路多福里六号,他已准备直接往 那里去,我们如果没有留在空屋中的必要,他也叫我们一同去看看。霍桑答应了, 就领着我离开空屋。我们走到弄口,又向门楼上看看。门楼锁着,扬州妇人不见了。 那守门的王大显然也还没有回来,我们不便等待,就直接往贵州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