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们到了白玉兰家里,汪银林已先在那里问话。客堂里都是红木的新家具,布 置还没有妥贴。一个少年男仆和一个中年女仆正在安放椅桌。和汪银林接谈的是一 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穿一件半新半旧的蓝纱长衫,弯着背,耸着肩,头上还留着一 条小辫。他有一双松鼠的眼睛,面容苍白而带青色,瘦得似乎只剩一把骨头,显得 他是一个鸦片鬼,而且资格已经很深。这人就是白玉兰的父亲,名叫沈承福,果真 是一个只会消费而不能生产的瘾君子。我们经汪银林介绍了一句,就坐下来旁听。 沈老头子答道:“汪探长,我委实不知道。兰英出去的时候已经断黑。伊没有 说明往什么地方去。我们至今不见伊回来吃晚饭,也正自挂念着。” 汪银林道:“伊出去时的形状怎么样?” 那留辫子的男子兀自皱着双眉,似乎答不出来。旁边那个年纪四十上下正在抹 方桌的女仆忽然回过身来,插口代答。 伊说:“我看见小姐出去的,模样很急促,好象忽然记起什么事,怕错过了时 刻。” 汪银林乘势回头问道:“伊没有告诉你到哪里去?” 女仆道:“没有。伊一句话也没有说。” “那时伊穿什么衣裳?” “穿一身纯白云锦纱的西式衫裙。” “可曾戴什么首饰?” “唔……。我记得伊的右手上有一只钻戒,左手上另有一只镶钻的手表,这手 表是伊天天戴的。” 霍桑也插口道:“你可记得那表的大小怎么样?可是比这双角大些……”他摸 出一个双毫的银币给女仆瞧。 女仆道:“不见得大,正象这银角仿佛,也许还小一些。” 霍桑又问道:“伊穿的什么鞋子?高跟皮鞋,还是平底鞋子?” 女仆迟疑道:“这个——这个我没留意。但小姐只有一双黑漆皮的高跟皮鞋, 平时是难得穿的。” 霍桑道:“那么你去瞧一瞧,伊的漆皮皮鞋是不是还在。” 那女仆转身去时,霍桑又唤住伊,“喂,你再拿伊的本国鞋子来,让我们瞧瞧。” 那女仆答应着走向客堂后面去。汪银林又重新向兰英的父亲沈承福问话。问题 关涉多方面,一大半是属于家庭情况。我们才知兰英己没有母亲,但有一个后母, 和两弟一妹。这一家门现在都靠着兰英生活。承福是天津人,先前本是做古董生意 的,一年前因着兰英进了舞台,进款一天天丰裕起来,他也就不再做事,终日在家 里吞云吐雾。 一会仆妇已取了一双月白缎子绣黑花的女鞋出来,并说黑漆皮的高跟皮鞋还在。 霍桑点点头,把他所描绘的足印纸摊开了,接进了女鞋,在纸上合了一合。 他说:“长短的尺寸是相同的,不过鞋底阔狭有些不同。” 汪银林接嘴道:“这已没有疑问。况且伊手上又有钻戒和手表,更足以引动匪 徒的眼。”他又问那老头儿道:“你们在没有迁居以前,可曾接得什么恫吓或勒索 的信件?” 沈承福摇头道:“没有啊,不过时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信,向我兰英说些肉麻话。 兰英都一概不理。“ “喔,这些信在不在?” “没有了,我都拿来烧了。不过我还记得几个常来信的姓名——一个叫什么说 梦生,自称是大学生,一个叫俞杞年,一个叫柳风……唔,还有一个姓沈,一个姓 戌,名字我都记不清楚了。” 霍桑说:“伊既在舞台上露色相,不消说总有些倾慕的戏迷们。但这里面可有 挟索的口气,或商借金钱的事?” “这倒没有。他们都是单相思,胡闹。兰英年纪还轻。老实说,我们都靠伊过 话,当然不让伊有什么勾勾搭搭。”老人的嘴牵一牵。 霍桑点点头:“那么你女儿平日完全没有男朋友来往?” “完全没有。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近来有一件事似乎很可疑。” “什么事?” “据黄妈说,有一个少年男人,常在我家前后门外溜来溜去,形迹很可疑。” 汪银林立即回转头去,瞧着那正在抹椅的仆妇,问道:“这个人是你瞧见的? 你说得详细些。“ 女仆道:“那是一个小伙子,约有二十多岁,有时穿西装,有时穿本装,打扮 也不象下流人。不过他的模样儿鬼鬼祟祟,并且总是在上灯后小姐上戏院去的时候 在我家的门口出现。小禄也看见过好几次。”伊指一指那少年男仆。 “对,相貌很漂亮。”男仆附和了一句。 汪探长又问:“你家小姐可也瞧见过这人?” 仆妇道:“见过的。有一天我告诉小姐,指给伊瞧,伊说不认识。起先伊也不 放在心上,后来好象有些怕他。” “唔,怕他?伊怎样怕他?” 那老头儿似乎不甘放弃他的谈话责任,抢着回答:“汪探长,这是实在的。据 兰英说,在上礼拜天的晚上,伊从戏院里回来,时候自然是深夜了。伊又看见这个 人跟在伊的车子后面。兰英不禁怕起来。伊特地叫醒了我,告诉我。我们就商量, 搬到这热闹的地方来。因为大沽路实在太冷静了。” 汪银林显然认为这一着在案中很有关系,非常高兴。他又查问那少年的状貌。 据女仆回答,那人的身材比我矮些,脸色很白皙,常戴着一副黑色的眼镜。他 的面貌和装束确很漂亮。霍桑也问起白玉兰平日交往的人,据说除了戏院里的三五 个同事以外,伊跟静安寺路静安村三号的李三小姐,新闸路九十号的张姨太太和中 南村九号的冯太太时常往来,霍桑叫沈承福到这几个地点去问问,他的女儿今夜曾 否去过,若使得到了伊的信息,赶紧到警署去报告。 我们从白玉兰家出来时,一路谈着。汪银林又告诉我们刚才曾在大沽路吉庆里 总弄口的几家店铺里探询过一会。在大雨以后,确有一辆黑色的轿式汽车在弄口停 过。他又调查过,这吉庆里的住户并没有自备汽车。因此白玉兰被人在汽车上绑去 的想法又得了一种印证。但霍桑仍默默地不置可否。 汪银林问道:“霍先生,你的意见怎么样?现在你打算怎样进行?” 霍桑在热闹的街旁站定了,显着疑惑不决的样子。 他答道:“我看这案子很困脑筋。内中有几点现象和事实矛盾。我解释不出。” 汪银林忙道:“那几点?” 霍桑答道:“我们姑且假定到空屋里去的女子果真是白玉兰。伊进空屋里去有 什么目的,我们也姑且不谈。但伊为什么打电话到警厅里去?如果是某种性质的幽 会,那当然是双方愿意的,伊为什么惊扰警察?假使果真是被绑而报告,但后来怎 么又自愿跟着那男子一同出去,又很帖伏地同上汽车?” 汪银林惊疑地问道:“你知道伊是自愿一同出去的?” “是。我相信如此。” “有什么根据?” “你们总也瞧见,那女子和男子的足印,在走出后门口和经过灶披间的时候, 脚步并无停顿,又匀整不乱,绝没有拉扯挣扎之状。这就是并非强迫的明证。并且 那男子只有一个人,伊上汽车的时候,也并没有呼喊和脱逃的情形。否则伊如果出 于被迫,难保不喊叫抵抗,那势必要引起人家的注意的。这种种现象都是和强迫的 推想相反的。” “这并不难解。那人若使利用着凶器恫吓,女子们胆小,自然不敢和他执拗了。” 霍桑仍低首不答,一壁缓步进行。我们进了走到贵州路的岔路口时,他忽又站 住:“银林兄,我总觉得这里面太矛盾。这疑点必须先设法澄清一下。包朗,你且 回去,顺便到吉庆里去问问那王大。银林兄,我们暂时分别。我觉得有一点和你的 推想并不冲突,不妨先进行。你最好先能查明那黑色汽车的踪迹。这一着也许很重 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