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们分手以后,我依着霍桑的话,枵腹从公地重新往大沽路吉庆里去瞧那王大。 王大已被他的妻子从酒铺中找了回来。他是个四十七八岁的矮胖子,穿一身黑 拷绸的衫裤。这时他的脸上红得异常,开口时酒气直冲。但他说话还算清醒,也不 象他的夫人一般地不负责任。他说这天傍晚白玉兰果真往空屋里去过。在四点钟下 雨以前,全屋已经迁空,王大先将楼下几间略略打扫,随手将后门锁上,准备下一 天再收拾楼上。到了上灯时分,白玉兰忽然重新赶来,向他借用空屋的钥匙。王大 把钥匙交给伊以后,叫伊还给他的妻子,他自己也就往酒铺里去。故而以后的事情, 他都不知道。 我问道:“这钥匙伊后来可曾交还?” 王大道:“我已问过我的老婆,沈小姐事后并没交还。我正自担忧着,少了钥 匙,我可赔不起。” “伊向你取钥匙时,有几个人?” “我只看见伊一个人。” “伊可曾告诉你伊为什么再要到空屋里去?” “这个——我不清楚,伊只说再要进去瞧瞧,也许伊怕漏掉什么东西。不过我 觉得那时候伊的形状很急促,说话也不多。” “伊进去以后,你可曾看见有没有别的人跟伊进去?” 王大摇头道:“先生,我没看见。我已经说过了。我交出了钥匙,就往酒铺里 去,因为小秃子约我六点半到丰泰,时候已经迟了。” 我又问道:“你的老婆呢?” “我刚才已经问过伊。伊也才回家,上了门楼,不曾下来过。伊也不知道。” 他的话路很清楚,不象说谎。我又想起了白玉兰家里仆妇的话。 我又问道:“那么近来几天中,沈家门外,你可曾瞧见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他。他低下了他的肥圆的头,举着右手在额角上拍了两拍, 似乎触发了什么。 他答道:“是的,我看见过一个年轻男人,差不多天天来,好久了,很可疑— —唔,先生,象是吊膀子!” 他的语声减低了,嘴牵一牵,接着他又描摹那少年的形貌状态,和那仆妇所说 的果然相同。我对于他的见解不加批评,但觉得这个可疑人物已有了印证。除此以 外,王大也说不出什么,我就辞别回寓。 我在车子中寻思:这件案子开场时很兀突,现在经过了逐步的侦查,已查明不 少要点:第一,证实了白玉兰果真回到空屋里去过。可见那打电话求救的女子一定 是伊;第二,我们知道有一个形迹可疑的少年男子,对于白玉兰有所觊觎,无论动 机怎样?总是带些诡秘性质。事后我们又在空屋中发见男子的足印和搏斗的痕迹, 显见这案中的主角谅必就是这个可疑的少年。从这两点合起来推想,这很象是一件 异常的绑案。那男子经过了多日的守伺,忽见白玉兰单身回进空屋里去,以为机会 到了,就趁机会动手。动手时甚至流血,那白玉兰说不定还有生命的危险。 我这想法,就事实上推断,自以为很有成立的可能,不过霍桑对于这一层不一 定会赞同。他因着那灶披间和后门口的整齐不乱的足印的证明,假定那女子出后门 时是出于自愿的。既出自愿,那绑案的推想自然根本不能成立。从他的假定上着想, 那女子既然自愿跟着男子同去,当然不是绑票,却近乎两相情愿的私奔。那可疑的 少年,打扮既然象上流人物,也许果真象王大所想象的为着恋爱问题,而不为财的 问题。不过这个解释同样有一个矛盾点,霍桑自己已经提出过。就是那女子既出愿 意,室中何以有搏斗的痕迹?伊起先又为什么打电话求救?难道搏斗和求救的是另 一个女子吗?但屋中所留的足印,却只有一男一女。这又引起了另一个矛盾!种种 推想愈分析愈觉幻复,我承认我的脑力实在不能解释。那么莫非汪银林所说的那男 子持枪胁迫的推想果真有成立可能,而霍桑的观察力却偶有失错,他的怀疑在实际 上并无其事吗? 推想没有结果,可是越想越热,越热却越觉昏迷。幸而夜风拂着我的面颊,肃 清了我因内心烦郁而蒸发的汗液。不料我回到寓里,又有一种意外的发展。 据我们的仆人施桂说,即刻在信箱中收得一封匿名信。我接近一瞧,信封是寻 常本国纸,中间两条红线,信面上并无地址和寄信人的姓氏;只有中间一行,写着 “霍桑先生”四字。那是用毛笔写的,不过笔是破笔,了草不整,背后也没有邮花。 里面的信笺是一张寻常的有光八行笼,纸质很劣,也没有具名。 笺上写着两句道:“你眼前进行的案子,于你有害而无益,说不定会是盛名之 累!快放弃了吧,兔得后悔!” 我把那信仔细推索了一会,觉得文气还顺,不象是不通文墨的人写的;语气虽 似温婉,却也威厉,又象劝告,又象恫吓。这回事假使真是一件绑票案,这个绑票 匪倒不象一个穷极无聊的粗坯,而是一个有智谋通文墨的人物。并且他居然敢向霍 桑下警告,也可见得他的胆子并不太小。但假使这是一件纷红包的私奔案子,这男 子既已达到了目的,远避不遑,怎么还这样来投警告信?我问施桂,曾否瞧见那投 信的人。他答称没有,但信的投到就在我回寓以前的一刻钟内。 我没法查究那投信的人,自然只有等霍桑回来解决。可是过了一会,霍桑仍不 回来。汪银林担任调查的白玉兰的踪迹和黑汽车问题,也都没有消息。分明白玉兰 的失踪已成了事实。 晚餐时间本来早已错过。我等霍桑不归,就先进晚餐。晚膳罢时,恰敲十点钟。 我忽然接到中国新闻通讯社的电话探询白玉兰的失踪是否实在,并且有无下落。 我觉得否认了也许会引起意外,就据实答复,白玉兰的踪迹还没有确定。我暗忖我 国的新闻事业的确进步了,这件事发生了还不到三四个钟头,料想明天报上,这一 节新闻必将引起全上海人的注目。霍桑和汪银林的责任也骤然加重了。因为万一失 败,他们俩的名誉也将因此扫地了! 十一点打过,霍桑方才回寓。我看见他的目光炯炯,颊骨上泛着红润的颜色, 神气上似乎很得意。 我忙问道:“霍桑,怎么这时候才回?你往哪里去的?” 霍桑缓缓地脱了衣帽,又用白巾抹了抹面部的汗液,在那张坐惯的藤椅上坐下 来。 他先提出反问:“包朗,你的成绩怎么样?让我先听听。” 我说:“进空屋里去的确是白玉兰,已不成问题。” 我将和王大的谈话说了一遍,又告诉他那个天天去窥伺的少年,王大的见解, 目的是色情。霍桑不下断语,但低垂了头吸烟,象在深思。 我又问道:“你究竟忙些什么?有没有结果?” 他答道:“我跑了不少路,累得很,此刻我才从一品香来。对不起,我没有邀 你同去。” “你到一品香去侦查案子?” “不是,我去吃饭。” 我不禁有些疑惑:“有人请客?” 霍桑摇头道:“不。我一个人去的……。这可算是一顿小小的庆功晚饭。但时 间晚了,我料想你已经在家里吃过了,没有邀你,故而我不能不向你道歉。” 我惊喜道:“什么?庆功晚饭?这案子可是已经破获了?” 霍桑仰起些身子,取了一支纸烟烧着,又把身子靠到他的藤椅背上。 他答道:“这还没有。不过案中的要点,我已经探明,所以我自己觉得很高兴。” 自然这答话会使我“欢喜万分”。可是我正要问问探得的要点是什么,忽又被 霍桑的惊讶声所阻住。 “唉!这封信哪里来的?” 他的眼光已瞧见了书桌上那封摊着的匿名信。我就告诉他施桂发现这信的经过。 霍桑重新仰起身来,取了信细细瞧了一瞧,他把那信笺折叠了封好,藏入他的 日记簿中,似乎他很看重这封信。 他说:“我瞧这写信的人是受过相当教育的。他所以用这廉价的笺封,明明要 借以掩饰他的真相。你瞧,这几个草字虽是破笔所写。写时又故意了草,但那字的 点耀和劈顿,都很苍劲有力;分明这人曾在书法上用过功的。假使我假充是一个书 法专家,说一句内行话,他的字很有些儿赵字气息呢。” “你瞧这个人有什么干系?他可就是这案中的主角?” “当然有干系,至少也是这一出戏剧中的重要角色。” “你已经知道了这个人的真相?” 霍桑略停一停,从椅子边上拿起一把一面顾墨畦的山水一面沈筠章的草书的折 扇,展开了缓缓扇着。 他吐了一口烟,才答道:“包朗,你姑且耐一耐。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一个轮廓。 我只知道这个人是个多智诈而善于设计的人,寻常的侦探也许不是他的对手。 “ 我道:“这人究竟是不是一个绑匪?还是——” 霍桑忽摇摇扇子:“我老实说,这案子是什么性质,还缺少实际的佐证,我还 没有十分把握。” “那么,你方才怎么说你已经探明了案中的要点?你说的要点又是什么?” “对不起,我在证实以前,还不能宣布。但我想至多再等十个小时,这疑团一 定可以打破。” 卖关子?至少也有些嫌疑!说得宽容些,这是他的沉痼难治的癖性。照我的本 意,恨不得立时查明它的内幕。这到底是件绑票案,还是私奔案?但霍桑既然说还 不能决定,他能决定的又不肯宣布,我除了练习一下忍耐工夫,还有什么办法? 十一点半,汪银林的电话来了。接话的是我。据汪银林说,白玉兰果真失踪了。 伊的同事们和平日往来的几家,他都曾去调查过,都说伊这天并不曾去过,故 而伊的踪迹至今没有着落。关于那黑色的轿式汽车,在大沽路河西路转角的一个站 岗警士,曾经瞧见那汽车从大沽路方面驶出,向北去。这晚上汽车经过那里的不多, 故而那警士还记得清楚。不过那汽车的号数他也没有留意。所以若是希望因此查明 这汽车的下落,还没有多大把握。我也将我从王大那里探得消息告诉了他。 汪银林的电话才停,接连打来的是远东通讯社的社长王小舟。霍桑听得是探询 白玉兰的消息,立即将电话挂断,并不回答。接着又是中华舞台的张经理打电话来 探听消息。他要知道白玉兰的失踪是否有生命危险。因为“十三妹”的新戏下一天 晚上就要开演,主角白玉兰若没有下落,未免尴尬。因此,那张经理东探西问,急 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但霍桑的答话使那经理获得了若干安慰,连我也暗暗惊喜。 他轻描淡写地说:“张经理,我可给你保证。白玉兰不会有生命的危险。伊不 久一定能照常登台。你不用慌。不过明天晚上的戏目,伊也许要误期,那可说不定。” 我惊异吗?当然!但霍桑究竟凭着什么,竟如此大胆地说这种负责的话?白玉 兰的生命真没有危险吗?那么这真是件桃色的纠纷吗?要不要再问一问?他的答话 无疑地还是“还没有到宣布的时期。”只索性再忍耐一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