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往日里霍桑起身的时间总比我早得多,这一天可算是例外,我和他起床的先后 差不到十五分钟。我正在盟洗的当儿,忽然有一种异声触动我的耳鼓—那是一阵子 蓬蓬的声响。 我从面盆中提起了湿淋淋的手,用手巾抹干了,留神倾听。声音又第二次发作, 那是从楼下的前门外传来的。 我回头问道:“霍桑,是不是有人在敲门?” 霍桑的漱洗和修脸的工作已经完毕,正在结一条蓝地白星的孔雀牌领带。 他应道:“不错……晤,你猜一猜,叩门的是个什么样人?”他仍宁静地瞧着 镜子。 我脱口道:“时候这么样早,不是送牛奶的人是谁?” 霍桑摇摇头。“不是。送奶的不会这样子叫门。” “那末你说是什么样人?” “我以为来的不像是上流人,并且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蓬蓬蓬!钆钆睿…… 下面的敲门声音又连续地震耳,比前两次益发急促。 同时我又听得施桂已经走出去开门。 我又问道:“霍桑,你凭什么证据,料想那来客不是上流人?” 霍桑已经将领带系好,顺手将一只镶弱翠的小扣针扣在带上,从镜子方面旋过 头来。 他含笑答道:“包朗,请原谅。我刚才实在是失言。我所说的‘上流人’,也 不知不觉地沾染了都市人的误谬见解,只凭着经济的立场说的。我的本意原要说那 来客的经济地位不一定高,生平也不常在装置电铃的人家出进。所以我们的前门上 虽明明装着电铃,他却不晓得按撩,竟不惜他的手掌努力在门上击拍。这见解你可 赞成?” “那也不一定。那人也许有什么紧急的事,仓皇中没有注意到电铃。” “晤——不。他已经叩过三次门,耽搁了好一会哩。别的莫说,我想他那不知 珍惜的掌心也应得敲得有些痛了。难道他还不会发觉门上有电铃?” 我听得施桂笃笃地走上楼来。霍桑便走过去开门。 施桂说:“霍先生,有个客人。这是他的名片。他急得什么似的,像要赶到楼 上来见你。” 这时我盥洗已毕。便也急忙忙地结领穿衣。霍桑接过名片瞧了一眼,脸色顿时 沉下了,接着他的颧骨上似乎泛出些红。 我诧异地问道:“霍桑,怎么样?” 霍桑把名片授给我,说:“我方才的料想输给你了?……唉,我不知道这几天 料事怎么往往失着?” 名刺上印着“章守丰”三个仿宋字,右边另有一行细字,是“沪江银行经理”, 左下边是地址和电话。 哼?霍桑果真料错了。章守丰在金融界上的地位,上海人谁也都知道。他的山 海关路的一所洋房落成还不久,造得非常宏敞精致。霍桑竟说他不常在装置电铃的 人家出入。 霍桑道:“别想了,我已经自认失败。但是他来得这么急切,谅必有什么万分 紧急的事。我们不能耽搁哩。” 他正扣着皮鞋的钮子,一会扣好了:“我先下去。你也快下来。” 霍桑下楼之后,我也急急地穿上皮鞋。我的脑子同时活动,追想那来客的历史。 章守丰已经在沪江银行里当了好几年经理,但在一个月前他辞职出来。他所以 辞职的原因,报纸上曾登载过几天。据该行的某董事报告,守丰有盗用公款二十五 万的嫌疑。后来调查清楚,觉得那报告不尽确实,又有几个股东出来调停,彼此就 和平了事,没有涉讼。 章守丰却负气辞退了经理的职务。但他此刻仍旧用沪江银行经理的片子,未免 有些越冒。 谅来他离行以来,还没有新印过名片,这时事出仓皇,他就也顺手将旧片取用 了。 我走进客室的时候,看见一个灰呢长袍玄缎马褂绅士模样的男子,方脸高鼻, 年龄已在四十以外,正目灼灼地注视着霍桑,似乎在等他答复什么说话。章守丰见 我进去,并不招呼,竟似没有瞧见我一般。我也就悄悄地在旁边一张沙发上坐下来。 霍桑答道:“章先生,你放心。我们办事,论事不论人。民治国家,一个大总 统和一个赤脚的劳农,在法律的立场上是平等的。势利不势利的话,在我们的脑海 中实在丝毫没有影踪。现在请你把奇怪的事说出来。我们如果有可以效力的地方, 莫说你是一个卸职的银行家,即使你是一个清道夫,我们也决不会两样待遇。” 章守丰的目光闪一闪,舒一口气,又拱拱手,仿佛得到了绝大的安慰。 他答道:“那很好!霍先生,我只怕人家轻视我。你如果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我一准把一万块钱酬谢你。我——”霍桑忙止住他道:“很好,很好。你现在先把 经过的事说出来。” 章守丰点了点头,又呼出了一口长气。他的面颊非常瘦损,颜色也泛着枯黄, 那一双陷落的眼珠仍呆睁睁地瞧着霍桑。 他缓缓地说:“昨天晚上我在杨步青家里吃喜酒。昨天是步青的少君丽章的婚 期,霍先生,你可也知道?” “是,我在报纸上见过。杨步青可就是新中国铁厂的董事长?” “正是。他是我多年的老朋友。我为着情不可却,不能不勉强去应酬一次。因 为我自从在沪江里受了一次冤,闭门居家,昨晚才第一次出门。谁知晦气垦照临, 偏偏又碰到那个岔子,使我没颜面再在社会上做人。唉?霍先生,总要你老人家替 我伸一伸冤才好?” 霍桑似乎略略有些儿不耐,皱着眉头,缓缓地说:“我早已应许你了。你不必 绕圈子。 现在你得赶紧说明白。到底是件什么事?“ 守丰应道:“唉,唉,不错。我告诉你。这件事奇怪得很:它跟我的名誉有关 系!你想——”来客说到这里,突的回过头来。他的空洞的目光忽而移注在我的身 上,又咽住了不说。似乎这时候他方始觉得有一个第三者在旁边,因着顾忌我的缘 故,一时才不敢说下去。 霍桑说:“章先生,你用不着顾虑。这一位是我的好朋友包朗先生。无论你有 什么机密的话,我们都能够守秘密。” 霍桑的语调虽然仍保持着和缓,可是他的脸上已经显露一种厌烦不耐的神色。 那来客似乎还没有觉察。他低头沉思了一会,才慢慢地抬起头来他说:“昨晚上杨 家的来客真不知道有多少。内中有许多女客,都是打扮得珠围翠绕,更显得他们的 豪阔。席散之后,有一个从外国回来的魔术家在大厅上演奏。唉!那魔术家的本领 着实不错,有几种来无影去无踪的玩意儿,真会使人昨舌?我记得最奇怪的一种, 就是他搬弄那五粒红色的弹丸。那弹丸连续地抛在空中,忽生忽灭,来去如意。末 后他把弹丸收集拢来,却只剩了四粒缺少一粒。 “大家正在诧异的当儿,幻术家忽高声说首:”我的弹丸少了一粒哩!那一定 有人破了我的秘法,私下把弹丸藏过了。‘“自然大家听了,都不由不面面相觑, 不知道谁是破法的人。 “幻术家继续道:”我现在已经查出了。破法的人就是本府主人杨步青先生? ‘“那时步青恰巧坐在幻术家的旁边,一听这话,觉得好笑起来。 “他涨红着脸,说:”你弄错了。破法的不是我埃‘“幻术家道:”是的。不 会错:现在请将你的衣钮解开来,让我从你的衣袋中拿出那粒弹丸。’“于是他就 走到步青的面前,先把袖口卷了一卷,举起两个指头,伸进步青的背心袋里去。他 果真摸出一粒弹丸来? 你道奇怪不奇怪?“ 银行家的故事停一停。他的两粒直视的眼珠瞧瞧霍桑,又瞧瞧我,似乎在等待 我们的批评。霍桑的脸上毫无表示。他只运用他的锐利的目光在客人的脸上仔细端 相了一会,接着缓缓地回过脸来瞧我。 他懒洋洋地说:“包朗,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可也有值得注意的价值?” 霍桑的语气中分明非常失望。平心地说,这也不能怪他。因为来客的故事委实 不能引起我们的兴趣。不过局势倒有些僵。 我岔口说:“章先生,你一清早来见我们,可是就要告诉我们这个玩戏法的故 事?” 章守丰睬也不睬我,仿佛没有听见。我好意给他解围,却遭到这样的反应,不 免有些窘意。 他仍望着霍桑说:“霍先生,你不是以为这回事很奇怪吗?其实还有更奇怪的 呢:当那幻术家从步青的衣袋中取出了那粒红九以后,贵客们的掌声像雷一般响, 全堂都赞叹他的神技。不料在这喝彩声中,忽然夹杂着一个女子的骇呼声音。 “‘哎哟?我的钻戒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