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霍桑是我的知己朋友,也可称之为“莫逆之交”,我们在大公中学与中华大学 都是同学,前后有六年。我主修文学,霍桑主修理科。霍桑体格魁梧结实,身高五 尺九寸,重一百五十多磅,面貌长方,鼻梁高,额宽阔,两眼深黑色,炯炯有光。 性格顽强,智睿机警,记忆力特别强,推理力更是超人,而且最善解人意,揣 度人情。朋友经常有意用不易解答的难题向霍桑询问,他总是不假思索,立刻解决, 即使是极细小奥秘的诘问,他也有求必应,有问必答,有时不能十全十美作答,至 少也解释到七八成。因此大家知道他具备精炼锐利而应付得当的不平凡的技能,于 是都把他看作“大侦探”。 霍桑好学,新旧学识都广博贯通,然而也偏专于理科,对于现代学制注重各科 必须平衡发展,并不同意,甚至感到非常不满。所以他攻读的科目,除数学、物理、 生物、化学之外,还涉及哲学,法律,社会,经济等,对于实验心理,变态心理更 有独到的见解。其他如美术,药物和我国固有的技击也下过功夫,或者可以说“兼 收并蓄”,对于旧学,不分家派比较重义理而轻训沽,凭他具有科学的头脑,往往 取其精华,丢异残滓。他始终觉得儒家思想的“格物致知”和近代的科学方法十分 相近,心中最佩服,平时都能亲自加以实践。同时他又欣赏墨子的“兼爱主义”, 长时期受到墨子的那一种仗义行侠的熏陶,养成他痛恨罪恶,痛恨为非作歹,见义 勇为,扶助贫困压制强权的品格。 当我们还是同学时,因为“柳医”事件,我蒙受嫌疑,幸亏霍桑仗义助我一臂 之力提才能水落石出,还我清白。事后,我用“灯光人影”为题目,把事情的经过 记叙出来,朋友们读后,全都佩服霍桑的机智卓越,从事情发生的起始,由理想而 抓住现实,竟然能解破疑团,而得到美满的解决。他精细灵敏的判断,使人从心底 钦佩,可以说没有人能及得上! 那年,我在东吴附中教书。霍桑因为严父——霍有志——及慈母先后逝世,剩 下他孑然一人,于是把安徽故乡的一些产业出卖,搬迁到苏州,和我住在一个寓所。 那时分我的母亲还健在,住在葑门葑桥,地处幽静,我们早晚相聚,很有乐趣。 每天晚饭后,我们各人纸烟一根,彼此促膝谈心,滔滔不绝。所谈的题目没有限制, 随时随地有感触就发表议论,从天南到地北,从乡里旧闻到国家政治,有时甚至空 中楼阁以至于渺茫的幻想,无所不谈,没有尽止。间或还谈到侦探的一般技术,在 这一方面我不否认,有时霍桑的论调和我并不一致,甚至会发生争辩。当时对于侦 探的学识我本来是门外汉,一窍不通,只凭眼见所及,即算是侦探,或者用八个字 “聆音察理,鉴貌辨色”作为侦探的释意,其他就是注意手印,足迹作为唯一的证 据。我的朋友认为我过分拘束,他说要因势制宜,绝对不可一概而论。 霍桑曾对我笑着说:“老兄,我看你是中了欧美小说的毒,东西文化不同,学 术制度也不同,各有长短,现在我们探索西方学术时,应该取其长处而丢弃他的短 处,为我所用,绝对不能缘木求鱼,刻舟求剑,盲目的跟随。譬如说侦查时,脚印 十分重要,但是洋人的住所,地板上都加油漆,或者打蜡,脚印很容易看到,我们 中国人家不同。何况我们穿的鞋子,鞋底柔软,也不象西人的鞋子大小尺寸有规定, 因此就难作凭证,只能作为辅助的证据怎能作为唯一的凭证呢?再说手印,欧美国 家的警察局几乎都有手指印的存本。假定有人犯过罪,就留下指印,指印越积越多, 以后一有指印,就可能检索而查到。然而这仅限于那些惯窃积盗而已。如果是外来 的罪徒,或第一次犯罪的人,警察局尚未有记录,于是指印就失去效用。尽管案件 破获以后,也可以用作证据加以定罪,然而狡猾的罪徒可以戴手套,伪造手印使侦 探扑朔迷离,无法查找。所以我说手印已经不够可靠。欧美侦探己遇到种种困难, 更何况我们中国人?再说,我并不是公家的侦探,并没有指印存本,对于偷鸡摸狗 之类的蒜皮小事我也不屑一顾,对于指印的看法怎么能拘泥不变?” 我说道:“那就难了,如果老兄从事探案的话,你该从何着手?” 霍桑说道:“我一定不象你那样拘泥在手印脚迹这两方面,我要临机应变,寻 找各种途径去解决。”我再问他是什么样的途径,他的答复是要根据事实,随机应 付,而没有固定的标准。我不肯罢休,进一步探间,他仅笑而不答,转移题目谈旁 的事情。每次听他的辩论,我总觉得有点牵强,但是我不敢跟他对抗。说实话,他 的观察十分敏捷,远胜于我。也有时我心中不服贴时,故作狡猾要试探他的技能。 一天,有位朋友相约我一起去划船游戏,有两小时才尽兴回家,那时衣服鞋子 全都湿透。原因是我初次尝试,不知道如何划桨,用力过猛,于是水溅湿了小艇, 然而玩得极有乐趣。回到家立刻换掉湿透的衣鞋,整理零乱的头发,正当这时霍桑 自外归来,我忽然有个意念想试探他一下。因为我出外游玩没有一个人事先知道。 我笑脸对他,说道:“霍桑,猜猜看,我今天做什么去了?” 霍桑停止脚步,用手抚着下巴,目光灼灼地对我周身注视,并不立刻答复。 我斜视微笑,心想这一次他一定失败。驾船出游是我第一次尝试,况且我已经 换上干净的衣鞋,没有痕迹可以做凭据,他一定猜不出。 我的朋友忽然说道:“你是不是去划船刚回家?” 我大为惊奇,不知道他是怎会猜中的。 我说:“算你侥幸猜中,那末我到那儿去划的船?” 他立刻说是“黄天荡。” 我更加诧异,问道:“奇怪,难道你见到我了?” 霍桑缓慢地走近椅子,说道:“我何曾见到你,不过是揣测观察而猜中。” 我问道:“果真如此?那末你用什么技术测度到的?能告诉我一点头绪?” 霍桑微笑点头,在椅子上坐挺,说道:“这很容易。我听到你的问句,有点意 外,事后对你观察,你虽然衣服整洁,但神容十分疲乏,领口汗痕潮湿,这是一目 了然,看样子你一定有过激烈运动,比赛跑步?踢球游戏?还是跳跃游戏?这一切 都不是你擅长的运动。我知道你欢喜柔术,曾练习拳击,如果你要练拳一定宽衣解 带,但是看你领头上的汗迹,并不象是练拳,再看你脚上的袜子都是斑斑水渍,于 是我忽然记起来,两星期前,许君约你一起去划船,你有事没有去,心中不乐,我 想今天你一定实践前约,一起去划船了。” 我大声叫道:“老兄你真聪明,你分析推理井井有条,不能不令人佩服,你虽 然知道我去划船,怎么知道是去黄天荡?有什么根据?” 霍桑说:“这完全是观察你的头发而猜到的。你的头发新加上发油,看得出你 划船时被风吹乱,回来重新梳理,你涂过发油后照理不容易被风吹乱,可见风力猛 烈。但今天的气候若是在城里小河划船,不会把头发吹得散乱,于是测度你一定到 辽阔的大河去划船,除黄天荡外,没有第二处地方了?” 我听完他的话,不禁点头,于是笑道:“老朋友,你如此机敏,不愧是大侦探 呀!假定我方才换衣鞋时,把领带袜子一起更换,你就无所凭借,也许猜不中了。” 霍桑微笑道:“对呀!你为什么不防备这一点?” “偶然失策!” “是呀!就是因为偶然失策,便成为探索的导线,不然,我并没有神奇的通天 眼,怎能窥探到你的秘密?” “假使我准备得十分周密,你就完了?” “不见得,你应该知道,无论你如何狡猾机诈,充其量只能遮掩面目,却不能 遮掩心灵。一切伪装,做不到天衣无缝,缜密到一点漏洞也没有。无论如何老奸巨 滑,千方百计的安排,仍会有顾此失彼,难免有懈可击。有时漏洞太小,智力不够 的人往往不觉察。做一个侦探必须对极细小的漏洞加以注意,不让它逃过眼帘。” 我听他的解释后,简直无话可以辩驳,心中完全对他折服,何况霍桑所说的话 都有根有底,强辩是无用的,我不再向他刁难。 有一天傍晚,霍桑约我一起到城墙散步,葑门到城墙很近,他常到此处登高远 眺,借此舒畅一下胸怀,心旷神怡,也是一件乐事。现在刚好初春,我教课后空暇 无事,往往随他一起散步。登上城垣,迎面就是东风,深呼吸之后,感到舒适之极。 本来墙脚边都是枯黄的野草,此刻在杂草之间可以找到嫩绿的新草,大有苏醒 复生的意味。俯视城墙下面的麦田秧苗差不多有一二寸高,中间隔着豌豆苗,也露 出嫩绿的颜色。沿着河流高高低低长满了莼菜。老农放下了犁头在屋檐下倦卧,一 天辛劳的工作,此刻舒展筋骨小作休息。城墙外面全是农民的住屋,有些屋子面对 着溪流而筑造。小河岸上是高大的杨柳,下垂的一丝丝的柳条轻拂着水面,流水无 情,似乎要拉住柳条流向远方,水面上反映着袅娜的柳条影子,仿佛羞涩的美女, 半推半就。风景美丽,令人陶醉。葑门地区幽雅而静僻,景色迷人,充满了江村的 景色,一半乡村,一半城墙,十分可爱,若是和闾门的喧闹噪杂比较,这里简直象 是世外桃源,绿野仙踪的好地方。 我的朋友手指着大自然笑道:“好几天没有登上城墙,春色已经是如此浓重了!” 我说道:“可不是吗?春光在诱招游人,我们不应该辜负呀!” 我们从城墙再登高到顶端,居高临下,俯视下面,葑溪绕环在城脚下面,湖面 上帆影点点,隐约可见。向西远眺可以看到灵岩天平的许多山峰,山峰在夕阳的晚 霞笼罩下,忽隐忽现,仿佛晚妆的美人,隔着薄纱在窥视,有时见到颜面,有时却 又忽然消失。我们仰望云霞,远瞻山光,乐趣无穷。凝视半晌,我们再沿着城墙缓 缓散步,城墙的一半都已颓废倾倒,小径也被砖石阻塞。我们还见到一二座旧废的 火炮,深卧在野草丛木之中,历经多少的灾劫,如今还是酣睡未醒。 一会,我们走到一处缺陷的地方,于是止步注视。原来是城墙外倾大约有三丈 宽,砖石堆堆积形成斜坡。有几个顽皮的孩童在缺陷的地方,跑上跑下地嬉戏。目 睹这些,心中不禁产生一种思想。默想当年专制时代闭关自守,城墙十分重要,有 人专职管理,每年加以维修,没有人敢忽视。而今帝制告终,凡是陈旧封建的遗物, 就逐渐消灭,淹没,这座城墙也象是倦怠想睡于是就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而日见倾颓。 突然,我听见霍桑惊奇的呼声:“喂,包朗,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我听见叫声,回头一看,只见霍桑手指砖石之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神情十 分惊异,我走近,看见砖石之间有一件东西在夕照之下反射出光辉。我的朋友俯身 捡起来,向我显示,原来是一颗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