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晚上,上海市民联合会举行的“胜利庆祝会”,霍桑和我也参加。热闹的盛 况,可说是开了空前的记录。当夜我就住在霍桑寓里,因为那时我已经结了婚和霍 桑分居了。下一天早晨,我和霍桑的余兴未尽,还纵谈着上夜里种种的游艺。霍桑 仰靠在那张滑熟的藤椅上面,左足伸直着,右足却曲在左腿的藤上,嘴里吸着一支 白金龙香烟,手中摇着一柄湘纪竹的书画折扇。 他说:“包朗,你的掌心还觉得有些余痛没有?” 我也笑着答道:“你自己呢?昨夜里你那种兴高采烈的神气也是我难得瞧见的!” “是。这种盛会足以提振精神,原是我们数年来朝夕期求的,一旦实现了,自 然会手舞足蹈。” “原是埃其实昨夜的游艺的本身确实值得称赏的也不少。例如那黎小翠女士的 羽衣舞,有一种古典美的韵味,真是一种美好的艺术,跟那些卖弄‘肉感’的舞姿 根本不同。伊的那种轻倩的姿势,柔娜的身段,足见伊确有舞蹈的天才。观众们掌 声如雷原不是浪费的。” “晤。不过我觉得那小学生周志雄的口技更足赞赏。他年纪还轻,所奏的‘百 鸟朝凤’和‘村姬骂街’等节目,虽还说不上火候纯青,维妙维肖,但练习的功夫 已不算浅。”他吸了一口烟,又说:“包朗,你可也承认相声和口技是一种北方功 艺术——并且是我们的国粹艺术的一种?可惜一般人都抱着成见,以为它是江湖末 技,并不重视。这真像洋画输入以后,有些人便漠视甚至鄙弃国画一般荒谬。这种 谬见我们是应当纠正的。” 霍桑的见解往往含些不同流俗的特殊性。他所称赏的也可说是别具只眼。但我 并不置辩,仍继续我的批评。我道:“还有那女子乐艺团的《我爱中华歌》,也唱 得婉转流利,并且——”一种变态挫断了我的话锋。霍桑突的从藤椅上直坐起来。 他的伸足养神的暇豫状态,一霎罢时竟变得目定口合地非常紧张。 他举起了执纸烟的手,说:“包朗,且祝我觉得有一个新主顾上门哩。” 施桂果然推门进来,手中拿着一张名片。霍桑接过了略瞧一瞧,连忙点头答应。 “好,请他进来。” 我从霍桑手中瞧那名片,印着乾康染坊经理胡世芳,下面还附着“世居南翔镇” 的籍贯。这位乡下先生不像是霍桑的素识,他何以这样子急急请见?他不是空闲了 两天又闲得不耐烦了吧? 来客已经走进来。霍桑不等他开口,先丢了烟,自通姓名,又给我介绍了一句, 便请他坐下。我起先已经给这乡下客人构成一个轮廓,青布长衫,玄布马褂,装束 一定是很朴素的。可是出乎所料,他穿着一件小团花灰色绸的单衫,黑纱的曲襟夹 马甲,足上深口圆领的骆驼皮底缎鞋。那种初夏时的打扮竟和上海人没有两样。他 的年龄在四十五六之间,脸色略黑,有个大鼻子,领下没须。他进门时也懂得把一 顶硬胎草帽除下了,鞠躬的礼节也不曾忽略,竟将我意识中所预拟的“乡下人”的 印象完全打翻。凭空着想是够危险的! 霍桑向来客略一注视,婉声问道:“胡先生,你还没有吃早饭吧!要不要喝一 杯热茶?” 胡世芳点了点头,两只含愁的眼睛中似乎略现些诧异之色。霍桑向施桂吩咐了 一句,又向来客说话。 “你昨夜大概一夜没有睡,今天一清早就乘早车来的。是不是?……现在你定 一定神。 我想这件事谅来和你有切肤关系吧?“ 那人坐在椅子的边上,执草帽的手仿佛中了电气,那草帽不住地在他的膝盖上 颤着。 他冲口答道:“唉!霍先生,再切肤没有了!我的儿子没有命哩!” 霍桑问道:“可是被人杀死了?” 胡世芳摇摇头。“不,不是。他——他杀死了人哩:”他的声音发抖,显然是 由于爱子心切的缘故。我引起了同情,很可怜他。我默自寻念,假使换一个地位, 一个儿子为了他的老子的事来,可也会有这种情状? 霍桑又问。“你儿子杀死了什么人?” 胡世芳又摇着手道:“不,不,其实是不对的!他们说是香苏杀了白荣锦。他 —他怎么会杀人?不,不是!…决不是他——决不是他! 他的神经上分明已起了异征。在这种情形之下,希望他说明情由,未免有些勉 为其难。 施桂已送茶进来。 霍桑说:“胡先生,你先喝一杯茶,定定神。” 这个四十多岁的胡世芳倒像驯良的小孩子一般,很听话。他接了茶杯,果真一 连饮了几口热茶,又放下了草帽,摸出手巾来在额上嘴上和大鼻子上抹了几抹。他 的急促的喘息果然减缓了些。 霍桑又婉声说:“现在你慢慢地说。我从你的话推想起来,分明令郎香苏现在 正蒙着杀人的嫌疑。但这被杀的白荣锦是什么样人?” 胡世芳答道:“他是我的姨甥。昨天傍晚,不知道被什么人刺死了。我家香苏 恰巧去看他。后来不知怎的,镇上的警察胡乱地把香苏捉了去,说他有杀人的嫌疑。 霍先生,你想荒谬不荒谬?” 霍桑的慰藉劝诱已收到效果,来客的说话有了理路。我也舒了一口气。 霍桑道:“杀人的罪名自然不能胡乱加上的。他们有什么理由,竟把令郎认做 凶手?” 胡世芳道:“昨天将近上灯时分,香苏到荣锦家去。他本来是时常在白家中出 进的。 所以他进了大门,不用通报,一直到荣锦的书房里去。他走进书房的时候,天 色已昏黑,书房中却还没有上灯。他叫了一声,没有人答应,便顺手把门旁墙上的 电灯机钮扳亮了。 他看见荣锦靠写字桌坐着,头部低垂在胸口,不声不动。香苏有些奇怪,走近 去一瞧,才发见他穿的一件灰色花呢的单袍上有血液流下。他再仔细一瞧,大吃一 惊。原来荣锦的左肩窝上露着一把刀柄。他已给人杀死了!“ 来客顿广顿。他的声调有些颤动,面色也像泛白了些。霍桑并不催促他,只把 同情的目光瞧着他。我也保持着静默。他叹了一口气,果然自动说下去。 “香苏心慌了,不知道怎样才好,便急急地退出来。他走到大门口时,看见看 门的王裁缝从外面进去。香苏便把发见的事说出来。当时大家乱了一阵子,不知道 谁是凶手。后来镇上的张巡官带了两个警察去,约略地查问了一会,便把我的儿子 带了去,说他有凶手的嫌疑。香苏虽竭力声辩,他们也不理会。霍先生,这不是暗 无天日了吗?” 霍桑又作安慰声道:“胡先生,你不用着急。我们只须把真相查明,总能够水 落石出。 我问你,香苏和荣锦名义上是表弟兄,但他们平日的感情怎么样?“ 胡世芳道:“荣锦向来在上海公大药材行里学生意,去年年底才满师。香苏在 镇上南英小学里教书,本来不常会面。但彼此感情并不坏,每逢会面的时候,很亲 热。这一次荣锦从天津回来,在家里休息了已经近两个月。表弟兄俩也时常一块儿 喝茶饮酒,感情再好没有。可是最可怕的,那些闲嘴的人偏偏说长说短。” 霍桑接口道:“唉,这些闲嘴的人说些什么?” 胡世芳道:“我的内兄白菊南,在今年春天故世了。他没有儿子,遗下来五百 多亩田,在病重时指定他的表甥白荣锦做义子。但菊南没死的时候,也曾说起过要 香苏承继。后来他改变主意,内人虽有些不高兴,香苏可并不在意。此番出了这个 岔子,人家便说什么香苏夺产起意。其实完全是凭空嚼舌!” 霍桑点点头,答道:“这里面还有这一层关系,莫怪警察们要疑心他。” 胡世芳忙道:“霍先生,这实在是冤枉的。香苏心志很。高傲,平日和人谈论, 常反对遗产制度。俗语说,知子莫如父。故而我相信他决不会干这种没志气的事。” 他的语气加重些,好像要强制我们接受他的保证。其实“知子莫如父”,这句 话不一定颠扑不破。何况世界上尽多口是心非的人。譬如那班所谓摩登人物,言论 文章尽高品的忠实奴隶,也一样会喊“救国”的口号。我的默想的结果不自觉地插 了一句。 我说:“我看我们必须从搜集事实入手,一个人的言词,似乎不足为据。” 胡世芳横过眼角来向我瞅了一瞅,似在憎我多嘴。霍桑仍不改他的温和态度。 他说:“胡先生,你姑且宽怀些。令郎如果当真冤枉,我可以保证你决不致冤 屈到底。”他又向我点点头。“包朗,你的话很是,我们必须从搜集事实入手。现 在趁空往南翔走一趟,吸些新鲜空气,谈谈我们的尘怀。我想你总也赞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