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南翔镇的确是一个半村半郭的绝妙所在。它距离上海近,火车二十分钟可达, 既没有都市的烦嚣,又保持着乡村的自然风趣。据我推测,数年以后,这地方也许 要变做上海的附属部分,交通上若能更改进些,那些都市人们,说不定都会卜居到 这里来。 我们出了车站,由胡世芳领着,乘车直接往被杀的荣锦家里去。我们在火车中 时,霍桑又向胡世芳问过几句。我才知荣锦本来姓莫。他的生父已故,只有一个母 亲,家道很寒微。荣锦在沪习商,他母亲在家里糊些纸绽,给人家洗洗衣服。胡世 芳和白菊南有时也周济些。这年春天,荣锦凭空继承了白姓,得着了遗产,平地一 声雷似地他们已从低矮的小屋迁进了白菊南的大宅里去。白菊南的旧仆此刻还有几 个留在宅中,故而我们到了白家,早知道里面不会有男主人出来接待。 那屋于是一宅三开间三进,年龄已老。前面两进是平屋,第三进有楼,前面另 有墙门,位置在市镇的尽端,清静无哗。这时墙门口有一个警察守着,还站着几个 瞧热闹的男女,都交头接耳地显着好奇而含探问意味的神气。这些人因着警察的阻 拦,又不敢走进去。 我们一走到第一进的大厅上,便听得一个妇人的号哭声音,从那挂在客堂左侧 的一幅青布幔后面透出来。这原是意想中应有的景象,我并不在意。霍桑突然停了 步,敛神侧听,好似那哭声已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妇人且哭且喊道:“……我的好肉啊!人家暗算你,一定是见你享福眼红了, …… 亲肉啊,这头亲事也害了你!…我的心肝啊,我指望你显显耀耀地讨一个老婆, 谁知是克夫苦命的败家精!…“胡世芳抢步走进青幔里去,止住那妇人的哭声。那 刺耳的声调才告一个段落。 我玩味那句“这头亲事也害了你”,似乎有些骨于,莫怪霍桑要特别注意。我 们见了那蓬头扒牙年约五十光景姓莫的妇人以后,伊在眼泪鼻涕交流之中絮絮叨叨 地说了一大堆话。总括一句,无非抱怨人家看中伊儿子的财产,故而下这毒手。伊 虽没有说明行凶的人是谁,口气中却疑心是胡世芳的儿子香苏。霍桑归纳伊的话, 果真注意到死者的婚事。 他问道:“你儿子几时订婚的?” 妇人道:“还不到一个月。本来下月里打算就成婚,谁知道会发生这个横祸。” “配的哪一家?” “伊家姓许,叫朗卿,父亲是本镇昌源当铺的经理。琐卿相貌倒不差,全镇上 要算伊第一,可是谁知道伊‘丧官星’坐命,配亲还没一月,便克夫。荣锦真倒足 了霉!” “这亲事是你作主的?” “不,是荣锦自己看中的,我也不反对。因为伊的家道也不坏。可是谁瞧得出 伊的命?” 我才知伊先前的话只是中了迷信星命的毒,在抱怨死者未婚妻的命,并不是别 有所指。 霍桑也不再多问,先叫一个女仆陪那妇人到后面去,我们才开始察看尸体。 霍桑把青布的孝幔揭开了,便见那尸体搁在一块板上。这凶案发生以后,虽已 报县,检察官还没有来检验,故而死者的衣服也没有换。他穿一件淡灰色舶来品薄 花呢的单袍,里面蓝绸的袄裤,丝袜缎鞋,装束很富丽。那凶刀的柄仍旧留在左肩 膊上,面部已被一张黄纸遮住了。霍桑走近去,在那凶刀柄上仔细察验。刀柄和刀 锋相接之处,裹着一块不大清洁的白巾,所以流出来的血液不多。 霍桑低声道:“包朗,你瞧,这种刺法不是很奇怪吗?” 我应道:“是。这像一把尖刺刀,刀锋大概足有五六寸长,料想从这肩胛和颈 项间一刺进去,立即可以致命。当真很厉害。” 霍桑点了点头:“是。这一刀还得有相当的腕力。” 他更楼近些,动手揭取盖在尸面上的那张黄纸。我乘势凑近去一瞧,方才看见 这惨白可怖的面容。他的两眼紧闭,嘴唇微微张开,露出左右两枚金齿。他的年龄 在二十一、二,皮肤相当白,五官的位置也端正,生前似乎很秀美。 我们从孝幕中出来,胡世芳便引我们进入第二进的一间侧厢里去。 胡世芳说:“这就是发案的所在。香苏说,他走进来时,荣锦就坐在这一只椅 子上。” 他用手指着一只靠近红木书桌的藤椅。 霍桑不答,但立定了细瞧屋中的陈设;那侧厢是朝东的,靠天井有排玻璃窗— —左右四扇短窗,当中两扇出入的是长窗。窗上都是花玻璃,左右的短窗上另有白 色的纱帘。靠近外进的短窗下面,就排着那只旧式红木书桌。沿壁放着四只西式椅 子,和两只茶几。壁上时钟画屏都是旧物。书桌上陈列了一只银花插、一只石钟、 一个裸体石膏像和一罐高价的大炮台纸烟,却都像是新近购置的。瞧了这书室的现 状,新旧二主的交替痕迹已显然可观。霍桑端相了好一会,似乎对于一切物事都加 以严密的注意。一会他才叫那个看门的裁缝老王进来,王裁缝已有六十多岁,头发 已经雪白,在白菊南生前,他们已相处了十多年。 起初他本是白菊南的租户。后来白菊南因着老裁缝给他当心门户十分忠实,便 豁免他的房租,让他住在墙门间内,一面经营他成衣的事务,一面兼做了白家的门 房。王裁缝的年纪大了,成衣的生意不佳,白菊南随时资助他些,把他看做自己的 老家人一般。胡世芳先将他的历史告诉了我们,我们对于这老人已有了一个轮廓。 霍桑站在书桌的旁边,那老裁缝站在他的对面。我和胡世芳就在靠壁的西式椅 子上坐下。 霍桑先问道:“老王,那时候的情形怎么样?你说得详细些。当胡香苏进来时, 你可曾瞧见他?” 王裁缝道:“不,我恰巧出去泡茶,并没有见他进来。等到我提了茶壶回来, 在墙门口忽然看见胡少爷匆匆忙忙地奔出去。那时候天已经黑了,我一时还认不出, 等到他开了口,才知道是他。” “他说些什么?” “他第一句便说:”不好了!你家主人已给人杀死了!‘我吃了一惊,几乎把 手中的茶壶也落掉。我也脱口应道:“可是太太——?’他摇头道:”不是。你家 少爷给人杀死在书房里!‘他说完了这句话,便急步奔出去。“ “晤,以后怎么样?” “我吓呆了,要想喊住胡少爷;可是他早已跑出去。我才赶到这里来。这里的 电灯亮着,少爷果真已死在这只椅子上。我吓得发抖,又赶到里面去报告太太。接 着那新来的江北妈妈和小使女秋香一块儿陪着太太出来。我们慌乱了一阵,除了号 哭以外,没有办法。 后来惊动了隔壁李木匠,才提醒我去报告镇上的警察。等到张巡官带了一个弟 兄来了以后,约略察看了一会,又向我们问了几句,便退出去。隔了两个钟头,我 听说胡少爷已给促进警察局去。别的事我都不知道。“ 故事相当清楚,和胡世芳告诉我们的经过也没有出入。胡世芳一眼不眨地旁听。 我也绝不插口。霍桑低头静默了一下,又继续查问。 他问道:“胡香苏可是常到这里来的?” 王裁缝道:“是,常来的。每礼拜总要来一两次。就为他出进惯了,来的时候, 常常一直进里面去,用不着我通报。” “你的新主人和这胡香苏的友情怎么样?” “很好。他们是表弟兄。” “从来没有反脸争闹的事吗?” “没有。他们见面时总是很客气的。” 霍桑点点头,转头去向室中瞧了一瞧,又换一个话题:“这书室中的东西,你 们可曾移动过。” “没有。太大叫我跟李木匠帮着把少爷的尸体搬到了外面大厅上去。别的东西, 因着张巡官的吩咐,谁也没有动过。” “这件事发生以后可有什么人来过?” “没有——晤,只有张巡官跟一个警察到过这书房。” “张巡官跟那警察可曾在这里抽过烟?” “晤,没有。他们只站过一站,随即到大厅上去向我—跟江北妈妈问话。” 霍桑回头瞧着那委托人:“令郎可也抽纸烟?” 胡世芳摇头说:“不,他从来不抽烟。霍先生,什么意思?” 霍桑不答,忽搓着两手,连连点了几点头,显示一种有了某种自信的模样。 他道:“那么据我看,昨天傍晚除了胡香苏以外,一定还有别的人到过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