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天晚上霍桑果真留在南翔。我也像胡世芳一般地带着一团高兴回家。因为霍 桑曾应许胡世芳“有办法”,又告诉我“很简单”。可是在我的眼光中,还看不透 这一层简单的幕。我曾把这案子推想过一会,终于没有头绪。据我观察,这案子至 少有三种线索:第一,就是那个胡香苏。他的父亲虽竭力替他申辩,但事实上他的 嫌疑最重,真相如何,还不能轻易断定。我不知道霍桑凭着什么,就轻轻给予保证。 第二,就是那个姓汪的来客。此人在发案的以前和死者谈过,确是一个重要的证人。 不过这个人踪迹不明,能否从他身上取证,还不可知。第三,就是我们设想中的那 个乘问而入的凶手。王裁缝虽举示过两个嫌疑的人,但这人既不知谁何,自然更不 容易捉摸。除此三种假定以外,毫无根据,我自然不能凭空推想。 第二天早晨十点钟光景,我打电话探询霍桑的消息。 霍桑已经回来了。但我赶到他寓里的时候,一看见他垂头丧气的形状,便觉得 他先前的保证有些靠不祝据霍桑的报告,他曾在镇上调查过一会,收集了几个要证。 第一,他已见过胡香苏。香苏的供词,和他父亲所说的大致相同。但他说当他走进 书房里去时,是从天井的长窗里进去的。那时候他瞧见那扇通次室的门也开着。从, 这次室穿过,便是第三进的天井。那里有一扇门可通后园。后园的围墙很低,园外 又有高墩。故而若说有人预先伏在园中,乘间窜进去行刺,事成后重新退入园中逃 走,的确是可能的。第二,霍桑又探得死者在以往的一个多月中,曾连续接了几封 信。信中的内容虽不可知,据那老裁缝说,他每次接信,总是慌慌张张,显示一种 惊恐态度。并且他读过以后,总急急用火将信烧掉。 他平日又不轻易出外,足见得他有所顾忌。第三,在最近两三天中,果真有一 个戴眼镜,满脸胡子,高个子的人,在镇上打听过白荣锦的消息。这人起先查问一 个莫秋望。后来他向迎月楼的一个堂佰描摹出莫秋望的年龄状貌,堂倌才告诉他这 人叫莫荣锦,现在又改姓了白。又据白家的一个邻居老婆子说,在发案一天的断黑 时分,伊虽不曾留意在白家进出的人,但在上一天的傍晚,伊看见一个衣衫槛楼的 中年男子,在白家的门外逗溜过好一会,模样儿很可疑。 霍桑从藤椅上仰起了身子,发表他对于调查所得的意见。他说:“我从所得的 事实看,这件事并不像我料想的那么容易解决。第一点,我看见那个胡香苏瘦小文 弱,不像是个行凶的人。单从死者的伤势上瞧,这个文弱的香苏就决不会有这种腕 力。即使从动机方面说,假定他因夺产起意,要害荣锦的性命,但他们俩既然时常 相见,较妥密的谋害方法很多,他何必出此愚策,亲自到他荣锦家里去行刺?” 我问道:“那么胡香苏已经释放了没有?” 霍桑摇摇头。他抱着他的右膝,低低地叹了一声。 他答道:“当那检察官验尸的时候,我曾把我的意见向他表白,请求提早恢复 胡香苏的自由。但他们坚持着成见,以为香苏若使没罪,何以他发见了凶案,不进 里面去报告,却慌忙向外逃去。尤其是那个迂腐的张巡官,怕人夺功似地一口咬定 胡香苏是行凶的人。 所以若使没有事实‘的证据,只凭理论,一时还不容易恢复他的自由。“ “那么,你瞧这案子的真凶究竟是什么人?” “我最初的想法,觉得事情相当简单。我先要看看胡香苏是个什么样人,他的 体力是不是够得上干这件凶案。在我见丁香苏以后,认为他没有做凶手的资格,我 的眼光便回到那姓汪的来客身上,因为他的体格适合我的设想,非常可疑。但我第 二次再问王裁缝时,他斩钉截铁地说他曾亲听得荣锦送他出来,又听得主客间的谈 话。这一来就使我的推想上发生了一重障碍。后来我又查得荣锦生前曾有接信惊惧 的事,可见他心中定有什么害怕的仇人。他平日不常出门,也是一种畏仇的明证。 但当那姓汪的来客投刺进去的时候,荣锦不但不恐惧避面,反立即请他进去,有欢 迎的表示。因这两点,便把我的设想根本推翻。” “你还有别的想法吗?” “我曾到后园的围墙上去察勘过。墙上长满了许多苔药杂草,却并没有爬墙的 痕迹。 但是这墙的高度不到四尺,若使有人会跳,进出原也不成问题。不过这推想太 空洞,毫无事实的依凭,我也不敢凭空冒险。“ 他沉默了。他的眉峰深蹙着,闭紧了嘴,表现出一种抓握不着的内心的苦闷。 我提示说:“霍桑,我们知道那姓汪的客人出去以后和胡香苏进去以前,不是 有什么人乘问进去的可能吗?” “是。不过这个人是谁?有什么目的?不是也很难索解吗?并且事实上究竟有 没有这一个人,我们也完全没有把握埃”这一番解说显示出那胡汪两人既然都没有 干系,重点当然在这个乘间从前门进去,或者跳墙从后园里出进的第三个人。可是 这第三个人,除了毫无依据的推想以外,无从捉摸。小小一件案子竟如此幻复,怪 不得霍桑要感到苦闷哩。 霍桑放下了膝盖,取了一支纸烟吸着。他冗自紧皱着双眉,低垂了头。那种懊 丧失望的形状,使我也十二分不安。他从前探案,无论怎样艰难幻秘,凭着他的奋 斗的毅力,总是振作精神,再接再厉,难得看见他这样子失望。 我的同情心给激动了,很想助他—臂。彼此静默地思索了一会,一种推理触发 了我。 我大声道:“霍桑,我们遗漏了一条重要的线索哩!” 霍桑突的仰起头来,取下了口中的纸烟,眼睛里顿时露一种异光。 他忙应道:“包朗,什么线索?” 他说:“荣锦的家里,除了门前的王裁缝外,不是还有两个女仆吗?假使有什 么人买通了他家里新雇的江北妈子,叫伊趁空下手。这不是也可能的吗?” “晤,事实呢?” “这江北妈子尽可以乘隙从里面出来,看见荣锦不备,突然行刺,得手后仍悄 悄地进内屋去。你想也可能吗?” 霍桑沉吟了一下,眼中的异光忽又渐渐地归于消失。 他微微摇着头:“这一着我也早想到。但像这样子的伤势很特别,你总也感觉 到。这不像是女子的能力所能办得到的。” 我又道:“你总知道江北妈子的体力大半不输于江南的男子,不能和寻常女子 一例而论。” 霍桑仍摇头道:“我已见过那江北仆妇了。我还不敢相信这推理会成事实。” “山穷水颈尽适合形容我当时的智能。我既然再想不出什么新的线索,眼见霍 桑这样子抑郁无聊,竟也爱莫能助。我们经过十多年的侦探生活,这样棘手的案子 我们还是第一次! 下一天报上都载着这案子的新闻。最可恶的,那公论报的新闻后面附着句评语, 竟含着讥讽的意味。 那评语道:“私家侦探霍桑君,因着嫌疑犯胡香苏的父亲胡世芳的宴请,竭力 替香苏声辩,要求释放。但霍桑所说的只是空洞的理想,完全没有实际的证据。他 既指不出真正的凶手,当然无补于事。久享盛名的大侦探,这一次竟有此可笑的举 动,未免近乎滑稽!闭饨谛挛沤肓嘶羯5难壑校忠鹆怂哪张? 他气忿忿地向我说:“包朗,这一回事,尽够做他们的讪笑资料哩!” 我安慰他说:“你别理他们。社会本来是残酷的。你成功了九十九次,他们也 许会一句不提,但一次失败,他们便会落井下石。” 他摇头说“不,不是这样单纯。你总知道这《公论报》是警探的机关。他们历 年以来,表面上虽和我合作,暗底里实非常妒忌。因此,他们一见疑窦,便尽量地 攻击。……唉,这一次我真个要失败了!” 他说完了,忽把右手握着拳头,用力在他的左掌心中击了一下。接着他立起来, 拿起他的那只提琴来拉扯。可是弓弦才起落了三五次,他又把琴放下了。他发疯似 地在室中乱走,似乎他心中正感着一种捉摸不着的痛苦,一时又没法解脱。我见了 十分难受。上夜里我因着他在下午时到公大药行去白走了一趟,烦闷无聊,特地陪 宿在他的寓里。晚饭过后,我曾邀他往大世界里去玩过一次。这是个低级趣味的游 戏场,我们虽然难得去游,但里面游艺杂耍,百戏罗列,烦闷时换换眼光,未始不 是一种调剂。此刻我又想同他去舒散一会。 我正要开口,霍桑忽立定了向我说:“包朗,我想不到这一件看似平淡的案子 会这样困人的脑筋!凶手的出进路线固然还是一个谜,连凶手的本身也像是一个可 望而不可及的幻影。 要不然,我不妨换一个方向,先从找寻凶手入手,可是现在也办不到!包朗, 我老实承认,这案子我已经失败了!“ 我婉声道:“那么,算了吧。人不是万能的,谁没有失败——”他忽举起了右 手。 “不!不!我还不能承认完全失败!”我急应道:“那更好,我当然还有希望。” 他自言自语地说:“我的线路碰了壁,没法再进行。可是就这样子失败到底, 我还不甘心!” 我问道:“那么这是一条怎样的线路?怎样碰壁的?” 霍桑道:“从凶手的本身说,我知道他是一个北方人,腕力很大,也许还会些 武艺。 你不曾听得白荣锦新近曾到过天津去吗?我想这凶案的主因也许就种在天津方 面,只可惜抓握不着!“ “喔,你凭什么知道这案子造因于天津?” “我们知道有个北方口音的人曾到南翔去访查过他。不过那人访查的叫莫秋垫 ;可见死者曾改过名字。他回家以后又匿伏不出,接了信又慌慌张张,都足以显示 他这一次远行,一定干过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晤,很近情。你想死者在天津结下了某种怨仇,那仇人就跟踪而来,实行报 复嘛!” “是。不过他干的勾当究竟是什么性质,又和什么人结了怨仇,我们毫无所知。 这就是一垛不容易攻破的石壁!” “那么你不如索性往天津一趟。” “是,我原也有这个打算。可是昨天我向荣锦学生意的公大药行方面探听过, 荣锦往天津去,虽说是去接洽贩运药材的,但他在天津的寄顿的地点和交际的人物, 这里绝没有人知道。因此,横在我前面的,还是一垛坚实而没有丝毫隙缝的石壁!” 这天下午,霍桑果真又跟着我往大世界去。他平日最不喜欢往这种嘈杂喧嚣的 所在去,但这两天反了常度。他对于我的提议毫不反对,似乎也想借此调剂一下。 我们在各种游艺场中消磨了好几个钟头,回寓时已是深夜。我又留住在他的寓中。 在临睡的时候,霍桑忽而目光闪烁,现出一种犹豫不决的神气。 他吞吐地说:“包朗,我有一个想法——唉,不过这想法太渺茫了。我实在— —唉! 睡罢!我们睡罢!“ 这态度是反常的,足证他的神经上已起了异征。假使这样子延长下去,他的健 康上难免不发生岔子。我觉得十二分的不安,但我又用什么来帮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