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五福党党魁毛狮子和他手下的一班党徒,自从到了上海以后,接连干了几桩 骇人听闻的案子,竟使警探们束手无策。上海社会的秩序被这一班党徒完全破坏, 几乎人人自危。 幸亏在上月十九日,这一班党匪和党魁毛狮子,都被私家侦探霍桑和他的朋友 包朗所擒,大家才透了一口气。 “党匪们以杨树浦的一只小轮船为大本营,专干那劫掠和绑架勒赎的勾党。霍 包二君冒险登船,设法把他们灌倒,才得一网打荆但包君为了救护俞家的小儿慧宝, 肩膀上中了一弹,据闻在医院里住了十多天,昨天方才出院。他俩为着公众的安宁, 不惜亲历艰险,和恶徒们对抗,实在是令我们起敬的。那班党匪这一次虽即有漏网 者,但受了这一次挫折,至少也得寒胆,不敢再到上海来为所欲为。上海有了这样 勇于为公的大侦探震慑着,实在是我们上海人之福! “现在盗魁毛狮子已经关进模范大监,其余的匪徒们还在地方分监暂拘,不久 就要处刑。他们的那只五福轮船也已给水警厅没收了。” 我在离开博爱医院的第二天早晨,发见这一节新闻刊登在言论比较公正的上海 日报上。 关于俞慧宝被绑和毛狮子遭擒的事,我曾写过篇《黄浦江中》。此刻报纸上的 论调,竭力榆扬我的朋友霍桑,我心中很觉愉快。我虽然因公受伤,但社会上既有 同情的表示,我非但不以为苦,反益发兴奋。霍桑和我所以能够得到社会人们的赞 扬和同情,原不是轻而易获的。我们和社会的恶势力奋斗,不但费心费力,有时还 冒着性命的危险。现在我们从艰苦上得到酬报,自然越觉得可贵。 霍桑打好了电话,缓缓地踱进办事室来。我问他打电话给谁。他一时不答,坐 到壁炉面前的那只滑熟而有毛毯垫子的藤椅上去,低着头,右手支着下额,似乎在 思索什么要事。 隔了一会,他才低声回答:“我打到科学仪器制造厂里去。” “什么事?那厂里你有朋友?” 霍桑摇摇头,无精打采地答道:“不是。我叫他们定做一种东西,此刻又催一 催。” 他把眼睛注在火炉里面,又低头不语。 我自从上一天出医院以后,便看见霍桑的脸上罩着一重郁郁不乐的表情,似有 什么心事。我怀疑我在医院中的时候,他又接到了什么疑难棘手的案子,但不知道 他何以绝口不和我谈起。可是他因着我枪伤初愈,不愿意再把为难的问题和打扰我? 我想起那报纸上的一段新闻,他还没有瞧见。因为当霍桑走出办事室去打电话 的当儿,报纸方才送来。我就把手中展开的上海日报递给他。 我说:“霍桑,你瞧!这一段新闻。也许可以解解你的烦闷吧?” 霍桑仰起头来,将报纸接过去瞧了一遍,忽而把报向桌子上一丢。他随手掏出 一支白金龙来,用铁钳在火炉里夹了—块火煤,把烟燃着了,交叠了两腿,默默地 吸着。 他的面色越发严肃了。 我诧异地问道:“霍桑,你为什么这样?难道这一节新闻你不欢喜?你常说, 人们都有一种喜欢赞美的心理。我们虽不喜欢空泛的虚誉,但如果有适当的称赞, 我们也应当接受。今天你怎么这样子?” “就因为不适当,太过分,所以我不愿意瞧。” “你说这新闻的称赞太过分,不适当吗?我真不明白。他们说我们俩为着公众 的安宁,和恶势力斗争,他们才‘因此起敬。这论调难道是过分的?” “这果然不算过分,但是他们还说我们俩足以‘震慑上海社会’。你想这种抬 举,你和我也受得住吗?” 我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嗫嚅地答道:“这也不算得——”他目光灼灼地拦着 说:“什么?不算得?你想我们俩果阵有展慑上海社会的能力,保得住不再有匪徒 发生吗? ‘盛名之下,难乎为继。’你难道忘了这句警惕的训诫?别的莫说,但瞧这班 五指党匪竞敢从东北到上海来,声势汹汹地把这上海社会扰得鸡犬不宁,已足教我 们置身无地!况且黄浦江中的事虽已告一段落,但后患无穷,我们正不能乐观。因 此,这类的新闻前几天我已经看到,非但不能使我快乐,却反而勾引我的心事。包 朗,我们未来的地位真危险呢!“ 他的愁眉不展的原因,我开始有些眉目。我索性再进一步。 我问道:“雷桑,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霍桑连接吸吐了几烟。才慢慢地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里露出沉重的光采。 他说:“我所担忧的,就是这班五福党徒。你可知道这五福党的历史?” 我说:“我也约略知道些。他们本来是东北的悍匪。杀人越货,架票勒赎。就 是他们的专门营生。今年春天他们派了两个小头目来,到真茹去施诡计,想借用华 伯苏的别墅做营地,给你吓走了。我以为他们就此死了这念头。不料上月里那党魁 毛狮子果然到上海来活动了。他们来了以后,虽还没有杀伤过多少人,却已干过几 桩巨价的勒赎绑案。那郝奇珍的牺牲就是内中的一个例子。因此上海社会一般较有 地位的人都恐慌起来。可是现在党魁毛狮子和他手下的几个党徒,既已一般脑儿都 被我们捉住了,他们的活动至少也可以告一段落。你何必这样子担扰?” 霍桑又吐出一口烟,摇摇头:“不,包朗,你所知道的还太笼统。我告诉你。 我们所捉住的这班党匪,在他们的全党中还只是一小部分。据我所知,在五福党的 名称之下,一共有五个首领。毛狮子虽居第一,其实还不及第二个首领金钱豹厉害。 据说金钱豹一夜里曾射杀过三十七个人。因为他的双手可以同时发枪,三十码内百 发百中。他的本领既高,性又狠毒,真是一个凶恶的魔鬼。还有一个叫做白狐狸, 智计多端,专管全党的计谋策划。 此外还有长脚狼,能够从三十叹高的峭壁上跳下来;最后一个是奔跳如飞的爬 山虎,也是个杀人不怕血腥气的匪棍!“ 他的声调很紧张,眼睛里也闪闪有光,仿佛这几个悍匪此刻都排列在他的面前。 我的反应也从轻意的情态变为郑重。 我问道:“霍桑,你怎么知道得这样详细?” 霍桑反问我道:“你可还记得钟德?” “记得的。他是在‘江南燕’案中和我们认识的。后来他升调往北平去后,我 们在‘血匕首’一案上又和他连手过一次。可就是他告诉你的?” “不是。我自从知道毛狮子到了上海,便写信到北平去,请钟德代替我调查五 福党的真相。他又转托一个叫谢铁生的长春的警官。谢警官便接连来了几封信,报 告得非常详细。”他伸手到衣袋中摸出几封信来。 “你就为着这件事郁郁不乐吗?” “是埃你想这班党匪既有五个首领,他们的势力也可想而知。我们俩费了九牛 二虎之力,又冒了生命的艰险,方才捉住了五个中的一个。况且此刻毛狮子虽然已 被拘禁在模范大监,但因着调查其他案情和搜集证据的缘故,还没有处刑。你也知 道,我国的司法现状还没有达到健全的地步,有时候还不免承袭着前清衙门的因循 糊涂的通玻夜长梦多,这里面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的岔子,又将如何?你想我怎能 放心得下?” “你也未免过虑。你难道怕他们纳贿逃罪?还是——”“慢,你听我念几句。” 他扬一扬拿着信封的手,把信笺展开来,“这就是谢君最近的报告,我在三天前接 到的。”他瞧着信笺,朗声念道:“据可靠的消息,昨日又有一股五福党的男女党 匪从新民登火车往秦皇岛,似乎准备从秦皇岛附轮往上海去。他们大概已经得到了 毛狮子被擒的消息,此行的目的,好像不是为劫掠而为着复仇。这消息如果属实, 先生们似乎应当及早防备。……” 他停顿了,仍把信笺摊在膝头上,弹去了些纸烟的烟灰,重新送入口中。他的 面色更见严肃,他的发冷的眼睛向我瞧着。我暂时静默,严重的意念袭上我的心头。 他又说:“包朗,你想我们的地位,不是很危险吗?” 据霍桑所说的历史,这班匪党着实厉害。假使这情报不虚,这班恶匪果真要来 寻仇,我们防不胜防,确是十二分危险。但一转念间,我仍想松弛一下我的老友的 情绪。我道:“这究竟还是一种消息,是否实在,还没有证明。你也不必过于焦虑。” 霍桑说:“这封信是快递邮件。我一接得后,便通知汪银林倪金寿和王桂生等, 叫他们分别派人往轮埠和车站去守候,看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登埠。直到昨夜为止, 都报告没有这样的人。” “那就可以证明谢铁生的消息未必一定确实。” “晤,我也希望它不实在。不然,你刚才从医院出来,又要连累你和匪徒们较 手,我也委实不安。” “这又是你的过虑。我究竟没有重伤,虽然失了些血,健康上并无多大影响。 倘使那班匪徒果真敢来,我也尽可以再叫他们知道些厉害。霍桑,你尽放心。” 我们这一席谈话,是在十二月六日星期日的清早。霍桑听了我的讲解,似乎也 放心得多,不再像先前那么担扰。那天晚上,我们一同往华光电影院去消遣。回来 的时候,又围炉闲谈了好久,直到十二点过后,彼此方才安寝。第二天七日的早上, 我正睡得酣熟,霍桑忽然叫醒我。我睁眼一瞧。看见他立在我的床前,他的手中执 着一张白纸,脸色很沉着。 他低声道:“包朗,事情坏了!” 我吃了一惊,忙问道:“什么事?莫非——”霍桑点点头。“毛狮子已经越狱 逃走了!” 这消息是够惊人的,不由不使我从床上跳起来。霍桑不等我发问,先自动向我 解释。 他道:“事情很简单。模范大监的典狱官黄大麟,清早差人送这封信来。我听 得叫门的声音,便从睡梦中惊醒。 此刻汽车还停在门外,等我们动身呢。“ “他的信中怎么说?毛狮子怎样逃走的?” “信中只说毛狮子在昨天晚上逃去,是否有人劫狱。或是设计脱逃,都没有说 明。你快起来,跟我一块儿去定一道吧。” 我急忙离了床,用高速度的动作,穿衣漱洗。唉,此番真闹出大岔子来了!雷 桑所料竟不率而中。毛狮子既然逃丁,上海社会势必又要发生恐慌。并且他既怀恨 我们,不消说要来寻仇报复。我们的处境当真有些危险。 霍桑已先下楼去。我听得一阵铃声,霍桑又在那里接电话了。等我装束舒齐, 走下楼去,已是八点钟。我和霍桑匆匆吃了些点心,就立刻上车,向模范大监进行。 那大监是新建筑的,位置在上海市郊的北部,和铁路距离很近。从外表看来,这监 狱办得相当好,占地二十多亩。有三个手工场,—百多号囚舍。典狱官黄大麟是个 法政速成科学业生。在社交上颇活动,也很得上峰的信任。 我们在汽车中时,彼此默然。霍桑在努力吸他的纸烟。他的双眉紧紧地锁着。 一双深黑的眸子发出炯炯的异光。他的干日的状态本来和平常人没有两样,可是他 一逢到惊骇的案子,那侦探小说中惯于描写的大侦探的紧张的神情,便会自然而然 地流露出来。他的神态固然还不失镇静,但比较他平日的常态,已略略有些变异。 他把口中的纸烟吸了几口,就取了下来,接着又重新放到口个去,一起一落地不停。 他的目光左右转动,手背上的筋络也比平时暴涨些,显见他精神的奋张,感觉的敏 锐,此刻已到了极度。我的好奇心也被激动了,虽然冒着晓寒出征,但神旺气足, 真有勇敢的战士临阵的气概。我们在危险疑难中讨生活,久久已成了习惯,虽明知 前途危险万分,非但没有畏惧,却反而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情味。 汽车驶进了模范大监,那个穿石青色狐皮袍子,胖脸小眼,上嘴唇有两撇黑色 短须的典狱官黄大麟,慌忙走出来迎接。我看见黄大麟丰腴的面庞上苍白可怖。他 把我们领进到了会客室中,连说话的声音都颤动了。 他说:“霍先生,包先生,不得了!真不得了!饧虏荒懿宦榉衬忝橇轿 涣耍? 霍桑安慰他道:“黄先生,事情既已这样,急也没用。你还是镇定些,把详细 情形说给我们听。” 典狱官点点头。他的嘴唇张动,却说不出话,仿佛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 起。 霍桑婉声问道:“毛狮子怎样逃走的?” “霍先生,这——这实在是出乎意外的!” “是。我知道你不会故意放他逃走。但他到底怎样逃走的?” “这——这实是偶然的事:这——” 黄大麟这样子吞吞吐吐,我有些儿不耐。但霍桑仍不失他的冷静,给予对方一 个谈话的引子。 他说:“黄先生,我要知道的,那匪徒怎样逃走。有人来劫夺的?还是他自己 断了镣逃跑的?” “霍先生,因为——因为昨夜里这里偶然失火,他就乘机脱逃。” “失火?他的号房里失火?” “不是。他拘在四十八号里。失火的是轻罪囚室,一百零一号。” “晤,你说得仔细些。昨夜里什么时候发火的?” 黄大麟又呆住了,举起右手,狠命地抓他自己的头盾吗?“ 费子才忽然面如土色。他把舌子舔着他自己的嘴唇,颤声说:“这个——这个 ——先生,请原谅。因为我那时从睡梦中惊醒起来,没有弄清楚时刻。照现在看, 发火时一定在十一点——哦,十点左右了。” 这时我才明白,费子才起先说十二点钟发火,若不是真个糊涂,一定是故意说 迟些,减轻些他的渎职处分。 霍桑冷然地说:“晤,这也显见你太疏忽了。你是负责的人,时候既然这样早。 怎么你竟睡着了?” 黄狱官也趁水踏船地打官话:“晤,睡得这样早,真懒!” 费警长用手摸摸他的鹰爪鼻,低头不语。 霍桑又问:“火怎么发生的?” 警长仍低倒了头,答道:“这也是很奇怪的!我们虽然竭力查问,可是查不出 起火的真相。因为那一百零一号囚室,这时候恰正空着,里面只放着几只盛水门汀 的木桶。不知怎的竟会发火起来。” “果真太奇怪。你们已经检查过没有?” “是,查过了,可是查不出什么。” 黄大麟忙接口道:“方才北区探长王挂生已经来察勘过。他也寻不出端倪。并 且毛狮子怎样出监也非常神秘。” 费子才接续道:“是,真奇怪。因为发火时,监门没有开,直到黄典狱官汽车 进来,方才开门。可是那时候毛狮子已经不见了。” 霍桑略略沉默,眼光在这两个公务员的脸上打旋。这两个人却在面面相觑。 我插嘴问道:“他可会越墙逃出去?” 费子才答道:“这里的墙壁都是水门汀做的,不容易穿凿,并且有二十二尺高, 跳不出去。只有东面第三工场的墙角略有些损坏,这几天正搭着阴架修理。不过那 边有水泥匠看守。据工探长察看,也丝毫没有迹象。况且毛狮子的脚上还有脚镣, 要跳也不能够。” 霍桑向我瞧眼,我也向他回了一眼。我觉得这一件事太诡秘。就听得的情报论, 不清不实,内幕中势必有通同的人。 霍桑瞧着黄大麟说:“事情果真很奇怪,但我相信毛狮子决不会插了翅膀飞出 去。少停仔细些勘验以后,总可以明白。现在最紧要的,就是对于在逃的毛狮子的 问题。你们可曾有什么行动?” 黄大麟道:“今天早晨,我已报告北区警署,所以王桂生才赶来勘验。他临去 时已经答应立即报告总厅,通知各地警署,派探伙往车站轮埠去堵截。” 这人实在太麻烦了,事前既因狎妓而旷职——他漏出了“迎春”字样,事后又 不知补救,完全推在别人身上。现代对犯人感化重于威吓,责任相当重。这样的人 怎么配做典狱官? 我又说:“毛狮子既然在昨晚十一点钟已经逃走,今天早晨再截留,有什么用?” 黄大麟回头向我瞧瞧,又用力抓他的头顶上的几茎稀疏的头发。 霍桑也说:“是啊,失踪的事昨夜里既已发觉,怎么不立刻追寻堵截?” 黄大麟低着头,答道:“当时我也曾派监狱中的巡逻班分头出去追赶,可是都 没有踪迹。” “你们狱中有多少巡逻法警?怎么能够分配?这是个要犯,怎么可以让他逃跑? 你当时为什么不立刻通知警厅,赶往车站轮埠去分头拦阻?” 黄狱官又没有话,抓头发的动作又继续表演。 我又冷冷地补一句:“我料想毛狮子此刻早已离开上海的码头哩:”那典狱官 受了这番近乎诘责的问话,好似下属官看见了上司,连头也不敢仰起来。可是情势 上不容他再不开口。 他低声说:“霍先生,这实在是我的失着。但是——但是我也有我的苦衷。因 为我知道毛狮子是一个要犯,一旦失踪,我的责任不是玩的,所以当时我还想悄悄 地将他追赶回来,免得张扬开去,受溺职的处分。谁知道我连接打发了两批法警出 去追赶,前后左右的附近完全没有踪影。那时候天已破晓,我没法可想,才往法院 和警署去报告。因着这一番周折,才耽搁了几个钟头。霍先生,你想毛狮子此刻可 是一定已经离去了上海?” 霍桑缓缓点头道:“很可能。他昨晚上出狱以后,火车轮船的机会很多,可能 早已脱身。” “我——我想他不会这样子快。究竟是半夜时分了,火车轮船不一定赶得上。” “ “要是像你所希望的他还在上海,我们就有法子,不怕他再逃。” 黄大麟的灰白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喜色,小眼睛也张大了。 他急忙问:“霍先生,你有法子想?那好极了!我——我早知道事情僵透了, 只有请你老人家来,才有办法。霍先生,你——你有什么法子?”他的呼吸也接不 上了。 霍桑仍淡淡地说:“毛狮子如果还在上海,现在藏匿在哪里,我们虽还不知道, 但是线索总可找得一个。” “喔?这线索你从哪里去找?” “就在这监墙里面。” 黄大麟忽一楞。他向霍桑瞧瞧,又回头换一种目光瞧瞧旁边的瘦高个子。费警 长的高度也似减缩了些,定了目光,似乎莫名其妙。 霍桑继续道:“我以为毛狮子所以能够脱逃,这监里一定有个接引通同的人!” 黄大麟又怔了一怔,脸上的喜色消逝了。他仍瞪着小眼,呆瞧着霍桑,不知所 答。因为霍桑的表示显然把若干重量加上了他的肩上。 霍桑又瞧着费子才,问道:“昨夜你派出去的那些法警都已回来了吗?” “是,都回来了。” “此外可有狱中的执事人们留在外面?” “没有。刚才黄典狱已点过一次名,没有一个缺少。” 霍桑点点头,又回头向黄大鳞道:“这样很好。回头我也许要叫他们来问问。 现在我先要瞧瞧囚名录。” 黄大麟诺诺连声,乘势轻意地向费子才撅一撅嘴,吩咐他去取囚名录来。费警 长马上奔出会客室。 霍桑向我道:“包朗,你姑且去察看一会,有没有可疑的痕迹。我伯王佳生也 许有失察的地方。” 我答应着,就走出会客室。门外立着两个法警。我便叫了一个相貌伶俐的,请 他引导。 我先到发火的地方察看,果真烧去了两个囚室,就是一百零一号和一百零二号。 那一百零一号的废基上还剩几个焦枯的木桶。但发火的火种是什么,因着砖石和焦 木的压叠,这时当然无从发现。 我问引导的法警道:“那一百零二号中是不是也空闭的?” 法警点头应道:“是。全狱中只有这两号是空闭的。不过一百零二号中并没有 木桶。” “那末这火警怎么发觉的?” “一百号中拘禁着一个山东盗匪。昨夜天太冷,火发的时候,我们都已睡了, 因着这山东人的大声喊叫,我们方才觉得。我们先把他开放出来。” “这山东人进监多少时候了?” “约摸有一两个月光景。” 我兜到后面去,瞧瞧那毛狮子拘禁的四十八号。这一排的囚室都是水泥墙壁, 门窗上的铁栏也相当粗,建筑上似乎比较坚固些,因为这是拘禁重要囚犯的囚舍。 我又问道:“你们监里的规例,晚上犯人可去镣?” 法警说:“去撩的,但只限于轻犯。像毛狮子那样的要犯是不去镣的。” “昨夜事发以后,你们可曾寻过,有没有遗留的足镣?” “寻过的,实在没有。他分明是带镣逃的。” “我想不见得吧。如果他带镣出监,决计逃不远。况且不久你们便追踪出去, 势必要被你们捉住的。” “那也难说。也许他出监后藏匿在附近的人家,那自然追不着了。” “那末你们可曾往附近人家去调查过?” “这还没有哩。” 我和那法警一壁说,一壁走,已走到靠东一个藤器工场的墙角。那里果真有奸 几个匠人在修理。那围墙确有二十多尺。不仅带着足镣的人万万不能上去,即使叫 霍桑所说的长脚狼来,凭空扒跳,也未必跳得出去。但我仍在围墙的四周逐步观察, 可是并不见有人上下的迹象。接着我又兜到监外面去绕着看,墙脚下的泥痕草根都 仔细察看,也寻不出什么疑点。 我回到会客室,想报告我所察看的结果,却不见了霍桑。只有费子才一个人面 无人色地坐着。桌子上摊着一本厚厚的囚名录。 费子才站起来,说:“霍先生和我们典狱官到外面去查勘了。” 我点点头,正想坐下来等待,忽见霍桑一个人匆匆地走进来,高声向我说: “包朗,我所说的线索已经发见了!我料毛狮子的脱逃一定有人接引。这一点此刻 我已经证实。” 黄大麟也踉跄地跟着进来。霍桑的话,他分明已经听得。他的一双小眼在流转, 多肉的颊上也失了血,神态上似乎怀着鬼胎。 他说:“霍先生,你——你得到的线索,不会就是在监中执役人们吧?因为我 在你查问以后,又仔细把他们问过,不像有什么通同的人。” 霍桑微笑道:“当真?我也但愿如此,不然你的处分更不得了。” “哦,哦,是!那末你的线索是什么?” “我发见的线索就是八十九号里的那个性张的犯人。” “喔?八十九号姓张的?”他又把眼梢斜眼他的属员。 费子才应道:“那个人叫张老和,昨天才进来。昨夜里他也给放出来过,可是 此刻他仍拘禁在八十九号里埃”霍桑点头道:“是,正是这个人。我知道他就是毛 狮子的同党,新近从东北来。他所以进监来,为的是要营救毛狮子。他犯的不是拘 禁三个月的吸鸦片罪吗?” 霍桑最后的问句是向黄胖子发的,所以他的视线也移到他的脸上。可是这又是 个他回答不出的难题。他只做了个视线的接引站,立即把眼光转移到他的属员脸上。 费子才应道:“是的,他是三个月的轻刑。” 黄大麟点点头。“唉,不错,不错。霍先生,你确实相信他是毛狮子的同党?” 霍桑简语道:“是。” “你可曾问过他?” “问过的。他不肯说,但我听他的口音,明明是辽宁一带的人。况且他一听我 的访问,神色变异,又不肯多开口,分明是怕漏了秘密。”他顿一顿,索性直接问 费子才,“他昨天什么时候进监的?” “早晨十点钟。” “他进监以后可曾有过探访的人?” “这个——是。傍晚时他的妻子来瞧过他一次。” “喔,那妇人不也是同样北边口音?” “是的。” 霍桑斜睨着我,点点头。我立即会意。谢铁生所报告的,有一股男女党匪往南 边来复仇的消息果真不虚了。 霍桑又向费子才问道:“那妇人进来时可曾跟张老和谈过话?” “谈过的。” “谈话时可有人在旁边监视?” 费子才迟疑地摇摇头:“这样两三个月的轻犯,比较地随便些,没有人持别监 视的。 但他们谈话的时候,就在囚室门前,当然有人瞧见。“ “那末你可知道那妇人有没有送什么东西来?” “我记得伊曾送一碗辣茄酱来,别的没有什么。” 黄大鳞忽又练习一下抓头的姿态。他沉下了脸,向费子才斥责:“你们真糊涂! 怎么让外面人随便送东西进来?” 我懂得这分明还是一种“腔”,是敷衍我们的一句官话。霍桑也早已瞧破,冷 冷地笑一笑。 他说:“黄先生的职位既高,自然顾不到这些琐屑小事。其实我相信只要纳一 些小费,什么都可以送进来!” 黄大麟在当着他的下级人员的面的情势下,遭受这种,署训斥,似乎很觉难受。 霍桑本不是他的上司,论地位他还是个小小的“官”,但他因着他眼前所负的责任, 有所希求于霍桑,故而不敢和霍桑硬碰,只是脸红过耳,把手送到头顶上去,表演 那老姿态,霍桑自言自语地说:“我敢说一句预言,那一碗辣酱裹面,一定就是火 种的来由。你们实在太疏忽了!” 黄大麟勉强答道:“当真?你——你确实相信?” “我相信不会错。但你既然怀疑,少不得设法证明一下。现在毛狮子的踪迹既 然毫无把握,当然不能不借重这个线索做一个引子。”霍桑回头瞧我,“这个同党 很狡猾,闭着嘴不肯说。包朗,今天我的精神太差,没法凝集。为迅速起见,这一 着不能不烦劳你了。” 我一时还不明白他要烦劳我是什么,正待问他,他先问我察勘的结果。我就先 把巡查的经过,向他报告了一遍。霍桑抚摸着下颊沉吟了一下,就向我点点头: “好,现在你得想个方法,教那张老和吐实。” 我暗暗诧异。霍桑自己既然问他不出。我又有什么口才可以使这狡猾的同党供 出来? 霍桑向黄大麟道:“张老和着实狡猾,刚才我用温言诱供,他抱着死不开口主 义。我看他是一个相当结实强项的家伙,若用威胁,也未必济事。此外方法虽有, 可是多费周折,未免坐失时机。幸亏这位包朗先生研究过催眠术。 你总知道催眠术可以使说谎的人说真话,把隐藏的事吐出来。现在西方的司法 界已经采用它做问供的工具。这是一种新兴的科学。包先生在夏芝馨的绑案上实验 过,很有奇效。“他又回头问我道:”包朗,你今天再试一次吧。“ 我方才打破了先前的疑团,他要我实施催眠术。但我的催眠功夫很浅,远不及 霍桑自己。我虽然曾在一个江北老妇人身上实验过一次,但对于这种悍蛮的强徒是 否有效,还不敢自信。可是听霍桑的语气,他这时的精神太兴奋,一时不能集中, 所以叫我代危,情势上似乎已不容我拒绝。这方法要是施行得当,可以有迅速的效 果。只要对方受了术,那隐蔽的真相立刻可以明白。那末,无论如何,我只得试一 试了。 我表示同意以后,黄狱官连忙吩咐布置准备。我选定了一间小室,把窗门关闭 着,只留一扇靠东的小窗,使光成一直线。论理,对于这样的人,应当用强制催眠 法,可是我们出来时,并没带那金色球和别的应用的东西。我就因陋就简,用一面 圆镜代替了催眠镜于。 霍桑帮着布置,将镜子放在一只小几上面,使光线直射镜面,几的一面,放一 只椅子,预备张老和坐。 布置既毕,霍桑引着一切人走出去,一面吩咐提张老和来。我自己借了一身黑 呢制服,先独个儿在这小室中静坐一会,使我的精神凝聚集中,以便施术。 一会,张老和已给开了锁,被两个法警领进小室来。 张老和的个子足有五尺七八寸高,年纪在四十左右,满脸横肉,一双鼠目,外 貌很怕人。他一进这暗朦的屋子,不知道将有什么事情发生,好像震了一震。他张 大了惊恐的双目,不住地左右骇顾,好像要奔逃出去,却又不敢。那两个领他进来 的法警,我已预先叮嘱过。他们的任务,但须领张老和到椅子面前,推他坐下,便 退回后面,在左右两旁站着,以防他蠢动,却绝对不许作声。张老和坐定之后,瞧 瞧面前,照着一面反射光线的圆镜,似乎不禁有些眼花。他仰起头来,又看见我直 立着不动。室中的光线既暗,又完全静寂无声,他的精神上便自然而然地起了一种 变态。我静立了一会,突然发出一种宏大而庄肃的命令声:“张老和,现在你应当 睡了!” 反应并不佳。他的鼠目仍张得很大,瞧瞧我,又瞧瞧他对面的那面反射光线的 镜子。 我集中精神注视他。约摸等了三十秒钟,我又向他发第二次暗示:“张老和, 你觉得很疲倦。你真要睡了!” 他还是张着眼睛,眼珠依旧在转动。我的精神和信念绝不动摇,再接再厉地发 暗示的命令:“你的眼睛应得闭合了!” 效果来了。对方的眼皮开始在垂落。我的凝神一志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他的 脸。我又接连地发了两次暗示。 “你果真睡着了!” 张老和的眼险果然都已缓缓地合拢,两只手平放在松的腿上,显见已受了我的 术,渐渐进入催眠状态。我的信念还像磐石一般。 “张老和,你此刻只能听我的说话,别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又过了两分钟,他已经陷入深眠状态,他的头也低垂了。时机已经成熟,我便 开始向他发问:“张老和,现在我问你几句话。你仔细听着,一句一句地答复我。” 一阵静。 “你们几时到上海的?” 这问句既发,我看见他的眼睑微微动着。略停一停,他果然张口答话:“我们 到上海已经五天。” 我的施术已经成功了!同时我知道霍桑的预料和谢铁生的报告都没有错误。我 仍镇定地站着,不让惊喜的情绪摇动我,接着按顺序问下去:“你们一起有多少人?” “九个。” “谁是你们的头儿?” “金钱豹跟白狐狸。” “你们从哪里来?” “从新民乘火车来的。” 事实和情报着着都已合符。我心里欢喜吗?当然。可是我仍努力控制着我的情 绪。 “你们到了上海,耽搁在那里?” “新华旅馆。” “你们的头儿在旅馆中用什么名字?” “一个叫金宝全,一个叫白利华。” 这是个多么重要的情报!我料想伏在小室外面的霍桑和黄大麟,大概要欢喜得 手舞足蹈了!匪党的巢穴既然知道了,我们不是就可以着手进行了吗? “你犯了烟案进监来是有一种目的的。你要救引你们的大头儿毛狮子。是吗?” “是。” “昨天晚上,这里失火,火也是你放的。你承认吗?” “承认的。” “你怎样放的火?” “我们的柳姑姑把火种带进来。到了晚上,我假托肚子痛,要往毛厕里去。法 警不肯开门让我出来,我送给他一盒纸烟,他才答应。白天我早已瞧明白,一百零 一号中最容易着火。我从那里走过时,趁势将火种丢进去。到了十一点钟没敲,火 势就冒穿了一百零一号的屋顶。” “火发以后,毛狮子就乘机脱逃,你自然也知情的?” “是,知道的。不过他怎样逃出去,我不知道。” “你怎样帮他的忙?” “辣酱的碗底上藏着一个写地址的纸卷,一瓶化铁镪水。我把那碗辣酱打发一 个法警送到四十八号去,首领接到以后,大概就扭断了镣逃的。” “你昨天才进监,怎么就能够使唤监狱中的办事人?” “我出钱买的。椰姑姑还带了好几张钞票和几盒上等纸烟来。” “这监里还有你们的同党吗?” “没有了。我们知道别的弟兄们都关在分监里,所以另有一个小猴子准备往那 里去救应。” 匪徒的活动概况,大体都已明白,我觉得已没有再问的必要。况且时机很急迫, 我们一方面应当急急捕捉匪徒,一方面又得赶紧通知分监,教他们谨慎防备,别再 闹出同样的乱子。我就预备使他醒觉过来,定一定神,再高声向他发令:“张老和。 你现在应该把我们的谈话完全忘掉。你得慢慢地醒了。……你的手足都活动了;你 的血运的流转也回复醒觉时的状况了。” 黄大麟脸上的喜色,好像一星微火又落入了水缸里去。我觉得不必再留,正要 辞别了回寓,忽见费子才急急忙忙进来,向黄大麟报告:“典狱官,警厅厅长有电 话来,说有一个关系毛狮子的重要消息,请你赶紧过去商量。” 这消息又是出我意外的。莫非他们也已经知道了匪徒的下处?或是霍桑通知他 们捕匪,中途有了变端? 黄大麟迟疑地说:“包先生,既然如此,我想请你再劳一次驾,陪我走一道。 假使真有什么重要消息,也可以烦劳你和贵友接洽。” 我私忖这时候回去,霍桑未必在寓,倒不如跟他去听听有什么消息。我允许了 黄大麟的请求,就和他同车往警厅去。我们一踏进警厅的会客室,那殷厅长已等在 会客室的门口,向我们招呼了一声,便郑重警告:“唉,这件事真不得了!” 劈头的这句开场白,不但黄大麟没有准备,连我也不禁怔了一怔。黄大麟用手 搔搔头发,又把嘴唇牵了一牵,好像要回答,却一句也说不出来。那厅长姓殷叫玉 臣,我本来相识。他是浙江人,方形的脸上有几点细麻,五十多岁,在警界的资格 相当老。我先向他发问:“殷厅长,什么事?” “刚才据闸北的绅士严九成来报告。他昨天晚上回家的时候,有人在汽车门前 开了一枪,虽没有打伤,却吃了一大惊。等到他停了汽车,唤岗警追寻,已没有影 踪。后来他在车厢中发见一封短信,才知道那人当时只发了一空枪,目的在恫吓。 否则,他既有机会投信,枪弹一定也打得中。” “那投信的人难道就是毛狮子?” “是埃这就是他的恫吓信。请你们瞧吧。” 我接过一张白纸,展开来默念:“我今晚才出监,手头缺乏些费用。我知道你 的丝厂里营业很好,特向你暂借五万元。 这款子你得在明天晚上十点钟,亲自送到天通庵东首观音殿里。要是你自己不 能来,应得派一个心腹人。款子必须钞票,不许有三个人一同来。你得明白,我们 的话是没有还价的。 假使你三心两意,或是去请教那一班没用的夺士侦探,那末今晚上你已经得到 了一次教训,总也可以知道我的手段。说得明白些,你要是不知趣,不出三天,你 一定没有命!毛狮子。“ 念罢了信,我回头瞧瞧黄大麟。他正目定口呆地瞧着殷厅长的面孔,好像在欣 赏那麻斑的图案。 殷厅长向他道:“大麟,你让毛狮子这样一个重犯逃跑了,这件事不是连累到 我身上来了吗?严九成把这一封信送了来,无非要我负责保护。汪探长出去了。事 情很紧急,我正没有办法。你总知道这班五福匪徒的厉害。瞧了他们历次的行径, 实在叫人头痛。万一此番在严九成身上发生什么变端,如何得了?你总知道严九成 是什么样人吧?你做过两任县知事,他的老弟又是现任国会议员。我那里担当得住?” 黄大麟勉强答道:“厅长,姑且别着急。我决不连累你。我为了这个强盗,已 经请了大侦探霍桑先生和这位包朗先生。刚才他们在监狱中发见了一个同党,已给 包先生问出口供,知道匪徒们住在新华旅馆。现在霍先生已往那里去捕拿了。” 殷厅长惊喜道:“唉!包先生,真的?那就好!新华旅馆可是就在火车站西面 的吗?” 黄狱官说:“我——我不大知道,据霍先生说,好似在上海的北部。” 我接嘴道:“正是,在火车站西首,是一个中等旅馆。” 殷玉臣说:“是。霍先生已经去捕拿了吗?可是他还没有通知这里。” 我说:“他大概先去看一看,动手时自然要请警察们执行。殷厅长,我要问一 句,昨晚上严九成遇匪在什么时候?” 警厅长呆了半响,才答道:“这倒没有问过,也容易知道,我立刻打一个电话 去问。” 他微微点一点头,回身走出去。 黄打麟见旁边没有别人,便露除急迫的神色,把头凑过来。 “包先生,这件事越闹越大,我的处分到底逃不了吧!” “你别着急,急也没用。但因这一着,越见这班党匪的无法无天。他刚才逃出 了监狱,马上就敢做这样勒索的事。他们实在凶狠已极,非扑灭不可!” 我说这几句话时,想起了早晨报纸上赞美的论调,说我们俩足以震慑上海。现 在想来,这班盗匪简直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这未免教人心里难堪。 黄大麟兴奋地说:“唉,包先生,你真有勇气!” 我把拳头击着自己的掌心,坚决道:“这恶匪实在可杀!无论如何,我们总应 当把他们拿住!” “包先生,你真有把握?” “我自信有制敌的决心。有把握没有,此刻还不能定,我们等厅长回话再说。” “你要知道严绅士遇匪的时间,有什么作用?” 我还没有回答,殷厅长已回到会客室来。 “严九成说,他昨晚离大舞台时已经快一点,遇匪的时间一定在一点钟过后。” 黄大麟忽而领悟了什么似地点点头,“这样说,毛狮子大概还在上海,霍先生 一定可以得手。” 殷厅长问道:“何以见得?” 黄狱官说:“因为一点过后,火车已没有了,趁轮船可能也来不及。况且他还 想弄到五万块钱。这明明显得他还没有出码头哩。” 我说:“从一方面看,我的意见和黄先生的相同。但别一方面还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我以为这一封信不一定真是毛狮子写的。要是有什么人冒名顶替,这假定就 不能成立。” 黄大麟摇头道:“我想不至如此。毛狮子昨夜半夜才逃出去,那假冒的人消息 怎么会如此灵通?况且毛狮子是一个犯死罪的恶盗,谁敢来冒名送死?” 殷厅长也附和道:“不错。如果有人冒名,真是自寻死路,未免太愚蠢了。” 他们俩的话也很近理,我不再答辩。我瞧瞧时计,已近十二点钟,就辞别出来。 他们向我再三叮吁,霍桑如果得手,应立刻给他们一个消息,大家好安心。否则, 严九成被勒索的事,当晚怎样应付,也得请霍桑想一个解决的办法。我应允了,就 离警厅出来,我回到了寓中,便忙着问施桂。 我道:“霍先生回来没有?” 施桂道:“他已经回来过一次,但不久又出去了。” “他可曾留下什么话?” “书桌上有一张条子,你自己进去瞧吧。” 我在办事室的桌面上取得了那张纸条。纸上只写着寥寥数语:“匪徒昨夜已迁 移了。 我还没有头绪。现在我去找汪银林。你尽可先进午膳,不必等我。桑。“ 我感到些失望,不知霍桑所说的迁移,是否指迁往别的旅馆,或是竟已离了上 海。如果只是换一个地方,那总还有法子可想。霍桑此刻去见汪银林,也许就为着 要请他帮忙,派人往各旅馆去调查。 苏妈送饭进来,我便独自在餐室中进食;饭后,我吸着一支纸烟,烤火休息。 我想起严九成被勒索的消息,霍桑谅必还没有知道。我不如就到汪银林那边去,把 这事告诉他听,以便从速商量一个方法,再回复殷玉臣厅长。可是我的一支纸烟还 没吸完,霍桑已大踏步走进来。 我忙问道:“霍桑,怎么样?有希望没有?” 霍桑的面色非常庄穆。他先卸了那件深棕色厚呢外衣,缓缓地坐下来。 他答道:“据我所料,匪徒们还在上海。现在各处既已派人监守,他们似乎也 不容易离开这个码头。” 我应道:“不错,他们一定还在上海。不过你可知道今天又发生一件事?” 霍桑睁眼瞧着我:“不知道。什么事?你不是往警厅中去过的吗?” 我说:“是的。我就在那里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 霍桑似乎已有所会悟,点头说:“晤,我早料又出了什么岔子。因为我往旅馆 里去扑了一个空,便打电话到模范大监。一个接电话的法警说,你和黄大麟都已被 殷厅长请去。 我料想也许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大概就是关于毛狮子的吧?“ “是。他昨晚从监中逃出来后,竟敢就到闸北去恫吓严九成。” 我就把殷厅长所说的一切和恫吓信中写着的话完全告诉霍桑。霍桑把两手捧着 领部,肘骨却支在膝上,楼着身子,眼睛瞧着炉火,默默地思索。 一会,他才道:“瞧这情形,可见这班匪徒的胆子委实不校”“据说这事情发 生在昨夜一点过后。可知他们还没有连夜逃走,此刻当然还在上海。” “我也这样想。但他们既已迁移了,匿迹在什么地方,一时也不容易知道。” “你总已看见银林了吧?请他设法往各旅馆去调查一下,行不行?” “是的,我已经托他。不过这可能也是劳而无功的。” “那末眼前不是有一个机会吗?毛狮子既然和严九成约定,今天夜里在观音殿 相见,我们何不就从这条线路上着手?” 霍桑沉吟了一下,说:“晤,这条路果然好。但殷厅长对于这件事打算怎样对 付?” 我答道:“他正急得没有主意,托我转言,要等你去商量以后再回复严九成。” 霍桑又思索了一会,才说:“好,我们去走一趟再说。” 霍桑立起来,先到电话室中去打电话到模范大监,打算通知黄大麟,毛狮子还 没有下落,又约他同往警厅里去会商。不料黄大麟还没回去,霍桑只得向接话的人 说了一声,嘱他转告黄大麟。我们就一同到警厅里去。 不巧,殷厅长刚才出外,汪银林也不在,我们只得在会客室中等待。我趁这空 儿,就把张老和后半部的口供告诉他。霍桑也利用时间,补述他在新华旅馆中探访 的情形。据旅馆的帐房和茶房们说,那一班匪徒装束阔绰,很像客商,已经住了五 天。那个姓金的身材高大,一望而知臂力过人。那姓白的一个,瘦小短削,却像一 个文弱书生。但从昨天晚饭以后,这些人一哄而散,不知都迁往哪里去了。他又亲 自到模范大监附近去调查过,怕毛狮子就藏匿在什么人家,但也没有结果。 我们谈了半个钟头,才见殷玉臣急匆匆从外面进来。 他见了我们,连连道歉,并说他刚正见过法院乔院长,也很吃惊,吩咐将这件 案子赶速办妥。他听了霍桑说匪徒们已迁了场所,没有捉住,不禁紧皱着眉头发怔。 他道:“这样,这件事好像不容易迅速了结哩。但严九成已经打电话来催过, 问我怎样办法。此刻就请两位想个主意。” 霍桑道:“你打算怎样对付?” “我简实没有办法。刚才严绅士来催询以后,我只派了几个便衣侦探去,暗暗 地在他的公馆左右防守。因为汪探长还没回来,我又没有和先生会面,不敢张扬, 怕反而弄坏事体。” “他既敢投信勒索,我们当然不能下去。但他们一定有准备。我们若使明日张 胆,派了警探去捕捉,他也许匿不露面。或是他另委什么小匪来接洽,即使捉住了, 也是徒然。” “那末,霍先生,你想怎样去接洽?” “最好请严九成带了钱亲自送去,另外派几个得力的侦探,在观音殿附近埋伏 着,不必惊动声张。假使匪首果真到场,严九成进去会见,交了钱便可脱身。然后 等那匪首出来的时候,警探们就可以上前兜捕。” “这计策果然很好。但论严九成的身份,在黑夜中叫他往那荒僻的观音殿去和 匪首会面,未免太危险。恐怕他不肯去。” 霍桑皱眉地说:“他如果要看重他的身价,那也没有办法。若说危险,他自己 去还比较地好些。假使请别人去代疱,多一重怀疑,那就更加险了。” 一个听差进来通报,黄大麟来了。我们就停顿了等他。一会,黄大麟喘吁吁地 进来。 他的脚步急促异常,举步时左倾右侧。他的面色仓皇,虽在寒天,额角上还满 缀着汗珠。 他的手中还提着一个白巾的小包,瞧上去似乎非常沉重。 黄大麟又拱拱手,和我们打过招,呼,两只眼睛便盯住在霍桑的脸上。接着他 将手中的小包顺手放在圆桌上。铿锵一声,我才知是什么金属东西。霍桑抢步过去, 把桌上的白巾小包打开来,是一副新式的白钢脚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