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会客室中的四个人都暂时静默。大家你瞧我我瞧你地扮演一会哑剧。打破静默 的还是霍桑。 他问道:“黄先生,这脚镣你可是在监里寻到的?” 黄大麟还是气息咻咻,一时不能回答。殷厅长呆瞧着他,也没有说话。霍桑又 把脚镣取起来,仔细察验了一下。 他自言自语地说:“不错,这镣的一节果真是用镪水化断的。还有这一节是被 挫刀挫断的。” 黄大屈才喘息着答道:“不,不。霍先生,这东西不是监里找到的,是一个附 近的乡民送来的。” “这乡民是谁?他怎么样得到的?” “那乡民叫许巧林,住在离监半里的地方。我已调查清楚。他现在纺织工厂里 做小工,从前是种田的,确是一个安分良民。据他说,昨夜十二点钟相近,忽听得 庭心中豁琅一声,不觉大吃一惊。他叫醒了妻子,点着火到庭心中一瞧,没有别的, 只发现了这一副脚镣。” “这副脚镣你可曾检验过?是不是毛狮子脚上的?” “验过的,确是锁毛狮子的。” “那乡人所说的时间,你想可靠得住?” “我知道这一点关系重要,曾经仔细问过。据许巧林说,他因为在工厂中做事, 上工不能过时,故而卧室中有一只钟。他在得镣以后,特地向钟上瞧过,恰正十二 点钟。” “他发现以后又怎么样?” “他起初非常惊吓,就将镣藏起来,不敢声张。后来他到了厂里时,听说大监 中逃出了一个大盗,警察们正准备逐家搜检。他着了慌,等到午饭时回家,就亲自 将镣送到监中,以免连累。霍先生,你说这东西的发现不是很重要的吗?” 殷玉臣开口了:“大麟,你说的重要指哪一点?” 黄大麟道:“这是锁毛狮子的东西,不是从它可以找到他的踪迹吗?霍先生, 你说是不是?” 霍桑摇摇头说:“我还不能这样乐观。不过这东西多少也有点启示。” “晤,什么启示?”殷玉臣问。 霍桑道:“从这东西上可以知道一些昨晚毛狮子逃监的情形。他起先得到了张 老和授给他的镪水等物,便着手毁镣。等到发火以后,狱中的法答们从囚室中将他 领出。那时候他的脚镣的一节早已断去,不过当时法警们没有觉察。后来,他趁着 众人纷乱的当儿,便悄悄地从囚群中逃出,藏匿在什么阴暗的地方。直等到黄先生 的汽车进去,或是等巡逻们出外追赶的机缘,监门开着,他才混出监去。” “你料他是从监门里出去的?”黄大麟又有些发急。 “是。我知道毛狮子的性情很猛骜,气力像蛮牛,可是他究竟还缺少鹰鹤般的 翅翼。 除了门,他还不能飞出去。“ 黄大麟呐呐地道:“虽然,那围墙的东角——”我插口道:“我知道的。我起 初也曾疑及。但那里虽在修茸,墙的本身并没坍陷。我又曾在墙外仔细察验过,没 有人上下的迹象。我敢说他决不是从墙上逃出去的。” 黄大麟赔着强笑道:“这样说,他——他一定是乘人不备的当儿混出去的。” 他还是一贯的卸责作风。 霍桑继续道:“他出监以后,谅必外面有接引的人,因此才把别一节镣环挫断。 至于他还将这副断镣丢进许巧林家里去,是否别有用意,我还想不出。” 黄大磷问道:“霍先生,什么用意?可是说毛狮子要陷害许巧林?但许巧林是 一个安分良民,和毛狮子没有往来,似乎不会有什么怨嫌吧?” 霍桑不答,低着头沉思。 我说:“这问题姑且别论。但因这一着,可以证明昨夜十二点钟左右毛狮子还 在上海,此刻虽然已不在新华旅馆,但照情势瞧,却还没有离去上海。那末严九成 的那封恫吓信,果真是毛狮子本人投发的了。” 殷厅长道:“我原说没有这样敢冒名顶替的愚人。霍先生,包先生,这件事, 总要请两位襄助一臂。如果能够把这匪首擒住,不但兄弟对于严绅的责任可卸,就 是大麟的处分也可以轻减些。” 顺水推舟,也是黄大磷的技能之一。他在旁边怂恿着,又给我们戴了几顶高帽 :“霍先生,包先生,你们如果捉住了这个恶匪,不但段厅长跟我感激不尽,你们 为上海社会消灭一个害物,更是功德无量!” 霍桑只自低着头寻思,绝不理会。那通报的听差,又匆匆进来。殷厅长刚才将 名片接过,还没有出接,外面早已闯进一个五十以上白脸的人来。 那人躯干魁梧,戴一副眼镜。头上戴一顶红结的瓜皮小帽,身上穿着宽大暗蓝 色的毛细呢狐皮袍,上面罩一件团花玄缎马褂,举步时又摇摇摆摆,描绘出一个旧 社会中的所谓绅董。殷厅长急急起立招呼,又和我们介绍了一声。我才知他就是接 得恫吓信的严九成。 严九成向我们寒喧了几句,便显着焦急的面色,问殷玉臣。 “请问厅长,这件事可已有了办法?究竟我应当将五万元送给他呢?还是让厅 长去应付他?须知这件事关系兄弟的性命!况且此刻已近四点钟了,距离约期,只 有六个钟头,似乎再不能耽搁了吧?” 殷玉臣勉强带着笑容,说:“严先生,请放心。兄弟此刻正和这两位先生商量, 想一个两全的计策。我想严先生早知道两位的赫赫大名。现在霍桑先生已经应允了, 那一定可以有办法。” 他们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我们俩的身上。 我感到些局促不安。 霍桑仰起头来,很郑重地说:“我有一个办法,刚才已和殷厅长说过。最好请 严先生亲自去一趟,免得匪徒们疑惧规避,反而坏事。但殷厅长的意思,以为太危 险,严先生未必肯去。现在我又想得一个变通的办法,让我和包朗兄乔装着前去。 如果赴约的果真是毛狮子本人,我们就当场动手,把他拿祝万一不然。毛狮于倘派 什么代表,他本人并不到场,我们就不能动手。那时我们一壁将钱如数交付,一壁 知照预先埋伏在左近的探员们,俏俏地尾伺那匪徒的踪迹。只要得到一条线路,再 打算把他们一网捕祝”严九成的头旋了几个圈子,连连击掌道:“这计划再好没有! 但两位既然替我冒险,我如果安全无恙,情愿把这五万元奉敬。 霍桑轻易地笑了一笑:“严先生,你很慷慨。可是我们的工作的对象是群众, 工作的目标是为着社会的安宁。要是为酬报,那末这区区数目似乎还不足买我们的 性命!” 空气有些不和谐,严绅士的白脸上泛出些桃色,咬着嘴唇,搓着手,近乎下场 不得。 解围的是殷厅长。 他说:“严先生,霍先生是清高不过的,做事只为兴趣,从来不论酬报。现在 我们谈正事。霍先生,你打算怎样入手?” 霍桑才从袋中取出一张上海地图,瞧了一会,便把地图摊在圆桌上,指给他们 瞧。 “这就是所说的观音殿,马路通到这里为止。这一段路大概须步行。”霍桑摸 出一支红铅笔来,楼着身子,在地图上划了几个十字。他仰起头来,又道:“我以 为这几个地方都是通观音殿的要道,埋伏的人就应伏匿在这几个地方。” 殷厅长应道:“很好,很好。霍先生,你说一共要几个人?” “四五个人够了。” “好,我尽可派五个最干练的人,听你指挥。” “很好。回头我还得和他们接洽几句。”他旋过头来,又向严九成道:“严先 生,我想你进出总是乘汽车的。今晚上这汽车须给我们使用;连你身上的衣服也得 一起借用,才不致露出破绽。” 严九成连声道:“可以,当然可以。但你不是说要和贵友包先生一同去吗?匪 徒的信上限定两个人同去。现在先生们两位,连那汽车夫计算在内,至少安有三个 人了。” 霍桑微笑道:“我只说借用汽车,并不说借用车夫。车夫我早已固定了。”他 的微笑流送到我的方面。 我也笑道:“这一会我大概要改行做汽车夫了。” 严九成向我们俩拱拱手。“唉,真对不起!真对不起!” 计议妥定了,那三个人都喜形于色。霍桑叫严九成将五万元钞票预备好。严老 头子答称早已预备。霍桑又嘱咐严九成应直接回寓,不可外出。等夜饭过后,我们 俩从严家的后门进去,乔装妥当,再从前门出外,乘汽车去和匪首会面。接着霍桑 又和选派的五个侦探约定暗号,叫他们各带手枪,以备动手时应用。接洽既毕,我 们才回爱文路寓所,准备略略休息。 天色将近断黑了,马路上已暗暗地笼罩着一片暮色,但电灯还没有亮。我们坐 的是黄包车,进了爱文路,霍桑的车子忽而加快起来,和我的一辆约摸距离了四五 个门面。我看见他的车子先到寓屋门前。他跳下车来,刚在付车钱的当儿,马路那 边的树干后面突然跳出一个人来。我看得见那人举手招呼霍桑。 砰! 我的车夫立时停止了脚步。这一惊又出我的意外。那明明是枪声!我急忙向前 瞧去,忽见有一个黑形向西面飞奔过去。霍桑却已跌倒在他的黄包车的旁边。 霍桑已被人打中了! 我从车子上直跳出来。我没有带枪,便徒手向着那黑影迫去。当我从车上跳下 来时,还看见那刺客向西奔跑。 可是这时路灯虽已明了,我追过寓所门口,向前一望,一眨眼逃走的人已不知 去向。 我站住了进退两难。怎么办? 砰! 第二次枪声又发作了,那是从我的背后发生的。我蹲了一蹲,立即回转身来, 奔到寓所门前。霍桑还躺在地上。两辆黄包车都飞也似地向东奔去。路上没有人。 我才知行刺的匪徒不止一个。一个人虽已向西逃去,势必另有其他匪徒坐了黄包车 向东逃了。我虽想瞧瞧霍桑,又舍不得不追赶匪徒。正在这时,我又听得“哎哟” 一声,有一个人从我们的寓中跑出来。我在昏暗中还不知道是谁,等他开了第二句 口,才知道是我们的仆人施桂。 “哎哟!霍——霍先生,你——你怎么——”他一见霍桑跌倒在地,不由不失 声惊叫。 我急忙止住他道:“施桂,别声张。快把霍先生扶起来。” 这时霍桑把右手撑在地上,已缓缓地在坐起来。 我低声问道:“霍桑,枪弹中在那里?” 霍桑很微弱地摇了摇头。 “伤得怎么样?” “不碍。你别着急。” 他说时已给施桂扶了起来。我瞧他的面廓上已涂满了鲜血,声音也低得几乎听 不出。 他一手靠在施桂的肩上,一步一蹶地预备进去。 我向施桂道:“你把霍先生好好地扶进去。我去追赶凶手。” 霍桑忽在门口站住,侧转头来把左手摇一摇,似乎叫我不要去追。 我问道:“那末你中了几枪?当我向西追赶时,听得背后又发一枪,显见东面 也有匪徒。那第二枪可曾打中你?” 霍桑不回答,只把左手努力摇着。我要查看他的伤势,路灯光又不应许我,没 有办法,只得扶着他一同进去。 那匪徒真厉害!我们还没有动手,他们却先下手为强。竟敢反来行刺。霍桑因 着不曾防备,已中了他们的暗算,性命如何,还不能预料。我们为社会服务,生死 原置之度外。 不过这样子牺牲,似乎太不值得。即使幸免不死,但这天晚上往观音殿去的计 划,当然已不能实行。并且这一着对于霍桑的名誉和前途也都是有重大的影响的。 他这一次吃亏真是非常凑巧。因为他的黄包车将到寓前,忽然会赶快几步,竟使我 落在后面。否则,我和他并肩同行,他虽中弹,我近在他的旁边,捕凶时当然比较 容易。我们将霍桑扶进了办事室中,让他躺在安乐椅上。我从电灯光中瞧见他的右 脸上满涂血污,但血的来源似乎不在脸部。我又瞧他的右手和外衣上面,也都染着 鲜红的血渍。 我问道:“你想请哪一个医生?我去打电话。” 他又摇摇手:“你送我到自新医院里去。我知道这一次伤势不是随便请一个医 生可以疗治的。” 唉!霍桑的枪伤一定很厉害了。 我立即到电话室中,打一个电话给何乃时医生,叫他,立刻派一部急救车来, 以便将霍桑载送进去。当我回进去时,看见霍桑闭着眼睛,把头仰靠在椅子背上, 吁吁地喘息。 室中寂静。旁边施桂和苏妈都静立无语,脸上却都蒙着重忧,真像他们的亲人 遭了什么不幸一般。这两个仆人都很忠诚。我们对待他们,也破除了规矩,所以名 分上虽是主仆,实际上竟像家人一般。 景状是够冷静而凄侧的。忧患之神分明已光降了这一间室中,我不禁一阵子心 酸。 我走近霍桑面前,轻轻回复他已和何乃时接洽过。我将一手扶在他的肩上,要 想解他的外衣钮子,瞧瞧那枪弹是否中在要害。但我刚给他解开了第一粒钮子,霍 桑皱了皱眉头,便伸出手来推开我。我没法可施,也只得陪伺在一旁。 七点零五分时,我听得门前有汽车声音。施桂急忙出去开门,果真是自新医院 来的急救车,何乃时医生也仓皇地进来。他一见霍桑的模样,便上前握住他的手, 又在霍桑的耳朵中低声问话。霍桑只轻轻地答了一句,何乃时便回头招呼两个随来 的院役,将霍桑扶到汽车上去。我帮同着送他到上车躺平以后,他忽向我挥手作别。 “让我陪你一同去吧。”我表示。 霍桑又摇摇手,努力说:“不要。你快预备往观音殿里去!捉毛狮子!”他的 声音很微弱,眼睛随即闭拢。 霍桑最后的一句话又出于我的预料。他受伤进医院了,叫我一个人去和匪首会 面!这岂不有些危险?但霍桑的神志还清醒,这一句最后的吩咐当然不是没有意思 的。 他大概因着和严九成约定在先,不愿毁约,所以仍旧要叫我去接洽,以便保持 我们的信用。既然如此,我岂可因着危险的缘故,违反霍桑的意思? 我一壁吩咐苏妈预备晚饭,一壁上楼去收拾电筒,手枪等应用的东西。我在晚 餐的时候,饮了一小杯白兰地酒。等到晚餐完毕,时计上已指七点三刻,我换了一 双软底皮鞋,穿上外衣,戴了顶便帽,就别了施桂动身。临走时我叮嘱施桂小心守 住门户,不要放任何人进去。 半点钟后,我的车子已到严九成屋前,悄悄地从后门进去。严九成也早已在一 间布置精致的书室中等候。他见我一个人进去,不看见霍桑,不禁有些惊怪。 他问道:“霍先生呢?” 我低声告诉他:“他已被匪徒打了两枪,往医院里去了。” 严九成楞了一楞,才颤声发问。 “霍先生伤了?什么时候伤的?” “就在我们从警厅里回寓的时候。” “哎哟,在什么地方?” “你知道爱文路上两旁都种着大树。那匪徒就伏在我们寓所门外的树干后面, 等我们的车子停时,便突然开枪。” “唉,这又怎么回事?他伤得可厉害?” “我也不大明白。可是你不必焦急。这件事我只告诉你,别处还没有声张。你 也应当暂守秘密。” “那自然,一定遵命。这消息一经传到外面,势必会惊动上海社会。但是—— 但是——今夜里——”严九成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 我接着道:“没有关系。这件事我准备一个人去干。” “喔,包先生,你还打算一个人去?”他有些诧异,“我以为事既如此,我也 不能再吝惜这五万块钱。我的意思还是另外派一个人把钱送了去就算。若使让你一 个人去,万一再有差池,我又怎样对得住二位?” “你不必过虑。我此番去,也不是为你的五万块钱。我们的目的在乎替社会除 害。今夜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岂可因着我的朋友的受伤而白白放弃?” 他拱拱手:“包先生,你很勇敢。不过我以为你也应当量力而进。这一班无恶 不作的党徒实在太危险。”他的语气倒不像那些只顾自己安全不顾别人性命的劣绅。 我坚决道:“是,我也明知很危险。但职责所在,决不能因危险而畏缩不前。 现在你别多说,把你的汽车夫叫进来,叮嘱他听我的命令;还得放大胆子,不要害 怕,以便到了约会的地点,彼此可以联络。” 严九成勉强应允了。我问他要了他的衣服,又取出我随带的东西,着手乔装。 一会严九成回进来,告诉我已吩咐车夫预备汽车,不论开往那里,都听我指挥。 他又取出五万元钞票。我用一条青布包了,像腰带似地围在腰部。他敬茶敬烟,彼 此又闲谈了几句,直到九点三刻,我叫严九成上楼去睡,我自己才摹仿着摇摆的姿 态,大踏步走出前门,跨上汽车,立即往天通庵进行。 那一晚天气寒冷,风势又大。天空中满布着浓密的黑云,星月都给包裹得沉沉 无光。 汽车向前进行,和风声相搏,车窗的玻璃便震震地作响。窗中虽透不进风来, 却自然而然地发生一种寒意,使人肌肤起粟。汽车到了天通庵前,我叫车夫向东进 行。路径狭小了,并且高低不平,车身便越发簸动不定。一会,车突然停止,车夫 阿福告诉我已不能前进。 我从车窗口中探头一瞧,前面都是些屈曲小径,果然不能进驶。我就走下车来, 四面一望,都是黑黢黢的,但见西面有一缕隐隐微光,仿佛是从门隙中漏出来的。 那里分明是一所屋子,但不知道可就是所说的观音殿。好在有一条石条的小径直通, 并且距离不远,我就决定走过去看看。 我一手执着电筒,一手摸摸衣袋中的手枪,便循着那条小径前进。我且行且向 左右照视。小径的两旁都是荒地,黑漫漫不能望远。小径的石条缺少得不少,泥土 也非常松软,踏步下去,脚底上觉得温软如茵。因为前两天下过雨,泥土中的水分 还没有乾透。 我想起霍桑刚才在警厅里接洽的五个侦探,叫他们伏在观音殿的左右,不知道 此刻是否就在这里附近。少停我如果遭遇危急,使用暗号,不知道他们能否就应命 接应。 砰! 我将要走近屋子面前,忽然听得这声音,不禁微微一震。我停步瞧时,那一缕 微光霎时已完全不见。这有什么作用?莫非毛狮子果真先到,他已经瞧见了我吗? 既然如此,我当然不能示弱,就闭了电筒,继续放步前进。 黑暗中撩着皮袍,装着绅士姿态,踱过了确革不平的路,我已走到屋前,仰面 一瞧,果然有一块匾额。我把电筒举起来,照见匾上有三个字,大部分已经剥落, 但还辨得出来“观音殿”模样。门前有一扇木枷的门,枷里面另有两扇破旧大门。 刚才我在汽车中瞧时,里面的大门开着,故而灯光能够从木枷中穿射出来。后来砰 然一声,那大门突然关闭,灯光就因而隔断,造成了黑漆无光的局面,我站住了, 揣想这宅屋子的面积,大概从大门里进去,除了一个天井,分明只有一座房子。我 应当怎么样? 里面当然是有人的。但那人是否就是毛狮子,我不知道假使是的,此外有没有 别的余党,我也无从悬揣。我为着要解除疑团,站在门口,把耳朵贴在木栅门上, 敛神地静听。 里面静悄悄地没有声息。 奇怪!他既然见我来了,财神送钱到门,何以反把大门关上,又布置出这种静 寂的境地?这到底有什么作用?可是他起先本是等我的,后来觉得时间已过,想我 失约,所以就关门安睡吗?不,不是的。毛狮子约在这个地点,无非是偶然借用, 决不会睡在里面。况且这时候十点钟刚过,也不能就算我过时失约。思索的结果, 我毅然举起拳头,在木栅上敲了两下。 里面没有人答应。 怎么办?风加紧了些。我虽穿着毛细呢的狐皮袍,还觉得冷飕飕。前面是墨黑 的门,左右和后面都给黑暗包围习着。声音是除了呼呼的风先生外,简直没有。幸 亏我负责的名义是送钱来的,并不显着和他对抗,还不怕在黑暗中给做枪靶。可是 怎么办呢? 我等了一等,再在木栅上敲两下。晤,有些声音了,是咳嗽声音。接着我又听 得缓缓的步声,有人已经走到门口。 “外面谁呀?” 我忙应道:“我姓严。特地来约会的。” “外面谁呀?”里面的人似乎没有听得我的答话,又接着问了一句。 那人是个聋子?还是假装没有听得? 阁笃! 那是里面拔门闩的声音。大门果真开了。一个人手中执着一支木蜡托盘,点着 半支蜡烛,烛光呼呼地在风中颤,动。幸亏那蜡烛非常粗大,还抵得住风力。烛光 描出那人的面貌,是一个六十开外的老男子,穿一件黑布棉袍,头发半白,面颊瘦 削,额角上皱纹不少,背脊也弓形似地弯着。他把一手蔽着烛光,仰起了脸,撑着 没光的倦眼,似乎要瞧瞧我是谁。 他又问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你姑且开了栅门,让我进来了再说。” 他仿佛仍没有听得,不肯把栅门开放。他又瞧不清。他又说:“我们师父的夜 课刚才完,正预备睡哩。你要烧香,明天来吧。” 这人真是一个聋子。局势有些尴尬,我觉得没法应。 “我不是来烧香,是来找一个姓毛的朋友的。”我的声音提高了,我的声浪虽 然提高了,效果等于零。那老头儿仍旧没有领悟。其实我的目的也并不要他领悟, 里面如果有什么人,也应当听得了我的声音出来招呼。可是仍旧没有动静,里面也 是黑黢黢的,并不见第二个人出来。我心中不耐,用力推那木栅,预备到里面去另 找一人,问个明白。 准知那老头儿不再客气,呀的一声,重新把大门合上。接着又是一声阁笃,他 上了门闩,慢慢地回进去了。 我有什么法子可想?我回转了身子,悻悻地顺着原路回来,摸到了汽车停留的 所在,才停脚步。毛狮子既然没有来,也许只是假意恫吓,借此寒寒答探们的胆, 并不当真要钱。 我们上了他的当,就劳我空走一趟。 我站在路口,把手中的电筒按了三按,电筒的光线便三暗三明——这就是霍桑 和警探们约定的暗号。一会,有一个人从那田边的一棵大树上爬缘下来。我将电筒 向他一照,果真是五个中的一个。那人见了我,就低声向我说:“包先生,怎么样? 霍先生呢?” “他有别的要事,没有来。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我们在八点半前就到这里来分头伏着。” “可曾见过什么人?” “没有。直到你到来,不见有人来往。” “好。今夜谅必不行了。你可以通知同事们各自回去。” 我说完了,就点点头和他作别,随即乘了原车驶回严九成家。不料汽车刚到严 家门前,还没有停住,又肇事了! 砰——砰! 手枪的子弹直打进车窗中来,接着又是一阵子乒乓声音。车窗左面的玻璃都打 碎了! 我明知有人暗算,但一时不能够跳出车外,又无从回枪,只能把身子躲避一旁。 正在这时,一个黑脸大汉,突然在那打碎的车窗中探头进来。我看见那人面色黝黑, 额角上削,两耳特大,但高下不匀,眉骨凸出像弓形,满面短髯,两只圆眼也狰狞 可怖。这一刹那的印象,使我印合了意大利犯罪学权威龙波洛梭(G ·Lombroso) 所归纳的典型罪犯的生理特征。 这个人分明就是那个越监的毛狮子! 我的眼光一接触他的怪面,右手就自然而然地伸进衣袋里去,预备还他一枪。 可是我的手枪还没拔出,那丑恶的人面候忽不见。等我开了车窗追出来时,猛觉有 两个人突的上前,一左一右地把我扶祝唉!又是个虚惊!这两个是警厅中派来的便 衣侦探。 我忙问道:“你们可曾看见那强盗?” 一个人答道:“我们听得了枪声,便赶过来捕捉,但还没有走到汽车面前,忽 见一个人向宅子后面奔过去。还有两个弟兄,已经向那边追上去了。” “追到了没有?” 另一人引手向北面指了一指:“他们向那一面追去的。我们不如也赶过去瞧瞧。” 我们兜到后面,转了一个弯,相距严家的后门还有几步,便见前面有几个人扭 做一堆,好似有一个人被掀倒在地上。我同行的一个侦探忙高声招呼:“好!根生, 别放他逃走我们来哩;”我很欢喜,放开脚步,跟着侦探们走上去。 “放手……我是阿福啊;” 一种呼救声浪突破了那一阵喧噪,送进我的耳朵里来。我一听,才知道事又出 于误会,忙叫两个侦探放手,让那被压在底下的人立起来。那人真是开汽车的阿福。 他身上的一件厚呢大衣,前襟上已撕下了一块,帽子失落了,乱发蓬松,面色灰白 如纸,眼珠也几乎突出眶外。他的身体靠在墙上,口中咻咻地喘着。那两个追他的 侦探面面相觑了一会,也似出乎意外。 一个人间道:“你是开汽车的阿福?为什么开手枪?” 阿福喘息地回答:“我几曾开过手枪?你做梦哩!” “那末,你不心虚,为什么没命地奔逃?”这是另一个人对于他的同伴的帮衬。 “我也是听得了枪声才跳下车来逃的。你看见我开枪?”阿福还是在发喘,他 的两只手在抚摸他的头。 我忙上前阻住他们的无意义的辩论。 “别瞎说!那开枪的毛狮子大概早已从那面逃了,你们却没有瞧见。阿福昨夜 已受过一次惊吓,今晚上枪声就在他的座后,自然怪不得要惊骇逃命。你们既然误 会了,还闹什么?” 我把那两个乱打的侦探申斥了几句,便同着阿福回到前门。阿福把破衣整了一 整,仍旧跳上汽车,预备将车开到车房里去。我就一个人走进严家。严九成又已在 楼下书房中等待,一见我便颤着发问。 “包先生,你没有闯祸?” 我摇摇头。 严九成追逼着问:“没有伤什么人?” “没有什么事。” “唉,吓死我了!自从你走了以后,我提心吊胆,哪里睡得着?后来眼瞧着时 计,只等你平安回来。不料枪声突然发作,我吓透了!现在你真个没有受伤?” “没有。单单碎了两块汽车上的玻璃。你尽放心。” 我就把经过的前后向严九成说了一遍,他不住地伸舌摇头。 他沉吟了一会,又道:“这也算得危险极了!他今晚没有伤你,大概是仍旧放 的空枪。 否则,他既敢从车窗中探头进来,决不会打不中。“ 我应道:“不错。今天他一定以为汽车中的是你,所以还用这种恫吓手段,要 想取得你的钱。假使知道是我乔装,这两枪当然也不肯空放了。” “这样看,那匪徒着实厉害。我们为安全计,还是把五万块钱送给了他吧。” ‘“你别急。我料他今夜所以失约不到和以后的步骤如何,一定还有通告给你。我 们且看他怎样进行再说。” 汽车夫阿福匆匆地进来。手中执着一张白纸。 他望着我说:“包先生,我在车厢中收拾打碎的玻璃,看见这一张纸。可是你 遗失的?” 我一手把纸接过,点点头叫阿福出去。 我向严九成道:“严先生,这一定就是我所说的通告了。他方才探头进来,我 只注意那可怖的面庞,却不曾觉得他投纸进来。”我念那纸上的字句:“你真是太 蠢了!今晚你竟敢违背我的话,叫人伏在观音殿附近,并且在宅子周围也派了那些 饭桶。你真要找死! 现在再饶你一次,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明天晚上十点钟,在乐园摩星塔下交 款。你若是要性命,应得知趣些亲自送来。毛狮于。十二月七日。“ 严九成的面色成了白纸:“哎哟!他已经瞧破你们的计划了!” “是的。不过这一次他虽侥幸地占了便宜,迟早少不得要落在我们手中。” 这句话似乎有几分夸张意味吧?可是霍桑常说“人是靠希望生存的。没有希望, 就没有生命。”所以此刻霍桑既已中枪,我也扑空失败,似乎已到山穷水尽的境界, 但我仍本能地有一种希望,自信我还能成功! 我解下和交还了钞票,又换好了自己的衣服,向严九成要了那封警告信,说明 我将往医院里去瞧霍桑。明日应得用怎样的方法对付毛狮子,且听了霍桑的意见再 说。严九成不敢再和我执勒,也就勉强应允。 我到了自新医院,先求见何乃时院长,希望得他的符许,进去见霍桑。不料时 候太晚,何乃时已归私宅。照医院定章,探病以日间为限,深夜时万不能通融。我 向挂号房里问问霍桑的状况如何,也没有确切的答复,只说不听得什么变化,大概 已经安睡。我没法可想,只得快快走出医院,预备回爱文路寓所。 这件案子可称是我们从来未有的难案。我们虽知道五福党匪徒凶悍蛮横,却不 料蛮横到这般地步。他越狱不算,一出监牢,更能干这种憨不畏法的勾当,足见他 们的无法无天。 现在霍桑既已受伤在医院里,我一个人孤立无援,怎样才可以把这一班猖獗的 匪徒扎灭,一时实在想不出什么妥善的计划。 时间已是十二点过后。寒凛的夜风吹在脸上,好似刀刮一般。天色仍完全沉黑, 气压很低,明明告人不久便要降雪,我的车子进了爱文路,静悄悄地路上已绝了行 人。 我记起方才霍桑中枪的事来。这班匪徒此刻可还有人伏在我们的寓屋前吗7 好 在我身上带着手枪电简,有备无患,不比霍桑的出于意外。车子将近寓前,我的手 中仍执着手枪,眼睛竭力在黑暗中瞧,因为道旁的树干既大,很容易藏人。但这时 候左右两旁都不见什么动静。 车子到寓所门前停下来。我才把手枪放在袋中,取出钱袋来付车钱,忽听得我 头顶上一声怪叫,使我一凛。我回头一瞧,才知树枝上有一只夜鸥,似乎车子的声 音惊动了它。 我定了定神,就上前按铃叫门。施桂在里面仔细问明,方始出来开门。我到得 里面,便问他可有什么人来过。 施桂答道:“没有。但约摸一点钟前,接连来过两次电话。” “从哪里打来的?” “模范大监一个姓黄的打来的。他要向霍先生问话。” “你怎样回答?可曾告诉他霍先生中枪的事?” “没有。我觉得这个消息似乎不便让外面人知道,所以只说霍先生出去了没有 回来。” 我用点头的动作奖励他的答语的机敏。这时电话的铃声阻断了我的再问。我忙 起身接应,又是黄大麟打来的。 “你是霍先生?” “不。霍桑已经睡了。我是包朗。什么事?” “包先生,今晚的事怎么样?可曾成功?” “没有,毛狮子今夜失约不来。我们准备明天晚上再去捕他。” “明天晚上?你想明天晚上一定捕得住他?” 我毅然答道:“是,一定的。但你那里可有什么新发展?” 他顿了一顿:“有的。我有两个消息报告你们:一个是分监里十几个匪徒,今 天晚上已经按照军律完全枪毙,免得发生后患。”“晤,这一着可算是亡羊补牢。 还有什么消息?” “我们在监中仔细搜查以后,在垃圾桶中发现了一身毛狮子穿的囚衣,另外又 知道失去了一身法警秦得标的制服。我才知霍先生所料的果真不虚。毛狮子当真是 在众人忙乱时换了衣服,趁着派人出去追赶的机会混出去的。” 我安慰他几句,就挂断了电话,上楼去睡。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那句成语是有充分的正确性的。这一夜我的梦魂当 然不安。 梦中忽觉得霍桑已死,匪徒们却越发猖撅,扑到我的卧室中来,竟使我惊醒几 次。 直到天色微明,我方才睡熟。 十二月八日,我起身时已是九点钟。早餐既毕,我校阅报纸,发现一节惊人的 新闻。 瞧了那“毛狮子越狱”、“霍桑被刺”的两个标题,已足使我惊异失色。我本 预备把他中枪的事暂守秘密,报纸上怎么会发表出来? 那新闻道:“五福党匪首毛狮子,前次被霍桑包朗二君擒住,禁闭在模范大监, 本报已一再记载。 不料前天晚上,狱中失火,毛狮子竟乘机脱逃。这匪徒胆大包天,因着怨恨霍 君,竟敢在昨天傍晚,伏在爱文路七十七号霍君寓前,向霍君开放一枪,打中了要 害。当晚包君已将霍君送往自新医院。据何乃时医士诊断,枪弹中在肋部,失血过 多,非常危险。“ 我想昨晚霍桑被刺,时间已在傍晚,又没有过路的人瞧见,报馆中的消息怎么 会这样灵通?莫非这消息是匪徒,故意传布出去的,目的要损害霍桑的名誉?那新 闻上说霍桑伤在肋部,非常危险。这些话更使我惊疑不定。因为昨晚他进医院的时 候,他的精神似乎还好,不像有性命危险。难道他进了医院伤势反而厉害起来?这 两个疑团促使我立刻动身往医院里去看霍桑。我到医院时,刚巧十点。 我先问院长何乃时博士,他正忙着临诊。我就问明了霍桑的号数直接进去见他。 霍桑住在头等病房九号,在二层楼上。我到了楼上,有一个女护士问明来由, 领我到九号室前,又替我在室门上弹了两声。略停一停,另有一个穿白色制服的女 护士开门出来。 我向伊朗了一个躬,就跨进门去,抬头一瞧,看见病榻上面,霍桑正头裹着白 纱布,静止不动地躺着。 他仰起头来,先招呼我:“包朗,请坐。” 我点了点头,就在他的床边坐下。他的精神不见得怎样衰颓,似乎不及报纸上 所说的厉害。我略略宽慰了些。 我问道:“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伤在肋部?” 霍桑不答,忽把他的锐利的目光在我的脸上瞅了一眼。这状态使我十分诧异。 因为每逢破案的时候,霍桑精神奋发,他的眼睛中才会露出这一种电闪般的异光。 可是此刻是什么时候?他不是正受了伤在医院中吗?怎么会有这种异状?我的诧异 的历程在时间上不过一秒中的百分之一。我还没有发第二句话,霍桑忽回过头去, 向那靠窗口坐的护士发话。 “周女士,这是我的至友包朗先生。我们要谈几句话,请你暂时到外边去。” 那护士正在做绒线手工,听了霍桑的吩咐,便带了绒线,轻轻地走出去。霍桑 目送伊走出室外,才放低了声浪向我说:“包朗,你把室门的插销闩上。我有紧要 的话跟你谈。” 这医院的构筑还是旧式的,病房门上像人家住屋一般地有锁和插销,新式的是 没有的。 我将室门关上了,回到床前坐下,怀疑霍桑将有什么严重的谈判。霍桑忽伸出 一只手,向我索取什么的样子。 他说:“包朗,你可曾带纸烟?我已经十六个小时没有烟吸。这是世界上最难 受的事!” 我笑了一笑,便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纸烟给他,又替他擦火烧着。 霍桑吸了一口,说:“医院中吸烟是不许的。所以别的东西我都可以叫人设法 送来,惟有这烟我不好意思开口。此刻我实在忍耐不住,只得犯一次规了!” “你现在怎么样?你的肋部可还觉得痛——”霍桑抢着答话:“你问我的身体? 我的体力的能率是充充足足丝毫没有折扣的百分之一百;脑力的敏锐也许到一百二 十分以外! 你别多问!“ 我兀自向他呆瞧。他的话是真的?还是借此慰藉我? 我瞧瞧他的神色,果真不像不健康的人。但昨天傍晚,我明明看见他中枪出血, 神态也衰颓得不堪,并且此刻他的头上也还裹着绷带。这是什么一回事? 霍桑阻断我的思绪似地说:“包朗,你别胡思乱想。你把昨晚经历的事告诉我。” “昨夜我空走了一趟,失败了。” “晤,我早料到八九分了。现在我要知道的,就是昨晚上的详细情形到底怎么 样。” 我把昨晚和霍桑别后的情形,怎样往严家去乔装;怎样坐了汽车出发;到了观 音殿后,又怎样和聋子谈话,以及向埋伏的侦探问话,才知并没有可疑的人来往。 可是回到严家附近,毛狮子又怎样开枪;又怎样探头进车窗里来——霍桑闭着眼睛, 缓缓呼吸他的纸烟,听到这里,突然张开眼来。 “慢!当他探头进来的时候,你瞧见当真是毛狮子?” “是的。我们在五福船上已经看见过毛狮子的真相,满颊浓须,面貌又黑丑可 怖。昨夜我看见的分明是他。” 霍桑点点头,想了一想:“这样说,这家伙的胆子真不校以后怎么样?” “他所以探头到车厢中来,原为投那第二次的警告。现在这警告还在我这里。 可要我念给你听?” 霍桑又点点头,听我念完了,忽而直坐起来。他把纸烟取在手中,发出惊奇的 呼声。 “什么?我们的埋伏竟被他瞧破了?” “是埃我也不知道他竟有这样长的耳目。……喂,你这样子别受寒。” 霍桑随手取起一条盖覆的毛毯裹住了他的上半身,低头想了一想,唇角上忽发 出一种笑容,又点了点头。接着他又仰面瞧我。 他道:“包朗,你以为他有什么天眼通吗?不,不。我们应当从实际上着想。 现在我问你,据你的观察,昨夜观音殿里到底有没有匪徒藏匿在里面?” 我摇头道:“我想不会有。我问过埋伏在那里的侦探,据说并没见过任何人往 观音殿去。” “这也难说。假使那匪徒进去的时候,在警探们到场以前,他们当然就瞧不见。” “虽然,我会在庙门口高声叫唤。假使毛狮子果在里面,他一定听得。他为什 么不出来见我?” “也许他起先往观音殿去,本准备和你约会;后来看见侦探们来了,伏在近旁, 他未免有些害怕,才不敢出头露面。” “那末,你以为我昨夜到观音殿的时候,毛狮子确实在庙里?” 霍桑瞧着我道:“是埃我料他这样。你难道还不赞同?” 我想了一想,摇头道:“是。我并不是强辩,想借此掩饰我的失败。如果像你 所说,事实上却有些矛盾。” 霍桑缓缓吐了一口烟:“矛盾在哪里呢?” “第一,我的汽车将到庙前的时候,还看见庙门开着。如果先有什么人藏在里 面,既然畏怕警探,为谨防计,势必早已关好门了。” “这一个论据还靠不祝你难道还不知道兵法上的虚虚实实的作用?” 我继续说:“还有一点,更加不容易解释。你既说毛狮子到了观音殿中,因为 瞧见有警探埋伏,不敢出来,那末我离庙的时候,他当然还是在里面。怎么我坐了 汽车回到严家附近,他却早已在那里等待我?你曾说过,他缺少两只翅翼,势不能 高飞。何以他的步行比汽车还速,竟比我先到?如果你说藏在庙里的不是毛狮子本 身,另有别个匪徒,但那匪徒困在庙中,当时也没有方法和毛狮子通信。毛狮子又 怎么会知道真情,下第二次警告?” 霍桑忽摇头笑道:“好,好!包朗,你得胜了。我辩不过你。其实你还漏掉一 个论证。 毛狮子是大概不通文的,那张文理通顺的警告书,也断不是片刻之间所能预备 的!“ “不错,这更可见昨夜的事原出于他们的预定,并非我坐失机会。这班匪徒委 实很狡猾。” “唉,包朗,你何必说这种话?昨夜里你能够单身往观音殿去,足见你的忠诚 勇敢不是一般人可及。谁又来责备你?现在你的职务已尽,你尽可回寓去休息一会, 静待好消息吧。” 他说到“好消息”三个字时,他的声浪越发减低,双目灼灼地不住向室门和窗 口间瞧视。我轻轻地走到室门口,在锁孔中张了一张。外面空空,并没有人。我又 走到窗口,向外一望。下面是一片草地,对面有许多树木,树外就是围墙。此外左 右隔壁虽也有同样的亩,然像我们这样的谈话,声音既轻,断不能够给人窃听。我 回到床前,向他摇了摇头,示意没有异象。 霍桑说:“我为谨慎计,每次走出去打电话,总先叫周女士在室门外瞧瞧,防 有什么人窥探我的举动。” “这是你过分小心。” “也不是。刚才我听得周女士说,九点钟时头等病房中新进来两个病人。虽未 必就有关系,我不能不随时戒备。” 我点点头,忙着把话题引进要港,因为他的最后三个字激动了我的兴趣。 我低声问:“霍桑,你所说的好消息指什么说的?” 他也低语回答:“这还用问?当然是指捕拿毛狮子说的。” “当真?你打算用什么方法捕他?”我的心头在怦怦地。 他沉吟地说:“我刚才虽已拟定了一种计划,但还想设法去证实一下。现在听 了你的说话,便可省去这一番周折。” 答语还不算怎样具体,但已有些轮廓。他的神气不像说笑,但还不能使我尽信。 他身在医院之中,有什么方法能够捕拿毛狮子? 我又问:“你的计划怎么样?能不能说得具体些?” 他迟疑地说:“说明了未免泄漏秘密,我想还是不说的好。对不起。” 晤,他又卖关子?一件期望中的东西在看得见而抓不着的时候,最使人牙痒痒。 他未免可恶。 霍桑笑道:“包朗,你可是有些怨恨我?请你原谅。须知这件事关系太重要, 我实在不能轻易发表。” 我沉默了一下:“那末,你的计划什么时候可以实行?” “就在今天晚上,至多还有十二个钟头!” 我的心房再度激动得厉害。“这么快?那时候可用得着我?” 他摇摇头。 “什么?你想我怕危险?”我有些懊恼。 “不是。你的伤势刚才好,昨晚上已经走了一次,今晚不必再烦劳你。你只须 在寓中坐等好消息。”他停顿了,想了一想,又低声向我说话,“虽然,有一件事 还得烦你。” “什么事?” “就是严九成的事。你可以和他说明,他的事我们没有办法,只能卸责不干。 你还得暗示他最好将五万元亲自送去,免得再发生意外。” “这有什么用意?” “你姑且别问,但照着这话做,回头你自然会知道。” 又是一个闷葫芦。可是有什么办法可以急求打破? 我又问道:“你准备自己去干?” “是。” “但是你的身体究竟怎么样?” 霍桑把吸剩的烟尾向痰罐中一丢:“刚才我早告诉你了。现在你不必多问,只 请你依着我的说话办,事毕后快回去静养。” 再多说没有益处,我正要立起身来,忽见霍桑的枕头底下有几张报纸。我又记 起刚才报纸上读到的新闻。 我问道:“这是今天的报纸?” 霍桑点点头。 我又道:“你可曾见一段奇怪的新闻?我不知道谁把这消息传扬出去,还说你 伤势很重。” 霍桑凑近我的耳朵:“你不必奇怪。这新闻原是我送出去的。” “喔?你为什么自暴你的短处?” “你不记得前天六日那一节新闻吗?那上面说了许多过分恭维的话,我实在不 愿意承受。今天这一节新闻的用意,一则纠正他们的误点,以后不至于再说什么‘ 震慑上海’的肉麻话,使我们受之有愧;二则也带着些广告性质。这一层你总也明 白了。” 我点了点头,又把黄大麟电话中告诉我的枪毙余匪和发见囚衣两个消息略略向 他说了几句。这时室门上忽弹了两声。我乘势取了帽子,就走过去拔销开门。门外 的就是那个周护士,手中拿着一张发票似的纸头,走进来送给霍桑。 霍桑接过一瞧,说:“好,叫他送进来。” 他又向我扬一扬手,表示作别。我不便再留,就也同样举一举手,回身走出。 不过我心中又加上一个疑团。那送进来的是什么东西?我瞧见发票上有科学仪器制 造厂字样,但到底猜想不出他买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