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声浪陡然在静寂中发生,大家都不由不吃一惊。内中要算霍桑的感觉最灵敏, 他显然已经发觉这声浪的来源。他忽然蹑着足尖,轻轻地走到窗口,揭开了那缕空 的淡蓝窗帘,伸手摸着窗槛,慢慢地探头出去。 “救命!……” 那声浪再度刺激每一个人的神经。我们还是疑讶不定,霍桑却已查明了它的来 历。 他低声说:“唉!是一支鹦鹉!” 我暗暗诧异,轻步走到窗口,仰头一瞧,果然看见窗外廊檐下挂着一支白铜架 子,架上有一支红嘴翠羽的鹦鹉。那鹦鹉在窗口的右侧,这时似乎因着我和霍桑探 头出去的缘故,忽也侧着一支眼睛,像一个哲学家沉思某一个问题般地向我们凝视 着不动。 我不禁惊异地说:“怪了!这鹦鹉怎么会呼救命?” 霍桑拍拍我的肩膀,叫我不要作声,像要等鹦鹉再叫。可是那鹦鹉也有它的自 由意志,呆瞧了一会,扑扑翅翼,开始在铜架上旋动,不肯再叫。 霍桑缩进了头,向我道:“你说这声音像‘救命’?” 我应道:“是埃你呢?” 霍桑皱眉不答,回头瞧那少妇。“陈夫人,你听像什么?” 姜芳芝低了头,吞吐道:“我——我听不出。” 霍桑又回身走近那老婆子,问道:“赵妈,方才那鹦鹉叫的声音,你听清楚吗?” 老婆子又像点头又像摇头地牵动了一下,不回答。 霍桑又问道:“你觉得这声音像什么说话?” 老婆子仍疑滞着不答,眼光瞧在姜氏的面上。 霍桑催逼道:“你尽说!你以为像什么声音?” 老婆子应道:“好像喊——喊救——救命。” 霍桑点点头,道:“这种声音你从前可曾听得过?你可曾听得这鹦鹉这样叫过?” 赵妈摇头道:“不——不曾。这鹦鹉因少爷的教练,虽会说几句‘先生’‘少 奶奶’‘吃饭’一类的话,但像刚才那样的声音,我——我从来没有听见过。” 那蒋桐焦守着一会难堪的静默,这时得到了发泄的机会。他抹一抹他的稀薄的 额发,走近一步。 他说:“霍先生,我听清楚,那鹦鹉叫的是‘救命,救命’,完全没有错误! 这一来尽足以证明晓光是给人谋杀的!” 霍桑仍宁静地反问道:“你的见解怎么样?” 桐焦挺一挺腰,目光向姜芳芝掠一掠,说,“这一层很明陈。这鹦鹉的声音一 定是从晓光嘴里学来的。大概晓光未死以前,和什么人争斗过,但瞧那倾翻的椅子, 就是一个凭证。后来他抵抗不过,被他的放手所制服,他临死时必喊过几声救命, 因此窗外的鹦鹉便学会了这种声音——”“救命!让……救命!贝巴獾 酿叙挠制鹁⑵鹄矗恿辛巳? 霍桑忍住了呼吸,敛神倾听,其余的人也表演同样度。我细辨那鸟的鸣声,觉 得除了“救命”以外,想象不出其他的语意。 蒋桐焦又兴奋地说:“霍先生,你听清楚了没有?包先生早听出来了。这还有 什么疑问?” 我们的委托人在得意忘形之余,又将眼光射到那少妇脸上,仿佛说:“现在你 还能强辩不能?” 姜氏低沉了头,伊的未经涂染的脸色更见灰白。伊的唇吻时时牵动,好像要想 答辩,却不知怎样措词。伊抬一抬头,气愤愤地向蒋桐焦瞧着,神情非常不安。霍 桑紧蹙着眉峰,又走到窗口去,侧耳敛神地静听。但鹦鹉的意志非常自由,我们要 听它再叫,它却偏偏不叫。我回头一瞧,看见蒋桐焦努着嘴唇,暗暗地向姜氏努了 一努,又凑近些霍桑说话。 “霍先生,这件案子已经非常明白,晓光是被人谋杀的。你不能轻信人言。请 休尽一些力,查出那个凶手才好。我和晓光是多年的同学,又是同事。此番他遭了 这样的横祸,我理当略略尽一些友谊的责任,替他伸雪。至于他借我的五百块钱, 实在不成问题。我决不想要回一个钱!请二位不要误会!” 他说话的声音和状态都非常诚恳。我才觉得他当真是一个重友谊的人。我先前 疑心他为了五百元的落空,才出来替死友奔走,未免出于误会。因着现在时代,朋 友之间势利和浅薄的十居八九,我闻见得多,就自然而然地发生这种误会。我并不 是以小人之心度人,这是要请读者们谅解的。 那时姜氏忽而涨红了脸,叹一口气,掉头从尸室中走出去。伊的态度上显出十 二分不满。伊是坚持着晓光自尽见解的,此刻看见了种种发见都和伊的见解相反, 蒋桐焦又侃侃而谈,证据确实,竟使伊没有插言的余地。伊觉得站立不住,所以只 得自己落篷地走到外面去。霍桑并不阻止,只斜目送伊出去。接着他把右手摸着下 颊,低头寻思了一会,忽婉声问老妈子说话。 “赵妈,你也暂且到外室去,停会儿再向你问话。” 老妇果然蹒跚着走出去。霍桑才回头向蒋桐焦招招手。 “蒋先生,你究竟有什么样的见解?” 蒋桐焦道:“我相信晓光是被人勒毙的!” “这句话你已经说过几次,不过太空洞,太主观。我现在要知道的,在你的意 想中,晓光为什么缘故才会被人害死。莫非你知道他有什么仇人?” “不是,我觉得他所以致死,无非是为着金钱问题。” 霍桑眼瞪瞪瞧着蒋桐焦,不即答话。 我乘机说:“蒋先生,你的话矛盾了。陈晓光既然亏空了人家的钱,人家谋死 了他,有什么好处?你怎么说为着金钱问题。” 蒋桐焦忙答道:“包先生,你说的固然不错,但这里面还有一层曲折。” 霍桑忙接口道:“什么样的曲折?” 桐焦减低了声音,说:“关系他们的家属问题。” 霍桑点点头。“喔,你说说看。” 桐焦说:“晓光的父辈,一共弟兄三房。长房的唤做陈孟福,就是现在患病的 人;晓光的父亲第二,名叫仲禄三房的叫做季寿,已经去世。二房三房各有一个儿 子,二房的儿子稍长,便是晓光,三房的儿子名叫玉麟,就是那位姜氏的丈夫。大 房孟福有几十万家产,却没有子系,因此,照例将二房的晓光嗣了过去。所以晓光 是兼桃子,大房孟福的资产,他也有承袭的权。现在孟福患的是肺病,病势很危险, 所以晓光得遗产的机会只在指顾之间。霍先生,你想这个时期,他忽而遭此横死, 怎么能不叫人生疑?” 这是一篇宗法社会残留的糊涂帐,现在新的法律虽已废除了宗桃的观念,可是 旧社会间还有嗣续问题存留着,往往弄得枝节横生。我本来对于这种事感到厌烦, 可是为着这件疑案,又不能不从这渣滓中寻个头绪。 霍桑问道:“那末晓光死后,谁最有承产的希望?可就是他的堂弟玉麟?” 蒋桐焦忙道:“自然。陈氏一姓,后嗣中只有他们兄弟两个;晓光既死,自然 要轮到玉麟了。” “晤。你的意思怎么样?可是说谋杀晓光的凶手就是他的弟弟?” “正是,我确信是他!” 霍桑忽摇摇手,微笑说:“蒋先生,我以为你的说话还应当审慎些。我觉得玉 麟只有理论上的嫌疑,若使没有事实上的证据,你就一口说他谋财害命,实在有些 卤莽。” 蒋桐焦抢着说:“对,那当然。但是我是有证据的!” “晤,什么?” “上星期日晓光曾告诉我,他和玉麟争吵过一次。争吵的缘由,晓光觉得玉麟 曾在他的伯父面前进谗,老人竟因而把晓光大加训斥,声言如果晓光不肯樽节一些, 再在外面借债浪费,老人便要更改遗嘱,不让晓光承袭遗产。霍先生,你想玉麟所 以如此,岂不是有夺取遗产的蓄心?” “这还是理论罢了。你不能单凭理论,就深信玉树是谋死晓光的凶手。” “无论如何,主谋的总是玉麟。” “实际的行动怎么样呢?” “我瞧那老婆子也许有些关系。” 霍桑摇摇头,答道:“你说那老妇是实际动手的人吗?不,我看不是。伊胆小 如鼠,又没有多大腕力,决不会勒得杀人。” 桐焦坚持道:“伊虽不会实际动手,但受贿串通的嫌疑确有可能。” “有根据吗?” “据伊刚才告诉我,晓光上吊的时候,伊刚巧在外面。你想,那不是太觉凑巧 吗?” 霍桑又把手抚摸着下颊,缓缓地走向窗口去,探头向窗外的鹦鹉瞧一瞧。它在 安闲地啄食,不再啼叫。霍桑停立在窗口,像在等待鹦鹉再啼,又像在默默地深思。 蒋桐焦回头瞧瞧铜床上的陈尸,又瞧瞧霍桑,分明在等候他的同意的答复。我也有 同样的倾向,因为这件看似平凡的案子,内幕中却相当复杂。自溢和勒死,两个不 同的见解对立着,事实上也同样都有可能。霍桑却始终不会发表过任何批评或见解。 他显然还在搜集事实,发表论断的时机似乎还没有成熟。我感到异常纳闷,只望霍 桑能立即抉破这个疑团。一会霍桑旋转头来。 “蒋先生,我还得向那赵妈问几句。你替我去唤伊进来。” 蒋桐焦点点头,退出去。 霍桑向我道:“我初意这一件案子似乎非常简单,却不料里面还有许多曲折。” 我点点头。“是,你现在可已有些眉目?” 霍桑皱眉道:“还难说。复杂得很。 他走到先前放硬领的梳妆桌上去,站住了细看。桌上的一只小抽屉一半开着。 他有意无意地顺手将抽屉抽开,取出一张小纸。 他招呼我道:“包朗,你瞧,这里有一张挂号信的收据。” 我走过去瞧时,果然是一张邮局挂号信的收据,上面写着“本埠朱小娟”五个 铅笔字。 我又瞧那邮局的印章,是三月十一日,但发案的这一天已是十六日,可见这封 信已经寄了五天。 我说:“这朱小娟大概是个女子。” 霍柔道:“是,也许就是死者的妻子。” 那老婆子已随着蒋桐焦走进尸室来,在近门处站住了。伊的脸上的恐怖颜色依 旧没有消退。霍桑走近去向伊说话。 他说道:“赵妈,你把你发见你主人死时的情形仔细些说给我听听。” 老妇的眼角不自主地向床上看了一看,颤声说:“少爷上吊的时候,我不在屋 中。” “你到哪里去了?” “我到外面去买东西,回来时才发见少爷的死状。” “你出去买什么东西?” “买印花税票。” “买印花税票?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少爷叫我去头的。” “他什么时候叫你去买的?” “今天饭后两点钟的光景,有一个客人来。他和少爷在外面客室中谈了好一会, 少爷就拿出两角大洋来,叫我去买印花税票。” “你出去时客人还在不在?” “在的。可是等我买了印花税票回来,少爷已不在客室里面,客人也不见了。” “晤,以后怎么样?” “我叫了几声少爷,没有人答应。等到我走进房里一瞧,少爷已经死了!” 伊的眼光又向床上瞥一下,立刻低下了头。蒋桐焦把有含意的眼光向霍桑瞧瞧。 霍桑不理会,但继续问那老妇。 “你出去买印花税票时,那客人是什么样子?坐着还是站着?还是在做什么事?” “我记得他坐在外面客室里,跟少爷谈话。” 霍桑静思了一下,又问道:“你买印花税票可是就在八仙桥的邮局里?” 老妇点头道:“是的。那里很远,我又走不快路,所以耽搁了好一会。” 霍桑自言自语道:“不错,像你这样走路,一来一回,至少须得十五分钟。” 蒋桐焦忽插口道:“对,在这十五分钟中,自然有不少事可以干啊!” 霍桑仍不理会,又续问道:“赵妈,那个客人你可认识?” 老妇道:“认识的,他叫杨先生,是个黑苍苍的麻子,三十多岁,就在尚贤学 校里教书。” 霍桑道:“他们当时有没有争吵过?” 老婆于摇头道:“没有,杨先生不时到这里来。他们见了面总很客气,今天也 是这样。” “今天除了这杨先生以外,可还有别人来过?” “没有,只有他一个人。” 蒋桐焦忽又按搽不住,从旁插口道:“这个姓杨的名字叫子功,我也认识他。 他和陈玉麟也是很交好的!” 他的声浪很兴奋,他的眼角又向霍桑瞟了一瞟,似乎暗示这杨子功就是受了玉 麟唆使而实际动手的凶手。霍桑却像没有看见,又自顾自问那老妇。 “这几天中你主人可曾和别的人有争吵的事情?” “晤,有的。大前天老太爷来吵过一次,少爷也大发脾气。” “还有别的人吗?” “没有。” “那末你主人和主母之间可曾有什么口角?” “没有,少奶已经出去了七八天光景。” “你可知道伊到那里去的?” “我不知道——不过——”伊的话声顿住了。 霍桑催促道:“说啊,不过什么?” 老妇吞吐道:“不过我想起来,少奶总是回娘家去的。” 霍桑略一沉吟,又问道:“你主母没有出去以前,可也有吵闹的事?” 老妇疑滞地说:“吵闹是常有的。近来少奶的脾气好像更坏了,常常寻事生气。 可是少爷总忍耐着,有时耐不住,也回几句口。” “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事吵闹?” “这个我不大清楚——也不一定。有时候好像为的是钱。” 霍桑点点头,又问:“你的主母姓什么?” 老妇又迟疑道:“我也不知道,但少爷常叫少奶九妹。” 蒋桐焦又接口道:“霍先生,我知道,不是叫九妹,一定是叫娟妹。因为伊叫 朱小娟,从前在圣麦丽念过书。” 霍桑又点点头,忽走近桌旁,随手将那条剪断的溢死的带子取起来。 他又问老妇道:“这条带子你可认识?是不是你家的?” 老婆子道:“我早瞧过了,这是一条洋布的竹套,确是我家的东西,昨天我晒 衣时还将它用过,用后随手放在房内,没有藏好。故而少爷上吊时,就顺便取用了。” 霍桑伸伸腰,回头向蒋桐焦道:“大体的情形,我已经明白了。我以为我们此 刻应得分头调查一下,才可以明白这件事的真相。那陈玉磷既然在患病的陈孟福家 里,为什么还迟迟不来?我想就往孟福家里去见见他。蒋先生,你和包朗兄一同去 问问那个杨子功,问明以后,到敝寓里会齐,再来商量解决这一件疑案。” 蒋桐焦连连点头赞同。那赵妈看见霍桑要走,忽又露出哀求的眼光。 “先生,我没有干——少爷——实在——”霍桑忙摇摇手,婉声安慰老婆子, 叫伊不要害怕。他又吩咐警署里派来的两个看守警士小心照料,等检察官来勘验。 不要放闲人走动。他首先走到外面客室中去,正要向那垂头丧气坐着的姜氏辞别, 忽有一个仆人模样的男子匆匆地奔进来。 他大声报告道:“二少奶,大老爷死了!请你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