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因此,他慢慢向通往牛顿房间的那扇门走去,心中得出了结论:这并不是他 的不安的来源。也许他的不确定感都是因为一些个人感情,他必须要痛苦地离开 他所深爱的一切,离开他称之为家的一切,离开他称之为“朋友”的这个格外不 好相处的男人。 威金斯转身进了房间,惊讶地发现实验室的门竟然没关。卧室里一片混乱。 亚麻床单被撕成了一堆碎片。地板上杯盘狼藉。窗子开着。宽宽的窗台上放 着一碗水,清澈见底。实验室里射出一道不祥的红光。威金斯缓缓移到门边,心 怦怦地跳着,一阵不理智的恐惧突如其来地击中了他。牛顿不是一直很小心地保 护他的隐私吗? 他看到的一切起初毫无意义。他看见了牛顿,背对着门口,炉火照亮了他的 侧脸。但是他掌心中轻捧着的东西看起来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即使是他,也从 未在这个清醒着的世界见过这东西。那是神话之物,但是他相信它的真实性,它 的神圣难以用言词表达。它就是一切含意的核心——红宝石球。 片刻之间,威金斯被一种矛盾的情绪淹没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的头脑和 身体都完全瘫痪了。他一寸也无法移动,甚至挤不出一丝理性的想法。这一刻他 全部的感觉就是一种动物的恐惧,它从他心底奔流而出,一直涌到了嗓子眼。他 感觉一声尖叫正蓄势待发,谢天谢地,它没出来。但是恐惧仍然没有消散。他竭 尽全力举起了手,用指甲使劲掐了一下脸颊上的皮肤。这几乎是一种无意识的举 动。似乎他想证明自己仍然活着,证明他所目击的一切都是事实。 这时他听到背后传来低低的敲击声。一只画眉落在了窗台上,正轻叩着水碗。 牛顿转过身来。 两秒钟之内,上百万个念头在他脑中互相冲撞,但是他只抓住了两个。一个 告诉他赶紧溜走,跑去牛津警告他的朋友们。另一根神经则在对他尖叫,让他赶 紧冲进去抢过宝球。 他冲向牛顿,牛顿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绷紧了身子。而威金斯根本不知道 自己在做什么或者打算做什么。他一心只想把那个宝球抢到手。 对于一个毕生从事学术研究的五十岁男人来说,牛顿的灵巧让人惊讶。威金 斯伸手欲夺,牛顿身子一闪,威金斯失去了平衡。威金斯气喘吁吁地从牛顿的肩 膀旁擦过,一把抓住壁炉旁的墙上靠着的桌子,终于没有跌倒。他转过身,正看 见牛顿伸手去抓旁边桌子上一个厚实的文件夹。 “你不能这么做,艾萨克!”他尖叫,“请别……你知道,你不……” 但是牛顿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威金斯是谁,突然狂怒地抓住了他。他立刻意 识到,自己是在白费唇舌。他探身向前,一把抓住牛顿的肩膀,指甲深深地陷入 了他的衬衣里。两人纠缠在一起,威金斯抓不住了,急速地旋转着。他看见红宝 石球被握在他室友的右手里。然后,像慢动作一样,牛顿的拳头裹着红宝石球向 他的脸击来。他赶忙侧跨一步,避开了拳头。然后他身子一扭,手挠上了牛顿的 脸颊。牛顿痛苦地叫喊着,狂怒地猛击威金斯,伸手抓住了他的下巴。“它是我 的……”他大叫,眼中怒火熊熊。 威金斯向后跌去,左摇右摆试图保持平衡。但他失败了,重重地砸在了书架 上,头撞上了木头,书架上的瓶瓶罐罐颤抖摇晃,全都掉到了地板上。只有一个 标着“硫酸油”的瓶子不偏不倚地正落在了威金斯的肩膀上,木塞喷了出来,里 面黄色的液体顺着他的手臂淌了下来。他爆发出一声尖叫,但是还没等声音出口, 牛顿便向前大踏一步,一拳正中他的脸。那狂怒的表情似乎已经刻在了牛顿的脸 上。威金斯砰地倒在地板上,不省人事了。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炉火已经燃尽,房中冰冷刺骨,传来了一 阵无法抵挡的气味。最恼人的是那清晰可辨的腐肉味。然后,疼痛如潮水般袭来, 然后,记忆涌上脑海。 威金斯费力地站起来。头部的疼痛几乎让他跌跪在那儿,手臂不停地抖动着。 他磕磕绊绊地走进隔壁房间,那里有一点点光亮。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银辉 洒遍大地。他的袖子已经烧尽了,露出里面鲜红的肉,上面布满了血泡。他大步 走到窗台上那碗水前,把旁边的一件衬衣浸湿了,敷在了手臂上。 他完全迷失了方向,但是那场打斗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那么,牛顿已经拿 到红宝石球了。他最大的噩梦变成了现实,这简直是一场灾难。他忍住疼痛,试 图好好思索。手臂上的凉水帮了大忙,但是那灼伤十分恼人,而且似乎有一打工 人正拿着棒槌敲打他的头骨,就像在进攻一道土筑的防护堤。 他记起牛顿的房间里有座钟,于是走了过去。已经是凌晨四点了。他一定已 经昏迷了很长时间。他轻声骂了几句,又把手伸进碗里掬捧水漱了漱口,然后吐 进了碗里,水立刻变成了红色。 他试图好好想想,但是疼痛干扰了他的思维。牛顿已经离开了。他也许还在 牛津附近,也许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做准备。再有不到二十四个小时,行星就要连 成一线了。他能做些什么?他可以给牛津的朋友送个信儿,可是这么重要的事, 他找不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信差。而且,他又该怎么说呢? 过了一会儿,他走出了房间,匆匆向马厩走去。他的夹克和帽子都穿戴好了, 包甩在肩上。 两个小时后,他到了剑桥西边六十英里处的艾克威尔村。然后太阳慢慢升起, 渐渐越过了灌木树篱。一匹健壮的灰色阉马驮着他从田野中驰骋而过,终于,他 踏上了那条直通牛津东门的路。一个半小时后,他到了城墙边。他策马疾走,转 上默顿街,然后勒住了缰绳。他把马交给一个马童,自己直奔大学而去。 “狗屎一堆!”约翰? 威金斯讲完整个经过,罗伯特? 胡克立即惊呼道, “真是一个败类!”他深吸了一口鼻烟。 他们坐在学校院里一套宽敞的公寓中,俯瞰着车水马龙的高街,每年八月, 罗伯特? 波义耳都要在这套房子里休假,这是他酬劳的一部分。威金斯感到筋疲 力尽,手臂和头都不停地抽搐疼痛。是波义耳接待了他。尽管他自己看上去也很 虚弱疲劳,波义耳仍坚持马上为他检查伤势,处理伤口。他用熟练精湛的手艺挑 破了威金斯前臂上的水泡,轻轻地给他缠上了绷带。然后他往威金斯疼痛不止的 前额上敷了一团猫尿和的耗子屎,他发现这东西对头疼超级管用。在这位老人护 理他的同时,威金斯为他们讲述了在剑桥发生的一切。波义耳很冷静,只是不时 地这儿叹口气,那儿嘟哝几句。有时,他会停止处理伤口,仔细观察威金斯的脸, 他审视的绿眼睛在寻找着某些难以定义的东西。 然后胡克到了,听到男仆给他带去的消息他就立刻来了。他和波义耳截然不 同,吹胡子瞪眼睛,狂轰滥炸一通,然后一屁股坐进了空壁炉旁的椅子里。 “这个可恶的东西,这个……这个……”他咆哮道,伸手去拿鼻烟袋。 虽然遍体疼痛,威金斯仍被吓到了。“爵士,请控制……” “我为什么要控制?”胡克反驳说,“没什么更好的词来形容你那个备受尊 敬的卢卡斯教授。事实上,这么说他说得还太轻了。我还想说,你,先生,比他 好不了多少。” 那一刻威金斯终于知道了为何牛顿如此厌恶这个男人。胡克的个性几乎与他 矮小扭曲的身躯同样丑陋。 “来,绅士们,”波义耳插嘴道,“我想,现在约翰应该很高兴在我们面前 承认他在他室友的事上犯了错。但是如今最重要的是要找个解决的办法,而不是 互相攻击。” “但是,我早就警告过你们俩了,”胡克坚持,他转向波义耳,又说道, “那个男人的野心是无穷无尽的。先生,在伦敦的时候我告诉过你,牛顿在雷恩 的讲话中发现了某些有价值的东西。” “我甚至不记得他去过那儿。”波义耳回答。 “他站在大厅后面,门口旁边。我从台上瞥到他一眼。我肯定没错。雷恩刚 讲完他就走了。” “你还说你就这件事去问过雷恩。” “是的,”胡克有如耳语般低声说,“但是他什么也不会告诉我。这个男人 一点都不喜欢我。” 威金斯忍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大师,”他看向波义耳说,“我很失败, 竟然在这件事上这么愚蠢。但是,如果允许我说点什么来自我缓解一下的话,我 只想说,即使我们早就抓住了证据,知道牛顿已经掌握了红宝石球的信息,我也 无法相信他居然能从我们眼皮底下把它取走,我更不相信他会知道怎么用它。” “是你,笨蛋!是派你去看着那个魔鬼!”胡克吼道。 “绅士们,”波义耳说,“这个不幸的早上我没精神也不想再重复自己的话 了。你们必须马上停止互相伤害,不然我们将失去一切。如果你们还不开始寻找 一个明智的举措,我们的朋友,艾萨克? 牛顿就会占上风。还有,别弄错了,他 可是一个最可怕的对手。” “大师,你怎么想?”胡克尽力不去看威金斯,“你知道我对牛顿的感觉。 他过分妄自尊大。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很多人都有过不愉快的经历。但是谁 要是不承认他的天才就是个傻瓜。“ “你真直接,罗伯特。但是当然,你说的都是实话。这么说实在让我难受, 但是恐怕我们必须往坏了想。牛顿需要和别人一起工作。虽然他很痛恨这个事实, 但这是必需的,即使是他也无法避免。我们还必须这样推测,这些人曾经在这座 城市里待过一阵儿,真是失败,我们居然没发现。他们的手肯定沾满了鲜血,我 们都知道要完成那些仪式需要做些什么。”他一脸沉重地看着他们俩。 “绅士们,因为行动慢了一点儿,如今我们面临着极可怕的危险。我们必须, 我们每个人,”他死盯着胡克,那眼神足以让一个更强壮的男人嗫嚅不语,“必 须尽全部力量去阻止那个卢卡斯教授今晚的行动。不能再等了,我的朋友们。我 们必须立刻开始准备。” 侍僧耐心地在车里等了将近六个小时,眼睛几乎一刻都没从那所带露台的房 子上移开:王子街, 268 号。房主和朋友们来了又走了,他一直在那儿观察着。 6:04,与萨曼塔的男朋友西蒙? 韦尔丁合租房子的那两个学生回来了。二十 七分钟后,又来了两个女孩——牛津布鲁克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金? 里弗敦和克 劳迪娅? 米彻。她们在房子里待了二十一分钟。6:52,四个人一起离开了。侍僧 从自己的监视中和联系人那儿知道,与西蒙? 韦尔丁在268 号合住的这两个学生 ——丹? 史密斯和伊夫林? 罗斯——以及那两个女孩最早要到11点才会回来。7:32, 西蒙? 韦尔丁开着那辆又旧又破的马自达回来了。他再也不会活着离开这座房子 了。 8:58,侍僧钻出了车子。他的鞋上套着塑料鞋套,左手拿着一个很普通的金 属盒子。盒子前面有着很结实的插销,十二英寸长,十英寸宽,十英寸高。这是 一个保温箱,用来盛器官的,他一共有五个,每个都是由那个奥地利专家按他的 私人要求做的。他右手拿着一个黑色的小塑料袋,拉链扣紧了,锁着。他向街道 两端看了一眼。遥远的尽头有家嘈杂的酒馆,与王子街垂直相交的考利路十分繁 忙,是从东区和伦敦进城的主干道。但是这一切都被路上的一个拐弯挡住了,使 得街道的这一端幽暗寂静。他穿过一道木门走进花园,飞快地向通往屋侧那条走 廊的侧门走去,走廊尽头就是后花园。 走廊十分狭窄而又阴暗。乌云遮住了月亮,街灯那点儿冰冷的光在这儿几乎 毫无作用。走到走廊三分之二处,他停了下来。此时从街道上谁也看不见他。他 把盒子和塑料袋都放在地上,开锁,拉开塑料袋上的拉链,小心地从里面掏出一 套干净的塑料外衣、一副手套、面罩,以及头巾。他穿上外衣,仔细地扣紧所有 维可牢尼龙搭扣,脖子、手腕、脚踝、腰,确保身体的每一寸都包裹好了。他透 过塑料又看了一眼表,9:04。 后花园杂草丛生。侍僧小心翼翼地踏下每一步,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正对着花 园的厨房门外。然后他停下来,侧耳倾听房子里的每一丝声响。除了似乎是从楼 上传来的遥远的音乐旋律,别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穿过厨房,潜入了大厅,然后缓慢地、谨慎地爬着楼梯。他的每根神经都 紧绷着,对每一种可能都做好了准备。一到二楼,他立刻检查了每个房间,确保 屋子里只有他和他的猎物。然后他向卧室移去。现在他听出来那音乐是什么了— —舒伯特的《 D小调第十四号弦乐四重奏》中的快板,他的最爱之一。他站在门 前,想听听有没有人的动静,但只听到沉重的呼吸和偶尔的呻吟。他轻轻地将门 推了条缝,向里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