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盖伊身着白帆布长裤,光着脚,盘腿坐在印度号的前甲板上。长岛才刚进入眼帘, 但他还不想看它。船身轻缓的摇晃,像某种他熟稳的东西,愉快又亲密地摇着他。他在 餐厅最后一次见到布鲁诺的那一天,似乎是疯狂的一天。他确实是发疯了。安必定看出 这一点了。 他弯起手臂,捏起覆在肌肉上的黝黑薄皮肤。他跟伊根一样黝黑。伊根是他们在乘 船巡游一开始就从长岛码头上雇用的随船小弟,有一半葡萄牙血统。盖伊身上只有右眉 上的小疤仍是白皙的。 在海上待了三个星期,令他产生前所未知的和平与认命感,若是一个月前他一定会 说这些都与他无关。他渐渐感觉到无论他可能要有什么赎罪动作,都是他命运的一部分, 而且跟他命运的其他部分一样,自动降临,不必他去找寻。他向来相信他的命运感。和 彼德在一起的童年时期,他知道他不会光是做梦,不知怎么地,他也知道彼德除了做梦, 什么也不做,他知道自己会建造许多知名的大楼,知道他的名字在建筑业会占有一席之 地,最后——他向来认为这似乎是无上的成就——他会建造一座桥。那会是一座白桥, 有着如鹰翼般的径距,他在孩提时便在心中画好了蓝图,就像他的建筑书籍中罗伯·美 拉特的变形白桥一样。也许这么地相信一个人的命运是种自大。但话又说回来,谁能比 感觉被迫遵从自己的命运法则的人更加真诚地谦恭卑下呢?这宗谋杀案似乎是个暴虐的 出发,一项抗逆他自己的罪过,现在他相信那可能也是他命运的一部分。不可能有别的 想法了。而且如果是这样,命运会给他一条路去赎罪,也会给他力量去完成。而如果死 亡依法先行降临他身上,命运会给他力量去迎接,也会给安足够的力量去迎接它。他以 一种奇怪的方式感到比大海中最小的鲽鱼还卑下,却又比陆上最巍峨的山岳还强壮。但 他不是自大,他的自大是一种防御,在与蜜芮恩决裂时达到最高峰。而早在被她迷住, 穷得可怜的时候,他不是已经知道他会找到另一个他能爱,对方也会永远爱他的女人吗? 在海上的这三星期,他和安异常亲密,两人的人生也达到前所未有的和谐一致,这不正 是他找到真爱的最佳证据吗? 他的脚跟一旋,转了个身,这样就看得到她背倚在船桅上。她低头凝视他时,双唇 上微展笑颜,盖伊心想,那半压抑的骄傲笑容就像一位帮助子女平安熬过病痛的母亲的 笑容,于是盖伊对她回以微笑,惊讶自己竟能如此坚信她绝不会犯错,而且行为永远得 当,却依然只是凡人。尤有甚者,他惊讶她竟能属于他。然后他低头看着他互相揪扭的 双手,心里想着他明天要着手的医院设计工作,想着即将来临的所有工作和铺陈在前方 的命运事件。 几天之后的一晚,布鲁诺打电话来,说他就在附近,想要过来一叙。他的声音听起 来很清醒,却有些沮丧。 盖伊叫他不要来。他很冷静坚决地对他说他和安都不想再见到他,但即使在他说话 的时候,他都能感到耐性正快速地流失,而且过去几星期的神智清明也在他们交谈的狂 乱之下全然崩溃。 布鲁诺知道哲拉德还未和盖伊谈过。他认为哲拉德不会对盖伊多加诘问。但盖伊的 声音听起来是如此地冷淡,布鲁诺现在实在没有办法告诉他,哲拉德的手中已握有他的 名字,可能会找他去问话,或是告诉他他打算从现在起要严密地暗中与盖伊见面——不 再参加宴会,甚或共进午餐——只要盖伊同意。 “好吧!”布鲁诺无声地做此回答后,便挂了电话。 接着电话铃声又响起。盖伊皱着眉,捻熄他刚松了一口气才点燃的香烟,又接起电 话。 “喂……我是秘密侦探局的亚瑟·哲拉德……” 哲拉德在电话中询问他是否能过来一趟。 挂上电话的盖伊一转身,谨慎地扫视客厅一遍,试着摒除哲拉德才刚搭线窃听了他 与布鲁诺的谈话,以及哲拉德刚逮捕了布鲁诺的感觉。他上楼去告诉了安这件事。 “私家侦探?”安十分惊讶地问。“是什么事呀?” 盖伊犹豫了一下。他犹豫过头的地方太多太多了!该死的布鲁诺!该死的他竟与他 纠缠不清! “我不知道。” 哲拉德迅速到来。他彬彬有礼地俯首亲吻安的手,为干扰了他们的夜晚道过歉之后, 又礼貌地跟他们谈些屋子和屋前狭长形花园的事。盖伊有些惊愕地瞪着他。哲拉德看起 来很呆板、疲倦和略显邋遢。也许布鲁诺对他的说法并非完全错误。甚至因他口齿笨拙 而更显心不在焉的样子,也无法令人联想到精明侦探心不在焉的癖性。接着在哲拉德安 稳地抽着雪茄,手持加冰威士忌时,盖伊在他的淡榛色眼眸中捕捉到了机灵之色,也在 他短胖的两手中捕捉到了精力无穷之象。这时盖伊深感不安。哲拉德看起来莫测高深。 “您是查尔士·布鲁诺的朋友吗,汉兹先生?” “是的。我认识他。” “正如您大概已经知道的,他父亲在三月遭人杀害,凶手到现在还未落网。” “我不知道有这回事!”安说。 哲拉德的视线慢慢地从她身上拉回到盖伊身上。 “我也不知道。”盖伊说。 “您跟他并不很熟?” “不太熟。” “你们是在何时何地相识的?” “在——”盖伊瞥了一眼安——“帕克艺术协会,我想大约是在去年十二月吧!” 盖伊觉得他已走入陷阱,他竟套用了布鲁诺在他们婚礼上的轻率回答,就只因为安 听过布鲁诺这么说,而安说不定都忘了呢。盖伊心想,哲拉德看着他,仿佛他不相信他 说的半句话似的。布鲁诺为什么不警告他有哲拉德这号人物呢?他们为什么没串通好, 采用布鲁诺曾提议他们是在镇中心某家酒吧认识的说词呢? “您又是什么时候再见到他的?”哲拉德最后问。 “啊——一直到六月我的婚礼上。” 他觉得自己是在装出尚不知其审问目的何在的困惑表情。幸好,他心想,幸好他已 经向安保证过,布鲁诺说他们是老友的说法只是布鲁诺的开的玩笑罢了。 “我们并未邀请他来。”盖伊补上一句。 “他不请自来了?”哲拉德一副了解内情似的。“不过您确实邀他参加你们在七月 开的宴会了吧?”他的眼神也瞥向安。 “他打过电话来,”安对他说。“问说他是否能来,所以——我就说好。” 哲拉德接着又问,布鲁诺是否是经由他某位要应邀赴宴的朋友那儿得知宴会之事, 盖伊回答说有此可能,又把那一晚那么可怕地对布鲁诺笑的金发女人的名字说了出来。 盖伊也没有别的名字可说,因为他从未看见布鲁诺跟任何人在一起。 哲拉德靠回椅背,笑着说: “您喜欢他吗?” “还好。”安最后很有礼貌地回答。 “还可以。”盖伊说,因为哲拉德在等他回答。“他似乎有点强人所难。” 他的右脸隐入阴影中。盖伊心想哲拉德是否正在搜寻他脸上有无疤痕。 “多少可以说他是英雄崇拜,权势崇拜。”哲拉德笑了起来,但那笑容已不再看似 真诚,或者也许他从未真诚过。“抱歉,问了这些问题,打扰您了,汉兹先生。” 五分钟之后他便离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安问他。“他怀疑查尔土·布鲁诺吗?” 盖伊栓上门,然后走回来。 “他大概是怀疑他熟识的某个人。他可能认为布鲁诺知道些什么,因为他非常恨他 父亲。查尔士是这么告诉我的。” “你认为查尔士可能知情吗?” “不知道!能知道吗?” 盖伊取出一根香烟。 “老天呀……”安站着呆看沙发的一角,仿佛仍看见宴会那一夜曾坐于该处的布鲁 诺似的。她低声说:“人生真是千奇百怪啊!”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