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久,市纪委突然进驻到局里来了。市纪委带队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刘向来 曾提起过的那个纪委常委柳凡福。 柳凡福一行来局里的第一天,和局班子成员开了个见面会。柳凡福在会上介绍 了情况,板着个脸说:“我们这次来,主要是调查老郝的一些问题。事实上,外围 调查我们早就在做了。现在,调查正在逐步深入,我们认为有必要到局里来,作进 一步的核查和深挖。望在座的各位局领导能正确对待我们这次办案,组织全局干部 积极支持配合……” 包云河连忙笑着表态:“请柳常委放心,我们一定大力支持你们办案。你们有 什么要求,请只管提出来,我们尽力满足。” 柳凡福说:“也没有其他要求。我们纪委下来,可不像组织部那么受人欢迎。 组织部给大家发帽子,而我们却是摘帽子的;组织部是喜鹊,我们纪委是啄木鸟, 不讨人喜欢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大家放心,我们这次只搞老郝的问题,不扩大范围, 请大家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更不要影响到正常工作……” 包云河笑得更加灿烂,说:“你们到局里来办案,充分体现了市纪委对我局工 作的高度重视,我们表示最热烈的欢迎。机会难得啊,希望你们在办案的同时,也 对我局的各项工作给予指导和监督,督促我们把工作做得更好。” 田晓堂听着两人说话,悄悄观察包云河的表情,他注意到,当柳凡福说办案 “不扩大范围”时,包云河脸上的皮肉一下子松弛了许多,笑意竟像花儿一样绽放 开来。他下意识地侧过头去看李东达,悄然发现李东达的嘴角似乎挂着一丝不易觉 察的冷笑。田晓堂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几天后就有传言不胫而走,说纪委工作组核查郝局长在三清工程上的有关问题 时,牵扯出了包云河。据说,包云河的问题甚至比郝局长还严重。包云河去年具体 主抓三清工程,说他在其中捞了不少好处,这种怀疑也不是没道理。但究竟有没有 这回事,其实谁也说不清楚。不过,包云河的不寻常表现,却又让人觉得传言不是 空穴来风。 自从那些传言流出后,包云河脸上一直就没见个太阳,他也懒得下去检查工作 了,经常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不知在忙些什么。这天,田晓堂为洁净工程启动仪 式的事情去找包云河汇报,却不见他在办公室。田晓堂给付全有打电话,付全有不 接,又打第二遍还是无人接听,田晓堂便猜测付全有可能是在开车。为安全起见, 包云河明确要求付全有开车时不要打电话和接听电话。田晓堂犹豫了一下,只得直 接打给包云河。电话马上就通了,包云河问他有什么事情,田晓堂简短地作了汇报, 包云河在电话那头沉吟了片刻,说:“我这两天有事外出,启动仪式干脆就推迟几 天吧。”说完匆匆挂断了电话。 田晓堂有点儿纳闷。包云河前些日子几乎天天催钟林他们的进度,正当一切准 备就绪,他却又不着急了。莫非,一个捕风捉影的传言,就让包云河乱了方寸,连 工作也没心思抓了? 一连几天,包云河连同付全有都没有露面,就像人间蒸发了。机关里一时谣言 四起,大家都在悄悄议论包云河的去向,说什么的都有。这天王贤荣送来一份文件 给田晓堂看过后,忽然问:“田局长,近两天你跟包局长联系过吗?” 田晓堂抬起头,说:“还是前天和他通过话。怎么啦?” 王贤荣欲言又止,见田晓堂含笑望着自己,才说:“包局长出去好几天,也不 知去哪儿了,难怪大家都议论纷纷。” 田晓堂问:“你都听到了哪些议论?” 王贤荣说:“反正都不是什么好话。我归纳了一下,大致有四种说法:第一种 说法是说包局长去省城找唐市长去了,唐市长这些天正在省里住党校。包局长除了 找唐市长以外,还去找了省里一些大领导,总之是要设法把事情摆平。第二种说法 是说包局长已被”双规“了,这几天交代了一大堆问题,看来一两年怕是出不来了。 第三种说法是说包局长带着付全有已偷越国境,目前正潜逃在外,国际刑警组织都 发了通缉令。第四种说法则干脆说包局长自知罪孽深重,已选择了畏罪自杀,以谢 国人。这四种说法,一个比一个离奇,一个比一个玄乎!” 田晓堂笑了起来,说:“这四种说法,除了第一种还靠点儿谱,其他的都是无 稽之谈。” 王贤荣眨了眨眼,不以为然地说:“也难说啊。如今那些出了事的官员,哪个 平时不像正人君子,可一旦快要暴露了,他们不是滞留不归,就是悄然外逃;不是 自尽身亡,就是上下乱咬,种种疯狂的行径,无不让人目瞪口呆啊!” 田晓堂沉下脸来,瞪了王贤荣一眼,低声斥责道:“这种话跟我说说可以,在 别人面前千万别瞎讲!还有,你跟办公室的同志也说一声,提醒大家不要在背后乱 谈论领导。”田晓堂心想王贤荣真不够老成,官场险恶,岂能口无遮拦? 王贤荣走后,田晓堂又想,包云河虽然老谋深算,不容易扳倒,可凡事都有可 能出意外,万一出了意外呢?如果真出了意外,包云河下了野,那么,洁净工程就 有可能翻案改写,方案二就有可能重见天日。田晓堂想到这儿,不由得有点儿按捺 不住的兴奋。转念又想,就为了搞好洁净工程,竟然巴望着包云河下野,让包云河 付出那么惨重的代价,这心理是不是有些阴暗和恶毒?自己就那么希望包云河下野 吗?不管包云河这个人怎么样,毕竟还是人家主动把他推上了副局长的位子,包云 河是有恩于他的呀。他就觉得,自己真不该冒出那个念头来。 一连过去了五天,包云河还是不见人影,机关里越发人心惶惶。田晓堂表面平 静,内心也暗暗开始打鼓,觉得包云河这次只怕真是凶多吉少。 这天下午,田晓堂前脚刚进了办公室,李东达后脚就端着个不锈钢茶杯不紧不 慢地跟了进来。田晓堂忙把他迎到沙发上坐下,心里却犯起了嘀咕:在这个敏感时 期,李东达主动找上门来,究竟想干什么? 李东达并不急于开口,慢吞吞地喝了四五口茶水,才笑眯眯地说:“田局长, 这几天来,机关里可是乱了套啊。包局长都消失四五天了,他给你打过电话吗?” 田晓堂说:“没有啊。他给你打过电话?”他明白自己问的只是一句废话,包 云河有可能给班子里其他任何一个成员打电话,唯独就是不会给李东达打电话。 李东达摇摇头说:“没有。你没主动和他联系一下?” 田晓堂说:“还是四天前,为筹备洁净工程启动仪式,我打电话找过他,他当 时说有事外出,干脆把启动仪式推迟几天。此后再也没和他联系过。”田晓堂心想, 这种时候冒冒失失地给包云河打电话过去,不是自讨没趣,就是自找麻烦。 李东达皱了皱眉,说:“包局长也真是的,出去四五天,也不和我们打声招呼。 我不放心,倒是打过好多遍付全有的手机,可不是没人接听,就是关机,真是急死 人了。说句实话,我现在也有点儿怀疑了,包局长该不会像外面谣传的那样,真出 了什么事吧?” 田晓堂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并不说话。心里暗想,李东达只怕巴不得包云河出 事呢! 李东达继续说:“包局长失踪了五天,去向不明,我看我们是不是向市委、市 政府报告一声。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们没及时报告,可是要负责任的。” 田晓堂在心里暗暗好笑,李东达也太性急了些。包云河只是外出五天,竟然就 宣称他已失踪了,还要报告市委、市政府,这岂不是唯恐天下不乱?田晓堂心里这 么想着,嘴上却只是说:“你是常务副局长,包局长不在,局里的工作就该你来牵 头和主持。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报告,你就做主去报告吧。” 李东达笑了笑,却马上改了主意:“干脆等两天吧。如果再过两天,还是没有 一点儿消息,再考虑向市里报告的问题。” 李东达一边说话一边喝茶,话说到这里一杯茶水早喝光了,他便在饮水机上续 了开水,呷了一口,突然扯到了洁净工程上。李东达说:“你和包局长的两套方案 之争,我听钟林说起过。我是支持你的方案二的,也支持你和包局长的错误行为作 斗争。我很佩服你的勇气!” 田晓堂脑瓜子再笨,也能听出李东达话中的弦外之音。李东达早不说晚不说, 偏偏在这种节骨眼上说这番意味深长的话,恐怕不是无意为之吧?田晓堂不由得警 觉起来。他想,莫非李东达已通过某种渠道,获知包云河这次真有可能出问题,已 在暗暗打算取而代之?这几日李东达根本没有消停过,每天只在局里点个卯,就溜 出去了,一去就是小半天,会不会是找哪个领导走门子去了呢?他刚才别有用心地 说那番话,是不是在抛橄榄枝呢? 不想一天过后,包云河就现身了。 包云河一大早出现在办公楼里,把大家吓了一大跳。不过机关干部们只是迟疑 了片刻,就浮着满脸的笑,抢着去跟包云河握手,打招呼,心里却多少有点儿失望。 包云河今天的态度出奇地好,极有耐心地和大家一一握手、答话。他的脸色略显疲 惫,但整个人看上去仍是那么威风、从容、自信。包云河的出现,让一切谣言不攻 自破。 不久,市纪委的人,不声不响地撤走了。从此,就再也没有听到纪委调查包云 河的什么风声。包云河这一劫,只怕是躲过去了。不仅对包云河不再作调查,就连 郝局长的案子,也听不到什么动静了。显然,有领导打了招呼,因为怕牵扯出包云 河,牵扯出其他人,案子不敢再深入,办不下去了,只得搁置下来。郝局长沾了包 云河一点儿光,总算保住了死后的最后一点儿体面。 一切又正常了,平静了,死水一潭了。那五天人心浮荡、兴奋莫名的日子,就 像是做了一场梦,又像根本没发生过。包云河那稳健、张扬、富有节奏感的脚步声, 又一天几遍响彻局办公大楼的楼道。包云河每天又像昔日那样,召集开会,下去检 查督办,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忙得像陀螺,却没有一丝疲惫之色,相反显得精力 充沛,精神抖擞。倒是李东达,乍一看也觉察不出什么异样,但用心观察,就会发 现他是在强打精神,强作欢颜。 包云河把自身弄“洁净”了,又忙乎起洁净工程来了。按包云河的安排,田晓 堂这天来到戊兆,为定在第二天举行的洁净工程启动仪式作最后的准备。中午,田 晓堂接到华世达打来的电话,约他下午见个面。 下午两点多钟,田晓堂赶了过去。县政府办秘书科的一个小伙子问明他的身份 后,把他带进华世达的办公室,泡上茶,说:“华县长在楼上开个碰头会,马上就 会下来。他刚才已交代过,请您在这里先休息一会儿。” 小伙子走后,田晓堂打量着华世达那把再普通不过的小木椅,打量着墙上那幅 字,忽然觉得心头有点儿堵。前些时,他请华世达帮忙做做包云河的思想工作,华 世达满口答应,可华世达究竟做了包云河的工作没有,工作做到了什么程度,华世 达一直并没有吱声,他至今毫不知情。后来的事实说明,华世达要么根本没做工作, 要么做工作没有尽心尽力。为这件事,田晓堂对华世达是有些抱怨的。 大约等了十来分钟,华世达就下来了。 寒暄一番,又问了几句洁净工程启动仪式准备情况,华世达的脸色忽然肃穆起 来,看着田晓堂说:“晓堂,我今天要向你表达迟到的歉意。你托付我的事情,我 没有办好,真是对不住啊!” 田晓堂有些意外。已过去了一个多月,他以为华世达早把那件事忘脑后了,没 想到华世达今天专门把他约来,是为了当面向他道歉。他说:“那事挺复杂的,哪 能怪你呢!” 华世达摇了摇头,说:“当时我跟包局长深入交换过意见,可他根本不听我的 劝说。大概是我话说得多了,让他不胜其烦,他最后才说,方案一并不是他一个人 的想法,最初其实是唐市长提出来的。” 田晓堂暗暗吃惊。唐生虎居然也介入了洁净工程,他以前怎么从未听说过?方 案一真是唐生虎提出来的吗?田晓堂想了想,觉得不是没有可能,但也不排除是包 云河信口胡编的。为了某种需要,当领导的时不时撒点儿谎,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如果一个领导从不说点儿假话,那反倒奇怪了。 华世达又说:“包局长搬出了唐市长,我就不好再多说了。说到底,这事的决 定权在包局长手里,我只有建议权,劝他也只能适可而止。我不能为了这事和包局 长把关系弄僵,弄僵了对戊兆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所以我尽管有不同想法,审定 会上也只能选择沉默。我的难处,希望你能体谅!” 田晓堂点了点头,表示可以理解。他想,看来华世达还算是个坦诚、实在的人, 这些天对华世达显然是有些误会了。 华世达用双手猛搓了一把脸,仰天长叹一声,感慨道:“现在做基层工作,真 是难哪!为了顾全大局,照顾好方方面面的关系,我们不得不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甚至忍辱负重!说句心里话,有时实在太窝火,真想撂下担子不干了!” 华世达说这番话时,脸上的肌肉因痛苦而扭曲着,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刚 才还在真情流露的苦恼男人,转眼间又还原成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县长。华 世达能摘下面具,说出这番话来,让田晓堂很受感动,觉得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 了。 离开的时候,田晓堂和华世达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握手。那一刻,田晓堂忽 然觉得自己和华世达只怕是同类人,他俩的心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