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回到市里,田晓堂叫来钟林,细说了洁净工程出的问题。钟林十分吃惊,又有 些狐疑,说:“这种工程也没太多技术含量,质量稍不合格,很快就会穿帮。陈春 方明明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放任施工队在质量上打折扣呢?再说,这项工程不 仅包局长十分重视,就连唐市长也很关注,陈春方对其质量应该要求得更严,怎么 会搞成这个样子呢?” 田晓堂说:“我也不太明白,陈春方为何要干这种傻事。” 钟林走后,田晓堂关上办公室的门,低声给姜珊打电话,姜珊还在为她那几封 告状信发挥了威力而兴奋,田晓堂嘲笑道:“你还偷着乐呢,只怕马上就要哭鼻子 了。” 姜珊一惊,问:“怎么啦?莫非陈局长把责任都推给了我?” 田晓堂说:“上午还是当着你的面,陈春方就有些推卸责任的意思了,难道你 没听出来?华县长和包局长目前尚不晓得内情,上午研究怎么处理,华县长还提出 先停你和陈春方的职呢。我看你得马上去找一下华县长,将情况向他解释清楚,寻 求他的帮助。还有,赶快弄一个情况说明,好对付调查组的调查。” 姜珊大概是被他的话吓着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吧。包局长那里, 我要不要也去找一下?或是给他寄一份情况说明?” 田晓堂不假思索地说:“不用了。既不要找他,也不要给他寄什么材料。你牢 牢抓住华县长就行了。”她去找包云河叫屈,只怕不但于事无补,还会惹出麻烦来 呢。 姜珊说:“行,我听你的。” 听她声音低沉,田晓堂可以想见她此时那六神无主的样子,便感觉有些心疼, 就又宽慰道:“你也不用太紧张。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相信华县长会帮你说话 的。” 这天,省厅办公室主任尤思蜀来到云赭,中午田晓堂跟着包云河去酒店陪他。 坐进包厢里,尤思蜀先介绍了这次过来的意图,是搞一个专项督办。事情并不 复杂,尤思蜀的神情就显得格外轻松。他跟包云河开玩笑道:“包局长,你由副职 转了正,职务、级别上了一个档次,你的酒量只怕也上了个档次吧?” 这话就有点儿挑战的味道了。包云河笑道:“我的酒量再上档次,也没法跟尤 主任你的海量相比。” 田晓堂也说:“尤主任素有酒坛不倒翁之称,我们本想陪你喝个尽兴,可惜心 有余而力不足!” 尤思蜀大笑:“你们云赭的领导一个个怎么都那么谦虚。谦虚好啊,谦虚使人 进步!” 包云河却又说:“今天你是贵客,我们要尽地主之谊,哪怕是癞蛤蟆垫床角— —硬撑,也要舍命陪君子,一陪到底!” 包云河话音未落,田晓堂就拿着酒瓶给尤思蜀斟了满满一大杯酒,然后又给包 云河和自己各斟了同样的一满杯。 包云河站起身来,将酒杯伸过去跟尤思蜀碰了碰,说:“欢迎尤主任来指导工 作,我先干为敬!”说着竟将一满杯酒喝得一滴不剩。 尤思蜀忙站起来,举着杯子叫道:“你们嘴上谦虚着,原来不过是想迷惑我啊。” 说完也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这场酒喝得还算酣畅淋漓,包云河和田晓堂最后都已是醉意朦胧了。 饭局结束,已是下午上班时分,尤思蜀留在酒店休息,田晓堂和包云河一道回 到局里。走上四楼,包云河忽然扬起一张酱紫色的脸,对田晓堂说:“上我那边去 坐坐吧。”田晓堂微微一怔,跟着包云河跨进了他的办公室。 在沙发上坐下,包云河忽然叹息一声,说:“要不是陈春方把洁净工程搞砸了, 这次尤主任过来,领他去戊兆看看该有多好。洁净工程后续项目资金,我们得马上 去找省厅争取呢。尤主任可是在龙泽光厅长跟前说得上话的人。” 田晓堂说:“尤主任没提出要去看项目现场吧?只要他不主动提出来,一切都 好办。我们精心准备一份汇报材料,再搞一个图片展,同样也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包云河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很赞同。然后他就张了张手臂,伸了伸腰,四肢舒 展地仰躺在沙发上,整个人就显出一些疲态来了,却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这个 陈春方,真不让人省心哪。” 田晓堂不好接这个话茬儿,心头却有了一种预感:包云河只怕不是叫他过来闲 坐的吧! 果不其然,包云河又道:“调查组的初步结论已经出来了,主要问题是施工队 层层转包,不讲诚信偷工减料。作为管理方,县局的那个小姜倒是没有多大责任, 因为她一直置身事外,这样管理责任全都落在陈春方头上了。要说陈春方对质量也 没少强调,可那些包工头阳奉阴违,他也相当无奈。陈春方觉得自己好像很委屈, 可出了这个问题,他的责任只怕是推脱不掉的。” 听了这话,田晓堂暗暗替姜珊松了口气,心想,看来华世达已为她说了话。而 包云河这番看似随意的言谈,他已听出些别样的意味来了。包云河好像在说陈春方 责任不可推卸,其实呢,不过是说陈春方情有可原。 包云河继续说:“陈春方闯了这个大祸,不处理怕是不行的。可是,处理他我 还真是下不了手。晓堂你也不是外人,跟你说句实话,对陈春方我是存有私心的。 严格地说,也不是什么私心,只是人之常情。二十多年来,陈春方一直是我的下级。 看他栽跟头,我心痛。要是他丢了帽子,我更心痛啊。” 包云河把话说得这么直露,田晓堂不免吃惊。包云河言谈间透出的浓浓的人情 味,让田晓堂觉得他一下子变得更加真实起来,而想到包云河为陈春方的开脱,田 晓堂心里又怪不舒服。 包云河也不管田晓堂做不做声,往下说道:“要说我和陈春方的关系,还不仅 仅是多年的上下级那么简单,陈春方曾有两次帮过我的大忙,其中一次可以说是救 了我一命。”包云河说到这里,眼里竟有泪光在闪烁,哽咽了片刻,又说,“我这 人是很重感情的,正因为重感情,眼下才左右为难,心有不忍呀……”说完,包云 河微微合上眼皮,似乎已疲乏不堪了。 包云河假寐了一会儿,睁开眼,见田晓堂还闷坐着,就轻轻摆了摆手,虚弱地 说:“你去吧。” 田晓堂轻轻退了出来,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坐在那里是多么局促,因为他几乎 没怎么说话。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田晓堂仔细回想了一遍,这才意识到,包云河今 天对他说这番话,只怕是精心选择了时机的。包云河趁酒后对他说这些,以酒盖脸, 才好把那些不便说出口的话说出来。如果他田晓堂听进去了,听懂了,目的就达到 了,算是没有白说;如果他听不进去,包云河权当说的是醉话,过后可以不认账的。 这样就进退自如了。这么一想,包云河的用意就再清楚不过。包云河唱这出苦情计, 是在暗示田晓堂要站稳立场,替他分忧,在从轻发落陈春方的问题上出一把力。 让田晓堂更为意外的是,两天后,陈春方竟然也跑来找他了。 在一家茶楼见面后,陈春方也不绕圈子,稍事寒暄就一脸苦笑地说:“工程质 量出了问题,我当然罪责难逃。可是,我也有难言之隐啊。” 田晓堂不露声色地笑笑,说:“你有什么苦衷,不妨说说看。” 陈春方压低声音道:“你知道那个施工队是谁打了招呼吗?说出来你不相信, 是唐市长!” 田晓堂有些吃惊,问:“唐市长也插手了?这事包局长知道吗?” 陈春方说:“当时,那个施工队老板拿着唐生虎写的条子直接来找我。我不敢 不买账,后来就通过招标程序,让那个施工队中了标。这事我一开始也没跟包局长 讲,我想包局长应该是知道的,不跟他挑明反而更好些。我不声不响地把这事办妥 了,包局长只会认为我会办事。” 田晓堂说:“就凭一张便条,你就相信了人家,这里面该不会有诈吧?” 陈春方笑了笑,说:“我开始也有些怀疑,但我把唐生虎留在政府公告上的签 名和便条上的签名作了比较,发现笔迹是一致的,也就相信了。我想,那个老板就 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打着市长的旗号招摇撞骗吧?” 田晓堂没有做声,心头的疑惑却渐渐放大了。一般来说,大领导出面打这样的 招呼,多是当面提出或是电话里交待,很少写什么条子的。写条子就会落下把柄, 领导才不会那么弱智呢。这么一想,陈春方被那个老板骗了还真有很大的可能性。 现在有些人胆子奇大,而仿冒唐生虎的笔迹也不是什么难事。说不定,陈春方早就 清楚自己上当了,但他又哪敢声张!他已拿够了人家的好处,再说这事声张出去是 桩丑闻,对他有害无益。他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陈春方又道:“不想那个老板竟瞒着我,将工程悄悄转包给了四个包工头。我 晓得后去制止,可那个老板仗着和唐市长的关系,对我只是敷衍应付。我没辙,只 能默许这种转包行为,要求那四个包工头抓好质量。好在其中三个包工头还算听话, 只有一个包工头不讲规矩,暗中捣鬼,这才弄出麻烦来。” 田晓堂知道陈春方这些话虚虚实实,当不得真的。他心里明白得很,层层转包, 层层盘剥,利润空间被一再压缩,最后只有拼命偷工减料,降低成本,这才是导致 质量问题的根本原因。不过,陈春方没能把好质量关,有失职的一面,同时只怕也 真有无奈的一面。陈春方过去从不跟他提及这些内情,今天为何要倒豆子般地和盘 托出呢?无非是想借此替自己开脱责任吧! 果然,陈春方接下来就说:“我现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打落牙 齿往肚里吞了。我总不能对调查组说,施工队是唐市长介绍来的,他们要胡来,我 拿他们也没办法。” 田晓堂在心里偷偷笑了。这个陈春方,竟把责任往施工队身上推得一干二净, 甚至还拿唐生虎作挡箭牌。而他自己,似乎蒙受了天大的委屈。这真是太可笑了! 田晓堂不好对陈春方说什么,只是言不由衷地劝慰了几句,就找了个借口,从 茶楼脱身出来。 回到家里,田晓堂忽然想,陈春方说什么唐生虎写条子打招呼,该不是信口胡 编的吧?因为,这里面的疑点太多了。又想,陈春方今天来找他,究竟是自己的主 意呢,还是包云河授了意?如果包云河授了意,那么今天陈春方找他诉苦,只怕是 那天包云河酒后与他谈心的一种延续和补充吧? 田晓堂意识到,只怕又要面对一次痛苦的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