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不久,传言变成了现实,唐生虎顺利升任云赭市委书记。代市长则由原常务副 市长接任,而坊间盛传有望接任市长的孟副书记却意外地调走了。田晓堂暗想,李 东达的靠山不在了,那个正县级党组副书记的美梦只怕是要破灭了。再观察李东达, 发现他脸上像是挂着一层霜。田晓堂又想,包云河曾许诺让自己兼任党组副书记, 只是后来再也闭口不谈,他原本对此没作任何指望了,但现在形势已发生了深刻变 化,他跟唐生虎的关系发展有了巨大飞跃,办成这件事自然又有了希望,甚至弄个 正县级的党组副书记也不是没有可能。田晓堂思来想去,却又觉得刚刚和唐生虎拉 上关系,就去向人家提要求,未免唐突了些,只怕会引起唐生虎的反感和警觉,再 说今后真是把唐生虎靠稳了,那做不做什么党组副书记也就无关紧要了。他要么对 唐生虎不开口,要开口就应该争取更有实权的位子,至少是个不太冷门的市直部门 一把手。 按包云河的要求,田晓堂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扑到开发区。两个月后,各项规 划设计全部完成,总投资七千万元的主楼土建工程开始面向社会公开招标。包云河 跑到市委,向唐生虎汇报了工作进展,唐生虎显得很感兴趣,答应第二天去项目现 场看一看。 翌日上午,包云河和田晓堂早早地等候在市委大院里。八点二十分,唐生虎准 时下楼,远远地冲包云河、田晓堂扬了扬手,就一头钻进自己的奥迪车里。包云河 和田晓堂赶忙上车,催司机小牟开动车子,走在前面为唐生虎的车队带路。 到达项目现场,包云河没等车停稳,就急忙开门跳下,奔向后面的奥迪,田晓 堂也紧随其后。包云河跑过去殷勤地打开右侧车门,唐生虎躬身从容地下了车。包 云河忙说:“唐书记辛苦了!”唐生虎伸出手来,和包云河握了一下,脸上似笑非 笑的。田晓堂趋前一步,亲热地叫道:“唐书记您好!”唐生虎瞥了他一眼,目光 里却看不出多少热情,几乎是用鼻子哼了一声:“好好!”也不跟他握手,就别过 头,和包云河等人说话去了。 田晓堂一下子僵住了,脸上笑得有点儿尴尬。他万万没有想到,唐生虎今天对 他竟是这么个不冷不热的态度。他满以为,唐生虎见了他会很高兴,亲热地跟他打 招呼。他实在想不透,才过去了两个多月,唐生虎怎么像换了一个人呢?两个多月 前,在唐生虎的家中和办公室,唐生虎就像一个慈祥的长者,对他是那么亲切,又 那么随和,还主动邀请他去家里做客,似乎已把他当作了自己人,让他真是受宠若 惊,欣喜若狂。唐生虎可是云赭地面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啊,人家能这样对待他一个 小小的副县级年轻干部,真是非常难得了。难怪他当时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场梦。现 在看来,还真是好梦不长啊。这不,唐生虎突然就变了脸,看见他就像不认得似的, 连笑容也不肯施舍一个了。 唐生虎在现场只逗留了几分钟,就匆匆离去了。田晓堂跟着包云河回到局里, 那份郁闷却一直堵在心口。他仍在揣摩,唐生虎的态度为什么会陡然变了。难道, 当时唐生虎对他那么亲切,只不过是作出一种姿态,以促使他尽心尽力弄那份述职 材料,现在事情早做完了,唐生虎用不着他了,也就不需要再答理他啦?要不,就 是如今唐生虎坐了云赭市的第一把交椅,架子更大了,为了彰显官仪官威,就更加 吝啬笑容,对他也舍不得露个笑脸了?或者,是他这两个多月一直没去唐生虎家拜 访一次,好不容易拉上的关系未能及时巩固,唐生虎贵人多忘事,跟他又生疏起来 了?也说不定,唐生虎说欢迎他去家里坐坐,其实是一种暗示,可他一直没有悟透 这一点,更没有作出积极的回应,唐生虎烦他不开窍,所以才懒得理睬他!田晓堂 这么胡思乱想了半天,却没有理出一点儿头绪来。 招标公告发布后,先后有十多家公司报名竞标。田晓堂查看这些公司的资料, 发现具有资质,实力较为雄厚的有两家公司,一家叫天成,另一家叫新一。他分析 了一番,暗想如果天成公司真想角逐这个工程,那多半就非他们莫属了。对天成公 司,他多少有些耳闻。近几年,天成公司在云赭包揽了不少大型工程,滚雪球似的 越滚越大。天成公司的老板朴天成,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市政协常委。朴天成之所 以能风生水起,据说靠山就是唐生虎。至于新一公司和该公司老板王季发,田晓堂 还比较陌生,只知道这家公司过去一直在戊兆发展,今年才转到云赭市区来。 不久,朴天成、王季发分别来拜访了包云河和田晓堂。 朴天成是个大胖子,坐在沙发上一直不停地挪来挪去,好像屁股上生了褥疮似 的。田晓堂怎么看他都像个暴发户。朴天成一边挪动屁股一边跟田晓堂说话,无非 说些请他关照之类。田晓堂清楚,自己的关照其实有限。对这种投资较大的工程, 就是包云河只怕也做不了多大的主,必定会有更大的领导插手,最终还是由更大的 领导说了算。田晓堂也看出来了,朴天成表面上似乎还算谦恭,其实骨子里是有些 傲慢的。朴天成对拿下主楼土建工程,只怕已是志在必得了。 王季发则戴着副无框眼镜,皮肤又白净,看起来就文质彬彬的,像个大学教授。 田晓堂怎么看他都不像生意人,心里便生出了几分好感。只是再有好感也没用,看 目前的形势,新一公司只怕很难中标了。田晓堂当然不会道出这些内情,只是客客 气气地跟王季发说些套话,又客客气气地送他出门,心里却莫名地替王季发感到有 些遗憾。 这天黄昏,田晓堂难得地早早下班回家。吃过饭,他忽然心生一念:今晚有空 闲,何不上唐生虎家坐坐去?自从那天唐生虎在项目现场对他不大理睬后,他一直 感觉十分压抑,又满腹狐疑,很想找个机会弄清真相。而最好的试探办法,就是去 唐生虎家里拜访一次。事实上,周雨莹多次催他去唐生虎家,可他这两个多月确实 有点儿忙,难得脱开身,加上他对上门去巴结领导仍有些抵触心理,态度不那么积 极,便一拖再拖,始终还是没有去成。周雨莹为此埋怨他几回了。那天在项目现场 的情形,他是不敢告诉她的。 田晓堂对周雨莹讲了自己的想法,周雨莹高兴地说:“行啊。我早就劝你去拜 一拜,你就是榆木脑壳不开窍。该有多少人巴结唐书记啊,你老不去,人家哪能还 记得你!” 田晓堂说:“你看是不是给唐书记家里打个电话?一是看他们两口子在不在家, 有没有空;二是表示一种礼貌,招呼不打一个就贸然上门,总不太好。”其实他还 有另一层心思,打电话也是一种试探,如果唐生虎不愿见他,就会找个托辞谢绝登 门。 周雨莹想了想,说:“电话当然要打。不过,现在时间尚早,唐书记多半还没 回去。据我了解,他一般回家都在晚上十点左右。我看不如我们先去买点儿烟酒什 么的,等到十点以后再打电话,那样更牢靠一些。” 田晓堂笑道:“你考虑得倒是挺周到的。好吧,我们先去买点儿礼品。空着手 去总是不大合适。不过,唐家最不缺的,恐怕就是好烟好酒了。” 周雨莹说:“他家里的礼品就是堆成山,我们也得带上点儿烟酒。这是个礼数 问题。拜菩萨就得烧香,如果不烧香,反倒会得罪了菩萨!” 田晓堂开玩笑说:“上次我替他熬通宵改材料,也算是帮了他的大忙,他没怎 么感谢我,现在反倒让我带着礼品去看他。这世界还讲不讲道理啊!” 周雨莹撇撇嘴,不以为然地说:“那你就不去嘛!人家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 人?改个材料算什么,送点儿烟酒又算什么,人家随便帮你说一句话,对你可就是 天大的忙!你想想吧,如果唐书记不点头,你能坐上这副局长的位子?” 田晓堂感到理屈词穷了,忙辩解道:“我不过是说句玩笑话,你还当了真了!” 熬到晚上十点二十分,周雨莹才打了那个电话。听她说她和田晓堂想过去坐坐, 看一看唐书记,唐书记夫人说:“老唐刚回来,我去问问他,看他晚上还办不办公。 你稍等,别搁电话。”片刻过后,唐书记夫人又拿起话筒说,“老唐说了,欢迎你 们来。” 见没有被拒绝,田晓堂才稍微放心了些。两人赶忙打的过去,一路上,田晓堂 都在考虑等会儿见了面该说些什么。按响唐家门铃时,田晓堂的心跳突然加速了。 他还不知道唐生虎见到他会是个什么态度。如果还是像在项目现场那样不冷不热, 那他今晚可真就颜面扫地了。 唐书记夫人过来开了门,见周雨莹手上提着两包东西,就责怪起来:“都是老 朋友了,还这么客气干什么!”说着把他俩让进屋里。倒上茶后,她说,“田局长 你去书房吧,老唐在书房里。” 田晓堂来到书房门口,只见门虚掩着,里面却传出一阵说笑声。他不由得愣了 一下。原来还有别的客人呀,这人是谁呢?该不会是相识的人吧?他迟疑了片刻, 才轻轻叩了叩门。唐生虎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是小田吧?快进来呀!”田晓堂 轻轻推开门,叫了声:“唐书记!”唐生虎坐在书桌后面,笑得很慈祥:“好,好! 坐吧,坐吧。”见唐生虎这个样子,田晓堂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却又越发 迷惑起来。不过他没时间细想这些,转身往沙发那边挪去,这才看见深陷在沙发里 的客人不是别人,竟然是前两天刚找过他的大胖子朴天成。田晓堂觉得有点儿尴尬, 走过去跟朴天成打了声招呼,在另一把沙发上坐了下来。 唐生虎略显惊讶地说:“你们认识呀?哦,好好!” 田晓堂本来早已想好了跟唐生虎怎么说话,可朴天成在场,他想好的那些话都 不便说了,不由得暗暗有些懊恼。唐生虎笑道:“我刚才正在跟天成讨论中国的房 价问题,小田你也发表一下高见。” 唐生虎和朴天成继续谈论着,田晓堂只得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时不时也 插上几句,不过他却老是走神。他注意到,朴天成跟唐生虎说话时,屁股也是挪来 挪去的,像是沙发上有钉子似的,显得非常随便。看来朴天成和唐生虎的关系,还 真是不同寻常啊。蹊跷的是,他怎么会在唐生虎的书房里遇上朴天成呢?一般来说, 领导都是忌讳拜访他的人撞在一起的。按常理,如果朴天成在周雨莹打那个电话时 就已登了门,唐生虎应该找个由头让田晓堂改日再来拜访;如果朴天成是在周雨莹 打过电话之后才到的不速之客,那唐生虎也应该让田晓堂先在客厅候着,等朴天成 谈完后再把他叫进书房去。可眼下这种情况,分明是唐生虎有意让他和朴天成撞在 一起的。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莫非是为了向他传递一个信息,朴天成跟我不是外 人,那个工程得考虑让天成公司中标。想到这里,田晓堂忽然意识到,朴天成恰好 和他同一时间前来拜访唐生虎,世上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只怕是得知他要来,唐 生虎才打电话把朴天成叫过来的吧! 听他俩闲聊着,田晓堂渐渐感到兴味索然了。好在朴天成接过一个电话,就先 告辞走了。田晓堂见时间不早,打算稍坐片刻也就离开。唐生虎却没有一丝倦态, 似乎不经意地向他问起便民服务中心项目的筹建情况,田晓堂一一作了回答。他以 为唐生虎接下来会说到天成公司竞标的事,可唐生虎并没有说,甚至连朴天成三个 字都没有提,好像朴天成刚才并没有在这里挪来挪去地一坐半天。田晓堂马上又觉 出自己的浅薄了。唐生虎只需让他看见朴天成在这里待过就足够了,哪还用费什么 口舌? 问过情况,唐生虎说:“你主抓这个项目,看来工作做得蛮不错嘛!你年轻, 脑子又灵活,今后要大力支持云河同志,多给他当参谋,出点子……” 田晓堂连连点头,表态道:“我一定遵照您的要求,支持包局长把局里的工作 做好,让市委放心,让您放心。”他暗暗感觉唐生虎这话有弦外之音。看来,唐生 虎到底还是不放心,忍不住要对他旁敲侧击地提醒一番。唐生虎吩咐他给包云河多 当参谋,出点子,而眼下要当的高参,要出的金点子,还不就是让天成公司顺利中 标! 唐生虎显得很满意,颔首道:“好,好!小田真是不错,好好干吧!” 告辞时,唐生虎送至玄关,瞟见了地上的两包东西,冲夫人暗暗使了个眼色, 他夫人会意,去储藏室提来一盒礼品,递给周雨莹,让她带回去。周雨莹慌忙摆手, 不敢接东西。田晓堂也颇觉意外,忙说:“唐书记您太客气了,我们哪受得起!” 唐生虎笑了,说:“要说客气,也是你们讲客气在先。我不收你们的东西吧,显得 不近人情了。收了吧,又过意不去。所以我想在领受你们心意的同时,作点儿回赠, 这样就扯平了。古人早就说过,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周你就拿着吧!”一席话说得 合情合理,情真意切,田晓堂和周雨莹大为感动,连声道谢,拉开门退出门外。还 没等两人转过身来,那铁门砰的一声,迅即而又无情地关了个严严实实。 铁门一声闷响,让田晓堂心头一震,突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唐生虎对他的 态度其实一直并没有多少改变,那天在项目现场之所以待他不冷不热,只不过是刻 意要在公开场合跟他保持一定距离。就像出了这道铁门,唐生虎就绝不会跟他说一 句热乎话一样。唐生虎这样做,当然是大有深意的。唐生虎这样的厅级干部、地方 大员,对老百姓需要显出热情,那叫作风亲民;对副手和直接下属需要显得随和, 那叫作风民主;而对田晓堂这类不大不小的干部,则需要拿拿架子,显示威严,那 叫作风泼辣。如果唐生虎对其他干部不大答理,唯独对他流露出亲热,就很容易让 人看出两人关系的特殊。两人的不寻常关系这么轻易地暴露出来,让别人认定他是 唐生虎的人,对他不一定是好事。最起码,树大招风,他会成为众矢之的,招致有 些人的嫉妒和忌恨,被一些人当作假想敌,视为仕途上的竞争对手。甚至,有人觉 得他挡了道,就会暗暗对他使损招,下绊子,置于死地而后快。那样,他在官场上 的风险就增加了许多。田晓堂想起包云河在当局长之前将自己与唐生虎的关系隐藏 得那么深,确实是一种高明之举。如果李东达早就知晓了他们的这种关系,还不跟 包云河拼个鱼死网破,那样一来包云河任局长只怕就没那么一帆风顺了。 两人下楼,周雨莹说:“哪有上门送礼还回赠的?看来唐书记真没把咱们当外 人。” 田晓堂笑道:“大概也是他家礼品多得放不下,请我们帮他处理掉一点儿吧。” 周雨莹将礼品盒提得高高的,说:“我倒要看看,这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刚才 带了两条软中华,两瓶茅台酒,我想这盒东西的价值应该不会超过那些烟酒吧。” 她就着楼道的灯光,仔细打量那个礼品盒。田晓堂也把头凑过去细看。 礼品盒上全是外文,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两瓶洋酒,酒瓶的造型十分别致。田 晓堂心里暗暗吃惊,说道:“这洋酒肯定也是别人送给他的。单是从这酒瓶和纸盒 的精致程度看,档次也不会低。这种酒价钱自然是不菲的。我估计,这两瓶酒只怕 是路易十三之类的高档酒,少则近万,多则数万。” 周雨莹大惊,说:“这么贵?玉液琼浆呀。他们把这洋酒送给我们,岂不是亏 大了?” 田晓堂哑然失笑了:“你真是没见过世面。人家哪会在乎这点儿东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