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理解过去的人只好重新回到过去。 被捏成一团的信,像一块烧红的炭一样烧着我的手。出租车向汽车旅馆驶去, 我手中仍然捏着那封信。 “你好吗,夫人?你在瑟瑟发抖,生病了吗?”他露出焦虑的神情,手里拿着 手机。“我可以拨打911.” 不错,我是发病了。记忆的发作,痛苦的发作。 “我——我不要紧。”他一边开车,一边把关心体现在表情上,好像在说: “好吧,我已尽力了。”就这样,一路摇晃着,这车把我带到汽车旅馆的入口。我 那些当地的朋友知道我要来的话,一定会让我住到他们家里。可汽车旅馆是我唯一 能去的地方。这是一次单独远行,或者是孤注一掷。 里弗维,我回到了里弗维。 审判还未结束,我就离开了这个小镇,没有留下听候判决,也不在乎邻里们的 议论。希拉里会站在比尔一边,为了投票人的利益,让摄像机拍下她做作的微笑。 不要让我这样做,谢谢。我提供证据,从不看卡尔一眼。然后逃到旧金山,那儿, 一个出版社可以聘用我。 在旧金山,我躲藏在一个宁静的有砖头围墙的地方,日常工作、自然景物和无 情的自律使我远离痛苦的回忆。起床,上班。和同事谈话聊天。加班。吃安眠药。 起床。上班—— 不用思考,不用感觉,不用记忆。 现在,我回到里弗维,别无他法。因为,我被独裁政府——记忆王国包围了。 召我回来的那位律师的信中满是法律措辞,信中提到诉诸法律的条文和先例, 以及被驳回的上诉。他恳求我一起参与,努力洗脱卡尔的谋杀罪名。问我是否知道 什么,可以让案子扭转乾坤。信的最后一段真是语重心长:“我相信你丈夫是无辜 的,但我没有证据。你生气,我也理解,但我恳求你对自己所受到的伤害不要太耿 耿于怀,因为有个人的生命已危在旦夕。”令人震撼的是,下面还有一段手写的饱 含真情的附笔:“你不能总是逃避,如果你不明白所发生的一切,怎么能够理解你 自己呢?如果你不能理解自己,你又怎么能使自己心灵的创伤愈合呢?你比其他任 何人更了解他。只有你才能打开这扇门。不是为他,就算是为你自己打开这扇门吧。” 此刻,我把这一沓厚厚的信函放进我的手提箱里。 许多个不服安眠药的晚上,我在这小公寓里来回踱步,反复思考。经过那么多 痛苦的夜晚之后,我终于明白,那位律师的话是对的。不理解比理解更可怕。我必 须回来,不是为卡尔,而是为我自己。我在为他担心,他却可能躺在床上呼呼睡大 觉呢。 回到里弗维的第一个晚上,我一边叹息,一边心情沉重地走在大街上,血淋淋 的回忆不断涌入我的脑海。毁约的回声从每一个角落传出,仿佛在嘲笑我。这儿是 我们第一次接吻的地方,就是这儿,邮局后面,来来往往的邮车,但没注意到我们。 这儿是图书馆,在一个特大型书籍的藏书处,我们曾经疯狂地亲吻了十五分钟,还 开玩笑地说某样东西也变成“特大型”了。圣·安妮教堂,一对新人手拉着手,在 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雨中,发出咯咯的笑声。面包房,过去每逢星期天,我经常在这 儿给他买他最喜欢吃的罂粟花籽面包卷。超市,在这儿,我和他带着浪漫的新婚夫 妇的热情,讨论着哪样食品的优点更多,花柳菜是否可以制成蔬菜汤。公园,在这 里,他对我低语着他从未对别人说过的话——他想成为像杜利特尔那样的医生,从 孩提时代,他就视其为心中的英雄。他说,他早就发现如何发出吠叫似的声音,以 便让狗听话,他觉得和人相比,他更被动物喜欢(当然,除我之外)。他还说,他 不想当会计,而想当兽医来减轻动物的痛苦。就是在这个公园,我向他吐露了曾经 被他认为可笑的希望——写小说并且出版。我们甜蜜依偎,心心相印,山盟海誓, 永不分离。 而这里——这里是我们曾经一起住过的屋子(现在租给了陌生人)。在这里, 我们嘴唇相吻,双手互相抚摸,身体颤抖,跳舞唱歌(结果表明是撒谎的双唇和双 手,是踩着同样的舞步在别人身上跳舞的双唇和双手)。 你比任何人都了解他,这是律师说的话。 不,我并不了解他。只是我觉得自己了解他。 回到汽车旅馆。 我的胃在下垂,双手在发抖,浑身上下刺痛无比。我强迫自己读律师送给我的 那些文件。 现实是残酷的。我丈夫和一个叫蕾娅·桑德勒的女人(三十二岁,主妇)通奸。 在她把家里的小猎犬带到宠物诊所去检查时,他们相识了。蕾娅的丈夫叫格兰特· 桑德勒(三十四岁,桑德勒制衣公司的老板),有两个孩子——米歇尔,六岁;格 兰特朱妮厄,四岁。 我还记得这样的情景:吃饭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卡尔在诊所加班,已是接连 第四个晚上了。他告诉我,说他自己真是幸运,有我这样一位妻子支持他实现上兽 医学院的梦想。但那几个晚上,他既不是在戏弄史密斯太太生病的狮子狗,也不是 在玩赏琼斯先生患哮喘病的鹦鹉。 可是,一天晚上,格兰特参加完会议(十几个或是更多的人证明他出席了那次 会议)回到家,发现妻子死在床上,而两个孩子平静地睡在他们自己的床上。床头 柜上有一杯橘子水。经化验,橘子水中放有开脱敏——一种用来麻醉动物的化学药 品。在蕾娅的血液中发现了相同的有毒物质。那杯子上留有卡尔的指纹。 那晚,卡尔去过桑德勒家。(他应该在图书馆为参加兽医学院的入学考试复习 功课。毫无疑问,是在那个“特大型”藏书处,我痛苦地想道。)九点钟,他开车 离开桑德勒家。验尸官确定,死亡时间为十点。 时间吻合。 但卡尔不承认自己是凶手。不错,他和蕾娅有奸情。是的,那天晚上他去过她 家。但是不,他没有杀死她。按照他的想法,她是自杀的,理由是因为他还没有离 开我。为此,她气得发了疯。她曾答应过,一旦卡尔跟我断绝关系,她就会离开格 兰特。但卡尔必须先走一步,给她勇气。卡尔承认,他从未想过要结束他的婚姻。 蕾娅只是“一时冲动”。他推断说,她已明白他的想法,因此自杀了。 警方推翻了卡尔的说法。首先,她从哪儿弄来的麻醉药?其次,她又是如何知 道此药对人和动物的化学作用的?毕竟,他就在动物诊所工作。在那带来死亡的杯 子上,留下的是他的指纹,而不是别人的。自杀的可能性被排除后没几天,卡尔就 被抓了起来。动机和手段——证据确凿。后来,他的律师来找我。此人一头黑发, 双眼炯炯有神,但很友好。“请你提供情况。”他恳求道,“你想到的任何情况, 也许你能帮我证明他是无辜的。” “我不想证明他是无辜的,因为我不相信他是清白的。”我回答说,“他可以 谋杀亲情关系,谋杀信任——像他这样的人当然也可以杀人。” “这么说,你不愿意帮我?” 我站起来,带律师来到门口,说:“如果要我出庭,我会实话实说。他在骗我。 事发的当天晚上,我在工作室写作,如此而已。”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证据似乎已不容置疑。那律师是在作最后的绝望的挣扎。 我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行动,我得采取行动。不能再把自己关在汽车旅馆的房 间里,看那些文件只能使自己更痛苦。我必须从某方面着手,发现一些东西。也许 可以从被害者家属格兰特·桑德勒开始。从原来冤枉的丈夫,到现在冤枉的鳏夫。 明天早晨我要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