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镜花 1. 黛丝特恍恍惚惚地回来,有好一阵子都以为自己在做梦。法老的样貌不曾见 到,那个富有穿透力的柔和嗓音却挥之不去,在心房雾一般四处飘渺。那段有些 晦涩的话包含着那么多智慧,令黛丝特不免生出了些畏惧。然而,当时她对法老 所提醒的心理准备其实还毫无概念。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一个词: 永生。 黛丝特发现,与他们青春的外貌不相符合的是,这里所有人都有着数字庞大 的年龄。而且被黛丝特一问,他们就哄笑起来。 “别和我们谈什么年岁,你会觉得活在一堆妖精中。” “我们本来就是一堆妖精嘛,呵呵。” 她私下里问过塔文森,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告诉了她。 “这个问题非常乏味无趣,对我们来说,年龄完全没有世俗上的意义。但好 吧,我已经四百一十八岁了,如果你真这么想知道的话。” 黛丝特盯着塔文森没有半点皱纹的光滑额头、富有活力的身体看了半天,惊 异莫名。 “好啦,看是看不出来的呢,傻孩子!”塔文森被她的天真逗乐了,呵呵笑 了起来。 黛丝特发现他们对自己的年龄计算得非常精确,同时却讳莫如深。为什么? 每个人一年还要庆贺两次生日,一次戴白的领结,一次戴黑的,相同的是都没有 什么兴致庆贺,生日几乎是他们情绪最为低落的时候。为什么? 但她对这个神秘群落的好奇心还在与日俱增。这些天来的居住,她更加熟悉 了西司廷的内外环境,并且对吸血鬼的生活模式获得了初步的概念。世间万物都 要新陈代谢,都要随着光阴的变迁一步一步走向腐朽衰亡——唯一的例外就是吸 血鬼。 他们奇异的血液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好似障眼法一般,使他们巧妙地避过 了光阴对他们发生任何作用,在他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们所有的细胞都拒绝 分裂,抵抗改变。所以他们也就远离了疾病、衰老和死亡,永远精力充沛,青春 永驻。他们是年轻的、俊美的、聪慧的、健康的、强壮的,并且永远如此。 黛丝特好奇地问过塔文森,“你们真的永远不会死吗?” “哦不,我们也不是万能的。首先需要警惕的就是阳光,只要接触到这种可 怖的东西……”塔文森做了一个表示绝望的抹脖动作,“当然类似的,还有火焰。 其次,被利器洞穿心脏,血液长久不能循环,也会死;被其他吸血鬼吸光身上的 陈血或自己不慎吸取了死人的血,那也就差不多完蛋了!除此之外,哈哈,再没 什么奈何得了我们。”他动作优美地跳起舞来,鸽步如风,一连转了好几个圈, 呵呵笑道,“总而言之就是,只要你不忤逆死神,你是死不了的。” 2. 这天黛丝特刚起身,就看到塔文森在她窗外徘徊。 “快点,亲爱的,我有一个好玩的礼物给你呢!”黛丝特在他的几番催促下 急急地梳洗、更衣,心里也有点好奇。 塔文森把她带到了树林里。微风轻轻地吹着,林间只有树叶簌簌作响,更显 宁静。走着走着,黛丝特回身望了一眼,西司廷已经变成了一个高大的晦暗侧影。 空气有几分潮湿,一弯淡淡的残月映在天上。 “你该不是带着我离家出走吧?”黛丝特开了个玩笑。 “不是不是。”塔文森摇头,正色说,“私奔要郑重挑个好日子,”他眨眨 眼睛,“下一次!至于今天嘛,我有个小玩艺儿要送给你。” “你别为我太费心了。一向所赐甚厚,无以为报。” 塔文森摆摆手制止她说下去,只强调说:“你会喜欢的。” 他们继续往前走。黛丝特欣赏着林中的景致,徐徐迎着清新的空气,惬意地 微仰起脸,不再说话。 塔文森的皮靴忽然踏重了几步,黛丝特回脸望他。塔文森赞许道:“你只是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女孩,却这样沉得住气。女人都很好奇,但你竟不问问我是 什么礼物,却在这里欣赏风景。为了奖励你,请看……” 黛丝特看见一棵大树下系着一头小象,不由惊喜地轻呼一声。 这头小象非常小,皮色还是红红的,仿佛很害怕似的,长长的鼻子不住地蹭 着自己的身体。塔文森还给它背上装了一个粉红色锦缎的坐垫,头上挂着粉红的 一小排流苏,看上去更是可爱,像是一个玩具小象。 “我已经养了它两个多星期了,听说它脾气还不错。” 黛丝特甜甜一笑,“我可以摸摸它吗?” “当然!” 黛丝特伸出一个指头,小心地在象背上摸了一下,摸到了象皮的褶皱。 “想不想骑着它?现在它浑身上下都被刷洗得干干净净的了。” 黛丝特点了点头,塔文森一把将她悬空抱了起来,稳稳地放在了小象背上, 轻巧得几乎像托举一根羽毛。 “走吧!”塔文森轻拍了小象一下。没想到它一动也不动。 “走啊!”塔文森有点奇怪,更大力地拍拍它,小象仍然固执地站着不动。 黛丝特轻笑了起来。 “我看这个小家伙得叫Lazy了,这么个懒家伙。”塔文森有点儿不好意思地 说。有人饲养了能说会道的鹦鹉,当众表演时却哑口无言,鹦鹉主人讪讪的心情 大概和塔文森现在的颇为相似。他更加发力地在小象屁股上击了一掌。 没想到小象立刻回身猛地一撞,塔文森猝不及防地撞倒在一棵橡树上,额头 流下血来。 黛丝特惊呼一声,“你没事吧?”又对小象说,“快放我下来!”小象恭恭 敬敬地跪了下来,让她可以下来。 黛丝特奔到塔文森身边。他已经躺倒在树下,一动不动了。 “塔文森!塔文森!”黛丝特叫道,急急把他的头抱到自己膝上细察伤势。 可是没有伤口。连刚才分明看到的一道血迹也不见踪影。塔文森整个身子都 是好端端的,全身上下一个伤口也没有。这是怎么回事?黛丝特还没有流出来的 眼泪凝在了眼角。 枕在她腿上的人忽然间呵呵大笑了起来,笑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还把黛丝 特顺势抱了起来,在她额头上重重亲了一下。“好姑娘,我没事的。” 黛丝特红了脸,赶紧把他推开,站了起来。 “你别生气,我只是……和你开了个玩笑嘛。”他几乎没笑岔了气,到现在 还没停下来。 “我不觉得好玩好笑。”她别过脸去。塔文森柔声哄了半天,又说,“刚才 我流血并不是假的呢,只不过吸血鬼是不会留下任何伤口的。只要几秒钟,伤口 就会自动愈合的。” 黛丝特亲眼目睹的,就是血族永恒不变的奇迹了。他们血液中抗拒变化的奇 特因子是如此顽固,甚至一个小小的溃口也无法多停留一秒,眨眼间就恢复到了 先前的状态。他们所有的毛发也是如此,停留在他们最初变成吸血鬼时的模样, 既不会变长,也拒绝任何修剪。 黛丝特好奇地听他讲着吸血鬼王国种种不可思议的神秘现象…… 她重新坐上了象背,这时他们发现,小象对黛丝特竟然俯首帖耳,或行或止 无不从命。黛丝特自然非常开心。她抱抱小象,在它树叶一样的耳朵上吻了一下, 对塔文森说,“你的礼物太棒啦。嗯,从你的话,就叫它雷兹好了。” 塔文森陪着象背上的黛丝特,一路随意闲聊,“关于长生嘛,我来给你讲个 故事吧,是我在维罗纳的时候听酒馆里的一个婆娘说的,当然是谁说的并不重要。 从前有个寻求长生的小伙子,来到了一片森林,林中的老人说,他的剪刀修剪完 树林前,可以保证小伙子是不会死的,但那青年并不满足这样的寿命,继续赶路 ;又到了海边,一个老人说,鸭子喝干海水之前,他是不会死的,青年仍然不满 足……过了许久,他终于找到了长生之地,和一个老人在长生宫殿里住了好多好 多年。 “有一天,他忽然起念回家看看,老人给了他一匹神马,说决不可离开马鞍。 青年就踏上了返回的路,一路上看到荒冢白骨,十分感叹。不想,这时遇到了一 个马车夫,车上满是旧鞋子。车夫说他的轮子陷到沟里了,青年想下马帮他推车, 双脚刚刚落地,车夫就一把抓住了他,说:‘我就是死神,看见那些破鞋子吗? 这都是为了追赶你而磨破的!所有的人都必须落在我的掌心里啊。’于是年轻人 顿时化为了一具死尸。” 黛丝特大睁着双眼,“你是想说,你们永远在马鞍上不下来,所以不用担心 死神的拼命追赶?” “哦,那也不完全是。我们都会使障眼法,死神老儿根本瞧不见我们,又岂 能奈何得了我们?哈哈……”跟着便是一阵得意的大笑,这时他们已回到房间, 塔文森又到钢琴上信手弹了一段欢快的华尔兹。 塔文森并没有夸大其词,时光之神的巨眼的确受着他们障眼法的蒙蔽,似乎 永远看不见这个异类。在这个地球上,是生物就要细胞分裂,是鬼神就没有具体 形骸,但吸血鬼偏偏例外。他们有物质化的躯体,但非生非死,不同于任何物种。 他们游离于生物链上的任何一环,是自然界演化的毒瘤,是上帝造物的疏漏,是 不属于人、鬼、神任何一种的异类。只有当阳光突然射向他们的身体,那股愚弄 造化的、强悍顽固的因子一下子被暴露给了时光之神,于是他们秘密偷窃来的生 命一下子就枯萎了。得到的报复就是瞬间的灰飞烟灭,连一根骨头都不会留下。 对于这种尴尬的边缘境地,没有一个吸血鬼不深深体会到的。塔文森的解释 通常就是,“我们?我们什么也不是!”但这在他看来也决不会妨碍他享受鲜血 时的好胃口。 3. 意识到这一切后,黛丝特越来越难形容自己的心情,是带着崇拜和羡慕来看 吸血鬼的吗?自己的身上竟然也流淌着部分的神奇血液呢! 西维诺曾经凝视着黛丝特,认真地说,“顺从你优美的天性吧,让我赐予你 无上的瑰宝吧,你生来就属于我们一族。”他对黛丝特倒是一见如故,青眼有加。 “你是说,把我也变成……可我为什么要当吸血鬼呢?”黛丝特天真而轻快 地笑了,似乎这个可能性根本不存在。是啊,法老的话言犹在耳呢。 “让我替你把生命的水杯永远斟满吧,让你享用亘古和永恒,从容啜饮生的 甜蜜。让我把你令人心碎的美用珊瑚、用琥珀永恒地凝固下来吧,让上苍的杰作 不受死神的腐坏和侵蚀。”他缓慢而郑重地说道。 “但我现在就真实地呼吸着、活着,为什么要取走一样东西,替之以另一样 呢?不,我不贪心,人类的生命虽然危如朝露,如白驹过隙,如南柯黄粱,但我 已经满足。” 西维诺摇头,“是了,现在你无法懂得。该怎样令你明白呢?真是一个悖论, 在你变成吸血鬼之前你无法领受它的好处。做人和做吸血鬼是一回事吗?似乎是, 其实又不是。” 他蹙眉沉思了一下。“请设想一下:假设你慕名而来,进了一个很好的馆子, 可不巧点错了菜,那你就很容易错以为那个馆子很糟糕了,是不是?其实问题不 在馆子本身,是你点错了菜嘛。你若选择做人就是这种情形,生活在玫瑰园都没 法子受用其甜美。人间充满烦恼苦难,而我们看似和人生活在同一个时间、同一 个空间,但我们不用与现实短兵相接。做人的烦冗、琐碎,生计的苦累、艰辛, 老、病对于肉体的折磨……我们吸血鬼一一幸免。怎么说呢,好比深海中的几万 种鱼类看似自由地住在同一片汪洋里,但海洋的压强形成了无形无色却森严分明 的边界。终其一生,它们将各自身处海洋的不同地带,过着迥异的生活。” 黛丝特在心里默默想象着,那些鱼儿们尽管处于同一片汪洋,无形的限制和 束缚却造就了完全相异的天地。由此她真正明白了哪怕吸血鬼和人类处于地球的 同一片天空之下,他们的生活内容和形态也可能是截然不同的。西维诺感应到她 内心的理解完全正确,不由颔首微笑。 黛丝特若有所思,“可你知道吗?法老他……并不赞成我当吸血鬼。” 西维诺沉默了片刻。“他体恤你,正如我也体恤你。我想,他不是不赞成, 而是怕你没想清楚就匆匆改变。一个不适合当吸血鬼的人,错当了吸血鬼的确挺 悲惨的,而我对你有信心。” “哦?当吸血鬼还要有天赋啊?”黛丝特嫣然一笑,“那怎样的人,适合当 吸血鬼呢?” “你。清高得好似不食人间烟火,与具体生活瓜葛甚少。思维形而上,对现 实还不如对梦想更加了解。还有,你的内心具有一种温柔而细腻的、罕见的敏锐, 具有良好的条件开拓一个无比宽广的心灵疆界。” “谢谢你,长老,您过誉了。” 他继续道,“还有,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和人类既相同,又不太相同。” 西维诺看着她的眼睛,徐徐道:“你懂不懂得我的意思?人的肉眼看到的不 是真实、确切的世界,他们粗糙迟钝的感官领略到的,与事物美好的本质之间, 隔着影影绰绰的薄纱。而美,细腻到极致的东西,需要一副无比敏锐的感官来领 受,那正是我们吸血鬼所天赋拥有的。” “为什么,吸血鬼特别敏锐呢?”黛丝特大感兴趣,双眼璀璨发亮,同时又 感到迷惑不解。 “这个……不同物种间的特质怎么能比较呢?你问鱼儿为什么能游水,鸟儿 为什么能飞,会有答案吗?”西维诺用长长的食指摸了摸自己的额角。 很多年后,当黛丝特重又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倒是有了一个解释。人 们总说吸血鬼是受了诅咒的,那么佛教说,人的眼、耳、鼻、舌、身、意是欲望 之根,剪除了这些,才有灭除欲望的可能,才能得到内心的清凉安宁。那么,反 过来说,要受上帝惩罚的吸血鬼有着特别敏锐的感官,眼、耳、鼻、舌、身、意 无不发达,是注定要受过于敏感之苦的。法老也听过她的这个理论,他微微一笑 道:“不单你的问题多——歪理也一样多。” 而黛丝特后来也领悟到吸血鬼从根本上说和人类没什么区别,都是灵与肉的 两元混合体,一样摆脱不了沉重肉身的物质基础,都生活在天空之下、地面之上, 都不知道牧歌悠扬的伊甸园在何方,都在苦苦寻觅着自我价值和生存意义……他 们之所以能够阅读对方内心,具备各种看似神奇的超能力,其实全都源于这种微 妙的敏锐性。 西维诺想了一想,又道,“比如说,此刻也许你觉得我们每一个都很美,你 受到普遍性的诱惑,你看到我们每一个都像是从油画上走下来的,是不是?但我 告诉你,这只不过因为你眼下肉眼凡胎,任何一个现有的吸血鬼都笼罩着血族神 秘而优美的光环,都会对你造成相仿的视觉冲击和震撼。你以为是缺少时间和熟 悉度来分辨我们彼此的差异,包括美色?其实——不然。”最后几个字他加了重 音。 “更重要的是,我们只在微小的层面上有各种差异,而你凡人的粗糙感官根 本难以分辨。有一天当你自己成了吸血鬼,你才能真正把握美的内涵,掌握它的 元素,你会发现一些旧有的东西根本不值得一提,现在吸引你的美色世界会完全 分崩离析、坍塌涣散。取而代之的将是你现在无法体会甚至无法想象的全新天地, 在那里你会发现真正的美发散出惊心动魄的力量。” “哦?世上竟然有这样极致的美吗?”她露出了无限向往的神情,充满憧憬 的眼神变得透亮。好奇心在她纯净的面容上绘出了一条无比娇柔的曲线来。西维 诺一一收进了眼里,心里想要她当后裔的愿望更加迫切了。 “当然。比如我们的法老。” 黛丝特又听到了这个名字。“你说,他很美?” “他拥有无上的美,要用我六百二十一年的修炼才看得分明啊。妹妹,你是 不是要抓紧时间加入我们?”西维诺开了个玩笑。 “当然,你还会拥有至高无上的阅心术。伴随我们年龄的增长,会有直觉、 领悟力的上升,只要你的悟性更高,就能把对方看个通透。是不是很神奇呢?” 见黛丝特点头,西维诺又道:“我来给你表演一下镜术吧。今日和你谈得这 样投机,我也凑凑趣。”——如果黛丝特迷恋上了这个小把戏,做他后裔的可能 性就更大了。 黛丝特问,“什么叫做镜术呢?” 突然,西维诺也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连语气都和她一模一样。更奇怪的是, 两个人的话音同时开始,同时落下。 黛丝特骇然,忽然又在西维诺的脸上看到自己诧异的表情。不禁又抚掌哑然 失笑了。而对方自然也是这个表情、这个动作。 于是她顿悟到,由于他拥有高明的阅心术,无论什么举动,只要你一念动, 他立刻意会,便可以同时做出来。这便是年代久远的吸血鬼拥有的惊人魔力了。 黛丝特一时兴起,甚至翩然跳起舞来,对面的西维诺照样跳出来,妩媚处一 点不减。看一个身材魁伟的中年男子惟妙惟肖模拟她蛮腰款摆,纤足频点,舞姿 如弱柳迎风,手臂如灵蛇游走……黛丝特不由停下来笑弯了腰。“哈哈!长老, 我算是服了你了!” 西维诺便停了下来,继续往下讲: “而且,我们享受着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我们的身体最大限度地释放了我们 的灵魂,有一天你会发现你耳目聪灵,能够飞翔,除了阳光别无禁区。与繁文缛 节的人类恰好相反,我们的规矩只有寥寥几条,简单明晰。我们的法老只用智慧 教导我们,而不用命令来束缚我们,基本上所有人都处于一种自由自在的状态下。 你知道世界上最可贵的东西是什么吗?就是那股自由的空气。” 4. “再说时间。你长成这样美好的自我,刚刚含苞就被死神盯上,他会用令人 诅咒的衰老蚕食你姣好的容貌、体态,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像街头任何一个老妇 一样红颜凋零,黯然失色。你的身段会臃肿变形,皱纹会爬过你光洁如玉的额头, 你不觉得这是暴殄天物吗?你的美色、智慧会被死亡的镰刀一抹归零,而你最终 的命运是独自躺于冰冷的一之土,你的血肉被蛆虫、真菌一点一点腐蚀掉,成为 它们和树根的养料,你的坟上不久便荒草萋萋,白杨合抱……回答我,你不觉得 可怕吗?” 黛丝特往外看去,远处几个老妇人吃力而蹒跚地走着。西维诺当然也看见了。 “少女的体态匀称而挺拔,你明白吗,和我们高贵灵魂相称的唯有这样骄傲线条 的紧实身躯,而不是丰腴的少妇,不是肥硕的徐娘,更不是坏朽的老人。”他意 识到自己语气的激动,停顿了一下,“我三十九岁才遇上我的缔造者,这是我今 生最大的遗憾。使我的身躯永远比不上莫奈德他们……”他的声音变得迟缓而伤 感。 黛丝特的神色有点惝恍迷离。 “那,吸血鬼究竟是什么?又从哪里开始起源?” “这我不知道。”西维诺简截地答道。 “你说你不知道?”黛丝特惊异地说,“你几乎什么都知道。” “是的,只有这个不知道。而且不知道并不像表面上听起来的那样可笑。人 不也一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吗?从猴子变的?那为什么仅仅一部分猴子突变 成人,另一部分则继续停留为猴呢?但我也可以说一些我个人的看法给你听。你 知道,上帝通过细胞分裂创造了生物的肉体,但细胞的无节制分裂是一种低等的 模式,因为有代谢就会有尽头,到最后难免将一切都归零了。我们的吸血鬼始祖 便滋生了与他作对到底的顽固决心,彻底抛弃了分裂、复制、繁衍的活细胞,玩 起了反向创造的游戏。于是你看,我们都穿上了红舞鞋,等闲是停不下来的,说 不上是受罪还是享受,但必须要气喘吁吁一直跳下去。” “但我们却都是由人变来的,不是吗?” 西维诺微微摇头,“有一条忠告你目前还用不着,但我奉劝你最好现在就牢 牢记住。一旦化身吸血鬼,请永远切断和你人类生活的任何联系和记忆。” “为什么?” “这……我但愿你永远都不知道缘故。”西维诺脸上竟浮现出轻微痛楚的表 情。若他的听众是个吸血鬼,立刻就能看出来了,此刻肉眼凡胎的黛丝特却浑然 不觉,仍追问下去:“莫非你能做到?” 西维诺轻笑了一下,“你这小妮子总是问到痛处。好吧,即便没有完全切断, 那联系也是细若游丝。” “藕断丝连。”黛丝特笑道,“这么说我们的自我认识该是另外一种物种喽?” “我们是无可救药的完美主义者构成的精英团队,我们每一个代言人身上都 毋庸置疑地体现着良好血统,代表美貌、智慧、才能、力量完全组合的完美形象, 我们的法老还具备神的纯粹与和谐。从我们挑选后裔之慎重,你一定看得出血族 渴望塑造一个精英物种的决心。” “如此说来,对阁下的邀请我荣幸之至。”黛丝特笑。 “好了,我不敢诱惑你,毕竟这是法老不希望目前发生的。我其实也不愿意 强使你变成我们中的一员,但是——好好想想吧。如果你愿意,随时来找我,有 你这样一个灵慧美艳的宝宝,是大有面子的呢,让我甘冒开罪法老的危险啊。” 西维诺拍了拍黛丝特的肩,干脆地离开了。 5. 除了西维诺,塔文森显然也是十分享受吸血鬼生涯的。黛丝特生性好奇,格 外喜欢追问吸血鬼和人的不同,而他一说到这个话题就兴致勃勃:“人类中没有 谁可以瞧见我们所看见的一切,更不要说领略了,这难道不值得开心吗?”塔文 森兴高采烈地把帽子扔到空中,又轻轻松松接住了,长长地吹了一下口哨。“月 亮在我们的眼中像玉盘一样光洁、滋润、明辉、通透,有着无法形容的美,以至 很多吸血鬼望月久了都忘形而泣。”黛丝特美目流转,似乎想要看清眼前的月亮 有什么不同,塔文森见状不由一笑。 “我们感官发达,不但目明,自然还耳聪,今天的我甚至听得见草儿破土而 出、玫瑰绽开花蕾、甚至一缕月光撞上面颊发出的簌簌流离的破碎声响。是不是 很好玩?”塔文森五个指头在脸上轻点,模拟着月光的流动,好像自己戴上了一 个月光面纱。 “血族的身份会给你强者的地位,给你操控的魔力,你将不再是一个孱弱的 女人。每一次我足尖轻轻一点,就能远离大地。即使我并没有长出天使的翅膀, 但我获得了类似的幸福——我们自身的力量克服了部分的地心引力,身体得以轻 盈地上升,风儿在耳旁轻轻掠过。这里头几乎有一种象征意义,即象征着一切世 俗规范对我们都不发生作用,形同虚无。的确,我们受着可怕的桎梏,但同时也 享有巨大的自由,是不是?你不晓得,我们的法老甚至可以长距离飞翔的。” “像鸟儿一样飞?”黛丝特又一次无法遏止自己流露强烈的向往之情。 “是啊。我能展示给你十六分之一秒的极速绕到你的背后,而我毫不怀疑我 们的法老则能够绕到时光之神的背后。” “哦,先别忙着扑闪你的睫毛。还有还有,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是杰出的艺 术家,人类望尘莫及。”塔文森自豪地说,“他们的作品不过是些小孩子们的玩 艺儿。我保证,你可以在我们当中发现第一流的艺术大师。” …… 该怎样形容这些话语在黛丝特心中唤起的向往好奇之心呢?西司廷也许没有 肉眼可视的阳光,但某种强烈的电光已经穿透到她的内心深处了。越来越多的了 解仿佛一块一块碎石子投入到她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她深吸一 口气,自语道,“我的天,这个神秘王国深不见底啊,穷极我的想像力都摸不到 边。” “好啦,告别之前,你猜我今天有什么要送给你?”塔文森突然发问,脸上 带着一股狡黠的得色。 “多谢你啦,只是太费心了,我真不敢再领受。”黛丝特微笑着摇首。 塔文森常常搜罗一些新鲜玩意儿送给她,上次送来一个绿水晶钢琴,可以弹 出八音盒般的悦耳声音,又细小得可以纳入掌内,她把它放在枕边,闲来就用发 簪弹奏那细碎的琴键,倒是有趣得很。 但没想到塔文森的礼物清单上竟然还有人,只见他动作迅捷,像变魔术一样 从后面的树荫里一捞,看起来就好像从身后拽出一个人来。“亲爱的,总不能老 叫我来服侍你。但不来照顾你呢,我又不放心。昨天遇见了这个小妞儿,倒还乖 巧识趣,就送予你当婢女吧。”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怯生生地站在一边,一双眼睛倒是乌黑灵活,她就是 碧珠。 他是几天前的晚上在巷口遇见她的。天色已晚,酒吧里的女招待都下了班, 三三两两没精打采地回家。只有碧珠,看见塔文森一身黑衣站在阴暗处,还频频 回头多看了两眼。他走近两步,向她招招手,她就停住身了,对身边的女伴说, “我的朋友来接我了。” 塔文森向她走近,她脉脉含情地望着他,“先生,你很英俊。但为什么你的 眼睛如同……鬼魅一般?”当时塔文森还没有用过饭,饥饿使他的眼睛磷火般闪 着绿莹莹的幽光。 “哈!因为我正是鬼魅!”塔文森兴致勃勃地大笑,“小妞儿的眼光这么好 啊。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魔鬼,那么就是我了。” 塔文森本来当然是想饱餐一顿的,但在这几秒里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于 是他要试探一下这个女孩子的神经是否坚韧,性格是否沉稳。 看得出来,听了这番话,碧珠很吃惊,嘴唇抿得紧紧的,但并没有惊惶失措。 如果她厉声尖叫,眼下就会被拧歪了脖子躺倒在地上了。 塔文森接着说:“听着,被我盯上是你的不幸。我本来想要你的命,现在你 还会有一个选择。” 碧珠脸色有点儿泛白,但仍稳稳站着听下去。 “我的女朋友缺少一个侍女,如果你愿意今生今世侍奉她,你就保留了你的 性命。愿意吗?” 碧珠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塔文森满意地笑笑,“果然是个聪明的好姑娘。只是,我今晚的晚饭就落空 啦。”他挑逗地在她的下巴处摸了一把,把她带回了西司廷。 “现在,我该走啦,你看看她是否合意。不称心时,只管还给我哦。”最后 一句话当然是说给碧珠听的。说话间,塔文森绕到黛丝特的背面,对着碧珠大伸 出舌头舔了嘴唇一下。碧珠吓得垂头不语。塔文森朗朗笑起来了。 于是黛丝特就有了这么个名叫碧珠的侍女。她乖巧、单纯,很合黛丝特的心 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