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无不散之宴席 1. 莫奈德走得匆忙,临行前除了法老、长老,只和黛丝特匆匆别过。 “如果仅仅因为看不惯他的做法,你也用不着走啊。西司廷这么大,你另选 一个地方住嘛,和他不照面也就是了。” 莫奈德只是摇头。 “决意要走了?” “也许这是难免的。”莫奈德不无伤感地点头,“我带走了一部分画作,其 他的都留在我的房间,现在全部属于你了。” “为什么说得像永别一样呢?说有一天你会回来的!” “你说,我还有什么可以留恋呢?”莫奈德沉痛地垂下双眼,“只有破碎的 记忆,无尽的伤痛罢了。” 他轻轻地拥抱了她,“你也可以算是我的宝宝了。我没有料到,当年无心的 一个举动,今日造就了你……也不知道是福是祸。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 莫奈德松开黛丝特,往外走去。 “莫奈德。” 他回头,“怎么?” “你……爱夜光吗?” “怎么这么问?” “我已经听她说了,她会和你同行。” 莫奈德一时语塞。 “我想她至少该明白真相。” 莫奈德长久无言。 “为什么不敢回答?难道就连面对都没有勇气?” 莫奈德答非所问,“无论我来到地球的哪一座城市,她的脸都在空中忧戚地 注视着我。我也无数次梦见过她,她在玫瑰园中嬉戏,在花丛中漫行。她穿着一 身白色的轻纱,踮着她小小的足尖,迷失在茂盛的花丛之中,我也同样迷失在玫 瑰花香与这样的喜悦中……直到醒过来,怀里却没有那个小小的精灵。很多次, 甚至在我清醒的时候,我都仿佛听见一串清脆的笑声掠过房间。也许我已经产生 幻觉,也许我已经癫狂。不知道我的痛苦哪一天才是一个终结。”他修长的手指 在彼此纠结。 黛丝特不再问下去了,答案已经浮出了水面。她还委婉地暗示了夜光。 没想到夜光干脆地说:“我知道。” “你知道?”吃惊的反而是黛丝特了。 “是的,我知道。”夜光有几分凄惨地一笑,“只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那时节……我已经爱上了他。” 黛丝特紧握了一下夜光的手,祝愿她好运。 于是夜光跟着莫奈德一起离开了西司廷。直到夜光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圣· 蒂安才知道她已和莫奈德走得这样近,圣·蒂安当然给了她自由和祝福。 “这个莫奈德真有办法啊,这么短短的一年多,就带走了我一个人。”圣· 蒂安不无调侃地对黛丝特说。 “对于我们女人来说,攻克她的心就足够了。她自然会追随你到天涯海角的。” “哦,把她的亲姐姐和我这个多年的老哥哥一抛了之,还被你说得这么义正 辞严。”圣·蒂安摇头笑道。 “你没想到会是莫奈德吧?” 圣·蒂安连连摇头,“没见他们过从甚密啊,谁知道已经暗度陈仓。这个莫 奈德真是不简单啊。对了,连你房里的碧珠这两天都茶饭不思的,哭得眼儿红红 的。” “这个傻丫头,上回夜光送了条血手巾给她后再没敢和莫奈德说话,没想到 暗地里还是有心的。”黛丝特苦笑。 “他们都说莫奈德有种神秘的诱惑力,你觉得有吗,来自哪里?” “有。忧郁。” “忧郁?” “是的。莫奈德眼睛里沉淀着浓得化解不开的哀怨和忧郁,会打动人想要宽 慰他,尤其是女人。” 圣·蒂安却叹了口气,“我却为夜光担心。” 黛丝特也有同感。“夜光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最适合莫奈德的莫过于她。 只有她的大而化之,能够熨帖莫奈德的细腻伤感。” “我希望他有这个福分,不然就是两败俱伤。爱情最可怕就是这一点,要么 就蜜里调油,要么就苦杯满盏,却都要两人同饮,是天堂还是地狱都捆在一起了。” “但事已至此,我们也只有祝福他们了。”黛丝特双手合十。 2. 夜光离去后几日,瑶光来到斯涅芬房中。 “瑶光姐姐,今儿怎么有空大驾光临啊?”斯涅芬连忙让座。 “我妹妹突然有事离开了西司廷,走得匆忙,她也来不及一一道别了,临走 时托我对你们都通告一声。” “哦,这我已经听说了。” 瑶光把两个精巧的水晶娃娃放在他桌上,“这是我妹妹自己磨的,今日过来, 顺便送你一个。” “夜光姐姐好巧的手啊。”斯涅芬连忙捧起来端详了一番,又道,“但为何 这儿倒有两个呢?” “是这样的,我原本还要到黛丝特那儿去通知夜光远行的消息,本来也想给 她捎一个娃娃的。但听说……”瑶光欲言又止。 “姐姐不必顾虑,但说无妨。” “我听很多人说,黛丝特是个同性恋,和夜光她……我想这样也就不便和她 直接接触了。” “这我倒没听说。姐姐是听谁说的呀?”斯涅芬大吃一惊。 “你知道的,我向来不传是非的。既然你没有听说过,就当我没说好了。” 瑶光把头摇得花枝乱颤。 “这么说,夜光姐姐这次匆匆出走,竟和黛丝特有关?我说呢,不见得她和 莫奈德有什么瓜葛嘛。”斯涅芬越发好奇。 “呀,是我多嘴的不是了。你就莫要追问了。”瑶光连连摇头,一边向外退 走,“我这就走了哦。但这个娃娃,你可不可以帮我送去?” 斯涅芬一口应允下来。 他来到黛丝特处,“我帮瑶光传个口信给你,夜光已经离开西司廷了。” “多谢你了。我已经知道了。”黛丝特有几分奇怪,她和夜光一向交好,早 知她要走,还依依惜别了一番,怎么瑶光这会子又派人送什么信给她。 斯涅芬始终是个多话的人,“黛丝特,我怎么听说你是个同性恋啊,有没有 这回事啊?” 黛丝特一时啼笑皆非,“同性恋?你说我?” “不是我说的。” “那么是谁说的?” “我也只是听很多人传说啦。再说,我们中间喜欢你的人很多,但你从来没 有选一个做你的伴侣啊。” “很多人?”黛丝特有些气恼,“没想到无端地会有这种谣言。没有伴侣就 代表同性恋吗?那么你听好,我早有男朋友了,而且我也快要离开西司廷了。” 这一回她的舌头走得太快了些。惊走斯涅芬后,黛丝特不禁懊丧,怎会这么沉不 住气?他们喜欢乱嚼舌根就由他们去好了,怎么这么轻率说出了要走的话?男朋 友是谁?难道是那个表情单纯的清秀男孩子吗?他才二十多岁,黛丝特来到西司 廷那会儿他还没出生呐!黛丝特轻笑起来。 3. 莫奈德一走,塔文森比任何时候都欢快,房间里的钢琴声常常响过彻夜,他 甚至带回了大批的男女一同玩乐,第二天垃圾房处理了人数众多的尸体,都累得 怨声载道。 那天,塔文森又随意迈进了黛丝特的房间,碧珠说她去了花园。自从莫奈德 离开,碧珠看到他总是淡淡的。塔文森待要逗逗她,顾忌着黛丝特,也就忍耐了 闷声不响老实走出来。 果然见到黛丝特没精打采在花园的秋千架上坐着,葱绿的绣花鞋随意地在空 中荡着。小象雷兹在一旁惬意地半卧着,仿佛守护着她一般。 “美女,在想我吗?” “别开玩笑。”黛丝特被突然蹿出的塔文森吓了一跳。 “你的脸色这样苍白。到底为谁犯了相思病啊?说真的,你也可以考虑一下 我嘛,我好歹也是第二代吸血鬼了,堂堂护法,嫁给我也不丢面子的吧?”塔文 森想到莫奈德还是不免有点拈酸。黛丝特不大高兴,该不会是为了那个小子吧? 黛丝特站起身来,往草坪走去。 塔文森紧跟了几步。“你考虑考虑嘛,我再给你——三分钟。”塔文森很擅 长逗她玩,涎皮赖脸地笑道。 “不用了。” “宝宝,我有没有教给你,对一个女人来说,最最重要的始终是找一个归宿?” “可惜你忘了,我不是女人,是女吸血鬼。” “我的天,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起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语气啦?” “拜托。”黛丝特又骑上了象背,往回走去。 “好了好了,不和你闹了。到底你在为什么烦恼呢?”塔文森三步两步追上 去,跟上雷兹不紧不慢的速度。 “这几天我在想,我怎么就忽然成了吸血鬼了呢?有时候这看起来非常可笑 或者可怕。在我以前的生活中,我可从来没有设想过会变成今天的模样。我去做 吸血鬼这个决定,是不是太冲动了?”黛丝特仰头看着天幕,天上的浮云缓缓移 动着,幻化出各种形象。“这几天,我从睡梦中醒来还以为我置身黛梦庄园呢, 我还是那个十九岁的年轻小姐……睁眼看到棺盖才想起了这几十年的光阴。” “一眼看得到底的生活,你反倒会觉得有趣?‘刹那芳华’、‘红颜弹指老 ’,当这些真实发生的话,你不觉得可悲?人要知道感恩啊,你从没有见过口角 流涎、一身肥肉、又脏又臭的死老太婆?而你,小姐,你将永远青春呢!”塔文 森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似乎黛丝特很不开窍,对他无上的恩赐没有足够的正 确认识,恨不得提醒她说,若非她这般幸运而他又如此慷慨,说不定她也早已老 成那样了。 黛丝特幽幽叹道:“永远青春?我已经觉得太长了。” 这时他们回到了黛丝特的房里。 “是什么使你胡思乱想?幸好我及时阻止了那个家伙对你的毒害,而他…… 也从此不能再来。我可真要好好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了。得了,收起你乱糟糟的 古怪情绪,来听我讲个笑话吧,说来还真是可笑极了。”塔文森在沙发上舒展开 他修长的腿。 “昨天晚上,在一条街道的转角上,我的衣领忽然被一个女人扯住了,她一 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倾诉对我的思念。不耐烦在街上纠缠,我跟她去了她的屋子。 她说我曾经和她欢爱过,所以她在同一个街口等了我三年。哈!”塔文森轻飘飘 地耸耸肩。 “说真的我完全不记得了,这样一个女人。但看她的样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金发、年轻而丰满,你知道,是我喜欢的类型。但那天我已经吃饱,只好抱歉 地告诉她,我要离开了。她就一把抓住我,用沙发上晾着的一条丝巾狠命地勒住 我的脖子,说要和我一起死。她还想扼杀我,哈哈。殉情!这样歇斯底里的女人 真是少有。我也就随她忙去了。”塔文森在沙发上更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兴奋 地回忆起当时的情形。 “我告诉她不用这么费劲,我已经是个死人。她和我靠得这么近,突然觉察 到了我没有呼吸过——当然是我故意的。她的手猛然一松。我告诉她,我已经死 了很久很久了。她一下子惊恐起来。我能够感觉她的心脏跳得像擂鼓一样,腿在 发抖,她瘫软到地面上。我对她亮了一亮我美丽的招牌犬齿,对她说,没错,令 你着迷的正是恶魔——塔文森!……”塔文森突然住口了,他本来还要叙述故事 最精彩的部分,他怎样没动一个指头,使这个女人吓到心脏破裂而死。但他看到 了黛丝特冷冷的双眸。“出去。” “怎么了?”他错愕地瞪大眼。 她的眼睛清亮冰冷得像一泓湖水。“我请你出去。”他从她心里读到,把变 态恶心讲得津津有味,真是可耻。 “究竟怎么了?难道你不吃饭不吸血的吗?”塔文森一脸无辜。 “至少我尊重人类。”黛丝特虚弱地说,她的脸因为愤怒有些发白。 “你还公正严明像个法官?五十步笑百步!”塔文森愤愤不平地对着空气挥 了一下拳头。 黛丝特疲倦地摆了摆手。“我不打算和你争辩这些。我希望你学会尊重人类, 减少不必要的杀戮,至少不要惊吓无辜的人。”塔文森忽然觉得她的神态似曾相 识……他遥远的记忆牵扯出了若干年前,他常在莫奈德的脸上见到类似的表情, 又嫌恶又无辜的表情,是他一向痛恨的。 只会令塔文森觉得莫奈德比别的吸血鬼更自私——一样干了他所谓的‘坏事 ’,却一再试图证明他情非得已,总不能让自己饿死呀,所以他只好心不甘、情 不愿地捉住猎物,饮尽了他的血。可惜可惜,他叹息着把尸体放下,就差没念上 一篇经文超度他。这样的一幕天天上映,观众却只有他自己。从这个意义上说, 他不是吸血鬼的败类吗?他给人以痛苦,自己也没得到快乐。不过能让他继续自 欺欺人、心安理得一会儿,从而可以人为地无限延长他的不适应阶段罢了。可恨 现在黛丝特也学起他来了! “啊哈,我自己的宝宝训导起我来了!”塔文森怪叫。他英俊的脸现在看起 来异常俗气。 “自然,我无权管你。但至少可以请你不要说给我听——从此再不要说给我 听。而且,我一点儿没觉得有任何地方好笑。”黛丝特的语声仍然轻柔,但决断 得很。 “这么说,你要和我断交?” 黛丝特固执地闭上嘴,不再说话。 塔文森的火气蹿上来了。什么东西,都和莫奈德一副德行,假惺惺,假慈悲。 做作,可怜,可笑。“好吧,用你玫瑰花般的嘴唇亲我一下,算还我一个人情。 我也不来纠缠你了。”他仍然垂涎她美艳的嘴唇。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莫奈德要搬走。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恶魔。”黛丝特 眼中似有泪光隐现。 “闭嘴!少给我提起这个白痴——一想到他的伦理和理论我就恶心。”塔文 森粗鲁地说。 “不要诬蔑你所不理解的人。” “是什么让你居高临下地对我说话?”塔文森冷冷地看了黛丝特一眼,“小 姐,看来,我得给你洗一洗脑子。你当我们是什么?是天使?” 塔文森冷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们是妖怪,是恶魔!我们是人类社会的 毒瘤,是生物界的恶花,是自然紧密运转链条的唯一破绽,是宇宙有序旋律的一 个不和谐音。”塔文森幸灾乐祸地笑道,他的嘴唇挂着明显的恶意,那是黛丝特 从没有见识过的。她的眼睛受了惊吓一般圆睁着。 塔文森也慢慢瞪大了眼睛。他想,是了,黛丝特一点点也不了解他。有一种 淡淡的愤恨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为什么要苦心地维持一个温情脉脉的假象呢?因 为他喜欢她保护她。而随着时间推移,她为什么就一点儿也不了解他呢?因为她 忽略他漠视他。 其实,他曾经训导过黛丝特那些杀人技巧的,“杀人嘛,有很多种方式,以 后你就会很享受、很精通的。”他传授很多种杀人的手段给她,黛丝特听了,却 都没有记住。塔文森忆起她那种心不在焉的漠然表情,心头不由更加恼恨,你知 不知道塔文森究竟是谁啊?他是一个无情的猎人,一个冷血的杀手!而他自己的 宝宝黛丝特看来竟完全不认识他! 塔文森控制不了自己的嘴了。“听着,宝宝,今日的训导课开始了……”他 滔滔不绝地说着,把自己的老底都说出来了: 他的杀人手法随着他的心情不同有很多花样—— 心情轻松,就来个干脆的了结,在牺牲者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一瞬间夺去他们 的生命。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没什么乐趣,但干净利落。 心情快乐,就来个甜蜜的诱杀,那几乎和调情没有什么分别的。他在舞会、 酒吧猎取那些偷偷看他的女人,用眼神慢慢勾引,继而充分地爱抚,在对方心醉 之时慢慢吸取对方的血液。塔文森对女人很有经验,吸血时那些女人不但不觉得 痛楚,反而会觉得非常销魂,死后脸上都带着甜睡般的微笑。这个甜心杀手好心 情的时候便这样艺术地杀人,献给女人一朵妖异美丽的黑色玫瑰,使她们在极度 幸福中死去。 心情烦躁,就来个暴烈的杀法。不是通过诱惑人心甘情愿地奉上生命,而是 直接野蛮的掠夺。猛击之下尸体迅速凋落,红的血浆、白的脑液刹那之间尽数溢 出,癫狂中涌出的还有生的丰盛和死的绝望,使他感觉自己就是来自地狱的魔王, 他唱着自己编写的歌曲,A Happy Devil from the Hell 。 当他心情极度不稳的时候,他就是一个真正可怕、变态的怪物了,他会想出 种种可怕的主意来虐杀人,他又会错觉自己就是那个流着眼泪、恐惧莫名的受害 者,因此这种虐杀更像是一种自虐。而他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是冷漠无情的, 呻吟、哀求、眼泪对他的铁石心肠统统没用,只会令他更加厌恶,引来更加过分 的折磨。他会吮吸女人丰满的胸部,女人陷身在情欲中毫不知情,然后他请她低 头观看她因失血忽然干瘪的胸部,以欣赏女人的惊骇和恐惧。他会吸取一点儿血, 留下她的半条命,然后把她活活放到棺材里,以欣赏女人拼命的挣扎踢打。他会 在双方情投意合的时候忽然露出狰狞的尖牙,在她尖叫后退的时候才把长牙强行 插入,以享受某种类似强奸的乐趣。他会和女人玩一种追逐游戏,老鹰捉拿小鸡 一样,假装每次都堪堪失手,以欣赏对方徒劳的求生努力…… 塔文森越说越没有顾忌,神经明显有一点失控。平素自己疼爱她,从来不把 真相讲给她听,还刻意地营造一张温情脉脉的面纱。现在的变脸仿佛是一种可怕 的报复,颠覆她的世界在所不惜。越惊愕越解恨。走吧走吧,都走吧,和莫奈德 一样背叛我吧。 “我恨你天谴者的礼物。”黛丝特失去了血色,颤声道。为什么,要告诉我 这些残酷的事实?她退走到门边,握住了门的把手。 塔文森无法控制自己肆虐的脾气,一下子把门顶上,把她抛到了沙发上,就 好像甩出一件轻飘飘的衣衫。 “你,干什么?”黛丝特惊恐地挣扎。 “我只亲你一下。”塔文森并不忍心弄痛她的,他不过像一个劣童,固执地 要完成自己的一个小心愿。 “别开玩笑。” “强行索要一个吻是有点不体面,有违我塔文森的面子。但是……” 黛丝特尖叫。 大门被撞开了。有人把塔文森猛地从黛丝特身上揪了起来。力量好大,不是 法老吧?塔文森在心里叫苦。他定睛一看,还好,来人是圣·蒂安。 4. 四下里安静了下来。 圣·蒂安已经看出塔文森对黛丝特没有别的恶意,也就松弛了下来,拳头没 有砸下去。塔文森火气很大,按照他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性,是很想对着圣·蒂安 的鼻子来上一拳的。他可不在意圣·蒂安和他的实力对比,惹恼他一样要出手教 训。但他无论什么时候,再疯狂也始终保持着对法老的极度尊崇敬服,并不敢对 他的朋友无礼。所以他对圣·蒂安勉强点点头算是招呼。圣·蒂安脸色有点阴沉, 不语。 黛丝特镇定下来,对圣·蒂安说:“他没有伤害我,让他走吧。”圣·蒂安 颔首。塔文森摔门而去。 那夜他泣不成声犹如一个孩子。他历数他所有的宝宝们,莫奈德、特蕾莎、 黛丝特,无论怎样开始,到最后每一个都疏远了他,“我有时候真想把世界砸个 稀巴烂, 稀巴烂……”他双手紧抱住头,在那无人的山头,哀哀恸哭起来了。只 有他自己知道,他对他们每一个其实都倾注过真情。 黛丝特埋首掌心,神色忧郁。 “还不高兴呢,是不是要我替你教训他啊?”圣·蒂安走近她,轻轻地抚摸 了一下她的秀发。 黛丝特连连摇头。“我难过是因为看到他和我有巨大的分歧,我意识到我从 此以后都不会和他走近了。可是……”黛丝特有点语塞,“他曾经待我多么好。 我的衣服,都是他帮我置的;甚至我睡的第一口棺材,也是他送的;还有碧珠… …”黛丝特的眼中仿佛有光闪动,“而且,是他首先带领我进入西司廷的。为此 我永远铭记在心。但这并不能作为今日原谅他的理由,一件事情归一件事情,是 不能互相抵消的。” 圣·蒂安理解地点点头。他知道,塔文森曾经对她非常重要,如今却令她失 望。 “我也快要离开这里,回我卢塞恩的城堡去了。有空来玩,你会喜欢的。” 5. 在和塔文森猛烈冲突之前,黛丝特从没有正视过一个问题,一个令她想到就 会痛苦的问题。她所可以做的就是不停地逃避,在这个气泡冒出来之前先发制人 地把它扼杀掉。然而,这一颗小小气泡却如此难以制服,它终于开始连串翻滚了。 这就是她每天都必须重复面对的同一个问题——如何解决生理需要。 对于鲜血的渴求,她变身的第一天就深刻感受了,知道自己不敢也不能和自 己的天性对抗。然而每日进食的这个过程,她不但不觉得日益娴熟,反而感到一 天比一天困难。 她同当年的莫奈德一样,短短几日就进入了忏悔的通道,还痛苦地一头陷了 进去。眼看着生命的火焰如此轻易地熄灭在她的手中,瞬间烟消火熄,变成了一 捧飞灰,一丛冷烟,心里充满了悲哀。更何况她自己就是造成这种毁灭的直接原 因呢!她感到自己的双手早已经沾满了鲜血,哪怕她身为人时连一只虫豸都没有 伤过。 她面对人群常常不知如何下手。不是技巧、能力的问题,是她始终没办法和 自己和解。如何能用自己的生理需求说服自己猎取他人性命的合理性呢?而且, 哪怕在她成功地掠食千次之后,她仍然对物色怎样的猎物毫无概念。有一点很清 楚,不能把厄运带给自己喜欢的人,但也难以勉强自己吸食厌恶的人……总而言 之,父子骑驴,左右都是一个错。 那一阵子黛丝特还爱上了狂奔,当她明白了什么是吸血鬼的速度,那是风一 般的迅疾掠过。跑动,跑动,飞驰,飞驰。掠过树梢,掠过教堂的尖顶,快得路 人甚至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只看到模模糊糊仿佛有团灰色的风吹过。急速的,酣 畅的,风驰电掣的,电光火石的。她现在不需要火玫瑰也能纵情奔驰了。然而讽 刺性的是,给予她这般超能力的却正是她所不能面对的烦恼之源。 跑也没有用,她甩不脱那个意识,它跟定了她,不断审判她,严惩她,在她 的心尖上用荆棘一遍遍刺过。在享受吮吸的刹那满足中,更感到一种可耻的堕落 感。的确,她没有选择,可这阻止不了她内心的负担层层堆积起来。世人错了, 十字架根本奈何不了血族;可吸血鬼也错了,那个沉重的十字架其实是烙印在心 里的。甩不脱,逃不掉,是她背不动也必须负荷的重负。她怎能跑得了呢? 每日一次,越满足越自责,越平衡越失控,越安慰越尖锐的磨难。她不知道, 困扰终有一日会达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西维诺明白她的苦楚,“看你这样痛苦,我几乎后悔当初赞成你加入。”言 下之意,黛丝特辜负了他的期望,他总以为她是最适合当吸血鬼的最佳人选。 “西维诺,抱歉让你看走了眼。但你说——我们有希望可以不吸血吗?”黛 丝特痛苦地发问道。 “很不幸,不能。因为给予我们魔力的不是别的,正是我们的食物——凡人 的鲜血。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奇怪?我们的心脏每经受一次新的血液冲击,就会变 得更强大一些。原因很简单,融合血液的同时,那个人的精髓就此沉淀下来。血 液是人的精粹,好比芬芳的花蜜是花朵的灵魂一样。随着岁月流逝,我们重复着 吸血的过程,千万个人的血液提炼、萃取出了我们富有魔力的血浆。” 黛丝特无言。 西维诺又道:“告诉我,当你的身份还是一个人的时候,你每天吃鱼吃肉, 可曾心里泛起过一丝怜悯?牛羊鹿豚,鸡鸭犬兔,飞禽走兽,甚至鲸鲨蛇虫,没 有人不敢吃的。他们会说什么呢?‘动物们生来就是被人吃的。’这个脆弱的解 释一下子就搪塞过去了。人成熟的标志之一就是接受现实,相信他愿意相信的东 西,往往有时候是先有了结论和前提,再设计种种论据去证明它。按照这个理论, 从我们‘晋升’为吸血鬼的那天起,就可以毫无抱憾愧怍地宣称,‘人,天生就 是被我们吃的。’人不能改变对肉食的需要,我们为什么要委屈自己,放弃我们 正当的天性呢?他们活活地宰鸡杀鹅,不也快意于猎物最后的心跳和挣扎?不也 在他们洁白的手上染上斑斑的血渍?既然同样无法避免,我们为什么要生活在自 怨自艾里呢?物竞天择,强者生存。这是上帝定的游戏规则。”他仰起脸,露出 冷傲甚至有几分自豪的表情。 他了解此刻黛丝特的痛苦,却并不感到有多严重。在他看来,一切不过是时 间的问题,等她司空见惯,渐渐就会和他一样平静冷漠。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 是一个最简单最实用的法则,黛丝特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吸血鬼也都是这么过来 的,对此他深信不疑。 “还有,伦理道德也好,法律规范也罢,都是在同一种物种之间发生效力的。 不同时期的人类法律有着共同禁止杀人的规定,类似的,我们的吸血鬼戒律也禁 止我们杀害同类。而人类宰杀牛羊或其他的动物则落在了边界之外,不受这条界 限的约束和保护。比如,今天没有一个把牛羊肉当成晚餐的普通人会受到对他道 德方面的质疑,认为他不是一个善良的人;而如果他竟把人肉放到餐桌上就会面 对谴责和制裁。看到没有,同一个物种之间才有一个划定范围的道德边界,不同 的物种间根本不存在讨论同种规范的基础。而我亲爱的,你不会到现在还以为自 己和人类属于同类吧?”西维诺嘴角向左侧轻轻扬起,富有魅力地微微一笑。 黛丝特似有所悟。但又道:“可我们与人类至少是类似的,无论从外表、思 维还是我们的来源。”黛丝特苦恼地说,“承认吧,我们根本就是人变来的嘛。” “你知不知道冯·贝尔法则?” “嗯。”黛丝特点点头。 “那是胚胎学上的一个规律,即所有脊椎动物的胚胎都有一定程度的类似。 在胚胎发育的过程中,门的特征最先形成,目、科、属、种的特征随后顺序出现。 那么,在胚胎发育的任何过程中,都能够找到和它看来类似的其他种群的动物, 你就可以把表现出来的某些类似理解成它们属于同类?那你也可以把自己当成某 个爬虫类的亲戚了。” 黛丝特终于展露了近日少有的微笑,“可生物的形成是那样难得,从无机化 合物形成原始的碳氢化合物,再逐渐发展成复杂的有机化合物,最后才产生了具 有代谢功能的生物。那些人类,自己的生活过得好好的,有家庭,有朋友,有事 业……被我们如此轻易地毁于一旦,一个突然的休止符从天而降,对他们来说, 不是太残忍、太不公平了吗?”是的,每天将上演一场亘古不变的追逐、猎取的 过程。两人的相遇注定是错位的悲剧。一个甘心情愿地付出一生来换一个短暂的 片刻,一个则继续他没有终点的孤独跋涉之旅。 “你真让我痛心。记不记得,你还没有加入之际,我就奉劝你抛弃掉那些无 谓的人性?只有这样,你才能摈弃掉那种沉沦的感觉。”西维诺有几分恨铁不成 钢,“在生命行进的任何阶段,外部的突发意外,内部的健康衰变……危险无处 不在!死神点名从来不看出生簿!谁说老头老太必定率先退场?” “可你让我如何和人相处呢?塔文森向来和上流社会的各色人等形成一定数 目的社交圈,我们也都认识一些,现在我还多了一个人类的好友黎尚。你让我怎 样和他们一起社交而不心怀愧疚呢?” “明明是一滴油也可以无人知觉地伪装在水中。”西维诺不假思索地说, “有什么愧疚的?这很简单,让人看到你也是圆圆的、透明的一滴,匿藏在千千 万万的透明水滴里,除了你自己,没人知道你是异类,而且格格不入。永远不要 指望你能够同人类互相渗透、相互融合吧,他们彼此之间尚且不能相濡以沫。我 们是血族,那更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你要做的只是让他们看到表面上相差无几。 每一天,人群中一张又一张脸孔浮现,就在一旁默默注视着好了——别开口,夏 虫怎可语冰?” 黛丝特低头不语。其实,相处不过是一个很小的现实问题,只需要一些技巧, 一些心态的调整,是她能够面对和解决的。而对真正困扰她的根本问题,她仍然 退缩到一边,躲避着那个心灵的死角。黛丝特为此画了幅《鹰影》,画面中心是 一只硕大的老鹰,它张开双翼,完全遮蔽了落日,只有几缕微弱的光线从它的羽 毛下透了出来。地面的阴影变了形地呈现着老鹰的形状,也是乌黑一团。为了画 这只老鹰,黛丝特用了好多种颜色,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复杂深邃的寒鸦之 色。 几日之后,圣·蒂安、瑶光、邬泽、阿瑟他们就离开了西司廷。 圣·蒂安和她短暂地交谈了几句,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倒是瑶光,把黛丝 特紧紧搂抱在怀里,难舍难分的样子。黛丝特倒起了一点儿莫名其妙的感动,从 不知道瑶光对自己怀有这么深的感情。看着那张酷似夜光的脸,黛丝特也有了离 别的伤感。 …… 他们的马儿去得远了,黛丝特还在原地站了良久。 短短一年多光景,莫奈德和夜光走了,圣·蒂安和瑶光他们也走了,塔文森 也和她闹翻了,黛丝特顿觉落寞。那些欢宴、斗嘴、赏乐、跳舞、吟诗、作画、 弹琴、闲谈的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难道真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血族们也不得 不面对这样的命运,还自诩什么千年万年呢? 她蹲下身来,用手轻抚着沙地上马蹄踏出的印痕,自言自语道,“其实…… 我也想走了。有谁知道,我至今还没有完全接纳我吸血鬼的身份,每次当我吸血 时,还没开始我就盼望结束。平日里,我只是回避去想这个问题,假装它不存在。 如今和塔文森起了冲突,当他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质问我,你自己是不是 不用吸血?我真的难以作答——因为我好怕自己会说,我和他没有任何分别。” 黛丝特痛苦地闭上了眼帘,好像就此阻隔了心头的困扰。 “我,也好想离开一段日子……”远方的秋叶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着,萧索得 就像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