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一次沉睡 1. “他自由了,我们还在受着禁锢;他在阳光中,我们在阴影里;他在天上, 我们还在尘世……” 祭师庄严的声音回荡在寺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着黛丝特。 在长达几个小时的行礼过程中,黛丝特的心一直承受着这些字句的鞭笞,一 直被打到心惊肉跳…… 四具冰冷的尸体,正躺在四座黑漆的棺木中。 祭师给棺木四周细细撒上了洁白的花瓣,口中念念有词。黛丝特完全听不懂 那长篇的梵文经书,只觉他庄严的声音异常圣洁,应该是祝他们早日得到安息吧。 花瓣飘散出几丝香冷的芬芳,然而黛丝特嗅到的只是冰冷的死亡气息,却无 法屏住呼吸…… 周围有几十人,在黛丝特视野中却都消失不见了,她只感到自己被尸体包围 了。她不用张开眼睛都知道那四个活泼泼的身体如今僵硬着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降落到了一个一片黑暗的地方,再也不会站起。尸体在地下等待着什么呢?死亡, 接下来就是腐朽,虫蚁的侵蚀。什么是灵魂?一旦生命力抽离开了这四个身体, 转瞬就变成了一堆腐肉,没有知觉,没有体温,苍白,恐怖。诡异可怖的场景在 她脑中天旋地转。 四条人命!黛丝特痛苦如死地闭着眼睛。还都是她认识的人,她……熟悉的 人。 洛柯莫亚大叔是这个小镇最富裕也最受人尊敬的商人,数代经商,家底殷实。 他又是老派绅士,最讲究规矩、信誉、道德啦,在镇上口碑极好。大叔轻轻的一 句话,那是没有人质疑的。他也最好客,他家的宴会总是最热闹的,香槟最香醇, 食物最精美。 这些天,黛丝特迷恋着寺庙的神像和气氛,四处闲逛,看经书,听经文,揣 摸雕刻艺术……时间在她是一忽儿就过去了,可难免冷落了其他的几个吸血鬼, 他们的大把时间该怎样打发呢?他们试图和镇上的人们交往,也就认识了洛柯莫 亚大叔。 他们建立了良好的情谊,频频在他家的宴会上出现,弹琴、聊天。在这样一 个雪山之巅的偏远小镇上,是不能指望得到更多的娱乐活动了。连黛丝特也去过 几回。 洛柯莫亚的妻子年轻的时候就病夭了,他没有再娶,也无子嗣,但他有个美 丽的养女杜娜,年方十九。女孩子长着一张妩媚的俏脸,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爱慕 者。 塔文森有种特殊的秉性,凡是送给他的东西,他都爱要不要的。而很多人争 取的东西,就让他心里痒痒,时常牵念,简直不弄到手不肯罢休的。这个娇俏可 人,蜜色皮肤的小尤物吸引了他的注意。闲来无事,他常常跑去和她调情,半天 才心满意足地回来。 “你不要忘情了。”黛丝特提醒他。 “这个小妞是蜜糖做的,摸一把就粘住了。” “那就离她远一点儿。” “为什么?我这才知道,恋爱是不分年龄的,你看塔文森都一大把年纪了, 和小妞儿调起情来还不是和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一模一样的,呵呵。” “你莫忘了,洛柯莫亚大叔一家和我们颇有情谊,他一生正直,是个好人。” “那又怎样?” “你别去打他们的主意。” “知道知道,在你的感召下,塔文森早已经改邪归正了。”他嘻嘻笑道。 出事的那天,塔文森和几个吸血鬼正在杜娜家开派对。他们喝得醉醺醺的, 神经亢奋,简直找不出更多刺激的事情来做。 杜娜举着酒杯,缠在他身上,“你真是一个妙人儿,让我快活极了。” “宝贝儿,真正销魂的你还不知道呢。”塔文森从她的耳垂一直吻到她丰满 的胸脯。 她呻吟着问他,“是什么?” 塔文森带着诱惑的微笑,“你真的要?” 她含糊地点头。 塔文森小心翼翼地咬开了她幼嫩的血管。富有活力的新鲜血液,从年轻女子 刚刚长成的曼妙身体上汩汩流淌出来,塔文森更加停不了口了。 “不要停……”她无意识地呢喃着。 洛柯莫亚回来了,杜娜长长的睫毛覆在一起,斜倚在椅背上打盹儿,他不由 微笑了……在他看出她已经失去生命迹象之前,另外两个吸血鬼干脆利落地结果 了他。 一起死的还有他们的女仆,以及女仆八岁的儿子。 一家四口,惨遭灭门。这就是派对的游戏?事实上,第一具尸体形成之后, 就不能回头也不能住手了。 镇上的人们以为他们得的是一种传染性瘟疫,没有人相信德高望重的洛柯莫 亚大叔一家会遭人毒手。何况他们面目如生,身体也无伤痕。 出殡的时候,几乎镇上所有人都出席了。这是黛丝特第一次参加葬礼,第一 次直观地看到死亡后该怎样收场。他生前做过很多好事,大批人主动带上了黑纱, 到处有人在淌眼抹泪,哀哀痛哭,仿佛都是他的亲人一般。年轻人在嗟叹红颜薄 命,年老的则无不叹息洛柯莫亚过早离世,他们纷纷评说世上再没有更加正直、 更加可亲的人了。黛丝特第一次从感性的角度明白人们是多么眷恋这个尘世,哪 怕他们再艰辛,再抱怨,都不愿意退场,尤其不愿意看到亲人熟人的离开。望着 他们泪如泉涌,黛丝特深深体会到,人类的心是多么容易受到伤害啊。而他们对 于亲情和友情看得又有多重啊!她的心情无比沉重,在祭司行礼的过程中一直坐 如针毡。她甚至还有种强烈不安的感觉,好像这棺木里的四个人,都是她亲手所 杀一般。 …… 礼毕就要下葬了,黛丝特随着人潮退去。 走了一段,回头见到远方一个个移动的白影,抬着的不用说便是那四个黑漆 漆的灵柩了。空中氤氲漂浮着模糊的梵唱和念诵…… 街角聚起了一小堆人,有个老妇人仿佛还在那里唱歌。黛丝特无精打采,正 待走开了找个地方好好消化心中的悲痛,忽听有人谈论道:“听说洛柯莫亚大叔 一家不是得瘟疫死的……” “什么?那怎么会……” 那人神情诡异,窃窃私语道:“据说是中了邪了。” 原来那个老妇人唱的便是驱鬼的歌了,黛丝特心想。刚抬腿往前走了两步, 说也奇怪,那歌声穿过街道直钻进她耳朵里来了,简直像是倒灌进来的。 黛丝特完全听不懂她在哼唱什么,但嗡嗡不绝的声音盘旋着强烈地撞击着她 的耳膜。她掩上耳朵,没有用,呢喃着的诅咒仍然往她的耳朵直钻。黛丝特眼前 金星乱冒,许多古怪的符号在半空乱飞……这是幻觉了,黛丝特意识仍是清醒的。 她闭上眼睛,停住脚步,定了定神。声音不大,是种唇齿间模模糊糊的呢喃,没 有旋律,没有节拍,却有着奇异而强大的渗透力量,回旋在半空中。 刹那间,洛柯莫亚大叔慈祥的面容又浮现出来了,他是个多么诚实友善的老 人家,黝黑健康的皮肤,生气勃勃的神态,总是关心着穷苦人…… 天!那可怕的声音为什么还不停?老妇人哼唱的是非洲土著神秘部落驱鬼的 歌谣,黛丝特不懂歌词,只见她嘴唇不怀好意地一开一合,快速地翕动着,于是 那些带着敌意和愤怒的符号像蚊蝇一样漫天飞舞起来。而她还在继续哼着不成曲 调的凄厉咒语,嗡嗡作响的声音越来越近了……黛丝特突然有种强烈不洁的感觉, 血腥气使她恶心欲吐。是的,棺材里的四个人,她全都认识——洛柯莫亚大叔与 她颇有情谊,他们虽然认识不过几个月,但交谈何止十句八句。他也那样喜爱着 黛丝特,他能看清杜娜身上浮夸的一面,总让她和黛丝特学学。杜娜给她唱过小 曲,她也喜欢这个小鹿一样天真爱俏的女孩子。女仆给她布过菜,还关切地问她 为什么不怎么吃饭,要留神照顾自己的身体。最小的那个不过八岁,是个聪明清 秀的小男孩,长着一头鬈曲的黑色短发。总是默默地跟随着黛丝特,在一边不声 不响地陪伴着她,偶尔同他说句话就看见孩子眼里羞涩、惊喜而纯洁的火花…… 黛丝特的冷汗涔涔而下。 不知为什么,长久以来黛丝特始终记得塔文森愤愤不平地对着空气挥舞拳头, 说她“五十步笑百步”。是啊,黛丝特是一个吸血鬼,这是她终生不能改变的事 实,她始终要吸血,要杀戮。杀死洛柯莫亚还是别人是没有分别的,人们为洛柯 莫亚还是为别人流泪是没有分别的,杀人的是她还是别的吸血鬼也是没有分别的 ……总而言之是,有人死亡就有人为此痛苦,只不过往常黛丝特看不见灵柩,看 不见眼泪,也不认识死者罢了。哪怕她做了一个人整整一世的妻子,哪怕她取得 了一个“人”的虚假身份,暂时混迹在人群当中,但她并不能真的不靠吸血维生。 也许塔文森的指责是对的,她并不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高尚。她选择了这个命 运早就该知道是这个结果…… 黛丝特失神地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昏倒在地。 人群一阵哗然。巫婆面无表情地站起,终于停止了哼唱。 “那么就是她了!”巫婆长长的食指仿佛直接点在了黛丝特的脸上。 人们朝她聚拢来。 “你这个邪恶的妖孽,你不知道畏惧神灵吗?连洛柯莫亚大叔这样的圣人都 杀害?我们还见过你在他的客厅里弹琴呢。总有一天,你恶贯满盈,菩萨的震怒 会把你们彻底毁灭。从天而降的火雨将索多玛、蛾摩拉、通天塔、庞贝城毫不留 情地全部毁灭。而你这个妖精,也会在火雨中活活烧死。” 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辱骂着黛丝特,他咬牙切齿,声音又急又快。他的嘴角 因为恐惧而扭曲,他的眼神因为厌恶而冒火,要把他能够想出来的诅咒统统加在 她身上。 人群也在议论,“我早说她有问题了,世间哪有这样妖艳的美人?”……面 对着他们的咒骂,黛丝特像个布娃娃一样失神而无力。 塔文森同样出席了葬礼,他一直远远照看着黛丝特,没有走远过。且他心神 宁静,一点不受驱邪歌之惑。此刻他立即上前,叱退了众人。他虽然愤恨得只想 拧歪那个男人的脖子,大喝一声,“凭你这凡夫俗子也敢妄测神灵的旨意!”然 后轻蔑地把他的尸体一把抛落给人群,但他毕竟知道这是在街上,这个做法固然 又酷又帅,他可不想破戒。“我妹妹身子弱,又因为洛柯莫亚大叔死了,心情很 难过。她晕倒在地,你们不但不帮忙,还在这里为难她吗?”他扶走了黛丝特, 没有一人敢阻挠他。 他听见她低低呻吟了一声,“我受不了……” “黛丝特,你今天是怎么啦?”塔文森柔声问道。 黛丝特含着眼泪,摇摇头。 “你是在为洛柯莫亚大叔一家难过吗?”塔文森声音低沉,仿佛也很沉痛, 低头道,“我真的很抱歉,但是……杜娜她诱惑了我。” 黛丝特的泪水始终在眼眶里打转,她点了点头,继而又摇摇头。 这一回,她对塔文森并没有怀恨,她甚至理解这可能真的只是一个意外,但 又有什么区别呢?正是他们一贯猎杀的行为注定了这场惨剧。 夜晚她在帕苏帕提那神庙驻留良久,一动不动,双手合十,坐到天明。在慈 眉善目的菩萨面前,她更感到自己罪孽深重,无可饶恕。 2. 黛丝特果断地立刻启程返回西司廷。一路上,她默默坐在马车上,没有说过 一句话。 她多想找库伊作一次长谈啊,把所有的烦难痛苦都告诉他。她知道,天大的 事情法老都会有法子的。 但上次“花开的声音”全部洒在了圣·蒂安城堡边的湖心,史达瑞也早已故 去,一时也没有法子让他知道她的困境。 找谁去通传呢?塔文森肯定是不行的,何必令他呷醋不快呢。那么去找裘迪 卡?他和她也有交情,也算一大护法,让他帮忙倒是妥当的。 路上她遇见了古茨坦夫。“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啊?”他关切地问道, “怎么啦?我可以帮你吗?” “嗯,多谢你了。你……有机会见到法老吗?” “那当然,我可早就成年了,当然能够面见法老啦。” “那……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法老说,你可以帮我通传一声吗?” “好啊,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好了。” “那就多谢你了。今晚子时,我在瑞塔湖边等他。” “为你效劳那是我的荣幸。”他鞠了一躬,走了。今日倒是规规矩矩的,黛 丝特心下甚是安慰,那他应该能把消息通知到法老的了。 月华如水,静静地流泻在大地上。黛丝特一袭白衣胜雪,早早地等在了湖边。 那颗月精石如一滴眼泪一样闪烁不定,在她额上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从远方看过来,一个娴雅的女子在举首对月,长长的秀发在风中自在飘 扬,是一幅柔美的图像,却有谁知道她漂泊迷乱的心事?一片花瓣翩然而下。黛 丝特伸出手来,花瓣就径直落在她掌心了。那是一声飘落的叹息。 天际有微弱的流星划过,它在空中拖着银色的光轨,一闪而过。像一朵凋落 的烟花,像一滴天使的眼泪,光华于瞬间隐没无踪。 这是她最需要他的时候,法老甚至不用告诉她什么道理,甚至不用真的现身, 只要发出一个微弱的信号,用任何方式鼓励她一下,她就会安慰好多的。黛丝特 有生以来,在心理上从没有依赖过谁,可如今深深依赖上了法老,他的关注与否 对她来说真的重要。 然而,他还是没来…… 直到视线尽头出现了一片朦胧的淡白光亮。这一次黛丝特没有任性冲动,她 知道再拖延下去,就是死亡。她轻叹一声,脚步虚浮地,自己走回了城堡。 她自问可以不去在乎库伊喜欢她与否,然而他甚至拒绝回应她的召唤,难道 说,对她的关心比对其他的血族成员还要少?如今他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不再理会 她了,恪守着规矩,也许不到两百岁成年年纪她都无权见他…… 他不在乎她!这个冰冷而意外的事实令她十分伤怀,她顿时自觉轻渺,微不 足道,随时都会湮灭无痕。就像她的泪水滴落,在干燥的地面上慢慢洇开,那一 点点潮湿很快挥发殆尽,如同不曾存在过。从此黛丝特总有些回避,法老制造过 几次会面的机会,她却都没有来。不再交心,相对无言还有什么意思呢? 唯有库伊召开的一次集会,黛丝特终于出现了。她脚步轻盈,姿态优雅,莲 步姗姗,仿佛步步踏出,足下真的盛开白莲花。 她一直垂着眼睑,似乎这样就阻挡了全世界。长长的睫毛覆盖在她木兰花一 样雪白的肌肤上,像一只合拢了翅膀的蝴蝶。她根本不用说话,就胜似说了千言 万语。库伊不由在心里赞叹了一声。 “上次给你的香水你最近都没有用过,我再送你一瓶新的吧?” “不必了。”黛丝特冷冷道。此刻,她秀丽绝伦的容色同别的血族一样淡然 冷漠,看不出任何内容。 “怎么?” “上番,我把整瓶香水都洒了,也没见半个影子。要新的又有何用?” “什么时候的事?”库伊诧异道。 黛丝特背过身来。“我不记得了。” 法老不再说话。 黛丝特有种直觉,提示道这是一个误会。他若说没有,那一定便是没有了, 难道她还会不信他?库伊再追问一下,她就会撒娇地把委屈都说出来了,在圣· 蒂安的城堡里,她如何想念他;加德满都归来,她如何需要他……但他始终一言 不发。这可是法老库伊啊。 黛丝特想起有次一件小事受了委屈,塔文森千哄万哄,她就是不听,塔文森 无奈,痛心疾首道:“我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你就知道我没有骗你了。” 又指着月亮说,“看来只有它才明白我的心啊。”他总有种种方法逗到她开怀为 止。但法老并不是塔文森。他只会静静地看她,或者慢慢走开。库伊从出生至今, 从来没有解释过。 黛丝特能理解。的确,很多事情如果她自己体会不到,解释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们是一样的人,拥有一样的骄傲姿态。正因为如此,她却也不能再转回身,又 去要那瓶香水了。 3. 现在黛丝特常常爱流眼泪,自己都不知道缘故。可无常之恸是最伤感的,千 丝万缕的烦愁齐集心间,令她难过都不知道从何而起。 “黛丝特。” 没有回答。 再唤她。 “不要理我吧。” “这可奇了,”塔文森摸腮道,“据我所知,吸血鬼是不会生病的呀,怎么 你看来竟得了病?是忧郁症?” 黛丝特微微展颜。 “说话呀。难道和我谈谈味同嚼蜡?”塔文森弯下腰,细看她。 然而,她始终没有说话。塔文森唯有一个人走开去。 又一日,“最近你很少搭理我啊。”黛丝特自管自出神。 他老实不客气地走到她面前摇了摇巴掌。“是我言语寡味、面目可憎?” “不,是我得了自闭症。”黛丝特有些不大耐烦,只想沉浸、浮荡在自己的 思绪中,不要被人拉出来。 “做人,太过黑白分明是不成的,何况是做吸血鬼?只有抱着游戏心态才能 开心、安乐,才能活下来。” “我做不到。”黛丝特幽幽叹息。 “你还是为了洛柯莫亚大叔一家的事不开心?如果是这件事,我向你道歉。 那天我多喝了几杯,有点管不住自己了。我真的很难过,去加德满都原想令你散 散心,好过一点儿的,却……” 黛丝特微微摇头,“不用再说这个了,我没有怪你。这样的事,总是难免的。 也不全为此了……” 见她现在居然能够谅解他,塔文森心里一阵狂喜。“看,你终于成熟了,不 会像从前那样责怪我了。” 他又柔声劝道:“我们是无意识进化链条中的一个意外,生存本身有多少正 义,猎杀本身有多少罪恶?生物链环环相扣,上帝从来就是用一个生命成全另外 一个的。谁又能解释呢?” 塔文森的唇角难得没有挂上讥诮,还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黛丝特,把 一切遗忘吧,抛远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活下去!”他握住她的手, “来,我带你出去玩乐一下。” 酒肆中乐声震耳欲聋,人群欢乐地扭动着,每当琴师弹出一个花绚的高音, 顿时响起一片口哨声、尖叫声。这里和门外简直是两个天地,而每一个人走了进 来就放浪形骸,融入了激情的人群。黛丝特不由困惑道:“为什么他们可以这样 高兴?” “吃喝玩乐正是尘世的欢欣啊,我们当然也可以和他们一样挥霍时间和财富, 只要你高兴。” 当然塔文森也知道,黛丝特不见得会有多快乐。吸血鬼什么都已见识过,早 就丧失了享乐的神经。他们唇边都挂着优雅的微笑,谁也看不出来,那是对周围 人群的敷衍和对自己的嘲弄。 他便又陪她去花园散了散步。连走路都没气力,她又骑上了雷兹,这头小象 当然并不是当初的那一头了,这是塔文森为她重新驯养的。她一路沉默,甚至都 没有察觉坐骑已经换过。塔文森想到她初来西司廷之时他们也曾来此散步,那个 时候她多么活泼啊,在花园到处蹦跳犹如一个孩子,不由也伤感起来。 4. 黛丝特陷身在一片玫瑰花浴中啜泣。目前的处境,是应该感谢还是诅咒,她 并不知道,只感到了某种无法选择又无法挣脱的枷锁。细想之下,没有一个吸血 鬼是自主的,就算他被给予选择,可他对自己即将变成的那个物种一无所知,不 知道他将会面对什么变化,身处怎样的处境……无论他要或是不要,这又怎能称 得上自主选择呢?讽刺的是,即使是一个垂死的人,当你在耳边告诉他,你愿意 这样死去,还是变成一个别的什么,即使是出于某种愚蠢的本能,他还是会在自 己真正明白之前已经接受一切的。然而这真的是一次心甘情愿的选择吗?也许都 出自命运的安排而并非自我的意志。 一首一直弹下去的永不停歇的曲子,一支永远跳下去没有止境的舞步,最后 都会到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无论开始时那是多么有趣、令人振奋、充满激情的 东西。生物都有安息的一日,花草树木,鸟兽鱼虫,莫不如此。凡俗之人从婴儿 落地,到青壮成年,到晚年衰朽,一切都符合自然的韵律。小时候读书,长大了 立业,然后恋爱、成家、生子,他们吃喝玩乐,享受着尘世的欢欣,一生也就走 到了头。唯有他们不在其列。一群时间的窃贼,偷偷摸摸地在角落里残喘着,给 人间带来的只有苦难。她自语道:“我懂得年长吸血鬼们的突然离世了。一切永 远不变,虽生犹死,让人腻味透顶,我简直随时都要尖叫起来了……” 黛丝特知道吸血鬼都会带着同情的目光看她,“这个念头真不成熟啊,你要 知道,凡事总有利弊。你怎能期望占尽天下所有的好处呢?此刻你告诉街上任何 一个人你可以让他们青春永驻,我打赌他们会开心得晕过去。若非你这么幸运来 到西司廷,你坟上的苹果树早就结了垂垂的果子了,白杨树早就满满合抱了…… 知足吧!不要像一个成了年的人,看见孩子的玩具比自己小时候的好玩,就渴望 着重温童年。我们都是从人变来的,为什么不用一种悠然的心情好好回忆呢? “如果明日就是你的末日,今天你还笑得出来吗?还能够静下心来唱你的歌, 画你的画吗?人类短暂的生命说穿了就是如此,降生就是候死的开始,只是上帝 在摇摇欲坠的悬崖上稍微安置了一些障碍物,他们一叶障目,一时看不见就欢天 喜地了。而我们呢?我们至少有时间搞明白这一切啊——存在的意义,追求的目 标……今天不明白还有明天,日日都可能顿悟的嘛。” 此刻黛丝特却联想起一种蛇,吞咽了鸡蛋之后,要经历好几个小时的痛苦, 皮肉就快要涨破,浑身动弹不得。然而它一再选择痛苦的鼓胀,似乎总好过一个 垂涎之苦。永生,很可能也就是这样一个难以消化的蛋,只是一种可怕而苦恼的 惩罚。那些吸血鬼同伴们真的开心吗?她不知道,也许他们足够冷静,足够坚强, 能够调和这一切吧。而她却累了,简直身心俱疲。 “库伊,你在哪里?我好冷……”她躲在温热的泡沫里颤抖。容她承认吧, 她爱过,甜蜜过,痛苦过,可如今都不再存在。只一次,已经筋疲力尽。他是一 颗火星,烙在了她的灵魂;他是一滴眼泪,留在了她的心脏…… 黛丝特曾在法老的书房里看过一本古老的书,是年代久远的吸血鬼长老写的, 里面记载着他们王国的许多秘密。 “吸血鬼,既不是神,也不是鬼,更不是人。不知来历,也无从稽考。我们 无需为自己的存在感到自责,世上一切都是上苍的子民,我们无疑也是,从没有 什么魔鬼的契约。 “如果有一天,人类浩劫,吸血鬼就会缺乏食物;同时,吸血鬼都在分裂、 癫疯的边缘游走着,也许有一天会怀疑一切都是荒谬的假象,只是还没有下定决 心消灭自己。这两种情况下,都可以首先尝试一下沉睡。方法是集中意志,饮下 自己的几滴血,许好醒来的条件,念动这个渴睡咒……” 那么这是种古老的沉睡方法了?黛丝特想起了她化身血族后曾做过的梦:她 在空中飘浮着,没有一丝重力的束缚,自由自在地飘来荡去。周身相伴的,还有 朵朵彩色的、棉絮一般柔软的云块。醒来之时,她还沉浸在刚才的飘浮中,直到 手指触到了棺中的实物。尽管有人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梦境反映的都是现实 里没有的东西,就好像越是在农活粗重的乡村,越是有夜半乘坐一把扫帚飞上天 的传说。梦境越轻逸,恰恰说明现实越沉重,它象征着吸血鬼的生活比人压抑得 多。但她却还是非常享受梦寐中的轻柔飘荡。 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她累了,一天一地的疲倦。这一次疲倦地合上眼睛,再 一次睁开将是五十年之后——时间和时间平滑流动的过程中突然出现一条狭长的 裂缝,她被光阴大力击中了,一瞬间她整个地被摄入了那条裂缝中,看清了自己 身处的真相。她早被重重裹入了一方幽深的琥珀,牢牢困在了那可怖的囹圄之中, 她深深陷落,无法弹动,无力挣扎,更逃脱不了。命运挑选了他们作时光的标本, 她鲜活的生命早已是明日黄花,然而干花状的形骸还残留在琥珀中作着永久的展 示。从什么时候,那不祥的迷乱的沸烫的松香毫不容情地劈头盖脸一齐泻下?黛 丝特最后一个意识是,她的指尖仿佛触手可及——那一大片冰光粼粼的冰凉倒影 …… 正如黛丝特所期望的那样,她的呼吸就此放缓了节奏,她终于暂别了世界, 独自一人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