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十分红处便化灰 黛丝特又闻到了那种淡淡的晨露的气味,她的心脏跳得好快,许久没见了, 如果能再看他一眼!她循着香水的味道一路走来…… 果然,库伊正在酒肆的角落里坐着。他的周围聚拢了众多美艳的少女。有一 种人,无论行事多么低调,还是这么惹人注目。他几乎被团团包围了,少女们带 着仰慕的目光看他,悄悄地私下评论他,格格地巧笑着,他态度很自然地淡然坐 着,没有参与她们的调笑,也仿佛没有听见她们轻浮的谈论,但偶尔也转过头, 答复问他的问题。 一个年轻、妖冶的女子握起了他的手。手会是冷的,黛丝特知道,他还没有 用过餐。女子把他的手放到自己丰满的胸前温暖。黛丝特的指甲陷入了掌心的肉 里。一种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在慢慢浮上心头。 她也有些走神,这一幕仿佛似曾相识…… 塔文森曾经带她去见识他杀人的手段。当时黛丝特就像现在一样远远看着。 塔文森有着猎人天生的敏锐嗅觉,不多一会儿就找到了猎物,金发、白皙、 高挑、丰满,是他一贯喜欢的类型。 他们都很兴奋。黛丝特听不见塔文森对她说了什么,只见她时而天真地扑闪 眼睛,时而娇憨地吐舌惊呼,时而挑逗地抚弄长发,她在施展浑身解数卖弄风情, 英俊的塔文森唤起了她平淡无奇的日子里积蓄已久的热情。他则对她芳香的血液 馋涎欲滴,他看得见她白皙的皮肤下一条一条潜伏的淡蓝色筋脉,伸展开来的是 比金属矿脉更加珍贵的生命之脉,蜿蜒在她周身,点点滴滴循环输送着养分。他 更听得见鲜美的血液在她纤薄皮肤下汩汩流淌的细微声音,强烈地刺激着他的胃 口。女人之于他就像某种柔软多汁的水果,轻轻依偎她,摩挲她,那成熟的果皮 就会自动裂开,甘甜的汁液一涌而出…… 含情脉脉的眼神双向传递着迫不及待的渴望,彼此都在出轨的恣意想象中拥 抱了对方,一个满脑子都是迤逦缠绵的春宵风情,一个却在意念中享用她热腾腾 甜丝丝的血液,听着她精巧却有力的心脏在胸腔怦怦作响,逐渐的,这颗年轻跳 跃的心脏会缴械投降,放缓跳动直到完全停止……销魂的微笑同时盛开在双方的 唇角,彼此的眼中都闪着兴奋异样的光,这是种心领神会却全然错位的调情。塔 文森并不在乎这种差异,“只是感兴趣的兴奋点不同嘛,有什么关系呢?据我所 知,男人女人的高潮也不是同时到达的……” 当时黛丝特只有一点点同情和麻木混杂的感觉,这一幕早就在记忆中抹去了。 但眼望着库伊,两幅图景忽然以惊人的清晰重叠了……他不过静静地端坐着,黛 丝特忽然不可遏止地颤栗起来,抖得简直像是风中的秋叶,仿佛那个在女人怀里 放肆而浮浪的塔文森已经换作了库伊……她闭目告诫自己,你何必哀怨伤怀呢, 猎食本来就是这样的,谁又可以不吸血呢?其过程不是必然有接触吗?塔文森和 她自己、和法老,就行为上来说不是一样的吗? 再抬眼时他的手已在另一个女人怀里。他还在和人对话,微微一笑,黛丝特 分明看见,对面那女孩的双眼顿时激起了惊喜而艳丽的火花,那张姿容平淡的脸 都焕发了动人光彩,判若两人…………片刻后她们中就会产生一个“幸运儿”成 为祭品而牺牲,好似一只被吮干了汁液和果肉的李子——不管前一秒它那圆满润 泽、吹弹得破的紫红色身体是多么吸引人。她们像那些只活一天的花朵和蝴蝶, 美丽而脆弱,生命如同昙花一现。 黛丝特穿过丛林,翻越山坡,来到山壁背后的蕴川。她没脱衣服就直接坐到 了瀑布之下,玉龙带着雄浑的力量从山顶坠落,道道水柱冰凉而有力,打在身上 像是鞭子猛力抽过,疑是银河落九天,来得好啊。黛丝特盘腿坐着,一动不动地 承受着沉重的水柱。 黛丝特忽然想起了库伊所唱过的一首歌,爱,是千古的难题……爱,纵然烟 丝醉软,终究还是会雪云散尽;纵然姹紫嫣红,亦不免花到荼。她迟钝地想,早 听过这歌了,为什么还是爱呢?开始是风生水起不得安生,最后是落花流水空谷 回音。如今她内心的花园中开满了盛大的荒芜,花瓣寸寸凋零。 溪水真凉,凄神寒骨。寒冷如同冰冷的小蛇在她周身爬动,很快黛丝特就冻 得麻痹,浑身没有一丝温度了。吸血鬼对寒冷是最为敏感的,不能长久耐寒,因 为他们不是靠血糖、脂肪维系温度的,短暂的体温全赖人血的补给。今日黛丝特 还没吸过血,本来就没有什么热气,在瀑布的猛力冲刷下,她如置身冰窖,不一 会儿四肢完全僵麻了。 她喘了一口气,好容易把身体挪动到一边,避开水柱直接的冲击,又在水潭 里休息了好一会儿,默默地护住心窝,积聚了些微气力,这才爬起身来,挣扎着 上了岸。 连心口都有些冰冷了,她需要人血或者棺材,否则她会死的。死?这当然并 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也许并非不受她欢迎,尤其是此刻。然而,她的眼前又浮 现了法老的脸,想起了曾给他的承诺。 库伊说,“我只要你一句话。” 她说,“任何话我都答应。” 库伊说,“活着。” 是的,只有他,有权力命令她活着,只要他希望她活着。 于是她的心窝又积聚起一点力量来了。她开始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她的身形 不再挺拔高贵,她关节麻痹僵硬,脚步沉重拖沓,身子摇摇摆摆,似乎随时都会 倒下来。连她的眼珠都被严寒冻住了,一时不能运转自如,失神地望向前方。漆 黑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沾在脑门上,湿冷的衣服尽数贴在身上,从未如此狼狈过。 她的嘴唇和脸色一样苍白,牙齿不住打战,看上去就像一个幽灵。 她勉力爬进了自己的棺材,也顾不得里面干净洁白的床褥了,她一头栽倒, 用尽最后的气力合上了棺盖。在她沉睡前的最后几秒钟仍在颤抖,“最后我的身 心终于一样冰冷了。” 她又一次看见了库伊,终于看见了库伊。隔了这么远,他依然眉如远山,风 神摄人。七十多年的光阴横在中央,开始飞快地一幕幕奔驰。黛丝特不禁悲欣交 集。 隔着人群,库伊也看见了她。他没有掩饰他的惊喜,黛丝特第一次读出了他 的心意,他在乎她,甚至渴望她。他的微笑真心实意,他的眼睛充满诚挚,没有 一丝阴霾,一丝芥蒂。被他定睛一看,黛丝特觉得自己一个恍神就泼洒出来了, 好像醇酒溢出了酒杯,茶香飘出了茶壶,灵魂急不可耐地飘出了黛丝特的躯体, 电光火石间扑进了库伊的怀中,和他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库伊的眼中情意大盛,隐藏在他眼中深不可测的浩淼湖水渐渐消退了,某种 魔咒终于消失了,令她莫可名状的安慰和欢欣。在这样一个刹那,黛丝特恍惚到 完全忘记了一切,心中飘过无数个童话,白雪公主喉中的致命苹果被震出体外, 从水晶棺中坐起身来了;睡美人被王子吻醒,连同沉睡一百年的城堡一起还魂了 ;白熊王子的妻子终于洗掉了他衬衣上的血渍,使他褪下了一身兽皮……整个世 界荡然无存,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库伊的眼睛把她带往一个全新的天地,一个 笼罩许久的阴影和魔咒被破除了,她的灵魂已经飞上九天去歌唱了。还能有什么 更为欢欣?…… 正在这时她突然醒来,睁眼看到的是棺中无边的黑暗,她茫然地伸出手来, 触碰到的是冷硬的厚重石板,这才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一个梦。 集会中法老高高在上,双眼在每人身上均匀掠过,对她也毫不停留。都仿佛 不曾看见彼此一样,奇特而优雅的傲慢。她清清楚楚看见他眼中的湖水波澜壮阔, 如一个面具般把他笼罩得滴水不漏。果然是一个反梦。 黛丝特对自己喃喃自语,看,我被凝固在这具死气沉沉、僵冷虚假的身体里, 已经好多好多年了,我兴味索然却不准退场,行尸走肉却停不下来,人类短暂却 鲜活的生活看起来都好得多。我这才真真切切意识到,我身处的是一个没有阳光、 永恒黑暗的世界,好像夜半惊寤时那样苍茫无边的黑暗。 我不可以向后回顾,不可以向内张望。我的一生镜像般重叠,我漠然地看着 好多个自我,我不谙世事的天真,我看空一切的成熟,我上天入云的欢乐,我逼 近地狱的痛苦……在那凝视自我的狭窄空间内徐徐转动着,冲突着。光明和黑暗 相互交缠的角力中,让人身心俱疲,而令我越来越恐惧的是,在那狭长的过道尽 头,也许什么也没有。失去了他,我人生唯一的坐标,生命不过是无穷、无尽、 漫长的黯然、阴悒、消沉、惨淡……我几次顺着希望的风帆扇动翅膀,脚背却被 牢牢钉死在地面上。于是希望的风在我心底泛出的几个气泡很快熄灭了。回顾只 让我昏眩恍惚、艰于呼吸……好累。那瑰丽迷幻的光束中,我似乎已把三生都活 完了。黑暗中挣扎着独自蜗行的人生太辛苦了,走不动了。那么,请允许我睡吧。 她几乎听得见自己心碎发出破裂的声音。开始是刺耳的轧轧声,如木器慢慢 开裂,然后决然的一声脆响,她甚至听见了它空旷的“啪”一声回响,便如琉璃 凄艳地碎裂了一地。然后她在这片废墟上起舞凭吊她死去的心。烟尘随着她的动 作,一起绝望而妖娆地舞动着。黛丝特漠不关心地冷眼看着,如同看着自己的命 运沉浮。脚底被碎片刺出了斑斓的血花,糜艳而痛楚,然而她继续旋转着,用这 一种疼痛缓解着另一种。裙摆摇曳着繁复而精美的圈,令人鼓掌的华美姿态。可 她感觉自己像个溃烂腐坏了的洋娃娃,只是顺从惯性转着圈,所有的气力都逃逸 了,她马上就要从舞台上跌落下来,摔成两截。 黛丝特张开口想要唱歌,泅泳……横渡……暗涌……溺水……淹没……黯然, 听见歌声的起伏,波涛的汹涌吗?幻觉……游离……磨灭……葬花……倒影,她 已经彻底迷途,飘渺的声音不知来自何方,又要前往哪里。这时,黛丝特惊恐地 听见自己发出了一个她从来没听过的锐声,她歌声中梦幻般的斑斓色彩,醇酒般 的清澈甜蜜,颤音中层出不穷的香槟气泡,装饰音中游刃有余的幽默感……统统 不见了,她惊异地发现声音变成了又脆又冷的珐琅或水晶,却还在扶摇直上。漫 游……漂泊……宿命……荒原……迷途……离魂……歌声一直飙到了月亮上,那 股迅猛上升的劲头还是丝毫不减,它继续向着更高的天幕上升……听着这个绝望 却高亢入云的声音裂帛一样回旋在屋内,令她自己都害怕。毫无疑问,等它上升 到了冷酷仙境,就会碎落到地上,发出无数个清脆的裂音。黛丝特扪住了自己的 嘴,把头死死地埋进了自己的膝窝,歌声变成了黑暗中一阵心碎的啜泣,无声的 啜泣又逐渐变成了摧心裂肺的恸哭。 我还不想也不能选择彻底的死亡,那么让我沉睡吧,彻底从人间蒸发。“昨 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黛丝特抹干了眼泪,念动了渴睡咒,潮水一般的黑暗慢 慢地趟过来了,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的,甜丝丝梦幻一般使她软倒,又慢慢 笼罩了她的全身,乏力的感觉没顶而来。夜风中仿佛传来了隔世的幽凉歌声,那 样酸楚的调子,让人全身瘫软在地,连手指都无力抬起。她又一次陷入了一场长 长的沉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