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觉来无处追寻 在这六十多年里,法老在世界范围内,派出了最精明能干的人四处打探,却 一直没得到黛丝特的任何下落。期间又和人类断续起过一些纷争,但寻找她的工 作从来没有停顿过。 终于,古茨坦夫查访到有人声称见过她。 “他是一个东方的商人,对我们所说的特征是符合的。” 法老亲自接见了他。那是一个名叫谢寻的中国人,他对法老深深鞠了一躬, 就开始诉说起来: 我以为那不过是我千百个平常日子中的一天。 那天,贪恋着甲板上的月色,舍不得睡。 甲板上人并不多,海上清新的凉风一阵阵地吹拂过来,驱散了人心中的燥热。 这时我第一次看见了她,不由神为之夺。感觉天地摇晃,这次却不是因为船 身的缘故,而是因为这个陌生女郎。她气质冷艳,却不明国籍,原来美到极点就 分不出来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了。她的眼光随意地落在海面上,见我总凝视着她, 她便回脸看了一眼,眼光轻快地从我脸上掠过。 谢寻忆起了当时的情景,其实她的目光仿佛停在……停在了他的颈上,更确 切说,是他的颈动脉上。而他立刻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了,那是美人不屑于看 着这个凡夫俗子,把目光偏了一些而已,和颈动脉什么相干?然而却见她微微一 笑,甚至还点了点头。他登时目眩神迷,刚才的念头一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在 他收回目光的短暂片断里,那个女郎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心里升起了一种巨大的 失望来。 我旁敲侧击地到处向人询问那个美人,船长和大副却面露古怪的神色,交换 了一个眼色,正要启齿,她突然出现了,船长和大副见状受惊般立刻走远了。 原来她电光火石般从船舱取来了一只苹果,“你现在胃里缺少一点水分,四 分之三个苹果对你会有好处。”她朝我看了一眼。 “我为你效劳如何?”说着,她微微一笑,一根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绕着苹 果滚了一圈,忽然一长条苹果皮就应手而落了。她竟然用水葱一样的一片指甲削 完了一个苹果! 她不理我的惊愕,笑吟吟地把苹果递给我。 “你……”我没接苹果,而是伸手试图触摸她,她闪身避开。发生了一件不 可思议的事情——她退后,然后回来,就在一瞬间。似乎从没有移动过位置,而 我的触摸已经落空。 “是我们处于两个空间,还是你没有实体?”我呆呆地问。 “到底是现代人。”我听到她竟然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怎么你不是吗?”当时我带着某种天真的诧异,反问她。她被逗得笑了起 来。 随后她对我讲了她的故事,她作为一个吸血鬼的经历,甚至告诉我故事讲完 我的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 我忘掉了害怕。她那东方公主般微微向上斜起的黑色眼睛,深邃得盖过了这 千年的海水、万年的黑夜。从那羚羊般美眸中射出的箭,第一支就直接射入了我 的心窝。哪只蝴蝶能够抗拒最香甜的玫瑰?哪只飞蛾能够抗拒最温暖的火苗?哪 朵鲜花能够抗拒春风的亲吻?我无法抗拒,必将响应我内心狂热的召唤。 “故事完了,你可以走了。”她面对着汹涌的波涛,平静地说。 “你……改变主意,放过我了?” “是。你安全了。” 不假思索地,我扑过去,把她,那个冷血的女妖揽在了怀里。 我那样用力地抱紧她,仿佛她一声令下,就要把我赶走,而她就会消失无踪 了。我那么用力,以致把我的颈动脉直接贴上了她致命的口唇。 “为什么送上门来,在我这么饥饿的时候?” 她笑了。月光下她那样妩媚迷人,我在心里叹息。我怎么可能挣扎得起呢? “这原是最特别、最浪漫的死法,不是吗?” 她深深看我,一言不发。刹那间我忘记了呼吸。没有体验过的人是不会明白 的,在那个刹那,生死真的完全不重要了,一切置之度外。 她的眼神诱惑着我,我的动脉诱惑着她。 我轻轻吻她那鲜红如血、饱满润泽的唇,几乎送上了我裸露的颈部。 “饮我。”我对她耳语,我想我对她的吻也是对世界的吻别。 “为什么这么傻?”她的低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诱惑力。 我说:“有两样东西,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是爱,一个是死。现在你把 两样一起送给我,又有什么不好?你是一个神话,我只是凡人,我得到你的唯一 方式就是和你融为一体。饮我吧,求你了。让我成为你的一滴血,流淌在你的身 体里,让我消融在你温柔的眼波里,让我沉淀在你的心跳里,让我蒸发在你的香 甜气息里。” 她修长白皙的手指沿着我的脖颈曲线缓缓下滑……就是那根为我削过苹果的 手指,现在我完全明白这是一根怎样的纤纤玉指。它,停在我的颈动脉。 蓦地,她的手指一紧。 完全没有痛楚。那是一种兴奋到脱力的快感,居然还混合着满足感和安全感, 是我始料未及的。她的手指抚过,我还犹有紧张,但当她吸食我的血,我躺在她 的怀里,奇异地感到舒适安全。当她的尖牙抵着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死亡并不 是什么可怕的事。我迫切日程表上的紧急事情失去了一切重量。当我知道一瓶美 酒的滋味,那么,是一瓶还是一百瓶流过我的膀胱,那是没有区别的。我愿意她 取走我的生命,心甘情愿。 甚至在我委地之前我还完全清醒,我望着她,那双洞穿了几百年光阴的眼睛 真的是冷酷的吗?我所看见的还有柔情闪动。也许这点微光就是我最后的归宿了。 我无怨无悔,反而满足地想,我和她,终于合而为一了…… 他讲完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你为何没有死呢?”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也许我命不该绝,在我的近旁, 竟有一个高明的外科医生路过。他通过一根皮管,给我输了些他自己的血液。那 个方法是他自己发明的,而我是他的第一个实验对象。在我时而昏迷、时而清醒 的日子里,据说他多次给我输过血。我居然给这个法子治好了。于是我娶了他的 妹妹。我们成了一家人。” “她有没有说她要去哪里?” “她说她一生做得最错的事情就是变成了吸血鬼,她说她再也不回西司廷了, 她会找个没有吸血鬼的地方隐居起来。” 库伊示意他离去。“本来没有一个获悉我们情况的人在外界生活的,但你既 然现在能够保守秘密,就请你继续保持下去好了。” 库伊忖道,这样看来,黛丝特还在人间流浪。但为什么这么些年,没有一点 消息呢?甚至当我凝神感应的时候,也感觉不出一丝她的气息呢? 无论如何,有消息就是一个好消息,法老调动了更多地区的血族,派出了更 多的人手,一起四处寻访她。 这口棺材不只外表华丽,棺木内侧也一样考究,贯满了精雕细刻的花纹和嵌 饰,好安慰主人无边的寂寞闲愁。曲折迷离的线条都是欲说还休的心事,使人如 同睡在藤蔓缠绕的花架下,迷迭香在生长,玫瑰在倾诉。 连绵着整夜整日的梦,沉睡了一百多年,还没有苏醒过来。无所不在的缥缈 香气笼罩着一切,一如往常地甜美宜人,然而,此刻她终于闻出了深沉的基调, 与她的画作如出一辙:不过是一点亮色飘浮在暗沉的底色上。虞美人、夜来香、 迷迭香、三色堇、紫罗兰……白的、蓝的、紫的、艳红的、鹅黄的……天花乱坠, 连梦中都被法老的香雾湿透了,遗忘?真是痴人说梦了。黛丝特在柔软素白的锦 缎里辗转反侧,迷迷糊糊地继续着逃避不了的尘缘。 他那样柔情蜜意地唤过我。我周身的肌肤都被他灼热的嘴唇亲过,烙下一个 又一个属于他的印记。他照彻我的灵魂,让我永远为他饥渴。在黑暗深处,难道 要我抚摸自己洁白冰冷却美艳妖娆的身躯?可失去了他,这个身体还有什么意义? 要治疗寂寞,我唯一可做的就是细数那些植物的纹路。一百多年的昏昏沉沉中, 在我蒙醒来的间歇,我的手指终于还是熟悉了每个植物最复杂、最细微的曲线起 伏,掌握了整个棺材几千片树叶花朵的每一个线条。 我终于懂得了梦中特蕾莎磷火般的眼神,那是她如焰的激情被禁锢在孩童的 身躯里,她失去了理智的统治,代之以对世人广泛的仇恨。嫉妒的是所有人的欢 乐!如今我也好似一个精灵,被关在一个小小的窄瓶里,所罗门王用咒语封上标 签,让它冰冷地躺在海底。会有人来救我吗?我挣不出来,就快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