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午 9点40分 在白云饭店门前徘徊的姑娘叫于小蕙,她并不知道自己会引起安东尼•;福 伦查的注意,也绝没有想到这种注意会把自己引到一种九死一生的绝境。 这个时候,秋天的风正温暖地吹拂起她垂肩的长发,汽车从她的身旁飞驰而过。 她紧抓着挂在肩头的小皮包,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飘忽不定地看着过往的行人。 不管她是在等人,还是抱有什么别的目的,别人都能一眼看出来,她是个生手。 安东尼•;福伦查坐在白云饭店的酒吧里,隔着窗户看着她,心里也得出了 这个结论。她身上跳跃着小猫一样的性感,吸引着安东尼。纤细的腰,小小圆圆的 臀部,腿部的线条也很美,她前后张望的目光是那么的稚嫩可爱。安东尼暗想,她 肯定是个生手。 她确实是个生手。算上今天在内,她是第四天在白云饭店门前徘徊了。当然, 偶尔的某一天上午或下午,她也去南园饭店或海员俱乐部转转,但更多的是在这里。 她觉得白云饭店门前的景致更熟悉,更令她心情舒畅一些。她的目的很简单也 很明确,她只想从某个或某些外国人的手里,兑换出一小笔外汇来,她有很急的用 途需要这一小笔外汇。 于小蕙是个漂亮姑娘,身高中等,大约一米六二或者一米六三的样子,但她长 得很小巧很玲珑。小小的瓜子脸精致而秀丽。穿着藕荷色的连衣裙和白色的全高跟 的皮凉鞋,使她显得婷婷玉立。她肩上挂着一只墨绿色的小皮包,右手总是紧抓着 细细的皮带,把它紧紧地贴在身上。皮包的里面放着一叠人民币和一小卷西德马克。 马克是她早上刚来时,跟一个大胡子德国人换的。他拍拍她的脸说:“你真可 爱。” 便换给她五十马克。 她今年二十六岁。以前一直和爸爸妈妈还有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在一起生活。 家庭虽然不算怎么富裕,却充满了欢乐。后来父母同时去了深圳。他们说,这 一辈子实在太平常了,再不去就什么机会也没有了。他们以前一直都是很一般的工 作人员。于小蕙觉得这样很好,很自由,再也没人唠叨不休地管束她了。 她有一份挺不错的工作,在市教委当打字员,每月的工资只管自己的吃和穿。 弟弟的学费和生活费则由父母按月寄来。 于小蕙不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对此她很清楚。还在上中学时她就没抱上大学 的奢望。她觉得轻松愉快地生活,并有一个合心合意的男朋友陪着,这就是最大的 快乐了。她曾有过四个男朋友,每一个都是相逢不久就同床共枕。适宜的性生活使 她总是精神焕发。 前面的三个男朋友给她的印象很平常,分手时也没动什么感情。而最后的这个 却真正打动了她。他真的很英俊,中高个,谈吐文雅有趣,家庭条件也很好,出手 很大方。在那一段时间里,他们经常出入舞厅和高级餐馆。最让于小蕙兴奋的是, 他的床上工夫也相当出色,刚柔相济,有始有终,每次都使她通体舒泰,心满意足。 她说:“你真行。”他回答说:“不能给女人带来快感,只顾自己的男人,都 是些卑鄙的男人。” 然而,正如古人常说的那样:好景不长。这个曾经对他山盟海誓的男朋友,在 他出国上学以后就和她一刀两断了。这使她非常伤心。她曾经写了好几封信,企图 挽回。但他的回答很决绝,他在信中说:“咱们的地位不同了,这一点你明白吗?” 于小蕙非常生气。他的话正戳在她的痛处。说实在的,男人们从不喜欢有头脑 的女人,可你要是真的没什么头脑,他们又会说:“咱们的地位不同了”什么的, 十分无赖。 她知道自己是毫无指望的。就是说,在知识和地位方面。于是她把所有的希望 和心血都倾注在她弟弟的身上。她为他洗衣服,为他做饭,更多的时候是象个监工 一样督促他复习功课。弟弟跺着脚说:“你真讨厌!”她立刻说:“等你考上‘托 福’再对我说这个!” 弟弟果然不负重望,去年夏天,考上了美国的麻省理工学院,第一流的高等学 府。而她的那位男朋友只考上了日本的一个三流大学。她当即写信给她的前男友, 顺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她要让他知道,在她的家人中,也有有“地位”的人。弟 弟入学后不久便来信说,他在班里是最出色的,成绩第一名。 于小蕙唱着歌去上班,跳着舞回家,心中的欢乐撒满了世界。爸爸妈妈也在来 信中对她表示出最大的敬爱,说她为于家立下了大功。但是,不久前,她收到了弟 弟一封非常非常焦灼的信,令她愁云四起。 弟弟在信中说:他的成绩是班里最好的。因此,他的指导老师,在国际上极有 名望的杰哈德教授最近以商量的口吻,问他是否愿意在即将到来的寒假期间为他帮 一点小忙,从事一个小小的然而是非常重要的研究项目。要求是必须在寒假结束前 完成。而完成后,杰哈德教授将付给他一笔在今后的两年里无需再去打工的报酬。 “可是我现在几乎一文不名了,”弟弟在信中说:“现在我每天要打工两个小 时,来维持生活。但我现在需要这两个小时来收集资料。一旦放假,学校里的实验 室空出来后,我就可以开始那项研究了。但是,”弟弟在信里接着说:“我现在一 天不打工,就会没钱吃饭。下个月我就没钱交房租了。而在整个寒假里,我更不可 能再出去打工了。姐姐,我快饿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救救你的弟弟吧, 给我寄点钱来,让我活到寒假结束。” 于小蕙看完这封信时,已是泪流满面。她决定不惜一切代价给弟弟寄去一笔钱, 她决不能让她的骄傲半途夭折。但她没有钱,更没有美元。既使有的话,她也不知 道该怎么把钱给弟弟汇去。 她把这封信拿给她最好的朋友何敏看。何敏在少年宫里当舞蹈教师,见多识广, 聪明能干。她看完信后说:“没说的,我给你凑钱。”她毫不犹豫地借给于小蕙两 千元钱。此外,于小蕙也倾出了自己的所有积蓄,再加上父母特地为此寄来的一小 笔钱。这样她就有了一笔说得过去的钱。但问题是,还要把这些人民币兑换成美元。 何敏说:“这些钱还是不算多。即使全部按官价换也没有多少,但也只能这样 了。我要说的是,如果在黑市上换外汇,不仅危险,而且价格也太高,好处是随时 都能换到。另外还有一个笨办法,很慢,很费事,但可以多换一点。就是说,直接 找外国人去兑换。这样你就要厚着脸皮去装笑脸了。” 于小蕙很清楚这件事的利弊,她说:“我非这么干不可了。” 何敏还给她出过一些别的主意。她说得很含蓄,但于小蕙立刻就明白了。她一 点也不怪何敏,她知道那是为她好。她决定把那个主意放在心里,留到迫不得已的 时候再用。 在后来的整整三天里,于小蕙接触了许许多多的外国人,其中有美国人、德国 人、阿拉伯人,自然还有日本人。她把她一辈才能接触到的外国人都在这三天里接 触到了。但收获却很小。直接找外国人换外汇的人实在太多了。于小蕙在这三天里 明白了什么叫一分钱憋死英雄汉,什么叫万般无奈、迫不得已,什么叫自尊。问题 还在于,她把这一切都抛开之后,仍然是收效甚低。她觉得自己实在换不出那么多 的外汇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一直在一根极细的线上荡着,那根线眼看就要断了。 曾经有一个大胡子荷兰人把手伸到她的裙子底下,但她实在看不上他那付粗鲁 萎琐的样子,她拒绝了他。 一连三天都换不到足够的钱,使于小蕙在白云饭店门前等候时,心里越来越焦 灼不安。她想象着弟弟是如何急迫地等着她的帮助。他每天可能只吃一顿饭了,可 能已面黄肌瘦了,甚至可能会饿昏在大街上。她知道弟弟是个很讲信用的人,答应 别人的事就一定要办到。她想,她无论如何也要在几天之内把钱寄出去。 这时,有一对外国夫妇,在路边下了出租车,向白云饭店走去。但当于小蕙向 他们走去时,他们看了她一眼,立刻拒人千里之外地把目光转到别处。她只好停下 来。一个高个外国人,夹着皮包从于小蕙身边走过。她刚开口说:“先生,有外汇 吗?”那人却看也不看地挥挥手,就象在驱赶一个乞丐,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小蕙转回身,暗暗地咬着嘴唇,竭力克制着从心里冒上来的屈辱。她感觉到 一些从身边走过的中国人向她投来怪异的目光。她觉得自己的精神正在垮下来,她 不知道她在遇见下一个外国人时,会不会拉住他的胳膊说:“你要我陪你睡觉吗?” 她感到自己快坚持不住了。 她看到另一个外国人走出白云饭店,他手里摆弄着照相机,正向大街上的行人 打量着。她看到他把镜头对准一个小女孩。现在的小女孩见到外国人已经很老练了, 她露出甜甜的微笑向他招手,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于小蕙不知该不该走过去。她 的心情还没有恢复到再忍受一次打击的程度。 那个外国人的个子很高,这时他正把镜头对准远处的一栋大楼,那栋大楼在阳 光下闪闪发光。他向后退着,选择最佳角度。于小蕙向另一侧看去,远处又有两个 外国人向这边走来。但他们又穿过街道走进一家商店。于小蕙再次回过头时,已经 来不及了,手捧照相机的外国人已经退到她的身旁,他正拍一个骑自行车的漂亮姑 娘。这时,他的皮鞋重重地踩到她的脚上。她惊叫一声蹲下去。外国人立刻转过身 来,吃惊地看着她。 “噢,天呐,实在对不起。”他说的是生硬的中国话,并俯下身来注视着她。 这些都使于小蕙十分意外。“对不起,小姐,我不是故意的,请你坐在台阶上 好吗,看来我真的踩痛你了。” 于小蕙只是摇着头,揉着脚背没有说话。心里正十分矛盾地想,她是否可以趁 这个机会提出兑换外汇的事。她明白,这是她最好的机会了。但反过来讲,这时候 提出兑换外汇,未免有点卑鄙了。 “小姐,”他继续说,“疼得很厉害吗?看来我把你踩得不轻。也许我可以请 你到饭店里坐一会儿,我想那里一定有医生。小姐,我真想做点什么来表达我的歉 意。也许我应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安东尼•;福伦查,从美国芝加哥来的商人。 现在我可以扶您起来吗?“他伸手挽住她的胳膊。 于小蕙站起来,眼睛飞快地打量对方,“我没什么事了,”她说:“这不怪你, 我自己也没有注意。您尽管可以……”她向旁边伸了一下手,做了一个请自便的手 势,自己却站着没有动。 “不,不,请不要客气。请进去休息一下,这样会更好一些。请随我进来吧。” 他们一起走进餐厅时,安东尼•;福伦查看到远处约瑟夫和伊芙琳惊愕的神 色,不由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他作手势要女招待送来两杯饮料,随后微笑着转向 于小蕙。 “请问,我应该如何称呼你呢?” “姓于,于小蕙。” “噢,是于小姐。你瞧,于小姐,我刚才在外面照相时,曾经看见你,你是在 等人吗?或者你有什么别的急事,我是说需要别人帮忙的事。我真的希望我能够帮 助你。” 于小蕙意识到机会来了,这是唯一的机会,不可能再有了。她小心地尽可能保 持着自己的自尊。“嗯,是这样的,”她尽可能动人地看着安东尼,“我有一个弟 弟,他现在,正在美国学习,是麻省理工学院。快到他的生日了,是下个月。我希 望能给他买点生日礼物,毕竟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可是我又一想,寄点钱也许更好 一些,说不定他用得着。我只是想尽一点姐弟之情。” “啊,”安东尼夸张地露出笑容,“于小姐,您的弟弟有您这样的姐姐,真是 太幸运了。但愿我也有一个象您这样时时想着我的姐姐。”安东尼的这句话说得十 分诚恳。他问:“那么,您是想……” “是的,我想换一点美元,用人民币。”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脸也微微发红。 安东尼看着她流光闪烁的眼睛,越发露出拥抱天下的笑容,“啊,是这么回事。 你瞧,真是巧极了,我以前换的人民币恰巧用完了,我正准备再去兑换一点呢。 我干吗不和你换呢?这对我们两个人都有利,至少我不必去排队了,而且还能换点 小利。“他嗬嗬地笑了起来。随后,他从西装口袋里取出钱夹,灵巧地从中抽出五 张百元面额的绿钞票,问道:”不知这些是否够?“ 于小蕙看着那五张百元钞票,痛苦得几乎叫出声来。她从未想过一下子能兑换 到这么多钱,为了安全,她的皮包里从来不敢放太多的钱。她现在没有足够的钱来 换这五百美元。 “是这样的,福伦查先生,我刚好缺这么多。”她急促地说,其实她缺的当然 不止这么多。“但是我……没带着足够的钱,我只能先换三百美元。” 安东尼越发笑容满面了,“不,不,于小姐,请你千万别在意这点钱,请尽管 收下。这样,也许我就有机会请你帮一点小忙了。你知道,我对这个城市很不熟悉, 如果你能花两个小时陪我在各处走一走,照几张相,那咱们就算两清了。你看这个 主意怎么样?” 于小蕙的眼睛迅速而深刻地在安东尼的脸上盘旋,她觉得他是个相当好的伴儿。 当她盘算出,即使发生最坏的情况也是可以接受的时候,脸上便露出甜甜的微 笑。 “当然行了,我很乐意。咱们现在就开始吗?” “现在就开始。”安东尼不经意地把钱递到她的手里,“请收下吧。”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