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1987年10月18日星期日 凌晨 4点45分 罗汉山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心情越发沉重起来。到了这个时候,他已不 可能再睡了。 早上七点,他将要和希姑见面。而在这之前,他必须做出一个十分重要的决定, 那就是,是否为希姑的公司提供一笔巨额资金。 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此时正躺在宽大舒适的席梦思床上凝目沉思。床 头柜上的豪华台灯漫射出朦胧的灯光,映照出他多皱的侧影。他的妻子躺在他的身 旁,和他一样身穿做工精细的丝睡衣。然而,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妻子,都有一张 多皱的饱尝贫困的脸,都有一双粗黑的吃苦耐劳的手。他们的身体还没有被舒适讲 究的生活改造得更细腻,他们看上去也还没有完全脱去穷人的气味。但,他们却是 这个城市里少有的几个巨富之一。 罗汉山夜里失眠时,便常常想起他过去吃苦受累的岁月。这使他万分珍惜自己 的今天。这也是他今晚失眠的原因之一。 这个城市是南方最大的几个城市之一。六十年代的政治革命失败之后,中国终 于十分艰难地步入了经济革命的时代。中国的领导层们这才深切而痛苦地认识到, 马克思关于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理论是多么英明而精辟。 这个城市因而得风气之先,成为第一批实行改革和对外开放的城市之一。 这场史无前例的经济大革命的最初的成果之一,就是使这个城市里出现了一大 批爆发户。他们从一个经济贫困的社会里闯出来,押上他们的身家性命,也押上他 们致富的希望,又一头扎进这个经济贫困的社会里。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商 业。从小本买卖开始,摆地摊,开小商店,创办家庭作坊式的小企业。欲望里既求 生也求富,精明里掺着奸诈更掺着血汗,而社会提供给他们的是最模糊也是最优越 的条件。你只要扯起件破衣服做帆,就吹给你满帆的顺风,转眼间就叫你的破皮夹 子里塞满了钱,结果给人们的感觉是,发家比发面还容易。 人们把这些人称作万元户,或者十万元户。这样的人在这个城市里比比皆是, 不可尽数。在这批人之上的,是一小批有数十万乃至上百万财产的富人。他们是这 个城市里的精华。而在他们之上的有数百万财产的人就屈指可数了,极少,但他们 都已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常常都已经有了几个乃至几十个企业。而在这些人 中,罗汉山可以说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他只有一个企业,但他的财产是二千七百 万左右。 这个数字当然是保密的,只有极少的三四个人知道。他的妻子算一个。另外, 希姑也算一个。 在他的营业执照的资金栏目下,他登记的是七百万。工商局没有对这个数字作 任何计较,他们认为他有四百万资金就算了不起了。反正资金雄厚意味着高税收, 他们才不管申请者有没有七百万呢。 罗汉山唯一的企业,就是“金利银庄”。这是本市独一无二的私人银行,它的 声誉极其坚挺。 然而,仅仅在七年之前,罗汉山却是凭借着不足七千元发展起来的。 罗汉山在七年之前还是个勤勤恳恳的工人师傅。他的妻子也是个勤勤恳恳的工 人师傅。他们在同一间矿山机械厂里工作,他是钳工,他妻子是车工。 他们的工资很低,却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要抚养。这样的经济地位使他们只 能吃最便宜的过了季的大路菜,而吃肉则必须是个重要的日子。夫妻两人极少添置 衣服,他们只穿工作服,还必须非常的仔细,尽可能省下一套或者两套给儿子们过 年穿。万幸的是,那几年正流行工作服。 他们住着两间简陋的小平房。孩子们住的房间里必须用布帘隔开,因为女儿也 象突然开放的月季花似的长成大姑娘了。两个儿子睡的是上下铺,类似于大学生宿 舍里的那种床。偶尔的,他们也因此这样取笑自己。 当时,罗汉山和他的妻子最大的希望就是,仔细地从牙缝里省下一笔钱,把两 个儿子的婚事办得体面一些。至于女儿嘛,他们就只有叹一口气,把希望都寄托在 未知的女婿身上了。他们焦虑的是,那时他们只有两千元多一点的积蓄,这是他们 从参加工作起一直俭省到儿子长大才积蓄起来的。想用这么一点钱体体面面地办完 两个儿子的婚事是绝对不可能的。两口子为此十分忧虑。 有一天,罗汉山正在上班,满手油泥地拆卸着一颗生了锈的螺丝。一个要好的 同事走过来,问他是否愿意参加一个“会”。这个同事说他要约二十个车间里的同 事,每人每月出三百元钱的“会费”。这样,在一年半之内,每人就能得到六千元 的“会”钱。“老罗,”他的同事说,“少了没意思。六千块钱就能正儿八经地办 点事了,象什么盖房子啦,给儿子娶亲啦,都行。” 罗汉山有些心动了。假如他有了六千元钱,那么两个儿子的婚事就能办得挺象 样的了。但问题是,他每月能否拿得出来三百元钱。为了这件事,全家人在饭桌旁 讨论了一晚上。在仔细权衡了他们的全部储蓄和收入之后,一致同意参加这个“会”。 开“会”的经过异常严谨而郑重。参“会”的二十个人都聚集在车间办公室的 门口,在早春清凉的微风里等待着。在办公室里,年轻的女统计员正在为他们做阄。 那是二十张编了号码的小纸条。女统计员仔细地把小纸条叠成一样大小的小方块, 并把它们在桌上排成一个圆圈,上面用报纸盖住。她打开门,请大家走进办公室, 在办公桌旁围成一圈,这才揭开桌上的报纸说:“请拈阄吧。”大家互相笑了笑, 随意地拿起面前的“阄”。 使罗汉山意外的是,他拈到了第一号。几分钟之后,在他面前出现了二十叠共 计六千元的钞票。他对此毫无准备,这甚至也不是他所希望的。他至少目前还没准 备为他的两个儿子办喜事。 这天晚上,令人惶恐不安的喜悦笼罩在全家人的头上。沉甸甸的钞票就象火焰 似的轮流在每个人的手上燃烧着,并在每个人的眼里映出兴奋的光芒。钞票的份量 也更象铁锤一样在他们的心上留下沉重的印象。 他们在商量,应该拿这笔钱怎么办。 也就在这时,他们家里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也是他们今天这个“会”的会 员之一,他的号码是第十二号。他叫冯振德。 冯振德直接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借用这笔钱。他的条件很优厚,他只借 五千元,但愿意留下一张六千元的借据,和他第十二号的号码。换句话说,他要借 六千元,为期一年,并先付一千元的利息。罗汉山首先想到的是,一年后,恰是他 想为儿子办喜事的时间。 罗汉山谨慎地请冯振德在门外等半个小时,他说他和家里人要商量一下。其实 他们只商量了五分钟就决定接受这个条件。这样,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他们就有七 千元了。这样的增殖速度,大大超过了银行利息。两个儿子表示,愿意把这多出来 的一千元留给妹妹做嫁妆。 冯振德当天就带走了那五千元。 生活就是这样给他们以瞬间的照耀。罗汉山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借助这瞬间的 照耀看到了一线希望。 在那个时代里,正是经济开放的最初时刻,所有被贫穷逼急了的人们都在想尽 一切办法筹款创办自己的生意。而现款又是那么短缺,许多人甚至不惜付出很高的 利息去筹款。而筹款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集“会”。 几天后,罗汉山集了另一个“会”。他为这个“会”定下了新的规定:不拈阄。 想先得款的人必须付较高的利息。得款越早,利息越高。这些利息按比例付给最后 得款的人,越往后得利息越多。在这个“会”里,罗汉山把自己安排在最后一名。 他在家庭会议上解释了自己的想法。一个星期后,他妻子一下子拉起来两个 “会”,一个是厂里的女工们的,另一个则是邻居们的。她也把自己安排在最后。 随后,他的儿子和女儿们也开始组织自己的“会”。 罗汉山的二儿子有着极高的数学天赋,他精心地计算每一个“会”的进项,极 其精确和巧妙地把这个“会”的利息投入到那一个“会”中。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 里,全家人共组织了数十个“会”。六个月之后,钱就开始象潮水似的涌了回来。 一年后,他们已经有了数万元的资本。 这一年的夏天,一个街道小厂的厂长来找罗汉山,提出来借款一万五千元,期 限是一个月,他愿意付高一倍的利息。罗汉山再次受到了启发。他意识到他应该由 集资转向为贷款了。 他毫不犹豫地倾出了他的全部存款,并且特地组织了几个新“会”,在这几个 “会”里,他都把自己安排在第一名。他当然要为此付利息,但那个小厂所付的利 息是这个的一倍。 在这个时期里,他的两个儿子似乎都忘了结婚这回事。 到第二年年底,他们的资本超过了三十万。他们可以大笔地往外借贷,也可以 大笔地赚回利息了。到了这个时候,他们的步伐已经停不下来了。钱这个东西,有 时候真的象从山顶上滚下来的雪球一样,一旦滚动起来就不可阻挡,而且越滚越大。 到了一九八三年,他不得不雇了三名会计师和几名接待员,以接待数不清的求贷者 和投资者。 也是在这个期间,被工商局和税务局找了几回麻烦之后,他明白他必须组建一 个正式的机构了,于是他递交了开业申请。几个月后,一个特殊的人帮他办好了营 业执照。一九八五年一月一日,“金利银庄”正式开业。 这个特殊的人就是林希湘。 罗汉山和林希湘打交道可以说是必然的。林希湘的公司要做各种各样的生意, 时常需要大笔的资金,这些资金的一部分就来源于罗汉山。而罗汉山在自己的借贷 业务中,也时常遇到一些倒账或者赖账的事,这些账最后都是林希湘的手下人替他 收回来的。另外,官方也时常来找他的麻烦。而这些麻烦,也只有林希湘能替他排 解。林希湘事实上成了他的保护神。所以,对林希湘的贷款要求,罗汉山从来没有 拒绝过。 一个星期前,林希湘的公司总管蓝子介在电话里告诉他,最近准备借一笔款, 大约二百万港币和五十万人民币,请他代为筹措。这笔钱对罗汉山来说根本不算什 么事,以往蓝总管借过更多的钱都没什么问题。 但这一次,他遇到了另外一个麻烦。 当年第一个向他借贷的冯振德,用那五千元钱买了两辆旧伏尔加,办了本市第 一家出租汽车公司。后来为了出租汽车公司的发展和创办旅游公司,还多次找他借 款。冯振德和林希湘一样,非常守信用,从不拖欠贷款。他们的另一个共同点是, 都从事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非法生意,且组织十分严密。 罗汉山绝无对此作出道德评价的打算,他认为放贷赚钱才是他最高的目的。此 外,他也绝不敢得罪这两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个人对他的保护,比法律机 关都有效,他愿意和这两个人都保持最良好的关系。然而,昨天夜里的事,却使他 处于两难境地。 昨天夜里,差十分十二点时,冯振德象幽灵一样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这是很 不寻常的。以前他们都是在电话里联系贷款业务的。 “老罗,有件事我要请你帮忙。”他在沙发里坐下说。 “什么事,炒汇?”一年来,冯振德通过金利银庄脱手了一大笔美元。罗汉山 虽然对此十分惊奇,却从未深问过。 “不是,但和这个有点关系。是为了一笔很大的买卖,非常大。”他意味深长 地盯着罗汉山,“我需要希姑帮我一把。”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我找过她,但是,她拒绝了。” “等等,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和她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老罗。”冯振德平静的脸上透出阴沉,“我听说希姑最近要贷一 笔款,我希望你到时候向她提出一个条件,让她帮助我。” 罗汉山注视着他,慢慢地摇摇头,“冯老板,我很抱歉。” 冯振德向后一仰,眼睛里充满了失望。他说:“你怕她?” 罗汉山咧嘴一笑,“不管怎么说,我不能这么做生意。” “老罗,其实你不必承担多大的风险的。希姑的父亲曾经留下一个戒指,他说 过,谁拿出这个戒指,谁就可以向林家提出任何要求。这是林秋野当年留给海爷的 一个信物。” “海上的那个海爷?” “是的,当年海爷曾经救过林家。后来这个戒指到了我的手里,我正是准备用 这个戒指请希姑帮忙的。但是,他妈的没想到前几天这个戒指被一个小婊子给偷走 了!”他咬着牙继续说道:“我已经派人去找这个小婊子了,我肯定会找到她的。 所以,我请你帮这个忙是有原因的,也是有把握的。” “冯老板……” “不,老罗,不要急于拒绝,我给你一天考虑的时间,请你仔细考虑后再决定。 这是一笔很大的买卖,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请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他沉默了 好一会儿才说出后面的一句话:“否则的话,你会给自己带来很大的麻烦的。你明 白我的意思。” 冯振德临走的时候又说:“老罗,我说话算数,死活都算。” 罗汉山陷入重重的忧虑之中。 冯振德经银庄脱手的美元达百万元之巨,这说明他的买卖确实非比寻常。他肯 定会为此而不顾一切的。死活都算!这绝不是一般的威胁。 这一夜,罗汉山通宵未眠。 他妻子翻了一个身,醒了。看见他斜靠在床头上吸烟,惊讶地问:“怎么,你 早就醒了吗?” 他摇摇头,“不,刚醒。”他不想把这事告诉妻子,有事他宁愿和儿子们去商 量。女人太沉不住气了。 他妻子问:“你起来吗?我给你做早点去。” -------- 虹桥书吧